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老相识了。”
“妈的,你是谁!”尽管赵常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声音都发颤,却努力想显出强势。
“我是谁,待会儿我自然会提醒你。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想先和你好好沟通一番。”
“你……你想干什么?”
“杀了你呗。”
……
两人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结束后,黑衣人依然兴致盎然,而赵常却已经蔫头耷脑。黑衣人关掉录像机,摘掉黑色口罩,走近俯视赵常。
赵常并不觉得自己认识眼前这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这张脸白皙干净,却眼眶微陷、鼻梁高耸,棱角分明。当这张脸由上而下无限逼近自己的时候,一股灼热的鼻息蹿到赵常的脸上,抓挠着他敏感的毛孔,让他竟有一种血脉偾张的狗血感觉。
黑衣人发现了赵常的反应,也是一愣,却还是抬起头来,冷冷一笑:“看不出来啊,赵公子还好这口。”
“放……放你妈的狗屁,老子就是喝多了。”这话不假,赵常一直认定自己只稀罕软妹子。
“看来我还是准备不足,本该叫上三个壮汉,轮流给你快活,直到你再也起不来床。”说着黑衣人的双手已经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丝飘忽的笑意,从容地睥睨着赵常,犹如一位举止优雅的士大夫,和刚说出的话极不协调。
听到“三个壮汉”,赵常心头一凛,年轻时干过的某件蠢事顿时涌上心头。那是他第一次干出如此出格的事,和别的男人一起也就算了,居然连对象也是个男的。虽说他长大后风流成性,阅女无数,但谁的第一次都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你……你是……”
“想起来没有?”看着赵常的面孔已经越来越像《亚威农少女》里的怪异造型,他顿觉一阵恶心,“看来即便到现在,我也还算对赵公子的胃口啊。”
“你……你叫什么名字?”
“轮得到你来问我吗?”他眼底流露出更深的厌恶,“你们赵家还真是心大,你爸就算不觉得你是我的目标,在这个节骨眼上,至少也该给你安排两个保镖吧?说到底,还是赵抗美他心里只有自己。哎,亲儿子真的这么不重要吗……”
赵常深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对方在片刻后,竟开始主动帮自己的双手松绑。两只手被松开后,赵常心中欢喜,正要自己动手解开双脚的捆绑,却只觉后脖颈又被重重一击,两眼一黑,很配合地再度昏死过去。
他将赵常绑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挪到卫生间的浴缸边。一切准备就绪,他戴上口罩,给摄像机找了个好的角度,按下拍摄键。
赵常是爱酒之人,家里收藏了两面墙的名酒,从葡萄酒到白兰地,从威士忌到伏特加,从黄酒到白酒,市面上能买到的最稀有年份的酒,几乎都有收藏。然而这些酒恐怕是等不到真正的品鉴之人了。他塞住浴缸的出水口,将客厅那两面酒墙上的名酒一瓶瓶搬来,一瓶瓶打开,一瓶瓶往浴缸里倒,姿态从容,仿佛在准备一场献祭死神的盛宴。
酒香很快盈满浴室,赵常不知何时再度醒来,当看到自己又被绑到一张椅子上,而那个黑衣人居然在一瓶瓶打开珍藏多年的名酒,还暴殄天物地胡乱倒了小半缸,只感觉眼前的水缸在上涨,心里的血槽却已经滴空。
“你他妈疯啦!你知道这些酒值多少钱吗?这是个疯子吧,疯子吧!”赵常活像一条正在发疯却踩到一块香蕉皮的疯狗,疯上加疯。
“就是这些值钱的酒,才配得上赵公子这值钱的命啊。”他语气森冷。
“你想干吗?!”不知为何,虽然眼前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可说出的话却总能让赵常不寒而栗。
他没心情继续和赵常拉家常,只是继续倒酒,优雅得像是一位正在宴请宾客的外交官。尽管赵常刚才还心惊胆战、义愤填膺,可看他好整以暇地倒了半天酒,居然神奇地开始打瞌睡。这令他很无奈。他本来就是要通过这个缓慢的过程来延长赵常的恐惧,谁知赵公子竟这般“视死如归”。
他于是狠狠给了赵常一耳光:“别睡了,死了以后,你有很多时间睡。”果然,这话让赵常再也睡不着了。
终于,就在连“大画师”自己都感到无聊的时候,所有酒倒完了,浴缸也装了大半缸。各种形状的精致酒瓶堆满一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他从身边的洗手台上拿来赵常刷牙用的玻璃杯,从浴缸里舀了小半杯酒,递到赵常面前道:“来,赵公子,尝尝这世上各种各样的好酒,掺在一起会不会让你快活似神仙?”
