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妤非二话不说就放下背包,取出笔记本电脑和已经打印好的各类资料。这时她才注意到,亭心的方桌上居然已经摆好了茶具和茶叶。只见左汉轻车熟路地摸出一个插头,俯身将它插入桌下的电源,桌上的水壶便咕噜咕噜烧起水来。这里居然还隐藏着电源!
“我来泡茶,你先整理一下资料,分门别类摆好。”左汉有条不紊地把铁观音倒进茶壶,“昨天金馆长又催了催,雅昌、十竹斋的资料刚刚发来,荣宝斋仅有零星一些,二玄社是日本公司,我只有公开信息。”
“好的。”李妤非没想到左汉这么快就进入状态,自己也不甘示弱,打开电脑,按不同公司将资料分成数叠。
“我们的重点,是筛查荣宝斋和十竹斋的人。雅昌和二玄社的稍微看看就行。”左汉瞥了李妤非面前的文件一眼,将后二者的资料全部放在自己一边,打算快速筛完便罢。
“为什么?”
“他们的工艺不同。荣宝斋和十竹斋,还有我们尚未收到资料的艺流,都主要采用木版水印技术。这种技术基于人工,也就是说,只要真正掌握了手艺,私人作坊也有可能做成。而雅昌和二玄社则是机器印刷,设备昂贵。如果官方有印刷记录,那么我们就可以查出复制品流向。可是一旦官方没有印刷记录,那私人则绝不可能印成。”
“所以让这两家提供的,也是和设备相关的技术人员的名单,以及印刷品名录?”
“对的。另外,虽然二玄社前些年被雅昌收购了,但作为日本公司,其参与本案的可能性极低。从公开信息看,二玄社从未印刷过《渔庄秋霁图》。”
“还有个问题请教你一下,”李妤非身体前倾,认真道,“我昨晚查过,现在还有一种叫微喷的技术,据说市面上高品质的复制品几乎都是用的微喷。为什么你没把这种技术作为排查对象?”
“你这工作态度和能力,比刘依守他们强多了。”左汉眼眶微张,瞳孔中掠过一丝惊讶和赞赏,“你说得没错。但艺术品复制不是印刷这么简单,即便有了高清底片,调色环节依然极重要。日本的调图师不仅专业,而且负责,作品还原度高。而国内的调图师几乎都是搞设计出身,并不真正懂国画。他们大多一味追求清晰,喜欢增加对比度,这不是还原。传世国画、书法、善本,最珍贵的是灰色,是那种模棱两可、中间地带、无限的变化和可能性,而不是非黑即白的确定性。这些年国内微喷工艺做的复制品我都有在跟,我就没见过一家达到省博《渔庄秋霁图》赝品那种成色的。再加上同类厂商太多,查起来如大海捞针,不如不查。”
“那木版水印和微喷技术都需要原作的高清照片吗?”
“差不多。微喷是直接将照片打印出来,而木版水印则是直接在原作或其高清照片上垫一层不透水的透明胶纸,然后照着原作描摹。”
“那就好办了,我们直接联系上海博物馆,问都有谁找他们拍过照片不就得了?”
