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疑小说上一章:画语戮
- 悬疑小说下一章:大唐封诊录(全两册)
这简直不用问。
十秒钟后他说:“妈的。”
对面狠狠摔上电话,莱姆听着却那么甜蜜悦耳。
他转动轮椅来到床边,向外眺望中央公园。比起夏日景致,他更喜欢冬天的景象。有的人可能会认为,这是因为在气候宜人的夏日,人们会在公园里从事各种运动,跑步、丢飞盘、打垒球——这都是莱姆永远都不可能做的事。不过事实却是,莱姆只是更喜欢冬天的景观而已。
就算是出事之前,莱姆也从没享受过这类无益的嬉戏。他想起几年前牵涉到集骨者的那桩案子。当时他刚刚瘫痪,认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几乎放弃了生的希望。但那个案子教会了他一个受用不尽的道理:他从来都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无论健康还是瘫痪,都不想。他的世界,属于推理,属于逻辑,是一个可以不借助武器或武力,而是用理智来攻防、借思想去战斗的世界。
所以在此刻,莱姆眺望着中央公园里荒凉萧瑟、叶尽寒梢的景象,心中却是惬意无比。多年前集骨者教会他的那一课,让他至今内心安宁。
莱姆回到电脑屏幕前,再次一头扎进艺术品的世界里。
他看了看新闻,没错,刀哥出手了。那份未经审查、未经编辑也未经改动的新闻发布稿,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莱姆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钟,又去继续浏览艺术品了。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莱姆注意到来电人的姓名显示为:未知。
电话响了两声,三声。他用右手食指按下接听键。
他说:“喂。”
“林肯,”那是理查德·罗根,我们的那位“钟表匠”。“你现在有空聊聊吗?”
“对你,我永远有空。”
77
“我看了新闻。”“钟表匠”对莱姆说,“你发布了我的照片。或者说,是画师笔下我扮演戴夫·维勒的照片。干得不错。我猜,是电脑软件画的吧。有胖有瘦,有头发和秃顶,有胡子和没胡子。艺术和电脑科学的结合,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觉得吗,林肯?”
他说的新闻,就是莱姆强迫那位纽约市警察局警监发布的新闻稿。“这么说,画像很精确了?”莱姆问道,“我那位警察还不确定他在跟画师合作时,描述的颧骨结构是不是准确。”
“那个年轻人,普拉斯基。”“钟表匠”似乎觉得很好笑,“他的观察太肤浅了,而且总是凭借印象就下结论。你我都知道,这是很危险的。我猜,他当刑侦警察要比当卧底高明多了。鉴证工作不需要太多即兴发挥。我想,他那次脑损伤了吧?”
“是的,没错。”
钟表匠接着说:“他运气好,我给他下套的时候,帮手是调查局,不是我真正的同伙。否则他早死了。”
“可能吧。”莱姆慢吞吞地说,“他的直觉不错,而且显然很努力。总之,当时的情况下,我能派的人手也只有他了。我当时正忙着阻止一个变态刺青艺术家。”
现在知道“钟表匠”还活着,而且已经逃出监狱,莱姆想起几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跟他面对面的情形。没错,他现在想起来了,普拉斯基跟画像师描述的那个律师和他记忆中几年前的“钟表匠”确有相似之处,虽然有些主要面部特征有所不同。他开口说道:“你没有动手术,但还是动了脸。比方说在颧骨下垫了硅胶或棉花。还有头发——剃了光头,很像自然的男性秃头。你还化了妆,大部分电影工作室都处理不好乔装的妆容。至于你的体重,你的体形,是在衣服里加了衬垫,没错吧?没人能在四天内增重二十公斤。晒黑的肤色是涂了深色粉底。”
“没错。”他低笑,“也许吧,也可能去美黑了,纽约大都会地区大概有四百家美黑点。你是不是想挨家挨户开始查访?如果运气好,圣诞节前可以查到我去的是哪家。”
莱姆说道:“但我们公布照片之后,你又易容了,甚至整容了,对吗?”