“妈的,这能喝吗?”
“能不能喝不是问你吗?”说完,他直接捏住赵常的下颌,把这琼浆玉液径直灌将下去。赵常躲避不及,呛得满脸赤红,生不如死。
好容易恢复正常,赵常却又开始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干死你”。赵常的话直接激怒了他。他原想给这畜生一个机会,留下两三句遗言,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搬起那把椅子和它上面的赵常,将赵常头朝下,塞进浴缸里。
赵常前一秒还惊异于此人力大如牛,后一秒就开始挣扎呼救,椅子被他扭得和浴缸撞个没完没了砰砰响。他受不了这噪音,将赵常如抓猫一样提起来。赵常这回呛了不少火辣辣的酒,感觉食道都要被烧灼成灰,连咳嗽都快咳不出声响。什么狗屁名酒,这简直就是一加一加一加一小于一,难喝死了。
半晌,稍稍顺了气,赵常正想再次开骂,对方的手却“不小心”松了。
一次又一次。酒精飞溅,酒香四溢。
最后,只剩那波澜壮阔的酒海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气泡。
8月26日,宏美制药大厦,赵抗美办公室。
赵抗美被医护人员抬出去后,左汉继续看“大画师”留给他们的视频。他对赵抗美的晕倒无动于衷。作为一个对国宝动了歪心思的人,赵抗美不值得半点同情和怜悯。不要说他死了儿子,就算是他自己死了,左汉也要为社会庆幸。
赵常:“你……你想干什么?”
字幕:“杀了你呗。”
赵常面色一滞,可能是联想到他爸这些天的警惕,以及听闻的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可怖事情,焦急地道:“你不要杀我,你要多少钱尽管说,我家有的是钱!你有病啊!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不是穷疯了,想要报复社会?!”
字幕:“冷静一下,你说的话真是一点逻辑都没有。”
赵常:“要你妈的逻辑啊,你麻利儿把老子给放了!”
字幕:“赵常,你记不记得自己手上有几条人命,做过多少龌龊事?”
赵常立刻不吱声了。
字幕:“那我帮你回忆一下。前年6月,你喝得烂醉如泥,开车撞死一名永春街上的清洁工。他们家人索赔五十万,却在你们威胁恐吓之下,以五万草草了事。你为了自己不坐牢,还让齐东民的一个小弟替你背锅,给小弟的钱甚至多过给死者的。”
赵常本已颓丧的双目突然睁大,道:“那天事发深夜,我们都处理得很干净,你是怎么知道的?啊,是不是那个死人的婆娘告诉你的?妈的,看我回头不把他们家给推平了!”
字幕:“前年10月,类似的事情在不远处的育新路发生,你还是用了类似的办法,已经害了人,却不让死者家属声张。去年5月,你结识当红女星梅莎莎并和她确定关系,后来她在路上被酒鬼骚扰,你知道后,马上叫齐东民招呼小弟把酒鬼痛打一顿,结果人被你们打死。你这个始作俑者照旧锦衣玉食,三个小弟却被推去顶罪。今年1月,一名梅莎莎的粉丝在网上向她高调示爱。但两周后,这名外省粉丝被车撞死,当时以交通肇事罪结案,但其实也是你的手笔。”
赵常:“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字幕:“我是什么人,一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
赵常:“你以为自己是警察啊,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我告诉你,就算是警察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带怕的!”
