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约克西姆喊道,他透过堵在嘴里的布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绝望,艾琳并没有回应,她已经晕过去了,也许已经死了。


Chapter 63
警长步伐飞快地走了出去,老照片爱好者说这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地下室的另一侧也是黑暗的,不会让能毁坏照片的光线照进来。海琳娜试图捕捉正在暗室门的另一侧打手机的警官言语间的零星片断,她的脑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听起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在湖里又发现了别的什么。难道这东西重要极了,以至于他们不肯让海琳娜听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警官终于回来了,海琳娜急切地看着他,警官在犹豫,这点海琳娜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不应该告诉海琳娜与案件有关的信息,毕竟她是谋杀案嫌疑犯,应该对她有所回避。
“没有我,你们根本发现不了这些。”海琳娜冷静地说,以她从原来那个海琳娜·苏贝格学到的方式紧紧盯着警官,她的眼神咄咄逼人,坚定而目的明确。
“他们找到了个凶器。”警官低声说道。
“在湖底吗?”
“就在尸体不远处,他们用水下金属探测仪进行了探测……”他笑了,“我原来从没用过这玩意儿。”
“这个凶器就是……”海琳娜想该以什么话接下去。
“这还很难说,特别是指纹并不能在水下保存很久。”警官说。那个老照片爱好者又把几张照片挂了上去,警官看着这些照片。
“你有什么发现吗?”警官问道。
“看看这几张。”海琳娜说,她指着几张在草莓地拍的照片,一群人坐在海滩上,眼睛里还隐约能看到太阳,他们朝照相机笑着,这是旧时代特有的笑容。警官仔细研究着照片上所有的面孔,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里。其实海琳娜在一开始时也是这样,直到她看到了它,照片上有两个人环抱在一起,其中一个女人留着长发。这两张脸转了过去,他们正盯着旁边的一棵树,这要不是拍照失误,要不就是摄影师想试试与众不同的艺术花样。又有几张照片被挂了起来。警官和海琳娜一张一张仔细看着这个死去士兵的艺术展,警官看着海滩上的几个年轻人,又看了看照片上的所有面孔,他们是那么得开朗而愉快。这是幅拍在夏天的照片,人们正在摘草莓,这是个星期五,那个长发女人也在这里,她爱意正浓地看着摄影师。
“我该看什么呢?”警官问。
“你知道我丈夫长什么样吧?”
“当然了。”
“他在照片上吗?”
“他怎么可能在上面呢?这是60年代拍的照片啊。”警官说。然后警官看到了他——那个美国士兵,亨利。这就好像在看埃蒙德的照片,他有着埃蒙德的直鼻子,埃蒙德的宽下巴,埃蒙德的大眼睛,还有埃蒙德结实浓密的黑头发。
“这是他的……?”
“父亲。”海琳娜说,然后指了指摩托车上坐在亨利旁边的那个年轻女人,“这是她的母亲。”警官盯着这个女人,是卡洛琳,当时她是那么年轻,漂亮,显然坠入了爱河,她的胳膊环抱着亨利的身体,是那么得开心,这两张快乐的面孔看着彼此。卡洛琳与亨利,他们是埃蒙德的父母。


Chapter 64
约克西姆抬起头,火焰已经吞噬了房间里绝大多数的木制品,高温已经几乎要夺走他们的生命,他已经看不到艾琳了,浓烟已经阻隔在他们之间,弥漫得到处都是,火焰唯一没有蔓延的地方,就是绑着他们的绳子。约克西姆想起了海琳娜,眼前浮现出她的身影,每天早上醒来时,她便会打开房门,来到约克西姆身后看着他,她会叫喊着,叫着约克西姆的名字……还是用外语。不,约克西姆抬眼一看,这喊声,不是海琳娜的,是赶来的人群的,有人已经看到了这里的大火。约克西姆嘟着嘴叫喊着,用吃奶的劲发出最大的响声,尽全力踢着桌子,桌子翻了过去,但这并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火。约克西姆突然又看到了艾琳,一定是他刚才踢来踢去的动作驱散了浓烟,艾琳现在悬空挂着,双脚完全离开了地面。