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张十二寸的鲁柏寿博士装半身照,方帽穗,浓眉秀目,生得英挺不凡,年纪还只三十内外。
霍桑又提出问句。“常先生,你在这里任事多少时候了?”
“才半年。”
“晚上你不住在这里的?”
“不住的。我早晨九点钟来,下午五点钟回去,天如此。”
“还有一句话,这姓奚的你以前可曾见过?”
“没有,昨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忽而凝注在一处,又引手向柚木大书桌上指一指。
他问道:“这一张女子照片不会是鲁律师新丧的夫人吧?”
常学初回头一瞧,他的唇角忽然牵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一丝笑容。我的视线也射到书桌上面去。桌上有一座意大利石刻的棵像,一组银质的笔插连墨水盂。
就在那棵像旁边撑着一张金质框子的照片,照中是个装束摩登的少女,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貌很美丽。
少年摇摇头,道:“当真不是。这一位也许…也许可以算是他的未来夫人。”
霍桑的目光闪一闪,但仍竭力蕴藏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问道:“莫非鲁律师已经重新订婚了?”
常书记道:“不,还没有。”他也指一指照片。“这是大通银行刘行长的小姐,叫刘丽娜,近来常在这里出进。他们虽还没有正式订婚,但也相去不远哩。”
王耀林从外面进来,霍桑的询问也告一个段落。我看见了王探长的懊丧神气,便料他不会有什么佳耗。
他一边把一块白巾抹拭他的脸上和衣上的雨点,一边说:“他不曾往第四分署去过。我已经打电话向各区中间问过,都说不曾见过鲁律师。”
霍桑道:“你可曾顺便问起,各区辖境里有没有尸体发见?”
王耀林道:“我也连带问过的,都说没有这一回事。”
霍桑低下了头,右手摸在书桌边上,手指按着节奏似地在弹弄。他的嘴里也低低地哼出一种曲调。
他忽抬头问我道:“包朗,这件事好像比‘五鬼搬运法’的玩意儿更耐人寻味。
你以为怎么样?“
老实说,那时候我的脑室中除了诧奇以外,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因为我看不透这把戏的内幕。好在霍桑的问句也似心不专属地随意发出的,并不一定期望我答复。我也就用点头的动作来塞责。
他又向王耀林道:“据我看,在短时间内鲁律师也许不会出现。你少停得多打发些人出去探访,也许才有下落。”
王耀林道:“霍先生,你想他会到哪里去?”
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们不如趁势在这里检查一下,倘能得到什么线索,对于他的失踪也许容易解决些。你先在这里查查他的文件,我们到楼上去瞧瞧。”他立起来,向那近视很深的老仆招招手。“金福,你主人的卧室是在楼上吗?
你领我们上去看一看。“
金福便依言引导,曲了背先向后面的楼梯那边走去。霍桑向我点一点头。我马上立起来跟着。
我们踏进了那地毯温软的卧室,目光所接,又是一种景象。一切陈设很富丽。
箱、橱、椅、桌、床榻和用具。都是西式的红木质的,并且还是簇新。镜台上排满了高价的舶来化妆品。壁上有两幅棵体油画,窗上挂着镂孔的纱帏,床上铺着白绒毯,有一条银红色和一条淡密色的绸被,虽是叠着,但不很整齐。一端有一个雪白的野鸭绒大枕头。霍桑走近前些,把衣橱的厚玻璃门顺手拉开,橱中挂着不少西装衣服。
他回头向老仆道:“你主人是穿西装的?”
金福道:“中装西装他都穿。近来他常穿中装。”
霍桑说:“今天他穿的什么衣服?”
金福眯了眼睛,想了一想,才道:“他穿的是玄色直公贡呢马褂,袍子…晤,我不清楚…似乎是栗壳色法兰绒的。”
霍桑俯着身子,从衣橱中取出一双皮鞋,和一双橡皮套鞋来,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又问金福道:“他刚才出去时穿什么鞋子?”
金福眯了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留意。”
霍桑想一想,又问:“我想你主人的衣饰是很考究的,是不是?”
那老仆也凑近来瞧一瞧,点头道:“不错。先生,你可是说这双皮鞋的价钱很贵?是的,鲁律师的皮鞋都是来路货。我听说这一双要三十多块钱呢。”
霍桑不答,放了皮鞋,把橱门关上。他的眼光又射向卧床上去。他走到床边,偻着身子,瞧那野鸭绒枕头,像在用嗅觉。忽而他的身子震一震,双目一闪,仿佛无意中发见了什么重要东西,我问道:“霍桑,你瞧见了什么?”