字幕:“我不是警察,至于你怕不怕,和我无关。你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别浪费时间耍嘴皮子了,多回忆回忆美好时光吧。”
赵常:“我爸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他现在肯定就在赶来的路上!你识相的就马上放了我,再跪下来叫三声爷!”
字幕:“呵,你和齐东民连说话都这么像。我再帮你回忆个事儿。四年前的秋天,你和齐东民在南城杨庄的玉米地头见到一个十七岁小姑娘。你一时兴起,就让齐东民按住她,让你糟蹋。人家拼命挣扎不让你得逞,你就让齐东民把人打成重伤,再让你奸污。你自己完事后,还想让齐东民也来。好在齐东民良心未泯,看不下去没依你。想起来没有?”
赵常:“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难道你是那贱女人的亲戚?”
字幕:“我要知道的,自然能知道。当然,就凭你这恶贯满盈的记录,肯定还有许多是我不知道的。我其实很有兴趣听一听,就是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讲了。”
赵常:“你这样绑着我,让我怎么讲?”
字幕:“不讲就算了,我不是在求你,也没兴趣揭更多人的伤疤。就刚才这些,已经够你死好几回的了。”
赵常:“你……你到底想干吗?你别乱来,我爸不会放过你的!”
字幕:“那就让你爸试试。”
说到这儿,赵常四肢张开被绑在床上审问的画面戛然而止,一秒后被切换到另一幅画面,赵常被捆在一张椅子上。
左汉见状,知道“大画师”要对赵常动手了。只见他不断从卫生间进进出出,将一瓶瓶酒搬进来、打开、倒在浴缸里。雷同的动作延续了好长时间,左汉不耐烦,甚至按了快进。直到看见“大画师”将赵常连人带椅扔进浴缸里,左汉的心才突然被揪起来。很奇怪,尽管他知道赵常已经死了,但他的心还是被揪了起来。
画面的最后,依然是黑底白字的一句诗。这句诗,现在已经是字字滴血: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大画师”已经把他想要杀的人,全部杀完了。
一身快递员装扮的他,在宏美制药大厦前打了电话、丢下快递后,便淡定地将车开走。
今日雾霾浓重,路上行人中戴口罩者甚多,因而他戴口罩并不显得突兀。况且与之前不同,今天的他戴了一副白色口罩,很难立刻让人将他与“大画师”联系起来。即将离开之际,赵抗美的秘书甚至没到楼下,更别说打开包裹看见里边的东西,这就让他的行动更加从容。
离了赵抗美的老巢,他开着快递小蹦蹦在同一条路上直行。大概开了三百米后,他停在一家名叫“物华电器”的余东市知名连锁电器商城门口。这家商城主打电冰箱、空调等家用电器销售,是物华电器集团在余东市的旗舰店。而同一栋楼的八层,恰好是前覃省知名空调企业大雪空调在余东的办公地。在口罩的遮蔽下,他的嘴角冷冷上扬,跳下车走到后车厢。这个放满快递包裹的小车厢里,有一个巨大的纸皮包裹尤为醒目。这个包裹和他几乎等高,他从车厢里搬下来,似乎还颇费了些工夫。
他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又看了看商城入口处和街道边的摄像头,决定就把赵常的尸体放在马路牙子处。这儿停满了私家车,行人都在三五米外的地方走路,他正好将包裹搁在车与车间的空隙,既不那么显眼,又比较容易被警方发现。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临走前,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竟朝他这边看来,那目光里包含着诸多内容——怀疑、警惕、果决。他心头一凛,怪自己刚才没多观察。
已经做了那么多起案子,以左汉的学识和智慧,想必早该猜到他的布局。这么一想,他苦笑,自己若能和左汉并肩战斗,而不是站在对立面,该有多好。
收回思绪,他不急着走,而是从兜里掏出手机,假装和客户打电话。