这个提议让左汉心头一动,但旋即又失望。现在引进欧洲高清扫描设备的国内私企如雨后春笋,这些设备甚至超越二玄社相机的分辨率,也使国内各大博物馆愿意利用馆藏书画资源与他们合作。但这也导致了市场的混乱,电子格式的资源很快在市场泛滥,谁也不知道《渔庄秋霁图》的高清扫描照片被存入了多少人的硬盘。
正抓耳挠腮,二人听见远处的院门被叩了三下,然后“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左汉看看时间,大致猜到所来何人。果然,省博的金馆长带着个小伙子匆匆走进园中。左汉几乎在同一时间眉开眼笑。
“左汉,我把画带来了。”金馆长喘着粗气,像抱着一个冬瓜似的把自个儿一层层台阶地挪到左汉跟前,示意助理将画展开,“我先看过了,排除二玄社。”
“哦……我想也不会是他们。”虽如此说,左汉还是接过了金馆长带来的放大镜,对着刚刚展开的假《渔庄秋霁图》看了起来。
“你这是在……”李妤非忍不住问。
“确实不是二玄社。”左汉直起腰,将放大镜递还给金馆长,对李妤非道,“这就是齐东民给省博观众准备的赝品。虽然二玄社还原度很高,但他们的相机毕竟是上世纪的老古董了,印刷特征还是很明显。如果你拿个放大镜对着它看,会发现上面有许多色点。而微喷技术的优势就是无网点印刷,用普通放大镜看不到色点。所以只要拿个放大镜,就能排除二玄社。”
排查范围进一步缩小。
李妤非连连点头,金馆长也憨憨地笑。
“那么雅昌也可以排除了吗?”李妤非又问。
“暂时还不行。”金馆长对雅昌比较了解,代为解释道,“雅昌的朋友说,以他们目前最先进的全尺寸数字扫描技术,像素可高达3.8亿。有这样的扫描能力,加上高品质的印刷技术,做到乱真并非不可能。”
“所以接下来的工作思路是:重点筛查荣宝斋和十竹斋木版水印师傅、学徒的个人信息。”李妤非试图快刀斩乱麻。
“同时调查都有哪些公司向上博借过《渔庄秋霁图》,挑出技术水平极高的几个,再看他们的图片资料都有哪些人接触过。”左汉微笑道。
“太好了!左汉,希望你们能把造假者尽快揪出来。你金叔叔的下半辈子就指望你了。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吩咐。”金馆长摸了摸油光锃亮的额头,仿佛上边有一顶摇摇欲坠的乌纱帽。
左汉哪里肯担此重任,搪塞道:“金叔叔,我只是帮警方解决一些书画专业问题,具体侦破都是他们负责,我插不上话的。哦,对了,您饿了吗,要不咱出去吃点儿?”
金馆长自然明白左汉是在下逐客令,兴致索然道:“咳,你俩忙吧,我不打扰了。我去找杨守和喝茶去,再听他叫几声‘金馆长’。”
“不会只有几声的,‘金馆长’永垂不朽!”左汉对着他的背影高呼。


第二十章 凋零的玫瑰
这段时间,他没有停止对胡求之的监控,一边临摹李唐,一边偶尔看看屏幕里胡求之和他的女学生颠鸾倒凤。当然,他对对方这事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搞明白,胡求之到底要拿《渔庄秋霁图》做什么,以及进展到哪一步了。
在审完齐东民后,他终于了解了阴谋的来龙去脉。加上目前自己发现的连赵抗美都不明白的真相,他可谓是“知道太多”,甚至不禁赋诗一首,发给了警方。
没错,赵抗美和胡求之间有笔交易。
赵老板不懂画,却知道《渔庄秋霁图》是无价宝贝,决心得到它。齐东民既是一帮小喽啰的老大,又是赵的金牌打手,此番越狱成功,赵抗美自然首选齐东民来办事。可让齐东民出了博物馆就直奔自己,无异于给警方带路,于是他又安插一名亲信中间转手。此外,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重金收买胡求之,让他鉴定一番,好收个踏实。事实上,赵抗美除了专家组组长胡求之,也没法找别人。齐东民作案的一串钥匙以及博物馆的地图,正是这位高风亮节的胡教授提供的。
可赵抗美机关算尽,没算到胡求之也有自己的盘算。
在监控中看到胡求之拿出另一幅《渔庄秋霁图》的时候,他曾一度震惊,但旋即想明白了。毋庸置疑,齐东民从省博大费周章偷出来的,必是真品。那么胡求之从自家拿出的,则定为赝品。赵老板以为钱可以买通一切,但他似乎忘了胡求之的另一面:一个爱画如命的收藏家。
胡求之要偷梁换柱!
