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画师”拿来一根粗大的针管,提取他的“颜料”;又拿来一把利刃,砍下令他反胃的东西。
切换到下一个画面时,胡求之已经被一个深色麻袋包裹,用铁链倒挂着,只露出个头来。“大画师”拿出一枚打火机,点燃,往麻袋靠近。
麻袋呼啦一下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胡求之不动了,只有那团熊熊火焰活蹦乱跳,仿佛一个茁壮成长的新生命。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视频的最后,又是那句熟悉的诗。
卢克颓然坐下,众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万壑松风图》,”左汉打破沉默,“人是没了,等着血画出现吧。”
仿佛回答他似的,卢克的手机响了。不过这次找到的不是画,而是案发现场。
“卢队,杀胡求之的第一现场找到了,在白石庄以东1.4公里的一栋烂尾楼里!”电话那头的刘依守说话跟开机关枪一般,急切的声音连没拿着听筒的人都感受得到。
“好,保护现场,采集痕迹。”卢克吩咐一声,又让郭涛他们仔细研究视频里的信息,就带着左汉和李妤非去了现场。
见卢克到达现场,痕检科张雷先开口了。“确定是第一现场,但目前来看,凶手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说着他摘下手套,“行凶之后,他很冷静地清理了现场。这是二楼,他从这里一直顺着楼梯清理到一楼大门,那儿还倒着一根拖把。而从烂尾楼门口到最近的水泥马路,整片杂草丛生,水泥路上又车来人往,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足迹。指纹方面,我们也尚未找到。”
找到指纹是不可能的。刚才看视频时卢克就注意到,“大画师”全程戴着胶皮手套。他冲张雷点点头,对这个难得发现的第一现场仔细观察起来。
地上的血迹、油迹与毫无章法的焦黑色混在一起,还有星星点点的烧焦的碎屑。这片痕迹的正上方是一根突出的钢筋,上面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这就是“大画师”吊胡求之的地方,那痕迹是铁链磨出来的。
卢克又走到二层的边缘,俯视不远处狭窄的水泥路。张雷见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便对着他的背影道:“没监控,最近的监控已经快到白石庄了。”
卢克也不是没想到,毕竟“大画师”一直善于避开监控,只是他心里总想确认一下。
“尽快完成痕迹采集,做完收队。”他说。
回到警局,卢克马上着手办两件事:一是研究“大画师”的第三份视频,二是以第一现场为基点,查找附近监控,试图勾勒出“大画师”前往烂尾楼并离开的路线。
然而研究了半晌,收获却少得可怜。
“大画师”今天上午刚刚劫走胡求之,下午就传来剪辑好的视频,没工夫像之前那样布置好黑色背景情有可原,毕竟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但他既然敢向警方暴露作案地点,自然也确定痕迹能在警方赶到前被抹得干干净净。
监控方面,鉴于他在劫走胡求之后便马上找到那个烂尾楼,不难推出他一定早就选好了行凶地点,并就如何避开监控进行过踩点。
总之,分析来,分析去,除了证明“大画师”具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和手段,案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突破。
下午5点20分左右,众人还在抓耳挠腮,瞪眼点鼠标,卢克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群众报案。
据位于南二环的碧漾游泳馆的清洁工报案,她在游泳馆后门附近的垃圾桶边发现了一个疑似装着烧焦尸体的编织袋。报案人强调,自己并不能确定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但看着很像,心里害怕就报了110。由于这一情况与胡求之案死者特征高度相似,接线员立刻通知卢克。卢克叫上法医丁书俊,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往碧漾游泳馆。
“什么时候发现的?”卢克省去所有寒暄,见了清洁阿姨就问。
“就在刚刚,5点过一点儿吧,大概十几分的样子,我见了就给你们打电话了。”阿姨语速很快。
卢克环顾四周,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这儿有监控吗?”
“前门有好几个,就怕有人钻空子逃票嘛。后门是没有的,我们一般都把后门封死。”
“那您见到这里出现过什么可疑人员没有?”
“没有,从开始打扫到发现袋子,全程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我一般下午5点打扫一次,刚开始扫东边,等我扫过来,就发现这个编织袋了。本来还想着收起来卖钱呢,谁知道……唉!”