“当然了。林肯,我现在很好奇你为什么对媒体公布我的照片。你冒着我会躲起来的风险。现在我确实躲起来了。”
“有可能有人会看到你,他们会报警。我们会第一时间行动。”
“全国通缉。”
刚刚莱姆逼着警方发布的新闻稿指出,一个名叫理查德·罗根,外号“钟表匠”,又名戴夫·维勒的男子,几天前从威彻斯特的联邦监狱越狱,并同时发布了电脑绘图的画像,还指出此人可能会伪装南方口音。
“但是没人报警。”“钟表匠”指出,“没人发现我,因为我还在……我该待的地方。”
“哦,顺便告诉你,我没指望追踪你这通电话。因为你肯定用了电话遮断器和虚拟号码。”
这不是个问句。
“而且我们突袭过维勒的律师事务所了。”
又是一声低笑。“电话应答服务、邮政信箱和网站?”
“很聪明。”莱姆说道,“假死,这样好像有点残忍。”
“纯属巧合,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莱姆问道:“哦,问个纯属好奇的问题。你其实也不叫理查德·罗根,是吗?那是你的化名之一。”
“没错。”
他没说出自己的真名,莱姆也没再追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逃走了?”
“就像我一贯的做法,我们俩一贯的做法——是个假设。”
“直觉。”“钟表匠”说道。
莱姆想起了萨克斯,她常常因为他嘲笑这个字眼而责备他。他微笑着说:“这么说也行。”
“然后你根据实践检验,不过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假设的?”“我们在比利·海文的背包里找到一本笔记,《改造大业》。那是一本关于如何在纽约市自来水供应系统中用肉毒杆菌下毒的操作指南。就像一份工程施工图,列出了每一步,时间精确到分钟。我很怀疑斯坦顿一家和比利有没有能力做出如此精美的计划:先策划一连串连环杀人案,误导警方去阻止一桩用炸弹炸毁供水管的阴谋,以此掩盖在水里下毒的真实目的。你知道怎么用毒素来当武器,抗氯性,这一招很高明。”
“你找到那本笔记了?”电话那头听起来有点沮丧,“我交代过比利,要转化成加密的电子文档,存在一个不联网的电脑里,然后把原件毁掉。”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也不意外,这帮从南伊利诺伊来的人看起来相当老派。哦,对了,也没那么聪明。像是比利决定使用的毒药,我建议用商业化学制剂,但比利太迷恋植物了。我猜想,他小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在树林里,独自一人给植物画素描。如果你的父母都被联邦政府杀死了,你的人生信条又是新纳粹主义的民兵组织,童年肯定非常不好过。”
“《改造大业》?这是你起的名字吧?”
“是我,没错。虽然灵感来自比利的职业,人体改造。这个名字还挺符合他们的末世观点。我其实觉得有点羞耻,太直白了,但他们喜欢。”
“整个计划是由你口述,比利记录下来的?”
“没错。听的人还有他姨妈,但记录的人是比利。他们来探监。理由是比利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传记。”他停顿了一下,“我跟他们说,我有一个很想告诉别人的故事,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听。我想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林肯。当我跟他说完整个计划,他也都记录了下来,我说,‘现在这归你了,摩西。去吧。’比利和哈莉特没明白。我知道你很熟悉‘上帝是一个钟表匠’这个典故。”
在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的科学革命时代,艾萨克·牛顿、勒内·笛卡尔等科学家曾探究过宇宙的起源。他们认为,宇宙的设计必然有一位设计师。如果没有钟表匠,就不会出现钟表这么复杂的事物。而远比钟表复杂的人类,没有上帝也不可能存在。
“我不得不解释,因为我的外号叫”钟表匠“,口述《改造大业》就像说我是上帝,把《十诫》交给摩西。我说这是个玩笑。但他们当真了。他们开始把这份计划称为《改造诫令》。”他弹了下舌头,“真为他们感到遗憾,连讽刺都听不出来。言归正传:
你是怎么发现我……如果你愿意透露的话。”
“当然了。”
“你找到了那本笔记。但上面不是我的笔迹,而是比利的。没有指纹或DNA,因为我从没碰过它。而且,没错,计划里很多地方都涉及关键的时间测算:应该在何时、何地下毒,发动袭击来转移注意力;罪案发生后,应该在何时让比利的表弟乔希运送电池和灯光进入地下;在有人拨打911之后,警方大概会花多长时间抵达现场。当然,这都事关时间。但怎么能从这一点联系到我越狱的?”
