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卢克点点头。
“第二,代步车最后消失的区域,参考价值也不大。那是在东南二环到三环之间,监控盲区太大,我们到了这辆车最后出现在监控中的地点,在周围搜索了两天,一无所获。”
“这家伙很谨慎,作案前肯定已经把逃跑路线安排妥当了。”卢克插话道,“其实我也没指望能揪住他的尾巴。”
“最后是对案发时风能研究中心附近目击者的调查。‘大画师’抛尸的时候还是凌晨,在那个时间段内进入监控区域,有可能目击抛尸过程的只有五人。他们都说当时只顾自己走路,没留心别人在干嘛,什么也记不得了。”
卢克不愿放弃希望:“这五个人都调查过吗,有没有包庇嫌犯的可能?”
“调查过了。两个晨跑的,一个送牛奶的,一个偶然经过那条路的专车司机,一个因为临时需要和美国伙伴电话沟通而早起赶去公司的外贸小白领。他们的生活都很简单,实在找不出和‘大画师’相关的任何迹象。”
“好吧。”卢克也不知说什么好,假模假样地道,“大家别光顾着聊工作,吃菜啊!”然后给张雷抛了个眼神,示意他汇报他那边的情况。众人看在眼里,敢怒不敢吃。
“我这儿还真查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郭涛的失落,反而让张雷放松了些,“就‘大画师’第二份视频中提到的两起悬案,我们对相关受害家庭进行了调查。先说去年三月初在邻省省会东安园小区的入室杀人案,受害人在两个街区之遥的一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楼里,其实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而那个地段已经被开发商买下来,面临拆迁重建工作。第二起案子,也就是去年五月本省右新县徐家村两名空巢老人被害案,其中也涉及拆迁问题。而且两起案子中的受害人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都是钉子户,怎么劝都不搬。而且——”张雷想卖个关子。
“而且两个地块都是同一个开发商。”卢克咧嘴一笑。
“领导英明。”
卢克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珠子慢悠悠地转:“赵抗美啊赵抗美!”
“没错。邻省的项目,是赵抗美规划的第一个省外商业综合体。徐家村的项目,是赵抗美规划的第一个文化旅游项目,打算在那儿开发民俗旅游。”
“早就说齐东民这个黑老大其实就是赵抗美的打手,一直没有实锤,现在看来几乎板上钉钉了。”
刘依守也兴奋道:“对啊,齐东民和这两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会这么巧?他们刚好都是钉子户,而且都是赵抗美项目的钉子户,一定是赵抗美软硬兼施找不到别的办法,于是找来齐东民,想直接除掉他们。这也太嚣张了!把我们警察当什么了!”
“你先别激动,这只是逻辑上的实锤,若拿到法庭也没法官搭理你。”卢克自己本来也很激动,但刘依守的热情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知道赵抗美在全省各界的耕耘,绝不是一个推测就能撼动的,“赵抗美这个摊子得从长计议,而且到头来估计是经侦兄弟们的事。现在我们要集中精力抓‘大画师’,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你说,这会不会是‘大画师’故意留给我们的提示,让我们去查赵抗美的问题?”张雷还是把暗自琢磨了半天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用想了,肯定是。”卢克道。
刘依守跷起二郎腿:“看来‘大画师’也不是什么恶人嘛,他还提醒我们抓恶人咧。”
“胡说!”卢克发现刘依守的思想很危险,“举报方式千种万种,你见过哪个举报人和公安抢嫌疑人来杀的?此人目无法治,滥用私刑,无论他杀的是谁,他都是杀人犯!”
刘依守迅速收起二郎腿,像一只受惊的乌龟。
“我再强调一遍,我们现在的核心工作是抓‘大画师’。可以为达到这个目的追一些周边线索,但绝不能‘大画师’指哪打哪,被他牵着鼻子走,更不能本末倒置。明白?”
众人不敢表示不明白。
尴尬二字还在火锅上空飘荡,半掩的包间门却忽然被推开了,随之传来啪啪啪几声巴掌:“精彩,精彩,卢队长真是思路清晰,英明果断!”