两人对话的过程中,丁书俊一直在检查袋中的烧焦物,确认是人体。
“死者右手食指和阴茎均被切割,极可能就是胡求之。尸体被焚烧时间不长,严格来说不能算是烧焦,应该是凶手见被害人已死,就自行把火扑灭了。可是尸体还是遭到了破坏,尸斑、尸僵、尸温等条件已经不能用来判断具体死亡时间。不过,死者角膜开始干燥,瞳孔透明度逐渐丧失但尚未浑浊,估计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五至八小时前。”
“差不多是今天中午或更早一些,符合胡求之的案情。”卢克在心中基本认定这一坨黑东西就是大名鼎鼎的胡教授了。他叹口气,转而问身边一言不发的左汉:“你比我们都了解‘大画师’的心理,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干?我的意思是,虽然梅莎莎和齐东民也死得不轻松,但显然胡求之的死相最难看。”
“这不好说。死相难看这件事,一方面可能因为‘大画师’仇恨胡求之,另一方面可能因为他就想换个和前两者不同的处决方式。”同时左汉兀自寻思,是否这次又是“大画师”认为胡求之必须以这种方式死,“除了死相比前两者都难看,这次的视频里,‘大画师’还改变了审判方式,一句话都不让胡求之说。这里其实也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也许‘大画师’是胡求之的老仇人,只是刚好借助傅小娟跳楼事件把他推下神坛并杀害。第二,也有可能他们压根不认识,却是最近发生的傅小娟事件和省博盗画事件促使‘大画师’对其下了必杀之心,甚至因为他的禽兽行径,不想让他死得体面。”
卢克点点头,不赞一词。这两种可能基本把所有可能都包含了,说了等于没说。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110接线员告诉他,南二环时代文创产业基地门口发现血画。
左汉知道这个基地,惊呼它就在游泳馆附近。于是一行人火速赶往文创基地,留下丁书俊的两位助手取证和处理尸体。
时代文创产业基地是余东市政府近年来大力扶植的文化产业基地。这里由上世纪留下的一片旧厂房改造而成,依然保留了原始的红砖和钢筋结构,是巧妙结合工业风和新鲜文化气息的杰作,目前入驻文化企业已达三十多家。
卢克一行人来到基地入口处的保安室,据说就是这里的门卫大爷报的案。他们刚走到门口,在那儿翘首以盼的大爷便主动迎了出来。
“哎哟,现在公安处理报案都这么神速的吗?”大爷兴奋得很。
卢克不接他的茬儿,单刀直入道:“您好,请问血画在哪里?”
“来来,跟我来。”大爷一边领着众人向门卫室走,一边絮絮叨叨,“哎哟,我最开始没想到那张画是血画的,但包裹里还有个小铁盒,看着挺漂亮的。一打开,妈呀,一个鸟儿!”
卢克和左汉停下来,面面相觑。
“哎,我说,你们还看不看了?”大爷迫不及待地在前面招呼,犹如一位急于向世人展示自己杰作的无名草根艺术家。
众人继续跟着他,少顷来到门卫室。只见略显逼仄的房间里,地面被一幅暗红的画和一个铁盒占满。
“《万壑松风图》。”左汉呢喃。他凑近看画面顶部一处手指大的小山峰。果然,在淡红色的山峰里,他看到四个深红色的小字:
夏山如怒
第二十四章 “大画师”的局
“大爷,这是哪家快递的包裹?您大概什么时候收到的?”卢克问。
“哪家都不是,两个小孩儿给我的。”
“小孩儿?”
“没错。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众人瞠目结舌。卢克马上吩咐刘依守根据文创基地门口监控去找那孩子,然后和左汉一起把画卷起来,准备拿到队里仔细研究,这儿毕竟不是讨论案情的地方。
回到警局的时候,天还亮着。卢克迫不及待取出卷轴,拿到张雷的办公室里,三下五除二挪开了长桌上的瓶瓶罐罐,将血画展开。
“咱们的书画专家,”卢克转向左汉,疲惫的双眼因为勉强的假笑而挤出无数道鱼尾纹,“现在轮到你发光发热了。”
左汉早就开始打量这幅画,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是《万壑松风图》,原图长什么样,之前已经给你们看过了。在分析‘大画师’的临摹作品之前,我先简单讲讲原作吧。”
卢克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李妤非很机灵地把早已买好的《万壑松风图》原大复制品找出,并排放在“大画师”的作品边。
“《万壑松风图》是宋代画家李唐所作,和郭熙《早春图》、范宽《溪山行旅图》并称宋画三大精品。李唐是一位爱国主义画家,又生活在朝廷羸弱屈辱的年代,可想而知,他有多热血就有多郁闷。这张画作于宣和六年,也就是1124年,当初已经是北宋历史上最屈辱悲壮的岁月了,本来以爹自居的朝廷,反过来要做北方敌人的孙子。就在这幅画完成三年后,靖康之难发生,北宋灭亡。”
“等等,”李妤非道,“不是讲画吗,怎么都上成历史课了?”