莱姆想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正站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姿势。是在寒冷的户外吗?还是在炎热的,或是气候宜人的户外?“报应”这个词很不精确,还很戏剧化。但莱姆允许自己这么去想“钟表匠”这件事。他答道:“证据。”
“并不意外,林肯。但是什么证据呢?”
“河豚毒素,我们发现了微物证迹。”那种来自河豚的剧毒。
“哦,要命……”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叹息,“我交代过比利,要毁掉所有残留痕迹。”
“我可以肯定他照做了,我们仅在一处现场找到了非常少量的证迹。”莱姆比谁都清楚,要把某种物质的残留痕迹全部消除有多困难,“我们在他的安全屋没有找到任何河豚毒素,那这是从哪里来的?我问过美国联邦调查局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人,他们说在过去几年里,没有任何一桩罪案中用到了这种毒素。那么比利能用河豚毒素来做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想道:从它的别名中可以找到一条线索,僵尸药。因为它会引发心脏病和死亡的假象。”
“没错。”“钟表匠”承认道,“比利给我带了一些河豚毒素,夹在一本书里偷带进来的。狱警会搜查看有没有小刀或是海洛因,但不会检查有没有几毫克的河豚卵巢。我用这个来假装心脏病发,然后被送进了白原市的一家医院。”
电话那头有海鸥在叫吗?还有船在拉响汽笛?不,是雾号。有意思。现在雷达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如此普及,已经很少听见雾号了。莱姆记了下来。他的电脑屏幕亮了,电脑犯罪专家罗德尼·扎尼克发来一条消息,报告说“钟表匠”给莱姆打来的这通电话没能追踪成功,只追查到一个在哈萨克斯坦的匿名服务器。
关于追踪电话的事,莱姆撒谎了。
他在脑海里耸耸肩,反正查查也没损失。然后他又回到对话中。“不过最后让我确定的,是你犯的一个错误。”
“真的吗?”
“你和罗恩·普拉斯基在街上时,你提到那桩在墨西哥暗杀联邦警察官员的案子——就是几年前你策划的那桩。”
“没错。我想提到一些具体的事,这样更可信。”
“啊,但那个案子被封存了。如果你是一名合法的律师,就像你说的那样从没见过理查德·罗根,那你就不可能知道墨西哥城的案子。”
对方沉默。接着开口道:“封存了?”
“显然我们的国务院和墨西哥法务部都对你有点不满。一个美国人,差点暗杀了墨西哥执法部门的高级官员。他们宁可假装这件事从没发生过。所以事情从没曝光过。”
“哦。”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
莱姆说道:“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吧。”
“你怎么想出这个计划的?帮助斯坦顿一家和‘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
“是时候该出狱了。我就联系了几年前参与国内恐怖袭击的那些人。当时你和我还交过手,记得吗?”