待众人扭头看时,左汉几乎已经走到卢克身后。在座的人均是一愣,只见左汉今天穿一身浅棕色羊毛格子西装,系一条土黄色宽边领带,踩一脚深棕色布洛克雕花手工皮鞋,头发丝用发胶码得齐齐整整,油光锃亮,一副英伦风。但这和他的脸比起来,并不能算最大的看点。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明显上过战场,并且已经退伍数日。
“这位先生,您走错门了吧?”卢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浑身是戏的左汉。
“你们公安局,不接待绅士的吗?”左汉心说这卢队长也是健忘,方才分明是他发短信让自己来吃火锅的。
“您误会了。首先,这儿不是公安局。其次,我局受理群众打架斗殴事件有专门的去处,受害人报案更不在这里。”刘依守此言一出,本来见了左汉脸上的瘀青憋了半天笑的众人,突然集体发作,笑得前仰后合,捧腹捶桌,一扫“大画师”留下的阴霾。
左绅士顿时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本已准备好接受人民公仆带着惊讶和关怀的询问,没承想他们上来就是一通嘲讽,让他事先准备好的解释无处发表,简直岂有此理。
坐在靠后的李妤非见状,忙指了指身边的空座,五官东拉西扯,示意左汉见坏就收,别跟那杵着丢人现眼。左汉只恨人的眼皮不能像蜂鸟翅膀一样快速翻动,否则定要挨个对现场每位翻一个专属白眼。
“不用怀疑了,齐东民就是给赵抗美办事的。”左汉刚坐下便道。
“怎么说?”卢克突然笑不出来了,绷直身体等他继续。
“既然再华丽的衣着都无法和我这张帅脸争夺世人的瞩目,那我不妨满足一下各位的好奇心。”左汉不屑地瞥了瞥众人面前的玻璃杯,拿出自带的保温杯,旋开盖子,闻了闻,是刚在外面加的热水泡的上好正山小种,“这脸呢,是一群小混混打的。而小混混呢,是齐东民养的。现在齐东民驾鹤归西,按说小混混们该作鸟兽散了吧?结果呢,他们依然在八条巷成功实施了针对我个人的有组织犯罪。为什么?我一试探,果然上面还有大老板。”
“有证据吗?”卢克问出了最紧要的问题。
“这需要证据?那我没有。我只能告诉你一定是。判断依据一半是我的直觉,一半是经验。我试探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微表情,还有随之而来的过激行为,都告诉我我的判断没错。你若非要说证据,喏,”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这算不算?开始还是太阳旗,后来变成星条旗。”
“你小子不也挺能打吗,怎么会沦落到输给小混混的地步?”
“我的卢大队长,你没听我刚才说么,‘有组织犯罪’!我说他们是小混混,那是一种让他们听起来更加高大威猛的修辞手法。这些人统一穿着能让胸部看起来比维密超模还丰满的黑色紧身短袖,除了酒吧的钢管舞男,也只有职业打手会这么穿了。”左汉若无其事地喝了口他的正山小种,“不过他们的手段可不输小混混,在没人没监控的小巷子里搞包围,是不是特有种?我告诉你,如果真是来了洗剪吹,别说四个,就是来一打,我都能全给他们干趴下!”
“好了,少吹两句牛或许能让你少挨几次打。”卢克感到心中的五星红旗更加鲜艳了,“哪天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为什么要打我?还不是因为你卢队长黔驴技穷,苦苦哀求我做你的所谓特聘专家,还跑到我单位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没有。”
“也差不多。”左汉全然不顾卢克将他从刘总监的唾骂中救出的事实,“反正我所调查的东西,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了赵抗美的利益。他有所警觉,也害怕调查深入下去,所以派几个刚下班的钢管舞男做兼职来吓唬我。”
“什么时候的事?”卢克又问了一遍。
“三四五六七八天前吧,这不重要。我本来都没打算告诉你,刚才听你们基本算是得出结论了,我就临时变了主意,不妨让你们更确定一点。”
“就算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没有铁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哈!那我再给你们爆个猛料!”左汉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着实将一旁的李妤非惊个不轻,“在巷子里被那四个小混混围攻之后,我临时去了趟意大利。结果你猜怎么着?赵抗美居然派了个瘪三一路尾随,在我回来前夜想在意大利把我杀了,是杀了!瞧瞧,就是这把匕首,为了它,我还专门办了托运。我也挺好奇的,就这群洗剪吹小混混还敢到黑手党的故乡撒野,这简直比国足宣布挑战意大利还搞笑好吗……”
本还带着一丝轻松听左汉耍贫,可在看到匕首的一刹那,卢克脸色骤然转冷:“你说的是真的吗?怎么回事?确定是赵抗美的人?”
“我没证据。”
“但你的确在国外遭遇袭击了,对不对?!”卢克甚至都顾不上问左汉为何突然就跑去意大利,“这事非常严重。你是我们的特聘专家,我不能因为你和警方的关系而让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你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向王阿姨交代?这事儿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听了这话格外感动,但左汉还是摆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急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想不到赵抗美那么有钱,居然也吝啬差旅费。如果再多派几条狗,说不定我还真客死异乡了。”
“你他娘的还有心情开玩笑!”卢克都快急死了,恨不能把左汉变小了天天揣兜里护着。
“这次他们就派了一个人,虽然被英明神武的我两招击杀,但客观来说,此人身手比之前四个好很多。我只是打了个出其不意,否则最后结果还真难说。”此时左汉已经从手机相册里翻出白禾子的艳照,一张张翻给众人看,“就他,你们认识吗?”