霍桑俯下些头,闭紧了嘴,伸出他的右手来,在那雪白的毛绒毯上摸一摸。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奇怪!”
我跟上前去,又问:“什么东西?”
霍桑仍不开口。他挺直了腰,紧了嘴唇,神情很紧张。他把左手的掌心向天,又将右手中在床上摸得的什么东西,放在掌心中,更将手掌凑近眼睛去仔细瞧察。
我瞧不见什么,心中越发纳罕。
“一个虱!”
他的声音好像从他的齿缝中迸出来。我也凑近去细瞧,才见他的掌心中有一个白虱…六只细足,一个肥胖的肚子,还在蠕蠕地动着,看见了会使人引起一种肉痒而不快的感觉!
发见是新奇的,可是我仍莫名其妙。霍桑似乎非常重视他的过度郑重的神气,仿佛他认为这小小一个虱含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简直像前后的关键就系在这一个小生物的身上。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完全捉摸不着。
四、闷葫芦
当我们从鲁律师寓里出来以后,王耀林把在鲁柏寿书室中搜得的几种文件给霍桑瞧。霍桑唯唯否否,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分明他意有所属,不愿分心在旁的事上。
不料在这紧张的当儿,霍桑的表示竟使我十二分失望。
霍桑说:“耀林兄,我看这件案子一时还不能够解决。但我们不能留待,今天必须回上海去。以后有什么发展,你若能给我们一个消息,我想包朗兄一定很感激你。因为这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若使没有结局,他未免要抱怨此番的徒劳跋涉了。”
接着他又回头向我道:“包朗,你跟耀林兄回警局去,赶紧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直接往火车站去等我。我去买些东西,就可以到车站。”他说完了,不等王耀林留阻,掉头便去。
他为什么急急回上海?上海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案件吗?我可完全没有头绪,感到老大的不快。因为这件事刚才引起了我的兴味,不意案子未破,霍桑忽然急着回去。
他虽关照王耀林,事情有了结果,必须通知我们。但这样一件疑案,要是能亲身经历,岂不更有趣些?他怎么轻轻放过了,反间接从人家嘴里去探信息?可是霍桑的意志既诀,谁也不能挽回,我只得依着他的话,取了行李,和王耀林作别。王耀林坚执着送我上车,直送到车站,彼此方才握别。
时已近十二点。我在车站上等了一会,饥肠雷鸣,便随意先进些小食。到了十二点四十分钟,火车已经到站,我才见霍桑急忙忙地赶来。我们就一同上车。
火车开了,我才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刚才说去买东西的,买了些什么?”
霍桑摊开了两手,说:“没有买什么。”
“那末你在干些什么事?”
“我空费了一个钟头,很失望。”
我乘势道:“你希望些什么?”
他向我嘻一嘻,摇摇头。
我再问:“霍桑,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在这紧张关头,你怎么把这一件不可索解的疑案轻轻放过?”
霍桑的嘴牵一牵。“包朗,你太老实了。这种案子,我们怎肯错过?你总知道我所以始终保持我私家侦探的地位,绝对不肯受官家的任何高俸厚禄,目的就要保全我们的自由,贯彻我们为公道正义而努力的主张。此番我所以如此,也就要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以便自由自在地侦查这件疑案。假使我们和王耀林一块儿合作,这一点一定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像一枚尖针刺破了我的迷惘的疑障,我的闷气立刻得到发泄,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我忙道:“既然如此,我们此刻为什么又急急地回上海去?”
霍桑道:“这案子一天两天谅来不会发展。我们何必在这里坐等?并且若使留在这里,我们就也不能自由行动。”
我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案子谅必已有一种理解。是不是?”
霍桑说:“是,理解是有的,我已经表示过。”
“你刚才不是说鲁柏寿在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吗?这句话根据什么?”
“根据我先前的观察。”
“晤,你说得明白些。我还像在黑暗中迷藏。”
“我本料鲁柏寿和奚宰耕有怨嫌。今天鲁柏寿忽然听说奚莘耕自称已将他杀死,他自然会因此惊恐起来。他虽已答应了耀林,但一转念间,又临时变了主意,便悄悄地逃避开去,不敢到警局里来会面。当时我假定这转变有两种可能:一,他畏惧奚莘耕,怕迟早会吃他的亏;二,或是他自己有什么亏心的事,深恐一经和奚莘耕面质,他的黑幕给拆穿了,不免受法律的处分。”
“晤,很合理。”
“不!恰正相反!”
我诧异道:“什么?相反?”
霍桑点头道:“是。这一个推想已经给一个小生命完全推翻了!”