“当然。”
“他们介绍我认识了‘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另一个白人至上主义的民兵组织。我告诉他们,我可以帮助他们成事。哈莉特和比利来探监,我就口述了计划。顺带说一声,你见过这对姨妈和外甥在一起的样子吗?这两人非常暧昧。简直给‘美国家庭第一’这个名字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莱姆有点抗拒。不论他的这个观察是否准确,莱姆都完全不感兴趣。
“钟表匠”接着说:“他们想成名,我们就开始想点子。我想到一个主意是在饮用水里下肉毒杆菌毒素,我得知比利是一名刺青艺术家。我们就决定用《旧约》的经文给被害者刺青,我当时提议的是《启示录》,他们简直爱死这种花招了,正好切合他们那愚蠢的价值观。当我提议用毒药作为谋杀工具时,他们也爱死了。说什么这是对少数族裔和某些价值观的审判,因为它们是社会的毒瘤之类的。哦,他们就这样欣然接受了。确切地说,马修欣然接受。比利和哈莉特好像没那么激进,你知道的。林肯,心胸狭隘的人是最危险的。”
未必,林肯心想,电话那头的人恐怕才是最危险的。
78
“那么,”莱姆接着说,“作为对你指定这个计划的报酬,他们就偷带了一些河豚毒素给你。还帮忙贿赂了医疗人员和狱警。就这样,你被宣告死亡,运出了监狱。他们找了具流浪汉的尸体,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一共两千万现金。”
“至于殡仪馆的那场戏?你假扮成维勒。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你会派人去看到底是谁来取骨灰。我必须让你真的相信”钟表匠“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安排一位愤怒的律师来取骨灰……同时把你们的卧底警察汇报给当局。这个反转真是太棒了。我原先都没预料到。”
莱姆接着说:“但还有一件事我没搞懂:朗·塞利托。当然,是你下的毒。你弄了一身消防员制服,出现在贝维迪尔的现场,递给他一杯有毒的咖啡。”
“你连这个都猜出来了吗?”
“砷是类金属毒药,比利只使用植物萃取的毒素。”
“嗯,没想到这点。是我疏忽了。告诉我,林肯,你小时候看儿童解谜书,是不是每次都能找出所有的不同?”
是,没错,他就是这样。
莱姆补充道:“也是你把有毒的止疼药放进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包里的。”
又是一阵沉默:“你也发现了?”
莱姆一推测出“钟表匠”还活着,而且还有可能是朗中毒事件的元凶,他就告诉了萨克斯、普拉斯基和库柏,让他们提防任何形式的袭击。萨克斯回想起来,她在跟大都会博物馆案件的一位目击证人会面时,在咖啡馆里有个人坐得离她很近。随后她就发现包里多出来一瓶止疼药。
莱姆问道:“也是砷吗?检测结果还没出来。”
“既然你都拆穿了,我就告诉你吧。这次是锑。”
林肯·莱姆说道:“你看,这一点我还没搞懂:你想杀死朗和阿米莉亚,然后嫁祸给斯坦顿一家?你还假扮成比利·海文,出现在犯罪现场?在伊丽莎白街,通过安检孔盖看着萨克斯的是你吗?在地狱厨房的餐厅外面,也是你?还有在贝维迪尔旁边的那幢大楼?”
“没错。”
“那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正在飞快地思考,思维如同烟花般炸裂,“除非……”
“就快想到了,不是吗,林肯?”
“两千万美元。”他低声说,“换取你的自由,斯坦顿一家和‘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肯定出不起这么多钱为你贿赂守卫和医生。不,不——他们顶多有点小钱而已,有其他人在资助你越狱。没错!有人需要你帮他们干另一件事,你利用‘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为另一件事打掩护。”
“啊,这才是我认识的林肯。”“钟表匠”说道。
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一时间让莱姆怒气上冲。但随即,他的思绪又运转起来,爆发出一阵大笑:“朗。朗·塞利托。他才是一切的关键。你需要把他杀了,或者让他没法办案。所以你利用‘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作为替罪羊。”
“一点也没错。”钟表匠轻声说,语气充满了讥讽,像是在说:接着说啊。
“他在办的案子,当然了,大都会博物馆的闯入案。他就快查出真相了,你的雇主就不得不阻止他。”他继续思考其他的情况,“阿米莉亚也是这样。因为她接手了大都会的案子……但你现在全部承认了。”莱姆慢吞吞地说,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我想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林肯。也许还是不说为好。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没有人会有危险了。阿米莉亚也安全了。之所以要毒害她,或者朗,或者你那个书呆子助手,就是为了让‘美国家庭第一委员会’背黑锅。但现在,都已没有意义。另外,我已经改变方向了。”
莱姆想象着“钟表匠”耸了耸肩。
“你也安全了,当然,你一直很安全。”
一直很安全?