“又着急了,学学你们卢队长。”左汉笑道,“考考各位,北宋朝廷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李妤非道。
“这是整个国家的特点,我问的是朝廷。”
“皇帝都多才多艺,不务正业?”张雷半开玩笑,但他觉得这个玩笑和本案非常相关,毕竟宋徽宗本人也是著名画家。
“这是一个特点,但更深层的特征是文人在朝廷里的地位被空前抬高。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宋朝文人就一直碾压武将,我们都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当初宋朝的GDP占全世界的60%到80%,但一个国家再富庶,没有强大的国防依然很危险。北宋声色犬马,过一天是一天,文官治国,而文人普遍有点小资情调,不少人还软骨头。这样一来,在边防上自然步步退让,以求安生。”
其实卢克也想让左汉快速进入正题,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着急只会迎来左汉的嘲讽。
“那我进入正题。”左汉仿佛会读心术,“刚才说过,李唐是一位爱国文人,他对当时的乌烟瘴气是十二分不满的。《万壑松风图》里最重要的意象就是青松,而青松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代表坚毅、高洁、坚贞不移,可以象征军人、革命英雄等等。比如我的偶像陈毅元帅就有一首诗曰:‘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你们想想,李唐在这幅画里一口气画了那么多松树,他想说明什么?他怒其不争,希望宋朝的文官们都能挺直腰杆去抗击外辱啊!你们再看这山石,之前的《富春山居图》和《早春图》,画家采用的皴法都是相对柔软的长线条,而这张里面,几乎都是短而刚劲的刮铁皴、马牙皴。笔法不同,用意不同。李唐既没有欣赏富春山的逸兴,也没有研究早春美景的雅致,他要表达一种坚贞的态度、咬定青山的力度。所以你看他在画山,其实他在寄托自己的爱国精神,这幅画早就超越自然界的形态了。”
卢克终于嚼出点味儿来,忍不住点头:“所以,‘大画师’选《万壑松风图》来临摹,是想表达对胡求之这个文人中的败类的厌恶和痛恨?”
“文人中的败类可以简称斯文败类。”左汉不忘损卢克一嘴,“我不清楚‘大画师’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胡求之,还是在作案过程中查出胡求之的恶行后临时起意杀他——毕竟《万壑松风图》是从最开始便选好要画的——不过卢队长的观点,我非常赞同,想必‘大画师’也觉得把这幅画套在胡求之头上再适合不过。”
(《万壑松风图》,宋·李唐,纵188.7cm,横139.8cm)
众人点头。
“其实有人认为《万壑松风图》画的是春天,但我不这么认为。‘大画师’能把它安排在‘夏’的部分,想必也不这么认为。这张画里高山大壑,顶天立地,松林深远,密密层层,泉水丰沛,云雾缭绕。能画出这种大气象,画家心里想的,一定是万物蓬勃盛极的夏天。”
“那‘大画师’这张怎么都没体现出那种蓬勃的感觉啊?你看这松树画的,蔫头耷脑、稀稀疏疏的,跟之前两幅血画比起来,实在有失水准啊!”李妤非这一席话,立即将众人的视线从原作复制品转向“大画师”的血画。
“这段时间你还真没白学,都会看画了。”左汉挪了两步,靠近“大画师”版的《万壑松风图》,“你说对了一半。这幅画确实把松树画得蔫头耷脑软绵绵,但这可不是他有失水准,而是刻意为之。其实本案中,‘大画师’确实没有充足的时间作画。从胡求之被掳走到我们看到画,不过大半天时间。再减掉他杀人、处理尸体、制作视频等时间,那就更少。但《富春山居图》的案子已经说明,即便是潦草地临摹,‘大画师’也有本事抓住原作的精髓,用最简单的笔法把原作意临出来。这幅血画里,山石部分虽然画得简单,可那种巍峨坚硬的质感已经表现得很好了。相比之下,象征文人的松树,却和原作的意味如此大相径庭,可见是‘大画师’意有所指,‘匠心独运’。”
卢克觉得这个一点都不好笑。