约克西姆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从下面的院子传来,这些意大利人彼此说着什么,突然,外面的台阶传来了脚步声:“Attenzione(意大利语:小心)!”一个叫喊声传来,这是谁的叫喊声?好像有谁在要求别人后退,不要走进火海中,又一次喊道:“Attenzione(意大利语:小心)!”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喊着什么,约克西姆努力转过身,朝门看过去,它开了吗?约克西姆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然后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浓烟中,一个人走了过来,有那么一刻约克西姆觉得自己看到了克利桑德的脸,不过其实这是个年轻的意大利男人。这个年轻的意大利男人把身上的毛衣向上拉到了鼻部,惊恐地看着约克西姆与艾琳,然后他的朋友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他们朝彼此叫喊着。约克西姆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太疼了,那几个意大利人和绳结较着劲,它们系得实在太紧了,其实这也是约克西姆的错,在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他让绳结反而变得越来越紧。哎,好了!一只手被放了下来,在一个年轻意大利人的帮助下,约克西姆用快速而颤抖的动作将另一只手的结解开了,自由了,真正自由了。约克西姆的胳膊感到出奇的轻松,他摇晃着胳膊,让血液得以流动,这样就能重新控制好它们了。另一个意大利人努力去解开艾琳手腕上的结,艾琳的裙子上到处都是小火星,约克西姆跑向艾琳,扯开她的裙子,一脚将那张燃烧着的桌子从她身旁踢开,艾琳后背的皮肤也出了很多汗。两个年轻人全神贯注地解着结,一人各负责一只手,约克西姆把艾琳嘴里的那团布掏出来后,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约克西姆也将自己头周围的一圈绳子解开来,将嘴里的布吐出来,火焰已经烧到了墙壁的宽木构架上。
“赶紧的。”约克西姆用沙哑的声音说,这声音他自己几乎都认不出来。
艾琳看起来格外不知所措,一个意大利人将她抱了起来,抬离地面。约克西姆朝浓烟与火焰望去,那里还留着海琳娜无罪的证据。也许他和艾琳见过了它就够了?这已经足够让海琳娜脱罪?
“不!”
约克西姆跑回去时,他听到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在自己身后一遍遍地这样喊道,约克西姆跑回到浓烟、火焰与高温中,“不!”约克西姆弄翻了桌子,他的腿很疼,但他忍痛站起来,挥动着胳膊,绝望地在浓烟中呼扇着,想看清前面的东西,然后意大利人抓住了他,握紧了他的一只胳膊,吼叫着。约克西姆放弃了,任由他将自己拉出去,然后约克西姆看到了它,在地板上,《神秘女人》就在那里。约克西姆用力挣脱开,在年轻人再次抓住他之前,约克西姆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画。这次他再也没有任何抵抗,跟着年轻人走向出口,朝着光明与生命的出口走去。
约克西姆被救下来时,艾琳已经裹着毯子躺在了院子里,一个女人坐在她的身后,在她的伤口上倒了点水,又给她喂了点水。那两个意大利人架着约克西姆坐了下来,大家都在忙活着,总是不停地有更多人进到院子里。那两个年轻人想跑回去救火。约克西姆听人说,刚刚有人看到一个男人还在一层屋里没出来。又有几个人已经在努力撬开门了,门从里面反锁了,约克西姆朝窗户往里看过去,火焰正在里面肆虐,那里就是几个小时前,他们和克利桑德一起用餐的地方。约克西姆突然看到了他,看到了克利桑德的身影,他宽阔的肩膀,并听到了他的一声叫喊。约克西姆觉得,这些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们不会明白克利桑德宁可将自己烧死,也不愿意自己的老底和丑闻被当众揭开。
“约克西姆?”