莱姆笑了出来:“比利闯进来给我的威士忌下毒时,那个报告说有人从后门闯进我家的匿名报警电话是你打的。”
“我在跟踪他,那天晚上他去你家,我就跟在后面。他不应该杀你,或者伤害你的。他一换上那套工人制服,拿起注射器,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完全没道理。
片刻之后,莱姆想通了。他低声说道:“我对你有用。你需要我活着,为什么?当然,为了调查一个案子。但是哪个案子?已经动手了?”最近有什么大案吗?莱姆想知道。然后他想到了。
“也可能是即将发生的?下星期?”
“也可能是下个月,或者几年后。”“钟表匠”答道,听起来很开心。
“大都会博物馆闯入案?还是其他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我?”
停顿了一会儿。“我只能说,我的这个计划需要你。”
“还需要我知道有这个计划。”莱姆回答道,“这样的话,我的头脑就成了你的计时器里面的一个齿轮,一根弹簧,或是一个飞轮。”
一阵大笑。“这个说法不错。跟一个懂行的人聊天,真是令人振奋……但现在我该走了,林肯。”
“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当然。但我是不是回答,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你让比利去找那本书的,《连环城市》。”
“没错。我要确保他和斯坦顿一家意识到你有多厉害——以及你和阿米莉亚有多了解民兵组织和他们的手法。”
莱姆闷闷地说:“你对集骨者没有兴趣?我猜错了。”
“是这样吧。”
莱姆笑了起来,说道:“那我猜想的你和集骨者之间的关联也是不存在的了?”
一阵停顿。
“你在我们之间找到了关联?”“钟表匠”听起来很好奇。
“有一块很有名的手表正在曼哈顿展出,全部是用骨头做的,印象中是一块俄罗斯表。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计划要去偷这块表呢。”
“米哈伊尔·塞米扬诺维奇·布朗尼科夫(Mikhail Semyonovitch Bronnikov)制作的表在纽约展出?”
“我想是这样,你不知道吗?”
“钟表匠”答道:“我最近……在忙别的事。但我对这块表很熟悉。性能非常卓越。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作品。你说得没错:通体用骨头制成,百分之百。”
“我想,你没必要冒着被逮捕的风险,闯进曼哈顿的古董店里偷这块表。而且这么说吧,只能是白费力气。”
“是啊。不过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林肯。你一点都没让人失望。”又停顿了一下,莱姆想象着他低头看了一下表。“现在,我想最好先再见了,林肯。我已经聊得太久了。有时候这些服务器和电话交换机有可能会被追踪到的,你知道。不过反正你也没有打算要追踪。”他轻笑了一声,“下次再见了……”
下星期,下个月,明年……
电话挂断了。
第六章 皮与骨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二下午一点
79
罗恩·普拉斯基负责去搜查博考维茨殡仪馆,寻找任何可能跟“钟表匠”有关的证据和目击证人。
他似乎对之前卧底任务失败一直耿耿于怀,但这其实不能怪他,“钟表匠”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几年前,在纽约开展一项计划时,他就见过这个年轻的警察。
更何况,莱姆也知道,就算安排得天衣无缝,这个年轻人也不是个好演员。最好的演员不是扮演角色,他们自己会变成角色。
就像吉尔古德……
理查德·罗根——暂时就这么称呼吧——去殡仪馆取那个从市立停尸间转来的存有不知名流浪汉骨灰的骨灰盒时,签署了一些文件;因此,普拉斯基就去殡仪馆搜集文件上的证迹。他对每个与“钟表匠”同时出现在殡仪馆的人都问了话,包括某位本杰明·奥戴尔(艺名乔尼·洛德)的亲属。但还是一无所获。