“这不白季吗?”刘依守扫黄打黑干多了,余东道上能叫得出名字的他都认识。
“白季?”
“对,白色的白,季节的季。”
“原来如此!这货给我说他叫白禾子,原来是把‘季’字拆开了。”左汉在心里给白季点了个赞,行走江湖好歹没忘了自己姓什么,“以他的身手,我猜他在道上有一定地位,没错吧?”
“还真被你说中了,”卢克接过刘依守的话,“他一直跟着齐东民干,算是他们那个势力的二号人物。照现在的发展趋势,想必已经是一号了。”
“奇了,左汉,话说你哪儿收的这些照片啊?”稍微搞明白事情经过后,众人的注意力很快重回照片本身,刘依守第一个开口,“这位准一哥怎么会去拍这种艳照?如果流传到道上,那他也没脸继续混了。是不是他仇家拍了向你提供的?消息很灵通啊,有做线人的潜质。”
“不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拍的。”
“你拍的?”连卢克都惊了,“你在哪儿拍的,意大利?你不是成功逃脱了吗?”
“你左大爷像是逃兵吗?我可是当场将其撂倒,然后气定神闲把他拖到酒店严刑拷打的好吗?”
闻言,众人更惊。不过看到图片的细节,刘依守贼溜溜的眼里很快射出两道精光:“哟,左老师,没想到您还有这嗜好啊。道具很齐全,手法很专业啊!”
“你们这些警界后生,都跟左老师好好学,左老师保证不藏私。”左汉一边说一边双臂张开掌心向下,一副润物细无声的样子。
不过在众人的软磨硬泡下,左汉还是解释了他为什么非得来这一出,说到底还是怕白季醒过来将他反杀,还怕意大利警方真以为他绑架人质。
卢克沉吟半晌,徐徐道:“一定是齐东民死了,我们调查齐东民,让赵抗美紧张了。”
“哎哟,卢队长,您可别自恋了,我看未必。”
“嗯?”
“我刚才不都提示了么,是我的调查方向,不是你的。”左汉觉得卢克一定是连日操劳,忘了治疗脑积水,“死个齐东民,对赵抗美这种体量的人来说,还不如砸碎家里一件摆设让他心疼。何况他又做得那样天衣无缝,根本不怕你查。但我这边在查画,这可能就让他坐不住了。他显然很重视《渔庄秋霁图》,可这件事他做得不算完美,至少警方已经摸出一点门道,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这我也想到了。”卢克沉吟,将事情重新回顾了一遍,“画是齐东民偷的,假设齐东民真是赵抗美的人,显然现在画在赵抗美手里。而且以赵抗美的身份,《渔庄秋霁图》无论是他自己欣赏,还是拿来交易,动机都说得通。但齐东民这个大老粗就不行。”
“这些话我当着白禾子——哦,白季——的面说了,他当时愣了一下,显然是说中了。”左汉叹口气,“话又说回来,无论是你们翻齐东民的陈年旧案,还是我查《渔庄秋霁图》,其实都是‘大画师’点出来的线索。咱也别自欺欺人,高呼什么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依我看,两条线都得查,‘大画师’也得查。”
卢克也叹口气:“警力不够。我认为还是得把注意力放在‘大画师’身上。”
“其实不冲突。齐东民和《渔庄秋霁图》两条线,说到底都是去查赵抗美。既然我们和‘大画师’同时在关注赵抗美,那我们就和‘大画师’产生了交集。指不定哪天我们在一起追踪赵抗美的路上打个照面,还能说声‘嗨’呢。”
“少贫了!”卢克放下筷子,“你之前说要借李妤非协助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想法?”
“正要和卢队长汇报呢,我今天来真不是为吃你一口火锅。”左汉又抿了一口正山小种,“在失窃的画上,我可以帮你们分担一些工作。既然现在博物馆里挂着一张假画,而假画又是盗画贼送的,那咱们去查假画的来源,总没有错吧?虽然现在推断出幕后大佬就是赵抗美,但无凭无据,不是你们警察的作风。如果确定假画制作者和赵抗美有关,证据不就有了么?”
“这个思路可以。你想怎么做?”