一夜又一夜,面对年纪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学生,胡求之努力再努力,可毕竟年老体衰,力有不逮,他的身体就像一座雕刻在清朝木制家具上的死板、僵硬的峰峦,终究显得滑稽。即便女学生们个个粉雕玉琢,玲珑剔透,可只要胡求之出现在画面里,还是让人恶心非常,仿佛一只鼻涕虫粘在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唇上。
他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胡求之每次完事,都要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个本子,奋笔疾书点儿什么。
这老家伙一直利用自己的导师身份和各种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无论是不是他的学生——这是业内公开的秘密。看胡求之三天两头带不同女生来家里睡觉,他虽感到恶心,但也忍了。没有任何弱者可以通过取悦强者而真正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即便是胡求之自己,他能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因早年确实下了功夫。那几名女生不思提高自身水平,却希望倚仗胡求之的名气给自己的简历贴金,做梦能躺着成功,在这一点上还不如胡求之这老狐狸。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无可指摘。
可今晚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他对胡求之的认知。
这次来的女生,他从没见过。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还是本科生。胡求之家里监控画质不错,但看得出来,她有着与其他女生很不一样的气质。来到这个陌生环境,她显得束手束脚,全无之前那些人的自然和卖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家境一般的女生,还有些自卑。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当胡求之向这女生展示自己的藏品,并为她讲画时,原本还畏畏缩缩的女生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她抬着头,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胡求之,仿佛自己动一下就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看得出来,她对学问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憧憬,胡求之侃侃而谈的自信和博学让她景仰。
这女生一前一后的反应,对屏幕后的他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她太单纯了,天真得像远古人类留下的岩画,简单却高级。
胡求之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明白小姑娘已被自己折服,讲得愈发眉飞色舞。一个个朝代,一位位大师,尽如珍珠般被他的高谈阔论轻松串在一起。见女生听得入迷,胡求之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向她的手。谁知那老手刚搭上去,女生便如遭火烫了一般,迅速将自己的手收到腹部。
胡求之愣了片时,但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淡定:“小娟,你是农村考来的,我也生长在农村,某种程度上我非常理解你。你知道家境不好的孩子学艺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有空我挺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果然是家境不好。
“胡教授,我……我一定会努力的。”叫小娟的女生怯生生地寻找措辞。
“小娟,时代不同啦。在咱们这个时代,要成功,努力不是唯一的办法,甚至努力了也没用。”
“那……那胡教授,现在画好有什么捷径吗?”小娟还不傻,她发现胡求之将“画好”和“成功”偷换了概念。
“小娟,你觉得怎样叫画好呢?像黄公望那样留名青史?恐怕连我也做不到,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可人是活在当下的。说得俗一点,你得在现在的圈子里混得好,吃得开。这靠什么?靠人脉,靠关系。画得再好,没有人脉还是没人知道你,没人捧你。甚至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你画得好,你不融入他们的圈子,整个圈子还是会排斥你,诋毁你,不让你卖画。而如果你想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画,让更多机构收藏你的画,让你自己挣到大笔的钱,胡老师能帮到你。当然,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胡求之已经说到几乎不能更露骨。见小娟一言不发,无所适从,他淡定地品味着这姑娘的窘迫。