纽约市政府调查局那些被“钟表匠”耍了的探员也是一无所获。他们跟那位“戴夫·维勒”接触不多,只是打了几个电话。而他用来报警投诉普拉斯基的电话,肯定早就给扔了。电池被抠下来丢在某条阴沟里,手机则被掰断扔在了另一条阴沟里。
萨克斯负责这起案件的另外一部分,调查帮助罗根越狱的内部人员,包括医疗人员、市立停尸间的一名工人,还有几个监狱看守。在莱姆看来,他们冒了极大的风险。一旦有人发现“钟表匠”还活着,有嫌疑的人其实就那么几个,他们肯定会被查出来。但莱姆心想,如果他们在伪造医疗报告和死亡证明后没有及时转移赃款、伪造不在场证明,也不关“钟表匠”的事。
想赚上百万美元的黑钱,你得足够聪明。
其中一两个人已经逃离纽约,但抓住他们只是时间问题。在逃亡路上还刷自己的信用卡可不是个好主意。物竞天择的道理不仅仅适用于蝾螈和猿猴,也适用于犯罪活动。
莱姆自己也在进行一项调查,但反常的是,这项调查跟证据没关系。莱姆给自己制订了一些严密的计划。
这些计划最终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不想放过任何机会。
现在,莱姆正凝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空中灰白色的阴云密布。他心中好奇:你在哪儿?你想要干什么?为什么你要闯进大都会博物馆?以及,你需要我活着参与你计划中的哪一部分?托马斯出现在走廊里。“我跟瑞秋说过了,一小时后出发?”“没问题。”莱姆回答道。
他们准备去医学中心。朗·塞利托醒了。虽然状态还是很虚弱,但他的本性还是没变。瑞秋说,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微笑着说,“见鬼,我一定掉了十几公斤。”随后他才问起嫌犯11-5的案子。
但他的康复还是有很多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继续使用螯合物治疗,将体内的毒素形成螯合化合物。螯合疗法对于长期暴露在有毒环境下的患者更有效,比如产业工人,或是被长期下毒的中毒者。但对像塞利托这样的急性中毒患者可能疗效不佳。所以他的康复之路依然前景不明。神经受损,肝脏和肾脏功能不全,都有可能。
甚至可能是永久性瘫痪。
只能等待时间的答案了。
阿米莉亚·萨克斯走进走廊:“是去看朗吗?”她问道。
“一小时后出发。”
“我们要不要带些花?”她问道。
莱姆咕哝着:“这星期我已经送过一次花了,不要再送了。”就在这时,工作室的电话响了。萨克斯刚好站在可以看见来电显示的地方,立刻说道:“莱姆,我想是出事了。”
他转动轮椅来到电话旁。
“啊。”
他按下接听键。
“喂?”
“莱姆先生,我是杰森?杰森·希思礼?”这人说话又快又急,每句话都是不必要的疑问句,“我是——”
“我记得你,希思礼先生。”
莱姆怎么会不记得他?一个星期前他们刚刚长谈过。
“是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你说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
莱姆和萨克斯相视一笑。
“不见了。这不可能啊,但那个东西就是不见了。我昨晚离开时警报器还好好的,我早上过去的时候也是好好的,什么都没动。全部在原位。全。都。在。但那个东西就是不见了。”
“真的。”
这位失魂落魄的珠宝商人所说的“那个东西”,指的是一块手表,一块布朗尼科夫用骨头制成的手表。
跟他对“钟表匠”说的恰恰相反,莱姆根本就不相信“钟表匠”和集骨者之间有任何关系。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给他下套。
对于这么一个强项和弱点都在于时间和计时器的人,想要给他下套,还有什么比稀有手表更好的诱饵呢?