我顿一顿,又问:“一个小生命?不就是你在鲁柏寿床上发见的那个虱?”
“对!”
“我正自奇怪得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虱?它会有这样的大力,能够推翻你的推想?”
霍桑脱口应道:“我相信这个虱是案中的一个重要枢纽。我因着这个,才想到…唉!真狡猾!…”
他说到这里,忽而愣一愣,顿住了。他的闪动的眼光漾到车窗外面去,似乎在欣赏那奔赴眼前的田野风景。
我忙道:“霍桑,你想到什么?怎么不说下去?”
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包朗,请原谅,不要逼迫我。我刚才费了一小时工夫,就想证实我的重建的推想,但是到底没有证实。故而此刻我还不便发表。”
读者们大概也都很深悉,霍桑有时有一种卖关子似的脾气。此刻他又要玩老把戏吗?
我仍耐不住,继续问道:“霍桑,你的推想虽然没有成熟,还不能发表,但这一个虱…”
他摇摇手。“虱是我的推想的引子。你要谈虱,就不能不牵引到我的末成熟的推想。对不起。”
我的嘴给堵塞住,抱着闷气也瞧到窗外去。
一片寥廓的田野,田中只有未掘割的稻根,树木都寒伦地赤裸了。小桥边的水车棚是空虚的,没有牛,当然更没有桔梗声。初冬的野景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缺乏吸引力的。
“霍桑,你难道不能随便把可以发表的说一说?”我终于耐不住。
霍桑忽摇摇头。“唉,你又来了!你的躁急的性子真是没法改变的了!晤,我不说,你终不会甘休。好,现在我把我推想中最后一点告诉你。据我料想,鲁柏寿律师此刻大概已经不和我们呼吸同一的空气了!”
霍桑说完了话,从无甚可观的田畴间收回了视线,把他的头仰靠着座垫的背,随即闭上了眼睛。车声虽隆隆地震耳,他却很安闲地养神打吨起来。
他的表示太惊人。我当时自然又发过几句:“鲁柏寿死了吗…?”“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的…?”一类问句,但是结果不但没有得到他一句答话,连他的眼睛都不曾张开来。
五、第二个关键
我处在这个闷葫芦中,不消说是十二分难受的。但我们到了上海以后,霍桑仍绝口不谈,我也仍没有打破这葫芦的机会。我回到我自己的寓所以后,足足闷了一夜,绞尽了我的脑力,到底解释不出。
霍桑的推理有什么根据?鲁柏寿一去不返,虽觉可疑,但若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料他已死,岂不近乎武断?
我相信霍桑的脑子是完全科学化的,当然不致于如此武断。他一定是有根据的。
这根据是什么?不就是那个虱?
但是这个神秘的虱,在我的眼中,实在想不出什么。
第二天十五早晨,我又赶到霍桑寓里去瞧他,问他有没有苏州来的消息。
霍桑仍否定地答道:“没有。你姑且耐性些。这案子的发展也许不是一两天内的事。”
消息又使我万分失望。但事实如此,焦急也没用,只得勉强耐着性子等待。
那天晚餐时分,我正和我的妻子佩芹在寓里晚餐,谈论这个神秘的虱,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声言苏州已有报告来了。我正渴望着打破我心中的疑团,一得这个信息,便丢了饭碗,赶到霍桑寓里去。不料雷桑竟故意作弄我似地一个人出去了。
我不禁有些发火,独自在他的办事室中顿足不耐。
旧仆施桂走进来,说:“包先生,霍先生往电报局里去的。请等一等,他立刻就会回来。”
我问道:“你可知道苏州来的什么消息?”
“在断黑时来了一封快信,是苏州警察局里姓王的发的。”
“那封信呢?”
“他带出去了。”
“你可知道信中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又不觉使性道:“好了!我还是不问你的好!”
事后回想,我把这种态度对付施桂,实在是不合理的。幸亏施桂知趣,立刻退了出去,否则我也许会有其他失态的事情。人的情感压制了理智,行为的后果非常危险。我自恨我的修养太欠缺。
我等了约十分钟光景,冗自对着炉火发呆,还不见霍桑回寓。我正要负气而出,准备明天和霍桑算帐,但是走到门口,忽见霍桑恰巧从外面进来。
他一见我,便笑嘻嘻地说:“包朗,你要走了吗?…唉!走不得!我想你不如打一个电话回去,就在我这里耽搁一夜。也许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回苏州去。”
霍桑这几句话很像诱色的香饵,不由我不上钩儿。我的满腔怒火,顿时平息了一半。
我问道:“可是这案子有了新发展?”
“是!”