“来说说和整个案情相关的吧。”左汉跪到地上,指向画面最上方大山峰左侧的一座小山峰,“看见没,在这座山上,他用极小的字写着‘夏山如怒’,这里也是李唐原作落款的地方。宋代画家都习惯将落款隐藏在画面中,而不是去占用画面空白处。直到后来的朝代审美发生变化,我们才见到那么多在画面上方空白处题款的作品。另外,这座小山峰边上的另一座小山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枚血指印,我想这八成就是大画师砍下来的胡求之右手食指的指印。可见‘大画师’作案真的很有系统性,个人风格也很明显,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大作品。”
“他已经画了这么多张了,你就不能看出这是谁的风格吗?不是说字如其人吗?余东市有没有哪位画家的笔法与这些画中的任何一幅类似的?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我说过,‘大画师’画什么就像什么,他极善于模仿他人,更善于隐藏自己!为今之计,与其看笔迹,倒不如再回到你们的刑侦手段,看看能否查出些什么。”
话音方落,刘依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带回了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知道‘大画师’怎么把包裹成功递给门卫大爷的吗?”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气喘,“他戴着个雷欧·奥特曼的面具,乍一看就像是某个商家在做活动。有俩小男孩刚从附近的幼儿园放学,在一棵大树下等爸妈来接。这时‘大画师’拿着个变形金刚走近他们,说他手里有俩小包裹,他们一人拿一个,看谁先冲到文创基地的门卫大爷那儿把自己的包裹递给大爷,就把那个变形金刚送给谁。结果这俩倒霉孩子,一个拿着血画,一个拿着胡求之的……那啥,就争先恐后地朝着门卫大爷狂奔而去。等他们回过头来找奥特曼的时候,奥特曼在树下留了俩变形金刚,刚好一人一个,皆大欢喜。”
众人听罢,又想笑又想哭,只觉泪中带笑,笑里含泪。不用想,“大画师”既然能切断警方通过快递公司查他的路径,自然不会给他们通过监控找到自己的机会。卢克例行公事地交代郭涛去查监控,然后继续琢磨案情。
约莫7点半,丁书俊从法医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透明塑料袋,里边是一张A4纸:“又发现一首诗,和之前的类似,拿去看吧。”
左汉早知得来这么一出,但还是饶有兴致地接过来:“哎,我说,我建议今年年底你们可以给‘大画师’出本诗集,然后排练个诗朗诵,这样年会就不愁没节目啦!”
“年会节目我已经想好了,叫‘暴打外聘专家’。”卢克说罢也不理会左汉,扭头问丁书俊,“这次在哪儿发现的?”
“胡求之的胃里。”
“没创意。”左汉一边咕哝着,一边展开A4纸。这回“大画师”还是用苏东坡的字体写,不难看出,有些字简直和《寒食帖》的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经过简单断句,左汉轻声读道:
夏天如一只着火的飞鸟
从她的心头穿过
那火焰在她青春的身体里盛开
燃尽她血管下的不甘和污浊
她的身体如一只着火的飞鸟
从夏天的心头穿过
我看见漫山愤怒生长的碧绿的烈焰
那是迎接杀戮者的壮丽烟火
“真是一首好诗。”左汉称赞着,也不得不坦承,“我确实没法从这里面读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大画师’无非又走了一波形式主义——还是A4纸,还是苏东坡,还是现代诗。”
“感觉左老师的业务能力急剧下降。”卢克皱眉,“根据前两起案子的经验,‘大画师’习惯在现代诗里说明杀人原因。而从前半段的最后两行来看,我认为‘大画师’这次杀胡求之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参与盗画,而是因为傅小娟的死!”