“这张假画做得很好。据我了解,掌握这种工艺的,基本只有荣宝斋、雅昌、十竹斋、二玄社这几家。当然也不能排除一些小厂,比如我还找到一家叫‘艺流’的。我托人向这几家要了他们做名画复制的师傅和学徒的名单,已经陆续拿到一些。哎,不过这些地方真是够婆婆妈妈的,远没给齐。”
“你跟我们说一声不就得了,我以警方的名义要啊。”
“一开始不是没想麻烦你们嘛。刚才突然改变主意了,所有调查还是一起摆在桌面上讨论比较好,大家也能互通有无。”
“所以找李妤非,就是帮你筛信息去?”
“那不然呢?”
“没问题。”
“爽快人儿。”
“好,那我布置一下接下来的任务。”卢克见大家纷纷不吃了,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张雷,你接着查齐东民两桩案子的线索,重点是完善它们和赵抗美间的联系,并尽量往‘大画师’那边靠。郭涛,你负责监视赵抗美,他很可能已经拿到真画,一举一动都必须盯紧。他的行程要每天汇报,最好能提前知道他的行程。现在‘大画师’也在关注赵抗美,搞不好要对他下手。左汉,李妤非,你们查假画的来源。”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很无奈,现在没有任何工作是直接找“大画师”的。
左汉道:“你们发现没有?这寻找真相啊,还真有点像吃火锅。只放荤或者只放素,都不是那么回事儿。只有七荤八素全都放进去,在辣椒油里边慢慢煮,到最后吃荤不像荤,吃素不像素,这才是真火锅。”
“把所有线索熔于一炉,无论是我们警方用技术手段查到的线索,还是你左汉那些神神道道的理论,无论这些线索离真相有多远,或者本身是对还是错,只要我们煮得好,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卢克再度信心满满。
“人这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被放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洗洗涮涮,早就没了最初的味道。但等你捞出来吃一口吧,居然发现味道还不赖。”左汉想着自己过往的诸多坚持,笑笑道,“干杯!”
“真他娘的矫情,”刘依守嘴一歪,“干杯干杯!”
众人吃完火锅正要走,左汉突然道:“卢克,你留一下,我还有点儿事跟你说。哦,对了,还有你,李妤非。”


第十九章 山庄论技
卢克不知左半仙儿又要作什么法,却见他关了门,从包里掏出一件《富春山居图》印刷品,小心在地上展开。
“我这次去意大利的主要目的,是去找美院院长陈计白。没办法,我着急,可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好跑一趟。省博金馆长说他是艺术哲学方面的专家,问他没错。”
“问他《富春山居图》?你怎么又回到这张画去了?”出了这么多事,忙了这么多天,卢克感觉自己都快把最早的《富春山居图》给忘了。
“这就是你的疏忽了。《富春山居图》在‘大画师’的布局中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我们怎么能得过且过?连我这个学富五车的专家都这样如饥似渴地上下求索,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居然还好意思发表这种言论。”
很快,左汉将陈计白给他说的内容,外加自己的一些感悟,洋洋洒洒给卢克和李妤非讲了一通。二人果然震惊非常,尤其当发现“大画师”的血画中刻意将四个渔夫都放在聚宝盆中时,更相信这绝非胡乱为之。虽然暂且不知其意,但三人达成共识,这里必定藏着什么隐秘。
经此,卢克更加认同绘画哲学对侦破此案的重要性,对李妤非放下手中杂活协助左汉从书画材料突破的提议,也举双手双脚赞成。
“好,明天就开始吧!”卢克一扬手,率先走出火锅店。
“喂!你们还没给钱呢!”身后传来收银员嘹亮的吆喝。
卢克发现整条街都在注视他。
次日一早,左汉开车载着李妤非前往北郊一处休闲山庄。那是和他母亲相熟的一位人物画家所建,一方面拿来挣钱,一方面用于会友。
之所以选择这个远离尘嚣的所在,是因为左汉不想让人看他老去公安局走动。尤其在两次遇袭之后,他更加注意和警方保持距离,让那个躲在暗处的对手认为自己怕了。
公路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山间小河铺建。河中乱石堆砌,山泉到处,碎玉迸珠,清越酣畅。车子平稳地开在一片哗哗的天籁之间。昨夜刚下过一场细雨,山中世界更是绿得新异。公路两边层峦翻滚,苍翠欲滴,一如被巨轮冲开的两排碧浪。
李妤非兴奋地摇下车窗:“好凉快啊!我可得好好呼吸一下这没有污染的空气,给自己续命几秒!”
