与此同时,通过人脸识别技术搜索,他们在监控记录中找到了黄雄的踪迹。按照兰德志的说法,他们前往美国的时间是半年前,但就在三个月前,黄雄曾在B市的某个ATM机上取过钱。B市是他就读的大学所在的城市。
他取了三万块钱,用的是母亲兰秀云的银行卡,这是余额的全部。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记录中,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离开银行的时候,还朝探头的方向瞟了一眼。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画面中。摄像头无孔不入的现代社会,一个人不可能彻底消失,除非他很聪明,并且在有意识地躲避着它们。
吴仕岚想,什么人才会躲避摄像头呢?他嗅到了犯罪的气息,不仅是因为这一点,更因为另一件事——在所有的监控记录中,他都没有找到兰秀云的踪迹。只有这个女人,她就像是真的离开了这个国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雄考上大学之后,兰秀云辞去了工作,前往B市,一心陪伴儿子读书。母子俩只有在假期才会回到宁城,他们居住在兰秀云单位的宿舍中,她原本是医院的护士。
母子俩出国留学了,那似乎是根植在所有人潜意识中的事情。没有人认为他们的消失有什么不对,这半年中,没有人见过兰秀云。
吴仕岚点点头,锁匠掏出工具,在钥匙孔中熟练地捣鼓起来。不久,咔嗒一声,防盗门应声而开。锁匠有些好奇地朝里面看了几眼,吴仕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依依不舍地离开楼道。
朝身后的同事颔首示意,新来的女警看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憧憬。吴仕岚戴上手套和鞋套,率先走入房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木质家具和灰尘的气息,这是久无人居的房子特有的气息,但在这种气味中似乎混杂着别的什么,吴仕岚说不上来,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房子是两居室,客厅中放着两张破破烂烂的皮沙发,吴仕岚抬头看,整面墙都挂满了奖状。从运动会到三好学生代表,每一张奖状上都写着黄雄的名字。沙发旁边还放着一张玻璃柜,里面摆着一些竞赛的奖杯。他伸手摸了摸玻璃柜面,上面蒙满灰尘,这里也很久没被擦拭过了。
两个房间的木门都紧闭着,他选择打开左边的那一间,主卧一般都在左边。
木门缓缓拉开,合页吱嘎作响,预料中的光线没有漏进来,主卧拉上了窗帘。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着室内的情景,屋里摆着一个书桌,两张衣柜,单人床被墙壁的拐角挡住了,他只能看到一点边缘。他向前走去。
床上没有被褥,只有孤零零一个床垫,在那张乳白色的床垫上,躺着一只茧。
他在纪录片中看见过埃及金字塔中出土的木乃伊,那种东西和他眼前所见的事物极为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只茧是白色的,它还没有来得及氧化。
看起来像是保鲜膜。被保鲜膜层层裹住的,人茧。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只丑陋的巨大飞蛾,用它的两只翅膀攀附在墙壁上,嘲弄般地与面前的人类对视。他曾经养过这种东西,它们不知疲倦地啃噬桑叶,身躯日渐肥大,直到有一天它们不再进食,从那种可爱的生物——几乎在一夜间变成另一种东西,吓哭每一个饲养它的小孩。
真够恶心的。
他转过身,差点撞上同事的额头,他不太想让女警看见他身后的东西。
他扶住对方的肩膀,挤出一抹笑容,尽可能平静地说:“封锁现场,联系法医。”
名叫王建岚的女警肩膀微微抖动,透过吴仕岚腋下漏出的缝隙,她看见了。
黄雄从职业中介所走出来,顺着旁边的楼梯朝轻轨站走去。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抬头看,一架列车从楼宇中穿梭而过。这是这座城市特有的风景。
得知黄雄的大学生身份后,中介所的大妈有些惊讶地给他丢来一本登记簿。来这里找工作的人大多是不会使用网络的盲流,鲜有年轻人光顾,在网络的冲击之下,职业中介所也成了夕阳产业。
黄雄有自己的顾虑。无法使用身份证的话,就不能通过网络招聘平台找工作了,而在这种地方,只需要交上两百块钱中介费,没人有兴趣打听你的来路。他粗略翻了一遍,和他猜想的一致,登记簿上的工作信息大多都是从网站上摘抄而来,中介所扮演的是二道贩子的角色。
他轻易找到那条招聘家教的信息,和他在网站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碰巧男人今天没有出门,得知黄雄正在找工作,便邀请他现在过去。
轻轨时而穿过楼面,时而一头钻入地底。刚才还在头顶的景象,片刻间又出现在脚下,直叫人眼花缭乱。大约四十分钟后,黄雄在男人所说的站点下车。这里离市区似乎有些距离,房屋也更加稀疏一些。
在轻轨站门口打了个车,出租车在一处别墅区门口停下,黄雄向门卫室的保安报上对方的名牌。看见小区门口悬着的摄像头,他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保安和户主确认之后,黄雄走进小区。
