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南京路心印照相馆里,向一个职员接洽,请求瞧瞧那旦华大学纪念照片的底片。不料那底片还没有洗出。我问他曾否已有别的人来瞧过。据说已经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穿白法兰绒的西装少年男子,另一个是漂亮的少女。他们都说是昨夜纪念会中的来宾,但因着底片没有洗出,都有些失望。当时馆中的职员告诉他们,底片在午后可以洗晒,故而那两个人说不定下半天再要去瞧。
我们的设想会不会已成事实?这两个人不会就是案中的关系人吗?如果这样,这一条线路已经有些眉目,我得赶紧回去和霍桑商量一下,派一个人到这里来悄悄地守伺。
离开了照相馆,我一直回寓。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坐下来等他,烧着了一支烟,又作一番小小的推想。现在项圈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后来的变换,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霍桑正在向这一方面进行,但愿他也有些头绪。我等了约摸一刻钟工夫,仍不见霍桑回来,心中有些不耐。幸亏照相馆里的底片必须下午才可洗出,眼前还不必着急。
三、转变
我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得前门上铃声大震,接着有一个人踉跄地奔进来,是先前来过的高亚子。他的形状非常奇怪,脸色通红,口眼大张,额角和鼻尖上缀满了汗。
他满口嚷道:“霍先生呢?…霍先生在哪里?”
我答道:“他到你的旅馆里去找项圈的下落了。你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此刻正从旅馆里来啊!…包先生,你…你可有法子跟霍先生接洽一声?”
“接洽什么?”
“我…我叫他不要再费心了!”他的呼吸很急促,一壁用一块白巾在他的脸上乱一抹。
我暗暗地惊异,问道:“什么意思?”
“我请他不要再找寻那项圈了!”
“为什么?可是你自己找到了?”
“不是。”
“那末那项圈实际上没有遗失?”
“也不是。项圈果真是失去的,此刻也没有找回,不过实在没有找回来的价值。”
“奇怪!究竟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假玛瑙项圈,并不值什么钱!”
奇怪!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我忽觉脸上一阵子热灼,但还看不透这回事的内幕。
我庄容问道:“高先生,你当真来和我们开玩笑?”
高亚子竭力辩道:“不是,包先生,不是。我怎敢如此?我是受了人家的玩笑!
包先生,我一百个对不起你们!在半点钟前,我接到这封信。现在你姑且瞧一瞧,就可以完全明白。“
他拿出一封淡蓝色信封的信来。我接着抽出来一瞧,信是用紫色墨水钢笔写的,字迹细弱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那信道:“亚哥伟鉴:我知道你此刻认假作真,有些心慌意乱吧?现在请你定定神,不必再为着那条不值钱的玻璃项圈惊惶奔走了!
“我告诉你,昨夜纪念会中,我的表兄馥葆看见你双目灼灼地瞧着素馨,似乎你很注意伊的头颈上的那条玛瑙项圈。他觉得你的样子太惹目了,才打算你开一下玩笑。他特地回出去买了一条假的,悄悄地塞在你的袋中。后来他陪你一同回旅馆,你到底没有发觉,他就再进一步地捉弄你。你知道家兄担任着几家报馆的通信。馥葆家兄寄新闻稿子的时候,竟私下添注了一节失物的新闻。直到今天早晨,馥葆才和家兄说明。家兄虽责斥他不应如此恶作剧,因为这一来会影响他的职务,可是除了等明天更正以外,已没法挽回。馥葆说你平日善变戏法,喜欢作弄人,所以也跟你玩一玩,瞧瞧你的眼力究竟怎么样。
“我知道了这回事,今天早晨特地赶来看你。不料你正忽忽出外,不容我开口。
我跟着你同走,瞧你到哪里去。你果然认真起来,去请教大侦探霍桑了!因此,我不待表兄们的同意,先把这个疑团给你打破了。不过你也不必怨人。你昨晚上的行径确实有些不是,莫怪馥葆要看你不得。如果我说一句‘自作自受’,你总也不能抵赖吧?