“胡教授,我真的很喜欢画画!我不在乎当代有多少人认可我,我只想要青史留名!”过了很久,仿佛积蓄了有生以来所有的勇气,小娟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自己的志向,并勇敢地回应了胡求之的目光。
胡求之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能说出这番话,先是愣住,然后震惊,许久后竟扑哧一笑,那是在刻意表达他的嘲讽和不屑。
“年轻就是好啊,至少还敢做梦。我欣赏你的梦想,但等你进入社会一两年,发现自己一张画都卖不出去、房租都交不起的时候,你就会收回刚才那些话了。”
小娟不说话了。
胡求之看着她,觉得她已被自己的话吓住,趁势凑近道:“好好跟着老师,老师不仅可以教你画,还能给你资源。人要学着变聪明。”
小娟还是不说话,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愣愣的犹如欧洲中世纪某些呆板的宗教画里的人物。
可留给她发呆的时间并不多。胡求之这个早已按捺不住的老色鬼突然将她抱住,因发情而扭曲的面孔很快凑近小娟的脸。小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尖叫着反抗起来。胡求之什么世面没见过,压根儿没感到意外。何况这是在他的地盘,小娟叫破嗓子也不管用。
形势逼人,胡求之也不转战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了,就近将小娟推到书房的红木罗汉床上。罗汉床说白了就是宽一点的沙发,却硬得很。小娟落下来的时候,后脑勺磕在一边的扶手上,疼得她的五官收缩成一团。可只用了两三秒,她的意识又清醒过来,手足继续顽抗。
他坐在屏幕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开始冰凉,掌心沁出了湿滑的汗液。他一下站起来,冲到门边。他心里很乱。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他要去救她,就现在,去胡求之家救她。
可刚走出门,他的脚步停住了。不行,这不是监控胡求之的目的。
他又缓缓开门,缓缓走回屋里。屋里的一切都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地静止着,而屏幕中,胡求之已经几乎要将小娟的衣服剥光了。
他想关掉电脑,哪怕关掉声音,可又怕错过他要的信息。看了那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认为自己的监视是在亵渎屏幕里的女生。他甚至感觉两腮和耳根逐渐发烫,心跳得厉害,仿佛生怕自己的“偷窥”被人发现。之前,他从没有过这种负罪感。
音响中不断传来小娟的呼救。直至此刻,这个弱者还在以“教授”称呼胡求之,祈求他放过自己。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喉结不住地滚动。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什么也不能做。最终他还是焦躁地站起来,在屏幕前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敢去看那些画面,只希望一切尽快结束。
我也是个畜生,他想。
手心里全是汗。他又踱到电脑前的时候,终于还是抬头看了眼屏幕。他无法不去看,小娟歇斯底里的叫声几乎要把他的房间吞噬。可是,小娟明知无人会来救自己,却依然在呼救。而他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在自己屋里作壁上观。
我也是个畜生。
“还是个雏儿!”随着小娟的一声尖叫,似乎遇见了意外之喜的胡求之叫道。
他看不下去了,把电脑啪地合上。
深呼吸,再深呼吸。
他走出房间,去厨房倒了杯冰水,不顾一切地灌到肚子里。身上的火灭了,瞳孔里的怒火却烧得更其猛烈。胡求之的强迫,已经跨越了他杀伐的红线。
这个人,终究该杀!
想明白这点,他毫不迟疑地重新打开电脑。
胡求之的施暴很快结束。他一脸陶醉地擦汗,而小娟则抓起衣服,捂在胸前,不住地抽抽搭搭。
胡求之起初并不搭理小娟,但见她兀自哭个没完,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娟,你想开点。你跟着胡老师有什么不好?虽然你有一点小小的牺牲,但胡老师保证明年就招你做我的研究生,以后有画展都带着你露脸,有老板要画我也把你的作品推荐过去,到时候你的画肯定不愁卖了。等以后有了钱,你要什么没有,是不是?和未来的美好生活相比,现在这一点牺牲还是很划算的嘛。”
小娟不知为何胡求之会认为这只是“一点牺牲”,无心也无力开口,依旧哭个不停。
“小娟,你还是见识太少。之前有些学生也像你这样,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充分的准备。但后来她们尝到了甜头,都开心得不得了,还主动打电话来找胡老师,不希望和我断了联系。日子久了,等你成了我这儿的常客,你就会知道今天这事儿其实没什么。”
小娟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这个衣冠禽兽,居然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他把自己的学生当成什么了!