莱姆查出布朗尼科夫出品的手表现存仅有几块,其中一块在伦敦,但是非卖品。不过他还是靠着甜言蜜语和两万美元说服拥有者改变了主意。他又花了一万美元让罗恩·普拉斯基护送这块手表来到纽约。
莱姆给弗雷德·德尔瑞打了个电话,了解到有个艺术品商人杰森·希思礼因为逃税漏税被起诉。德尔瑞说服一位联邦法官,如果希思礼愿意配合,就撤销几项指控。跟莱姆和纽约市警方一样,这位法官也非常希望把“钟表匠”抓回监狱。希思礼同意合作,于是这块手表就装在一个盒子里,被送到他位于上东区的古董店/艺术画廊里展出。
在一个星期前与“钟表匠”的那通电话里,莱姆提到了集骨者,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到这块布朗尼科夫打造的手表,告诉他这块手表正在曼哈顿一家古董店展出。他尽力假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并希望自己的表演至少比罗恩·普拉斯基强一点。
显然,他做到了。
就在这通电话几天之后,希思礼跟他汇报说有个男人打来电话,问他们古董店有没有正在出售的手表,但没有特别提到那块布朗尼科夫。希思礼给他介绍了一遍店里的现货,也提到了那枚骨头制的手表。那个男人向他表示感谢后就挂上了电话。来电显示为:未知。
莱姆和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就如何处理这一情况进行过争论。调查局的人希望在古董店附近安排人监视,还要有一个突袭小组随时待命。只要有人进店购买或偷窃那块手表,就可以随时实施抓捕。但莱姆不同意。“钟表匠”肯定会一眼识破。他们应该采取完全不同的,更加精细的策略。
于是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的监视专家在那只表的金属表链上安装了袖珍追踪器。这个设备大多数时间里处于关机状态,因此不会被任何电波侦测器发现。同时,它每两天都会开机一毫秒,发送定位到国际联合地理卫星定位网络。这个网络几乎覆盖了地球上每一寸有人居住的地方。然后,追踪器又恢复了关机状态。
这个定位数据会直接发送给特别行动小组。如果“钟表匠”在移动,他们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他所在的国家或地区,并提醒相关边检部门。或者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他们还可能发现“钟表匠”纹丝不动,正在一处沙滩上一边享受冰凉的葡萄酒,一边欣赏那块骨制手表。
当然,他也可能早已把暗藏杀机的表链拆了下来,邮寄到斯里兰卡,继续执行自己制订好的盗窃或谋杀计划。
这样的话,我的头脑就成了你的计时器里面的一个齿轮,一根弹簧,或是一个飞轮……
古董店老板还在继续激动万分地谈论这桩盗窃案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不可能,有警报,还上了锁,还有监控摄像头。”
此前,莱姆坚持要安装最高等级的安保装置,不能让“钟表匠”轻而易举地实施盗窃。如果故意放水,他肯定会起疑心,并中止计划。
希思礼接着说道:“根本没有任何人可能进来。”
但我们对付的并不是普通人,莱姆心想。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跟古董店老板说了再见,并挂断电话。
现在,我们开始等待。
一天,一个月,一年……
他驾驶轮椅离开了证物检查台,看了一眼另外一块手表。那是几年前“钟表匠”送给他的一块宝玑。
莱姆对萨克斯说道:“给普拉斯基打电话,我要派他去古董店走格子。”
萨克斯跟普拉斯基通了话,派他去希思礼的店里。莱姆并没有指望能从这起盗窃案中获得多少有用的证据,但还是要走一遍流程。
“托马斯。”莱姆说道,“去看望朗之前,我要先喝一杯——如果可以的话,麻烦给我双份的。”
他准备好了被拒绝。但出于某些原因,托马斯没有反对他喝上一杯上好的、陈年的,以及没有下毒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也许是因为他对莱姆起了恻隐之心——虽然莱姆阻止了一起恐怖袭击,但“钟表匠”还是逃脱了。此外莱姆还损失了三万美元。
一只玻璃杯出现在杯托上。
莱姆啜饮着烟熏味浓厚的饮料。很好,很好。
他收发了几封邮件,其中包括跟刺青艺术家TT.高登的邮件往来。莱姆挺喜欢他的。下个星期,他还要过来做客,跟莱姆聊聊语法和萨摩亚文化,以及纽约市的嬉皮生活。而且谁知道,他们还会聊到些什么呢?