左汉呵呵一笑。
李妤非又道:“怪了,你家这么有钱,没想过把这旧车换换?不像你们这些公子哥的做派啊。”
左汉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手里的方向盘也有一瞬的失控。但他很快聚起精神,笑道:“我应该怎样的做派?谁的钱也不是地上白捡的,干吗要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东西上面,是不是?”
李妤非也意识到自己是兴奋过头,问得太多,立刻闭嘴。
左汉看着方向盘上老旧的大众标志,原有的好心情突然消失大半。这是左明义生前一直开的车。左汉自己虽不常用,却也时常背着母亲悄悄来到地下车库,独自坐在车里,抱着方向盘陷入回忆。
左汉感觉,父亲的气息依然萦绕在这车里,仿佛他刚刚走下车去给自己买礼物。那天,坐在副驾上的是另一个姑娘。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会是自己的女友,甚至家人。
润朗的绿意依旧穿过挡风玻璃冲进他的瞳仁,不绝如缕。但他已丝毫感受不到身边人所感受到的清新舒畅。那天,在同一个地方的另一块挡风玻璃上,歹徒用死去的父亲的鲜血写下了“逆我者亡”四个大字,这也成为多年来他所有噩梦的血红背景。他看着挡风玻璃上影影绰绰、鬼鬼祟祟的水渍,感受着身下座椅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温暖,眼前一片氤氲。
“风太大了。”他摇起自己一侧的车窗,狠狠擦了擦眼睛。
进入山庄,两人跳下车,李妤非立即收起适才的欢欣鼓舞。她很明白此行带着任务,甚至为此依然穿了警服,俨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左汉撂下电话没多久,一个留着披肩长发、及胸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便从前方一个爬满牵牛花的石拱门笑盈盈地迎了出来。他穿着宽松的浅棕色亚麻布衣裤,脚踩一双沾了些泥的黑布鞋,脖子上戴着油光锃亮的一串大佛珠,两手手腕也缠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菩提子串成的手串,乍一看,犹如爬满蔬果乱藤的瓜架。
“哎呀,左汉贤侄,你可算来啦,可让我这陋院蓬荜生辉呐!”“瓜架”浑身生机盎然,脸上春意闹,宽松的袖口和裤腿伴着渐行渐快的小碎步迎风招展,一胳膊的菩提子早早悬在半空,等待与左汉的亲切握手。
左汉握住“瓜架”:“不敢不敢,杨老师,又来给您添乱啦。”
李妤非正要对这俩人假模假样的客套话失去耐心,左汉明察秋毫,自然过渡道:“介绍一下,这位是心元山庄庄主、我国著名人物画家杨守和老师。”左汉把山庄放在前边介绍,言下之意乃是这家伙做生意比画画强。而加上一个“我国著名”,则让这位出了前覃省没人知道的大师颇为受用。他转而对我国著名画家道:“这位就是市局李警官。”
著名画家早就按捺不住蹦到嗓子眼儿的交际欲,想到自己能结识穿警服的,那两粒黑幽幽的小眼睛霎时光彩熠熠:“哎呀,李警官,您可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让我这陋院蓬荜生辉啦!”
李妤非疑心这位大师是否套用同一句式招待了八方宾朋,如果来一个就让他的地盘生辉,这里早该起火。可恨她并没有左汉的演技和词汇量,努力笑了半天只憋出一声:“您好。”
然而这声“您好”在大师眼里可谓意蕴无穷,既表达了对继续沟通的默许,又体现了人民警察的庄严肃穆、不可侵犯。大师不敢造次,忙将二位小祖宗让进庄园深处。
即便对园林设计毫无研究之人,也会感受到庄园每个角落凝聚的匠心。左汉与杨守和本像献宝似的一一介绍经过的地方,哪知李妤非居然一心想着破案,只求尽快开始工作。左汉暗暗钦佩,也让杨守和免开尊口,只管带路。绕了大概七八分钟,三人进入一个“游客免进”的所在,入门只见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斑竹垂柳交映成趣,怪石堆叠,幽泉汩汩,花山翠海,蜂蝶不歇。
见李妤非终于被震撼,左汉骄傲地道:“怎么样,我选的地方不错吧?”
“为什么你做每件事的风格都如此浮夸!”李妤非愕然。
左汉转向杨守和,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杨守和很有眼力见儿,说句“二位请便”,扭头就走,仿佛左汉和李妤非要在他的场子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左汉解释道:“目前我被赵抗美盯上了,必须低调和示弱。这种筛查工作并非一两天可以完成,我不能再三天两头往警局跑。这个杨守和是我妈多年的好友,靠得住。对我们具体在做什么,他也不会多问。”说罢,他引着李妤非穿花过柳,拾阶而上,来到一座凌波而起的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