陆芝英上。九月十三日“
果然,这封信揭露了一个谜,可是同时引起了我的羞愧。我仰起头来,瞧见高亚子的脸忽红忽白,似乎有些忸怩不安。其实那时候我若是照一照镜子,我的面部的表情谅必也和他仿佛。因为这件事他直接受了人家的戏弄,我和霍桑却做了间接的傀儡:霍桑此刻还在外面白白地奔走,若被人家知道了,岂不要闹出笑话?
高亚子又道:“包先生,现在你总明白了。这件事馥葆如此恶作剧,我少不得要向他算帐。只是破费了你们两位的光阴,我着实过意不去。”他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分明藏着一叠钞票。“这是我的微意,请你收下了吧。”
我又尴尬起来。接收了吧,似乎受之有愧;拒绝了吧,觉得空忙了一回,太不值得。我又不知道霍桑对于这注报酬的意见怎样。高亚子已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送到我的面前。我的手却伸不出来,一时真不知所措。
“包朗,收了罢。这是我们服务应得的酬报,不必客气。”
说话的是霍桑。他走进来时,我和高亚子都不曾觉察。他叫我接受这注款子,谅必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把戏。
我说:“霍桑,你还不知道哩。我们只是白忙一回罢了。”
霍桑正色道:“怎么说白忙?这位朋友所请求我们的,就是查明那条项圈的来踪去迹。此刻这两点都已有了成就,我们原应当拿酬报的啊。”
他把高亚子手中所执的信封接过了,顺手纳在袋中。
但他的手从衣袋中回出来时,已另换一种东西。那是一条黄色金星玛瑙的项圈。
他说:“高先生,你遗失的东西在这里了。你留着做一个纪念吧。这东西也值好几块钱呢。”
诧异又充满了我的脑子。这项圈他从哪里取得的?他的口气又像已经知这是条假圈。他也明白了内幕中的情由了吗?高亚子接了那条项圈,却目定口张地说不出话。
霍桑继续道:“高先生,回去吧。这件事总算不辱君命。但我有一句忠告。
要是你是个宿命论的信徒,那我敢说你现在正交着厄运,以后的行动应得谨慎些儿。
换一句说,你的恋爱的途径上已经长了一株小小的荆棘。你得小心进行,才有到达终点的希望。“
高亚子的呆木神气解除了,连连点着头,好似一半领受霍桑的训话,一半又表示敬佩。我的诧异又加强了,霍桑在一刹那间,怎么竟已探明了这事的内幕。
故而一等到高亚子别去以后,我便急不容缓地向霍桑询问。
我道:“霍桑,这样一出把戏,我事前实在想象不出。你凭什么查明白的?
你的智能竟有些不可思议!“
霍桑忽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智能!我这一次依凭的是机运!”
“机运?什么意思?”
霍桑忽慨喟地摇摇头:“包朗,你总记得我常说人世间最神秘和最难解的就是这个‘机运’。数学上的或然律对这神秘的‘机运’也不能下一个答案。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证吧。‘叉麻雀’是我们东南一带家喻户晓的一种玩意儿。因着用金钱作输赢,它是一种废时、耗钱、伤和、损脑的赌博,但从它上面可以显示出机运的神秘性而无从否定它。譬如一只‘老麻雀’会斗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
老麻雀弹精竭虑审己度敌地谋算,要是机运不照顾他,牌脚尽管好,可一连几圈和不出一副。
反之,一个不会谋算不顾利害的新手,却会连续地三翻五翻!这理由是什么?
包朗,你除了归之于机运,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默瞧着他,我的脸上也许有某种表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急于要知道的,是他探究这离奇迷悯而事前无从索解的疑案的过程,他却在发挥关于机运的议论,似乎和本题不相干。
他向我点点头,继续说:“是的,我的话是有关系的,我在给你辩证啊:你不是已经把我们探案的经历发表了不少吗?有一部分自以为抱着现实主义的读者,因着探案中有时牵涉到偶然性极强的机运,便认为实际上万无其事而指斥它是虚构的。
其实机运尽管无从理解,它是存在于我们实际生活间的。你不妨纪录下来,做一种平心静气的答辩。因为我们一切事业成功的主因,固然依靠我们的心智才能和努力,但有时候‘机运’忽然眷顾你,你的成功便会出于意外地迅速。这一件事我幸而没有失败,也无非靠凑巧的机运罢了。“
我领会地点点头:“那么你遇到了怎样的机运?”