也许会有珠穆朗玛峰和鹰隼。
他抬起头,外面传来踩在冰面上的脚步声。随后一声轻响,前门开了,然后又是一连串脚步声。
莱姆又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听出这是谁来了。但萨克斯显然没有读懂这份声音证据,还是很警惕……直到帕米拉·威洛比转过墙角,来到走廊上。
“嘿。”这个年轻的女人对大家点点头,从脖子上解下一条显眼的围巾。外面没有下冻雨,但风很大,气温也很低。帕米拉好看的鼻子冻成了粉色,肩膀也缩着。
阿米莉亚·萨克斯的肩膀则垮了下来,但她还是挤出一丝微笑。她想起帕米拉说过要跟她的养父借汽车,从楼上的卧室里取走自己的行李。
一阵沉默。萨克斯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顺利吗?”“顺利,一切都好。下星期戏就要首演了,很忙。维多利亚时期的戏服,那些大裙子,简直有一吨重。”
只是寒暄。没有意义的闲聊。
又是一阵沉默。萨克斯开口了:“我来帮你拿东西。”她冲楼上点点头。
帕米拉环视了一圈工作室,避开她的目光。“这个,其实,我想问,你们介意我搬回来吗?就住一小阵儿,找到新住处我就走。我不是很想回布鲁克林高地那边。毕竟,你知道的,发生了那些事。还有奥利凡蒂家,他们人很好,只是。”她盯着地板。然后抬起头来,“可以吗?”
萨克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你永远不必问这个问题。”托马斯开口了:“外面有东西要搬进来吗?”
“在车里,是的。我需要帮助,当然。”
托马斯去加了件衣服,围上他的围巾,戴上假毛皮的哥萨克皮帽,跟着帕米拉去车旁边拿东西了。
萨克斯穿上外套和手套准备跟出去。但走到工作室和走廊的拱门时,她转过身看着莱姆。“等等。”
“怎么?”莱姆问道。
她走近前来,歪着头,仿佛审视着一个她刚逮捕的黑帮成员,然后低下头,轻声说,“上周比利闯进来之后,托马斯就把门锁都换了。”
莱姆耸耸肩,呷了一口威士忌,“嗯。”
“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莱姆咕哝着。
“帕米拉刚才没敲门,她自己开门进来了。这就是说,她有新钥匙。”
“新钥匙?”
“你总是重复我的话是怎么回事?帕米拉怎么会有新钥匙的?她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
“嗯,我不知道。太神奇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莱姆,如果我查看你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会找到最近你打给帕米拉的电话吗?”
“我怎么会有时间跟人闲聊?而且我也不喜欢闲聊。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喜欢闲聊的人吗?”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如果你看我的通话记录,不,你找不到给帕米拉的电话。不管是最近还是以前。”
这倒是真的,他把通话记录删了。
当然了,前几天他和帕米拉,好吧,“闲聊”之后,就给她送去了家里的新钥匙。却忘记了萨克斯会识破他的阴谋。
萨克斯大笑起来,俯下身重重吻了他,然后出门去帮忙搬东西了。
现在,莱姆可以做那件几个小时前就想做的事了。他转动轮椅,回到检查台前。
在一只无菌托盘上,放着一小块灰白色的树脂或塑料或陶土。昨晚,上东区一位银行家遭到谋杀,这块东西就嵌在他腕表的表带上。这桩谋杀案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此刻,莱姆坚守着第二种看待死亡的方式。但让他觉得不寻常的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在麦迪逊大道和公园大道之间的一处建筑工地。而地基西墙三米开外就是一条地下隧道,七拐八绕之后,正通往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地下仓库。
犯罪现场的种种迹象显示,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搏斗。这块嵌在表带上的灰白色的证据,似乎就来自凶手身上,因此可以提供关于杀人者的信息。
但这假设性的结论只不过是臆测而已,一切还要等到此物质被确定性质、找到来源。可能这确实是有用的证据,可以被写到白板上。也有可能被证明毫无价值并被丢弃,就像此刻窗外正从枝头簌簌飘零的落叶。现在,莱姆已经准备好一份进行气相层析的样本,他驾驶着轮椅来到嗡嗡作响的机器前,等待答案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