见不远处的快递员并没有匆匆赶路,而是在那儿优哉游哉地打起电话,那警察原有的疑虑被打消不少,本要上前询问快递员,却先在半途停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
“……哎,好,那您看我是等您下来,还是就放在物华门口?您要是能马上出来,我等等也没问题……哦,不用等了啊?好,好,那我就先送其他包裹了,多谢您体谅啦!嘿嘿!”快递员说。
警员的眼神柔和许多。也对,这可是家电商场,给这儿送个大件也并非怪事,认真看看纸箱,那上边写着某品牌电热水器的大字,疑虑几乎消除。正以为快递员收了手机就要将小蹦蹦开走时,却见他不紧不慢,又跳下车来,将那硕大的包裹往里挪了挪,仿佛生怕客户多走两步路。这年轻人还真是尽职尽责呢。
令这位警员没想到的是,七八分钟后,原本还驻守宏美制药大厦门口的刘依守,却火急火燎地带了一拨人开着警车从眼前呼啸而过。而十多分钟后,本应陪着赵抗美的卢克也亲自下楼,冲到自己面前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行为异常的快递员。
他猛然想到刚才那个尺寸巨大的包裹,对卢克指了指马路牙子。两人和另外三名便衣冲过去。
看见那个长方形的硕大纸箱依然静静躺在两辆豪车中间,卢克心中有数,小跑过去,亲手将纸箱撕开。一阵暴力拆装后,他签收了一个极其安静的赵常。
“喂,书俊,来北二环物华电器,收尸。”卢克淡淡说完,对着二环的喧嚣放声咆哮,目眦欲裂。
二环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第三十七章 万物归一
这是“大画师”最长的一个视频,因为搬酒瓶的全程都录在里面了。卢克回到警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此视频从头到尾过一遍。虽然了解了诸多令人震惊的真相,但赵常已死,法律也没能赶上制裁他。警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出“大画师”的破绽,将其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卢队,”卢克刚准备看第二遍,丁书俊便从法医室里出来了,“和视频内容一样,赵常死于窒息。你们也看了过程,我就不详细说明了。我们还在赵常的胃里找到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还是一首诗。”
说完,众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左汉在物证室研究血画呢,过会儿你直接拿给他吧。”卢克眉头紧锁,“现在没工夫再去拜读‘大画师’的大作了,我们各司所长。”
丁书俊点点头,转身前往物证室。卢克继续满脸凝重地一段一段研究视频。张雷在分析“大画师”留给他们的各种物件,包括快递包装、小蹦蹦车等。郭涛在研究“大画师”逃离的监控录像,分析他消失在某个小巷子口之后的逃跑路径。而刘依守则在出外勤,郭涛指哪儿打哪儿。
虽然忙上忙下,热火朝天,但众人的心早已凉透。为什么凉透,他们都清楚。可他们不知道,事情其实还可以更糟。
左汉独自站在物证室内。他前方的地面,整齐摆放着“大画师”的五幅血画。李妤非被他硬推出去,分外不爽,但她知道左汉此刻心情不悦,需要安静,而且在书画方面,自己确实没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提供。
这张《雪景寒林图》,大画师临摹得十分潦草。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像。“像”与“不像”只是外行对一张临摹作品的评价,对于一个懂画的人来说,真正的像绝非一比一的描摹。
他还没看多久,思绪就被敲门声打断。
“请进。”他说完,发现来人是丁书俊,便道,“是从赵常肚子里又挖出来一首诗吗?”
“那么美好的事情,怎么一被你描述,就让人觉得……”
“你是法医,你还能觉得恶心?”