见小娟还是哭哭啼啼,丝毫没有“开窍”的意思,胡求之也烦躁起来。他脸色骤然一变,凶狠道:“你个骚货,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我什么人你会不知道?骨子里分明就是个骚货,要不你来我家做什么?学画画?放你妈的狗屁!你就是个骚货!……”
胡求之喋喋不休地骂了几分钟,后面的用语愈发污秽不堪。屏幕后面的他几乎听不下去了。就在他准备再次合上电脑之际,恍惚中的小娟似乎也被骂醒。她三下五除二将这个老头子扯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抹干眼泪,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胡求之的豪宅。
她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没在胡求之家留宿的学生。
而放走小娟后,胡求之再次打开他书桌的抽屉,拿出那个他每每完事都会取出的小本子,带着一抹坏笑奋笔疾书起来。
他一夜无眠,次日清晨便来到美院。
他很担心她。
美院是精英化教学,学生人数很少,女生宿舍也仅有一栋六层小楼。他找了个暗处,默默观察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希望能看到小娟的身影。这需要一点运气。他发现,到了饭点小娟会匆匆跑到楼下取外卖,而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结伴去食堂。这很不合理。外卖虽便宜,但和有国家补助的学校食堂相比还是略贵,以她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养成叫外卖的习惯。
之后第三天,小娟终于出了宿舍楼,走了段长路。这令暗暗观察好久的他松了口气。但尾随一阵后,他发现小娟的表情有些异常。他跟着她穿过宿舍楼背后的小树林,来到位于校园正中央的美共湖。
宽阔的湖面像张开怀抱的宇宙,迎接她这个失魂落魄的蜉蝣。暖风一阵阵在水面轻扫,取悦似的向她送来无数璀璨的波光。碧绿的芦苇深处,是聒噪却没有情绪的蛙鸣。垂柳在堤岸一字排开,和她的头发朝着一个方向飘扬和起伏。
她毫无征兆地跌坐在草甸上,哭了。
这似有若无的哭声,让站在小娟身后不远处的他心碎。他扶着一株白杨,几乎要将树皮剥落。想走上去跟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自己以什么身份,能说什么。他甚至想,算了吧,停止自己的计划,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来帮助这个人,以及和她有类似遭遇的人们。
他正兀自胡思乱想,小娟却抹干眼泪,起身离开。
次日中午,刚上完课的小娟从教室里出来。这几天她和谁都不说话。哪怕似乎关系很好的同学主动和她打招呼,她的表情都在艰难地应付。
终于看到小娟落单,他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和她说话,无论说什么。可刚准备摘掉口罩转出拐角,却见胡求之朝小娟迎面走来,笑得双眼和嘴唇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仿佛有人抓住了那张老脸的两端,用力向外拉扯。
他立刻收回身子,退到墙后。他听不真切两人的谈话,也看不见小娟的面孔,只隐约察觉小娟的后背在瑟瑟发抖。胡求之依然笑着,是那种为人师表的充满慈爱的微笑。
令他作呕。
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脑中掠过许多想法,心头涌起许多情绪,以至于让他呆在原地,甚至一度忘了不远处的两人。在偶发冲动和惯常冷静的强烈对撞中,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可能并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待他回过神来,只看到了小娟远去的瘦弱背影。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小跑着出了教学楼,来到校门口的花店,要了九朵玫瑰。花店女老板喜悦而悠闲地帮他包装花束,仿佛世界的纷繁复杂和她没有关系。
拿了花,他又一路小跑返回校园。怎么开口呢?说什么?会不会太唐突?会不会让她觉得莫名其妙?就简单问个好,也不会怎样吧?他从未接连问过自己如此多的问题。
去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女生宿舍楼,他发现楼前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他从不爱凑热闹,继续往前走,却隐约听见好事者不无激动地招呼同伴:“快来快来,有人跳楼啦!”