霍桑点点头,便抢着我回进办事室。他卸了一件黑呢外衣,去拨火炉中煤块。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破案的希望扑灭了我心头的残余的怒火。
“包朗,我知道你闷得受不住哩。可是我也跟你一样焦灼。你不能怪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想已经证实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证实了什么?”
“鲁柏寿的确死了!”
“晤?”
“刚才王耀林有快信来,说今天早晨鲁柏寿的尸首已经发见了!”
我惊讶吗?不。我本来相信霍桑不会凭空乱说。
我又问:“鲁柏寿死在哪里?”
霍桑道:“他的尸首被发见的地点,在金鸡桥的河里。那条桥是从万安桥到警局所必经的,地点很僻静,河水又比较深些。所以直到那尸体浮了起来,方才被人发见。”
“他怎样死的?”
“还不知道。据王耀林的察验,尸体上并无伤痕,并且直贡呢的马褂、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衣袋中金表钱币,也完全没有遗失的迹象。此刻仍在侦查期中,他们还没有具体的见解。”
“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他可是被人谋死的?还是…”
霍桑又垂着目光,答道:“我在一个要点证实以前,还不便发表,你不能说我卖关子。好在这个要点的证实,至多不会出十二个钟头。无论如何,你总可以耐一耐。”他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授给我。“我刚才出去发了个电报,就要证实我所说的要点。这是电报的底稿。你自己瞧罢。”
我接过那电报稿一瞧,只有十二个字。
“来函悉。死者足穿何鞋,盼速示。”
电报稿不能给我任何启示,反而使我更深地陷进迷雾中去。
我问道:“你为什么问起他的鞋子?”
霍桑答道:“这是这案中的第二个关键。只须这个问题解决,全案的情由便可以完全明了。”他抽出两支纸烟,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烧着。“包朗,眼前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能否再原谅我一夜?不要逼着我解释。你得知道我在这关键证实以前,正像一本小说中间缺了一章,说出来也没有意味。你姑且再耐一耐。只要等回电一到,我们的行止马上就可以决定。”
我的嘴再度给封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夜我果真睡在霍桑寓里。睡到床上,我再也不能合眼,恨不得使那时计上的秒针加速地过去,立刻就到天明。
直到半夜过后,我正要朦胧地睡去,忽听得下面门铃声响。
我突的跳起来,叫道:“霍桑,回电来了!”
霍桑也早已听得,便也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并不惊惶。
他低声答道:“是,我也料想如此。但半夜三更,你不要如此发狂。我们坐一坐,施佳会送上来。”
五分钟后,施佳果真送了一封电信上来。我一手抢过拆开来一瞧,偏偏还是电码,没有给译出。我又足足费了六七分钟翻译的工夫,才知道是“圆口,小方格直锦缎、骆驼皮底番鞋”,几个字。
霍桑舒一口气,很安闲地说道:“好了。包朗,你再睡一回。明天第一班车,我们可以走了。”
六、惊人的揭露
霍桑的话我表面上果然只有依从,但再要叫我安睡几个小时,我的神经却不肯服从我的命令。好容易摄到了东方发白,我便起床漱洗。到了六点半时,我还不见霍桑起来,便老实不客气地催他起床。
霍桑笑嘻嘻地说:“第一班车要七点五十分才开。你何必这样子着急?”