丁法医只是笑笑,白净的脸蛋加上一副无框金属眼镜,看似一位人畜无害的腼腆书生。书生很识趣,伸出手拍了拍左汉的肩膀,走出物证室。
左汉紧了紧白手套,拿起纸看起来。同样的A4纸,同样的廉价墨水,同样的苏东坡字体。
忖了半晌,他收回思绪,决定先看内容。这次“大画师”写了许多字,不但用了更小的笔,而且居然写到了反面。他轻轻读道:
我终将遇见这样一场雪
它来得很晚
但我笃信它不可期的到来
它会下得很大
像是在无数的苦难中压抑
却在一声淡淡的晚安后
决堤的泪水
它终将覆盖一切的色彩
以保护的名义
将它们占有和吞噬
包括和它一样的白
我没有勇气用指尖的温度
戳破它意义的窗纸
它将一切无分别地盖住
我不知我手下被盖住的
它是想保护
杀戮
还是埋葬
我没有勇气用矫捷的步履
跟从雪地上悠长的足印
它将一切无分别地盖住
我不知我要跟从的足印
将把我引向家
远方
还是万丈悬崖
我终将遇见这样一场雪
它以轻的名义
嘲笑着夏夜暴雨的沉重
夏夜的暴雨冲不掉的污秽
就让冬天的雪来掩埋
到最后一首诗,“大画师”不再解释他杀戮的原因,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左汉读罢,呆立良久。他读出了“大画师”的信念和迷惘、坚忍和脆弱、压抑和爆发、残酷和善良。他似乎完全不了解“大画师”,又似乎完全了解。他也曾经历彻底的悲伤和迷惘,以及悲伤和迷惘之后前途未卜的选择。只有经历过那种选择的人,才会读懂“大画师”。
你到底是谁?他捧着纸的手微微颤抖。
墨香丝丝缕缕,在他鼻尖潆洄流转。又一阵愣神后,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大画师”已经彻底完成作案,但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他依然逍遥法外!突然攥紧的神经让左汉后背沁出一片薄薄冷汗,他暂时放下A4纸,重新回到五幅血画前。
五幅画摆满一地,不难发现“大画师”展示了迥异的临摹手法。在和原作神似的基础上,《富春山居图》笔墨比原作更加润朗绵长,在有意强调原作的优点和特色,体现了他对原作重点特征和精神的深刻理解,比一般画者高出一座喜马拉雅;《早春图》则几乎与原作一模一样,每个细节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体现了“大画师”在临摹上深厚的功底、高超的技巧;《万壑松风图》由于原作笔迹过于繁复,而“大画师”作案时间太少,他采用提取原作符号和意象的方法,在笔画上做了很多减法,却在气势、元素上分毫不减,这体现了他超群的提炼和再创作能力;《鹊华秋色图》中,“大画师”自行修改画面构图,将原本赵孟頫画错的地理问题纠正过来,将被画在黄河同一岸边的鹊山和华不注山用一片大水隔开,体现了他尊重事实而不迷信前人的科学态度,以及对书画背后历史的深度考究。
将目光移向最新的这幅《雪景寒林图》,左汉乍一看,发现其临摹手法与《万壑松风图》很像,皆属于概括性很强的临摹作品。但显然,《雪景寒林图》并不局限于跟随或者升华原作的笔意和精神,而是加入了不少“大画师”自己的理解,或者说,自己的风格!
想到这儿,左汉不禁跪下来,俯身钻研此画细节。
往小的笔画说,“大画师”勾线时,不是从头到尾,而是积点成线,一波三折,这体现了虚实的辩证。这幅仿作所有笔画,一勾后必有一勒,左一笔后必有右一笔,上一笔后必有下一笔。而且笔笔藏头护尾,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正是太极S形轨迹,将太极图回环往复的规律体现在所有笔画中。
往大的构图说,《雪景寒林图》原作山石本就取圆不取方,而“大画师”的仿作则更是处处见圆融。每块小的山石左右各一笔,勾出一个旋转的太极图,所有小太极图相互堆叠包容,形成的峰峦亦如一个个更大的太极图。而从整张画面来看,左半边墨色浓重,右半边留白较多,所有山石树木融容共生,笔画和结构跳跃中见宁静,稳定中有变化,俨然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太极!