“我不是告诉你汪银林本约今天九点钟来看我的吗?他自然是为着另一件事来的,但当他如约到达我们的寓所时,忽见有一个少年女子尾随着一个少年男子,一块儿到这里。银林瞧伊的形状非常诡秘,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男一女到了这里的门口,那男子按铃进来;女的忽退回去。银林越觉得伊的可疑,便也跟着伊同去,一直跟到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接着他就打电话通告我,以备我对于那来请教我的少年如果有什么疑点,这一点也可以做一种线索。他的电话就是在你出门时我接到的。”
“唉,真凑巧!”
“是。所谓凑巧,也就是机运的别名啊。我听了这个报告,觉得这女子确有注意的价值。我根据高亚子的话,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到这里来以前去看他的陆芝英,而且地址也相同。因此我就改变路线,先到长洪路去。因为我本来也要去看看这陆钱二人。等到我见了陆芝英,伊也并不隐瞒,我才发觉了这把戏的秘幕。”
我恍然大悟,说:“喂,真是巧极,可是也险极!不然你也不免要走到错路上去了。”
“是。你想这举动会出于玩笑,而且高亚子又糊涂得真假不分,说定是一条真玛瑙项圈,我们怎么能料想得到?”
我想一想,点头道:“是,焦点果真在他说得太确定。我看他的眼睛也给恋爱的翳障蒙住了。”
霍桑的嘴角牵一牵:“对。我看这种恶作剧的玩笑也有些作用。”
“是酸素作用?”
“当然。我瞧亚子和芝英间的关系,内中却夹着这一个钱馥葆,他的前途真未免有些危险。”
我想到了项圈的变换问题,又问:“那末那条假玛瑙圈怎样给换掉的?你又怎样追回来的?”
“这一点原没有困难,我早料到变化发生在旅馆中。因为这东西到了亚子手中以后,既没有别的人和他接近,只有旅馆的茶房最可疑。所以我早就打算往旅馆里去查究。我从长洪路兰馨坊出来以后,又到东大旅社去,因着那条铜表链的引线,立即查出了那是个麻皮侍者,叫吴锡森。这人因着上夜里听了亚子在卧室中的惊呼声音,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曾从门上的锁孔中偷窥,看见亚子把这东西藏在枕底下,自然也以假作真,认做是重价的东西。到了今天清早,这吴锡森忽然发生了盗念,就乘亚子洗脸的当儿,私下把他的一条铜表链掉换了。”
秘幕一经揭晓,疑问就不成其为疑问。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我说:“奇怪!他偷了东西,怎么还掉一条铜表链在里面?”
霍桑答道:“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麻子很细心,卸责的计划也就特别周密。
他所以要用一条表链,就防亚子会在未离旅馆前马上发觉。但是这麻皮把假项圈弄到手以后,眼光倒比亚子清楚,立即瞧出是假的,可是一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挽回。
所以等我去时,没有三五句话,他便慌得和盘托出。现在这件小事我已交给汪银林去办,铜表链也叫给他了。“
故事结束了,一切疑窦都已给正确的事实填充了,便觉得这把戏也平淡无奇。
但在结束之前,它的迷离扑朔,仿佛给一层厚幕掩蔽着,谁又看得透它的幕后?