在叠拼别墅盛行的时代,独栋别墅几乎就是财力的象征,他在别墅门口按下门铃。铁门中的花园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不一会儿,穿着家居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有着一张魄力十足的脸,宽大的下巴彰显着坚毅。“是徐老师吗?里面请。”
这是他的化名。
他们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坐下,黄雄观察着周围的景象,这个屋子虽然收拾得十分整齐,但看不出女主人存在的气息。两人对坐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不知道徐老师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B大。”他拒绝男人递来的烟。报上名号的那一刻,他观察到男人的脸上浮现一分喜色。他从随身的腰包中掏出毕业证书,这是他上个月拨打公厕隔间墙上的电话买来的。最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对方真给他寄了过来。
“您的女儿,好像是十六岁吧?”男人将毕业证书递回,黄雄将它揣进腰包。
“是的,学力的话大概在初二的水平。之前的老师刚教完初二下学期的课程。”男人说,“教材我都买好了。因为停了一阵子,可以先复习一下学过的课程。”
“那我先试着上两节课吧。抱歉……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简溪。”男人眉间的川字纹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的性格有点奇怪,还请老师多多担待了。”
黄雄跟着男人走上客厅中央的旋转楼梯,经过厨房的时候他朝里面看了一眼。不是开放式厨房。
男人轻轻推开左手边第一个房间的门,露出一道缝隙。他朝里面低声说:“简溪,新老师来了。”里面没有回应。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黄雄朝他点点头,走进房间。
女孩背对着门,坐在飘窗的平台上,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在背上流淌。她双手抱着膝盖,似乎正在看着窗外,瘦弱的身躯藏在睡衣下面,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更像个小孩。
窗户边的书桌旁摆着一个书架,黄雄在书架前停住,除了女孩父亲所说的教科书,书架上还摆着一些小说,他伸手抽出一本小说。女孩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没有回头。
书封上的名字是《虐杀器官》。这不该是十六岁女生读的小说。
他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翻开第一页。很快,他陷入精彩的剧情中。
当女孩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看了八十多页。他抬起头,将女孩怒气冲冲的样子收入眼底。她长得有些像她的父亲,只是五官更柔和一些,脸上没有血色,只有病态的苍白。
“你拿了我爸的钱,就这样混日子吗?”陈简溪从窗台上跳下来,一副质问的语气。黄雄将手中的书页合上,不忘折了个褶。他回应道:“就算我想要好好工作,也得问你想不想上课啊。”
“你走吧,你被辞退了。”女孩夺过他手中的书,“我不上课,这没有意义。”
“为什么?”
“我爸没告诉你吗?我快要死啦!”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陈简溪的眼神动摇了一下。
“那本小说。”黄雄忽然指向她手里的书,“你看过了吗?”
“关你什么事啊!”
“这个作者叫伊藤计划,我也很喜欢他。”黄雄观察着女孩的表情,在这场对话中,他第一次吸引她的注意力。他接着说:“国内很少有人看他的小说,你很特别。”
女孩没有回他的话,转身将小说放回书架。黄雄朝着她的背影说:“二〇〇一年,日本一个叫伊藤聪的男孩被诊断出癌症。医生告诉他,他最多只有五年的寿命了。”
女孩的肩膀颤抖起来。
“患上肺癌之后,生命以‘天’为计数单位的伊藤聪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他决定创作一本惊世骇俗的科幻小说,但在这之前,他只是个短篇同人作者,从未写出过像样的小说。
“他提出了以‘伊藤计划’为名的创作计划,并且将自己的笔名改为伊藤计划。于是,伊藤计划横空出世。与时间赛跑的他,在二〇〇五年出版了人生的第一本科幻小说《虐杀器官》,他将自己对于生死的思考融入了小说主题之中,这本小说甫一出世,便震惊了全球科幻界。
“那一年,伊藤计划留下了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他说……”黄雄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女孩缓缓转过身,低声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以各种形式成为他人的记忆。”
“你看,你知道为什么要学习嘛。”
那天之后,黄雄顺利成为陈简溪的家庭教师。他知道陈简溪的父亲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他从未主动提起过。直到有一天,男人在客厅将他留下,说:“徐老师,抱歉,我没有告诉过你。在你之前,从没有一位老师能待满一个星期。”
“为什么?”