“有理,有理。”左汉又将诗读了一遍。
卢克对左汉这两天的状态无语。看来这个外聘专家还是靠不住,不能有了左汉,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反而自己没了主见。
他拿出余东市地图,吸在办公室的白板上。
余东的道路规划,采用环形放射式路网,一共有四条环线。他用红色马克笔标出三起案子中血画的发现地:位于市中心小金湖湖心岛的省博物馆、位于东二环的奋进大厦,以及位于南二环的时代文创产业基地。好巧不巧,若是把这三个地方连在一起,恰好是个等腰直角三角形。
“你们说,这个三角形的区域,会不会就是‘大画师’的心理安全区?”卢克用红笔将那个三角形区域围了起来。
“什么心理安全区?”左汉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想到了,这概念他爸曾经说过。
“心理安全区是犯罪心理学概念。其实很简单,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理安全区——你的家、学校、公司、常去的购物商场,也就是所有你熟悉,因而让你感到轻松自在的地方。罪犯也有自己的心理安全区,毕竟杀人并非拍死只蚊子,罪犯往往会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区域下手,大部分连续作案的凶手更是如此,这种选择往往是下意识的。”李妤非刚从象牙塔里出来,不免卖弄她的所学,“以一个人熟悉的地点为圆心,扩大到五百至一千米,这就是一个心理安全区。当然,这也要看交通工具。如果你是步行,那么心理安全区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范围;但如果是骑自行车,就可以扩大到三公里;如果是开车,就可以扩大到五至十公里,甚至更远。”
“按照这个思路,”卢克接着李妤非的话道,“‘大画师’经常出没的地点可能在东部偏南,这里刚好是我市文化产业的聚集地,不仅有不少美术院校,还有大量画廊、书画工作室、文玩字画市场等,非常符合‘大画师’的身份特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大概是目前少有的向“大画师”主动出击的分析了。
“我认为你这个分析有问题。”左汉不合时宜地泼冷水,“你这三个点,标的是‘大画师’摆血画的地点,而不是他杀人的第一现场,我想如果他要寻找安全感,应该在这个三角形范围内杀人才对。可现在唯一确定的第一现场都到南三环外了,前两起案子的第一现场虽不确定,但监控告诉我们,‘大画师’的行动范围甚至包括郊区,可见心理安全区理论根本不适用于本案。退一步说,你们觉得像‘大画师’这个级别的凶手,他还需要什么心理安全区吗?选在这三个人员密集的地点摆画,他不是寻找安全感,他是寻开心!”
李妤非被左汉的话雷得外焦里嫩。
“那可说不准。”卢克针锋相对,“从监控中看,‘大画师’行动敏捷,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绝不会超过四十岁。而我市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什么稀奇的命案,可见他很可能也是初次作案。无论心理素质多好,对一名新手来说,一个给他安全感的环境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关于你说的区域扩大问题也能解释。他不是至少有个淮海牌老年代步车嘛,胡求之案他甚至还有陈院长的汽车,所以范围扩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左汉还想说什么,但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那个红色的等边直角三角形在地图上太过醒目,像一个远古的符咒,令他两眼昏花,张口结舌。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大画师”写“画亦有风水存焉”起,左汉就坚信“大画师”的作案逻辑一定和中国画的哲学相关。但是一桩桩新的案件,一拨拨新的涉案人员,实在令他无力招架。他也居然很久没再往这个角度思考——这显然是一个重大失误。
“大画师”要画五幅血画,春夏秋冬,外加一个“长夏”,这对应的显然是风水中的五行。再进一步,五行对应的一定是五方——东南西北中。现在市中心发生一起,东二环发生一起,南二环发生一起,这还不够明显吗?对于“大画师”这种对手,一个“心理安全区”怎么可能解释得通?
可他一直没和卢克提这点,因为他自己也没准备好怎么说。这些零零散散的猜测,即便说出来,对案子的侦破又有何用?即便下一次真是在西二环某处发现血画,那又怎样?那时人都没了。
今天他的脑子着实不在状态,现在不是思考案情的时候。他作为外聘专家能熬到这个点,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他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知道一定很晚。一看表,过8点半了——似乎也不算太晚。但他决意拎包走人,今天实在经历了太多。
卢克看出左汉的疲惫,决定让他先别干了。他明白,“大画师”终于杀到了余东市书画圈,这一定让左汉不好受。“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打起精神来研究案子。”他说。
可是除了左汉这个“外人”,人民公仆们没一个挪动半步。
左汉心不在焉地给各位竖个大拇指,拿起包走人。
“喂,出来陪我喝酒。”左汉刚踏出公安局的门,便给曹槟打电话,“你再去通知连飞舟和崔勇,我通知苏涣。”
挂了电话,左汉又犹豫要不要拨苏涣的号码。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胡求之的死讯,但陈计白还是在警方的许可下,通知了和胡求之关系密切的几个学生,以便他们尽快更换导师,不致影响学业。胡求之是苏涣的导师,如此好色一人,时隔数年难得再次招了位男学生,想必对他是真心青睐,从他老带着苏涣参加各种活动便可见一斑。而苏涣好不容易成为胡求之这位全国著名画家的博士生,学业未半而导师没了,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