霍桑说完了,拿起一把扇子,又向我道:“包朗,你快叫苏妈备饭。午饭过后,汪银林将有一件惊奇的案子来报告我们。你准备着收拾好资料罢。”
那天午后汪银林带来的案子果真很奇怪动人,但是不在本篇范围之内。这一件小小的疑案还有一种尾声,第二天报纸上的来函栏中,旦华校长赵学源登着一段更正的启事,声明他的女儿家馨失窃项圈的事出于误传,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 全文完>

 

 

正文 血匕首
更新时间:2008-4-8 11:18:17 本章字数:42893

 一、萍水相逢
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时代,初试侦探学术时的纪录之一。
他这一次的尝试,虽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结果却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绩的优异,不但使他在侦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础,又引起了他服务人群的兴趣,使他获得了发挥他的聆音察理,窥幽抉微的天才的机会,终于在社会间建立了不朽的光荣。因为自从我将霍桑从事侦探的经验公开发表以后,在我国传统上不容讳言的司法界的黑暗面,多少给予一些刺激而逐渐地革新。例如审案注重证据而摒弃酷刑;检验也已采用法医,而那些不学无术的讲作便逐渐归于落伍而淘汰。总而言之,吾国司法界的一般状况,已渐渐儿从迷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恶魔掌握中解放出来,而趋向于“凭借理智”“利用科学”和“扶植人权”“推行法治”的光明途径。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求盼望的,但距离他的始愿还不知相隔几千里!原来所谓“革新”,只限于几处通都大邑,而且还是表面而不彻底的,其他的一般情形,距离霍桑所企求的标的真还差得远呢。
霍桑自从破获了“江南燕”案以后,又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是苏州警署中的侦探钟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负责侦查人。钟德这个人虽没有特殊的聪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司,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语。他因为获得了我朋友的助力,居然把孙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因此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奖赏。钟德倒也有东方人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事们,总要称佩霍桑的智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说:“孙姓的盗案简直是霍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着钟德这般张扬,霍桑便得到了东方福尔摩斯的头衔,他的名誉果然震动一时。可是钟德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样地一天增高一天。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不过像钟德这样懂得这句古语的人,在现时代的社会间确是很少的了。
不到两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钱的科员调升到北平去办事,就把钟德连带地举荐到北平警察厅里去。
这年夏天,我们还住在苏州。钟德从北平写了一封挂号信来,请我们两个人趁着暑假的余暇,往北平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两张船票来,意思很是恳切,似乎有我们非去不可的样子。霍桑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故都的愿望,此番有这机会,真是投其所好。我也很有游兴,因此也从旁赞助。我曾说道:“钟德的盛情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今岁学潮汹涌,也发源于北平,我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地考察一下。”不料这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遇了一件离奇的血案,使霍桑确定了他的毕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对于记述案情的兴味。
霍桑就发了一个回电给钟德,告诉他我们启行的日期。我们立即着手料理行装,接着就到上海来候船…那时霍桑和我都住在苏城。等到轮船到埠,我们两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轮船。钟德所赠的船票是头等舱位,起坐很觉舒服,加了气候晴温,风平浪稳,我们也没有患晕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们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个有健美体格的北方典型女性。伊在上海女校里读书,因暑假回里。一位叫林叔权,是个身材高颀面目清秀的大学毕业生。他往北平去,也是为了游历,和我们的宗旨相同。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们萍水相逢地得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海风,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所谈的问题,如文学哩,美术理,宗教哩,社会问题哩,婚姻问题哩,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来,固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有什么隐秘的怀抱似的。那女友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简直是一位饱受时代教育的女学士。
轮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装上岸。那徐品英女士就在这里和我们分别。但林叔权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车进京。从天津到北平,火车很快,不过两三小时。可是在这两三小时之间,我们反觉无聊起来。那就因为叔权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人,比较品英女士,正是大相径庭。他起初还跟着我们谈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短,他的言语也比例地越少。自从登了火车,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我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罢了。
火车到了平站,钟德已在站上守候,旧侣相见,当然分外亲热。我们才知道他自从升迁来平,派在总警厅中当一个一等侦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他引领我们到一个万福旅馆,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那林叔权因和我们有同行的交谊,并且意气没契,就也同寓在万福旅馆。他的房间,恰和我们的相隔不远。我心中很欢喜,因为他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一个相识的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我们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国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气候在华氏九十度以下,阳光也并不太强。我们便和钟德一同出去游览。去的时候,我们也曾邀叔权同行,但他说因着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推谢不去。我们虽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真实,但也不便勉强,只得听他。如此一连游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园,热闹的街市,和餐馆剧院等,都已约略尝试。我们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星期四是钟德值差的日子,不能外出。我们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汗,也应该休息一下,便约定星期五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饭毕后,我和霍桑在我们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室中闲谈,忽又想起林叔权来。因为我们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不能不有些怀疑。
霍桑曾对我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你别向他多啰嗦。他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隐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相强。
我乘机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
霍桑摇摇头,答道:“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性质似乎很严重。”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
“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这句判断,我也认为很近情。论林叔权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他虽不和我们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归寓,总要迟到黄昏时候。据他说,他在北平并没有亲戚。那末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
我们因着约定了星期五游名胜的计划,想给他一个信息。因为我们前三日游的,都是热闹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我们既然改变了游览的对象,自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我计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权的房间里去。我们走到他的房门口,看见房门关着;我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不知道内中有人没人。那时我忽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室中在酝酿出一种诡秘的空气!