黄宾虹!难道真是他?或者,他?
但也未必,黄宾虹实在太出名,圈内学他的人不在少数。左汉心乱如麻,希望心中那个猜测不要成真。
时间如风中的秋叶哗哗飞旋而下。不知过去多久,左汉将视线从《雪景寒林图》上挪开,重新看着全部五张血画。
杀局毕现,只待揭开谜底。
五张殷红的血画,是相生相克的五行,是相斥相融的太极。
一笔破白,笔笔生发。一瞬孕生,四季自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归一。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富春山居图》上。这是一切的开始。是五行的中心。是杀戮的序曲。是无尽时间和生命的赞歌。
一切已经走到尽头,该回到最初了。他想起五个月前和曹槟在省博第一次看到《富春山居图》真迹时,他说“画亦有风水存焉”,不料这竟成为之后一切故事的题眼。而那幅画本身,竟是“大画师”整组作品的画眼。
他重回这个画眼,而这画眼的画眼,则是秋山前那一汪风波动荡的湖水。
此时此刻,他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也逐渐明朗起来。
“大画师”为何要将四个渔夫四艘船全部画在这个湖中,按东南西北形成一个封闭而生生不息的循环?
他从一开始就在提醒众人,无论别处画得多好,不要看了,看这个湖足矣,这里有他想提炼的所有意象。
而只有对这些意象大彻大悟后,才能进一步领悟“大画师”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大相无形。看画不可被固有具象框住,须跳出画外,看画不是画。“大画师”本身也并非在画一张图。和天地大道相比,技法和形式实在是雕虫篆刻。他画的不是工习匠作,他画的是没有线条约束、没有水墨粉饰的人生大道、宇宙哲学。为此,他可以抛开一切技法,一切模式,一切对前人的迷信崇拜,包括一幅千古名作的原有布局。
左汉将所有形象屏蔽在意念之外,聚焦秋山前那一汪湖水。如果这湖本身也是一幅画,那么它的画眼,又在何处?
似乎是要回答他的疑惑,湖边的亭子从整个画面中跳脱出来。“大画师”用最为浓稠的血液勾勒出了这个湖畔亭台。
是它么?
在黄公望的原画中,亭上站着全画唯一的读书人,他正和湖中的一位渔夫对望。他是庙堂之上的渔夫,渔夫是江湖之中的读书人。他们都在审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而水中渔夫经过亭子,象征到庙堂走了一遭,随后将自己放入更大的江海,依然做个渔夫。可以说,这亭子是一个舞台,它演绎了中国古代文人不同人生阶段、不同状态下的自己,隐喻了他们所有的憧憬、努力、沉浮和释然。
那么在“大画师”的布局中,真正的核心区域在哪儿呢?
他不由得想到了市中心的小金湖。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所有案发地点的正中心,是《富春山居图》中那个风波动荡、气象万千的湖。而亭子……小金湖畔正有一个余东市最为著名的亭——离亭!
难道离亭就是画眼,还藏着“大画师”在《富春山居图》中埋下的最后一个秘密?
虽然已经提前推出“大画师”的五行布局,但警方最后的守株待兔并没能成功抓到“大画师”。如今杀戮尘埃落定,是否应该放手一搏,亡羊补牢,收之桑榆?
想到就做。左汉冲出物证室,冲出公安局大楼,打了辆车前往离亭。
第三十八章 画外有画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夏日的离亭远离了它在诗里的意象,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左汉试图分开密不透风的人墙,挤入亭内,可惜蹭出一身汗来也未能如愿。他在亭前叹口气,举头望向这并不高大,却承载着太多故事的亭子。在这些故事里,有男欢女爱离愁别苦,也有天灾人祸国计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