“简溪的性子有些奇怪,她一直在抗拒我给她安排的家庭教师。我相信你也觉察到了,老实说,她可能活不到二十岁。”男人将双手插进头发,深深弯下腰。似乎光是说出这些话,就已经给他造成巨大的痛苦。“白血病。”他说。
“不好意思……”黄雄犹豫着,“确实,我也猜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她为什么会绝望呢?以现在的医疗技术,骨髓移植也不是难事吧。”
“她是RH阴性血。”
熊猫血。
“那就是茧啊。”吴仕岚狠狠吸溜了一口碗中的面条。这家叫“杨妈妈扯面”的面馆,是陈嘉裕新给他安利的去处。这家的面条都是手工扯制,盖码厚道量足,红烧牛肉面里真有大块牛肉,他头一回见。
“用保鲜膜裹起来的,足足有上百层。尸体上裹了一层厚实的活性炭,保鲜膜制造了无氧环境,加上活性炭的作用,法医打开保鲜膜的时候,尸体一点腐烂的征兆都没有。你根本不敢相信,就像刚死的人一样。”吴仕岚说着,筷子停在半空中。
陈嘉裕端起面,吹口气,拂去表面的辣椒,啜了一口汤,从鼻腔深处发出满意的呻吟。“这是真的大骨头熬出来的啊。”他说,“一般人想不到这个,太讲究了。不过,这么多的保鲜膜和活性炭,光是追查购买源头就能找到凶手了吧。”
“嗯,你说得没错。”吴仕岚放下筷子,忽然愣住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可以一边谈论尸体一边享受食物了呢?他自嘲般地笑笑,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在对死者亲友的初步走访中,吴仕岚得到一个信息,虽然之前兰秀云曾经提到过儿子出国留学的可能性,但前往美国的消息,全部都是黄雄告诉他们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兰秀云没有参与,是黄雄独自编造了留学的谎言。
根据这个思路往下推理,吴仕岚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推测:半年前,黄雄因为某种原因杀死了母亲。为了隐藏罪恶,他编造了出国留学的谎言。
兰秀云最后一次在国内出现,是去年的十月。由于尸体被处理过,无法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但兰秀云很有可能就是死在黄雄出国留学前的那个时间点上。
接下来得到的信息印证了这个猜测。
黄雄的电商平台购买记录显示,在“出国”前的两个月,他曾在网上购买过大量的活性炭和保鲜膜。
而在“出国”之后,兰秀云曾经向亲友们借过一些钱,理由是为了填补儿子留学的用度。所有人都觉得黄雄以后会有大出息,都乐得卖他这个人情,纷纷慷慨解囊。但兰秀云每一次借钱时,都是用微信联系亲友的,并且从来没有发过语音。
吴仕岚怀疑,是黄雄在使用亡母的手机,向亲友们骗取钱财。
为了获得更多的信息,吴仕岚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兰德志。得知唯一的姐姐已经遇害,而凶手可能是自己最疼爱的外甥,男人的脸色变得铁青。人在过于激动的时候,情绪反而很难宣泄出来。过了一阵,他呜咽着哭了。“为什么会这样?那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坏事啊。”
“哦,是吗?”兰德志的话引起了吴仕岚的兴趣。
“虽说父亲死后,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内向,但这孩子老实得很,读书也用功,从不让人操心。你们可以去学校里问问,谁会相信他能干得出这种事?”兰德志犹豫着,“会不会,是你们搞错了?”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吴仕岚摇摇头,“在这之前,他和他母亲有什么过节吗?”
“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来没有和他妈吵过。”兰德志说,“不可能,我还是不相信。”
面对罪犯有可能是亲人的事实,人们的理智会被剧烈的情绪扭曲。尽管兰德志再三强调外甥和姐姐之间没有嫌隙,但吴仕岚还是找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地方。
在人们的印象中,兰秀云是个严厉的母亲,丈夫死后,她拒绝了许多媒人的建议,执意不再婚嫁。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对儿子的培养之中,儿子考上名校之后,她甚至做出了辞职陪读的决定。这些行为已经超过了“母爱”的范畴,是控制欲的体现。
母亲的极端控制欲将儿子逼上绝路,难道这就是黄雄杀死兰秀云的动机?
不,这不足以令孩子做出弑母的决定。如果这是一起激情杀人案,吴仕岚反倒能相信它的合理性,但这是谋杀,一起在死者被害之前的两个月就已经准备好的谋杀。
在这两个月中,他怀揣着杀死母亲的决心,装作一个温俭恭良的儿子,和母亲相处着。换作正常人,在杀死母亲之前,恐怕就会被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冲垮吧。
“这倒是很符合那个。”陈嘉裕嘬着牙花子说。
吴仕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能想到的也是那个理由——这个被亲友们视作天选之子的孩子,在他的皮囊之下,很有可能藏着冰冷的反社会人格。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人类社会中被称作“道德”的东西,实质上来自人格深处的“超我”。“超我”的形成则源于童年的经历,它像是一种声音,在你作恶之前就会在脑子里响起,它会告诉你,不可以这样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在作恶者的心中形成“恐惧”和“愧疚”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