二、凶案
霍桑谨慎地举起手指,在房门上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向我说:“这里面似乎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我点了点头,举起手表一看,已是九点五十五分。因为我们晚餐罢后,又纵谈了半晌,所以时光已是不早。
我回答道:“他此刻还不回来,你想他一个人往哪里去的?”
这时甫道中恰巧有一侍者慢慢地走过来。
霍桑忙招招手,问道:“你知道林先生往哪里去的?他要什么时候回来?”
那侍者答道:“林先生用过晚饭才出去。他每次出外,总不告诉我们。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说不定的。”侍者说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我们也打算回房去。不料刚要回步,我猛见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那人戴着一项阔边的帽子,身体很高。我定睛一看,正是林叔权。他的面色发赤,颧骨和鼻尖上满缀着汗珠,目光灼灼,气息也然啡不定,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发怒的样子。
他一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说:“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好,请到房里去坐一下。”
霍桑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来,可算巧极。已经十点钟哩。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正要想回房去了。”
叔权开了房门,我们就挨次而进。坐定以后,霍桑先向叔权端相了一会,也不问他。我就把我们约游的来意告诉他。那少年低垂了头,默默地不答,不住地用白巾抹他脸上和颈项间的汗。气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较敏感,因为霍桑和我都没有感觉得这样热。接着,叔权忽而叹一口气。
他说:“二位的盛意很可感,我屡屡推却。自觉不情已极。现在我告诉二位,我为了一桩心事,身心都被它束缚着,丝毫没有游兴。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领盛情。还望你们见谅才是。”
唔,他果真是有心事的,前此我们所料想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究竟是为的什么?霍桑所料想的性质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诉我们?
霍桑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们自不便勉强。但是探胜揽奇的时候,少一位合意朋友谈谈,未免减少些兴致。”他领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尼所说的心事,可能见示一H?我们虽属浅交,但若有什么可以尽力的地方,我们也很愿意勉效一分绵薄。”
我也附和道:“我们同是作客,声气融洽,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林叔权向我们俩瞧了一下,忽把视线垂下了,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这几天我见林兄的心神不宁,本来想动问,今晚上实在很冒昧,请你宽恕。”
霍桑将两目注射在林叔权的面上,叔权也抑起头来,二人的视线不期地相接。叔权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脸色益发通红。
他呆了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肯仗义相助,真是感激不尽。我到这里来,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因着种种关系,不能不管守秘密。请二位原谅。”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此不由不疑惑起来。难道他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霍桑立起身来,答道。“林兄既须秘密,我们当然也爱莫能助。但我有一句忠告,作事宜处处谨慎,万万不可使气躁进。此后你若使需用我们,但一招唤,我们都愿意效力。”
那少年略略抬起头来。眼眶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额声答道:“霍先生的忠言良箴,真正难得。兄弟的事,不得动力,恐怕终难成就,早晚也许就要求教。不过我的事情虽秘密,却并没有一些儿暧昧不正当的意味。请两位不要误会。”
霍桑忆道:“林兄,你别说这话,我们都明白的。再会罢。”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室中,我的手表上已指十点三十分钟、我觉得叔权的话有些儿藏头露尾,很是难忍。
我向霍桑问道:“你听叔权的口气,可能测知他所谋的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正当不正当?犯法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