一瞬间,某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鬼使神差地改变方向,想要亲眼否定那个预感。可还没怎么走进人群,就见两个女生摸着心脏的位置张皇地跑出来。
一个道:“吓死了吓死了,快走快走,这种事少看,太晦气了!”
另一个道:“是大三的傅小娟,我们还一起上过公共选修课!”
他的脑海里轰的一下,双脚停在原地。
怔怔地站了很久,不断有声音飘到耳边,向他传递肯定的信息。
他感觉天旋地转。
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他终于转身,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到空地边的垃圾桶。他将整束玫瑰丢进去,失魂落魄地,仿佛同时丢掉了一部分的灵魂。
他扭头看了眼越扩越大的围观人群和急匆匆跑上前去的数名保安,紧了紧黑色口罩,几乎咬碎钢牙。


第二十一章 破碎回忆
从山庄回来,左汉带着李妤非去一家他常去的酒吧。
“带了便装吗?”左汉问。
“便装?没带。”
“以后出门工作,一定记得带上便装。警服给你的方便,并不比给你的麻烦多。”
李妤非一方面因左汉这个“外人”对自己的工作指指点点而颇为不爽,一方面又暗自承认他说得在理,但她嘴上绝不能服软,道:“看来卢队长不仅要请你做书画指导,还该请你教我们仪容仪表。”
左汉哼一声,“你不就嫌弃我不是警察么,别忘了我爸可是前局长,我在娘胎里就开始上警校了。”说罢转身把手往后座探,不一会儿摸出来一个黑色手提袋,“喏,换上。”
李妤非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居然是自己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的运动服。“你偷我衣服!”她高声道。
左汉哭笑不得,感觉“变态”的高帽已经扣到自己头上。他不予理会,从车里摸出一瓶尿黄色香水,道:“朝你的宝贝衣服上喷一点儿,从办公室酸到我车里就算了,别再酸到酒吧。”
李妤非的耳根霎时红透:“真娘,我一女的都不喷香水,你居然随身备着。”
“这香水还真是李女士的绝配,Hugo Boss的The Scent,如假包换的男香。”左汉冷嘲热讽,伸手朝前边指了指,“那边,女厕里慢慢换。哦对了,可能你去男厕也没人觉得不妥。”
李妤非换好衣服走回来的时候,左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穿着警服更像个女的。
两人走了三四百米,来到酒吧街。左汉并没有在灯红酒绿间挑肥拣瘦,而是直奔一家门脸不算太大的酒吧,推开门进去。李妤非跟在后头,进门前抬头望了眼酒吧的名字——“破碎回忆”。真矫情。
“涛哥,生意不错。”左汉边说边转着脑袋四处找寻空位。
“还不是多亏了左老弟照顾。”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胡茬大叔从吧台后边绕过来,笑得像一朵充分绽放的喇叭花。左汉第一次发现他的屁股十分硕大,让人想起修拉名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里的女人。
“哟,左老弟又换姑娘啦?”这位涛哥一边带路,一边看了眼李妤非,“类型很广泛啊。”
李妤非刚坐定,就白了眼涛哥。涛哥自知说错话,无辜的眼神看向左汉。左汉去看李妤非,又被李妤非白了一眼。反正已经被当作偷女人衣服的变态了,他也不介意再被安上一个“花花公子”的罪名,假意反驳道:“哪有?我很专一的好嘛!”
“老样子?”
“老样子。”
“那这位女士想要点什么?”
李妤非看了半天酒水单,要了杯橙汁。左汉非让她喝酒,李妤非坚持说工作时间不喝酒。左汉恨不能马上出门右转给她做一面锦旗。
“谈谈案子吧。”李妤非看涛哥走了,迫不及待道。
“我说,在你生命中只有工作,不需要生活的吗?”左汉跷起二郎腿,优哉游哉,“下班时间,我可不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