到了七点钟,我们俩一同进早餐。早餐既毕,霍桑拿出了两支手枪,一支给我,一支他自己藏着。我们刚才准备出门,忽见一个邮差又送进一封快信。
霍桑接过了瞧一瞧,说:“又是王耀林发的。这案子他们已经解决了,那未免太心急些哩。瞧这邮局印章,这封信是昨日傍晚发出的。现在我们果真不能不赶紧些了。万一脱了第一班车,说不定要徒劳往返。包朗,快走,这封信很长,到车上给你瞧。”
这又是一个新发生的疑团,但为经济时间起见,我只索再忍耐一会。
我们上了火车,霍桑的心似乎方才放定。等到火车开了,霍桑才把王耀林的第二封信授给我瞧。他自己开始抽烟。
信当真很长,王探长把案子的经过报告得非常详细。
我现在只能略述大意。
他说鲁柏寿的尸体已经检察官检验过,也不见什么伤痕,加着身上的衣物完全无缺,便断定决不是出于谋害。
他们假定他在十四日早上接了王耀林的电话以后,心中不无惊慌,就匆促赶到警局中去。当他经过金鸡桥时,天雨泥滑,足力不稳,便落到河里去。那里本是僻静的所在,清早时行人更稀,故而落水后没人瞧见搭救,直到下一天,他的尸身才浮上水面。至于那个军官奚宰耕,恰合霍桑的推理,果然是有神经错乱病的。因为有吴萃耕的一个同伙李栋,也是一个下级军官,特地到警局里去证明。
奚芳耕曾在前线受过炮弹弹片的伤,神经因而衰弱。长官见他如此,便叫他请假到后方来休养几天。那李栋也请假回里,所以陪着他同到苏城。他们在12日晚上到苏州,一同寄寓在北寺前大新旅馆。下一天奚苇耕一早赶到万安桥去瞧他的妹妹。不料他的妹妹已经在一月前过世。他因责备妹夫鲁柏寿默不通报,彼此曾口角过一回。奚宰耕的神经既然有病,自然容易发怒,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行凶的行动。因为十三日那天晚上,李栋确实和奚苇耕同榻而睡到了14日清晨,奚萃耕忽失踪不见。李栋吃惊不小,四处寻觅,才知道他竞投到了警局里去。所以他的话完全是神经错乱的征象,不足为凭。王耀林觉得这一番事实和霍桑所料想的完全合符,案子尽可以结束。所以法院方面已经准许李栋把吴萃耕和他的手枪领回去,以便销案了结。
我把那信读了一遍,思索了一下,才向霍桑诘问。
“你刚才说王耀林结束得太心急,分明你还表示不满。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
我又说:“但官方这样解释,确实合符你先前的推想,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意见?”
霍桑缓缓地吐吸了几口,才答道:“不错,这当真是我的先前的推想。但我的推想给小生命推翻了,已经一变再变。你难道不知道?”
我说:“是的,你曾经说过,你的推想已经因着那个虱,发生过变动。但怎样一变再变,你不曾漏过一句,你现在反而责我,我怕你的神经也许也有些儿不怎样健全吧?”
霍桑不禁扑哧笑了一声,答道:“唉!包朗,我实在太自私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不妨告诉你了。我最初的推想,以为鲁相寿既然无恙,谅来是奚宰耕的神经错乱。接着我知道鲁柏寿失踪了,便又料他是故意避匿。后来他的床上的毛绒毯上一个小生命吸住了我的视觉,推翻了我的以前的假定。我的推想就彻底变动了。
现在我既然得到了那虱和鞋子的印证,又知道奚苹耕果真另有一个同伴。所以我敢说王耀林的判断太急促。你总知道急促的后果往往是错误啊。“
我疑惑地说:“错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我敢说鲁柏寿的溺死,决不是自己失足,是被人谋死的;”
“喔?你确信如此?”
“是!”
“那末凶手是谁?”
霍桑忽竖起了良指,作势警告我。“喂,低声些。这车中不是我们两个人啊。”
我减低些声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也已经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们一到苏州,你也就可以瞧见他。”
“那末你此刻还不能先告诉我?难道你还有什么推托?”
霍桑微微一笑,道:“喂,逼功真厉害!好,我起先因着那关节没有证实,未便发表,现在不妨就老实说。凶手是奚萃耕。”
“奚萃耕,这怎么可能?”
我惊疑得简直不敢相信。
霍桑反问我道:“怎见得不可能?”
“鲁柏寿是十四日早晨死的。那时候奚萃耕早已在警局之中;后来他从警局被移送医院,当然也有人看守。难道他会有分身术?”
霍桑点点头,说:“对,从事实上看,你的逻辑确实不错。不过这案子的设计的狡猾就在这一点。要是我没有料错,我深信行凶的是他…唉,这回事相当曲折,证实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办得了。好在不到两个钟头,这秘幕便可以揭破。
包朗,你且养一会神。我应许你的比‘五鬼搬运’更妙的资料,大概不会食言了。“
七、会面
我们下了火车,霍桑便雇车直接往桃花坞公济医院。
不料据医院中人回答,就在这天清早,奚苹耕已经被人领回去了。
霍桑呆一呆,不禁作失望声道:“包朗,我刚才的允许也许真要食言哩。他们如果已经动身走了,你的资料当然也要没着落。”
我说:“你想他们已经逃走了?”
霍桑皱一皱眉,说:“很难说,不过现在还有一线希望。他们住在大新旅馆。
我们姑且赶去撞撞木钟,在不在要看你有没有幸运!“
从医院到旅馆的路程原只有十多分钟,但我的心里上的感觉,这十多分的时间足有一百倍长。我们一踏进旅馆,先在旅客姓名表上一瞧,看见奚李二姓还赫然留着房间号数是二十四号。
我欢喜地说:“还好!他们还没有走!”
霍桑道:“且慢快乐。客人走了,这牌上的姓名不一定立刻就会给揩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