他转过身,这是艾琳的声音,约克西姆朝她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Chapter 65
约克西姆感到睡意昏沉,周围水声一片,这种感觉持续了片刻后,约克西姆有了种在岛上的岩石上搁浅的感觉,还是说他一直都躺在那里,沉浸在一片漆黑与死寂之中?他已经死了吗,像一潭死水一样?不,他现在搁浅在了岩石上,浑身都很疼。约克西姆醒了过来,以一种模糊的视线看着周围,就好像以水的视角在审视着这个世界,然后,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坠入了绝望之海。约克西姆想,索性就让自己这样消失吧,就让这由206块骨头和9万公里长的血管与动脉组成的约克西姆,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吧,谁还会记得他,谁还会怀念他呢?他的家人?恐怕不会。他的读者?更不会了。“不,不行。”约克西姆突然小声念叨,上帝,请你抛下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把我抛在尖锐的岩石上,就这样把我的生命抛出去吧,但上帝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约克西姆并没有死。
已经过了几天了吗?还是几周?约克西姆醒了,但这次醒来的方式与以往都不同,他醒来后并没有一点想要继续睡去的欲望。他看了看周围,这是个巨大的房间,单间里带了两个窗户,轻薄的白色窗帘遮挡着外面下午的日光。窗户不时轻轻摇动着,在房间里留下清脆的响声,有一辆火车开了过去,约克西姆意识稍有清醒,感到十分恶心。护士强迫他喝下一些水,然后告诉了他现在的状况。约克西姆正在巴勒莫的一家名为维拉·玛利亚·艾利欧挪的医院里,医院名字太长,但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这里风景如画,是个适合走向死亡的好地方,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适合。如果约克西姆在这里的照片出现在他即将出版的新书上,出现在最后一页的作者简介下,一定看起来挺不错的。约克西姆,于1966年元旦之夜出生于洛兰岛的霍斯隆纳,于2015年在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去世,他的人生旅程始于丹麦的边端,终于欧洲的边端。
约克西姆能听到外面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声说话声,话音中充满了关切,偶尔还有激动的声音或者咳嗽声传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全身都是绷带以及巨大的烧伤膏药,他的背部情况最糟糕,到处都是水疱以及开裂的伤口,不得不侧身躺着,所有没被绷带覆盖的皮肤,都被涂上了又厚又黏的药膏。他的肺部能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尽管如此,约克西姆在从自己和医生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得知,自己其实是十分幸运的,医生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告诉他,他很快就可以恢复了。但约克西姆询问艾琳的状况时,医生迟疑了,这个迟疑的时间太过长久,他极力想出相关的英文语法与词句,费劲地向他解释着他们已经尽力了……“那个丹麦女人”“中毒”“肺部”“很严重”。约克西姆为艾琳的情况感到无比揪心,艾琳在来之前应该已经知道克利桑德是谋害露易斯的杀人凶手,或者至少心里有所怀疑,约克西姆真是搞不明白艾琳明知道情况为什么还要跟他一起来。约克西姆放弃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转而去想海琳娜,实在是太想念她了,以至于他分不清心痛是否比身上的烧伤更痛。约克西姆能真切地感受到疼痛从身体的最内部一直蔓延到最外部,他想着克利桑德的作品——《神秘女人》,那幅画从那栋烧毁的建筑中被带出来了吗?约克西姆不断地回忆着当时下台阶的情形:当人们把他抬出去时,他的胳膊底下夹着《神秘女人》,但从那儿以后他就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没有那幅用露易斯的皮肤做的画,就没有证据来证明杀死露易斯的是克利桑德了,那么这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海琳娜的面孔一直在他眼前浮现,闪烁着光芒,啊,他那美丽而完美的海琳娜,他与魔鬼克利桑德一切的一切的斗争都是为了将海琳娜从监狱里拯救出来。一想到海琳娜可能会为自己从没有做过的事被关进监狱,约克西姆整个人就痛苦不堪。然后约克西姆有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艾琳,医生现在正竭尽全力挽救她的生命,而他心里想着的,却只有海琳娜。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
“警察来了。”护士说。
这两个男人把警帽夹在腋下,看起来严肃极了。护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拿着两把椅子走了回来,放在了床边。护士迅速地将约克西姆的床单抹平,就好像是为了让他看起来稍微像点样子,然后她走出去,把门带上了。这两个警察的胡子都修剪得很干净,约克西姆觉得他们应该四十岁左右,都结婚了,因为约克西姆看到了他们无名指上的金色结婚戒指。就在这里,在这间靠近大海的房间里,上帝展现了欧洲中年男人的样板。但同样是欧洲中年男人,他们和约克西姆是那么千差万别,这两个英俊的、循规蹈矩的、对上帝极其虔诚的男人都结婚了,并且有孩子和一切的一切作为他们人生的保障,但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他总是爱上错误的女人,然后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其中一个警官看了眼手表,然后清清嗓子与另一个警官小声说着什么,另一个警官,看起来警衔挺高的,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打开门朝外面的过道望去。不久后又进来了一个男人,这是个穿着合身西装的灰发男人,身材瘦削,脸部线条十分清晰,他直接走到了约克西姆身旁。
“我叫弗兰森·维鲁姆森,是丹麦驻意大利大使。”大使说,然后在房间里留下了一个很长的停顿,“我特意从罗马飞到这里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约克西姆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我们把你从一家公立医院转院到了这里,这家医院的专长就是治疗烧伤。”大使说着摊开了双臂,“警察想问你一些问题。你……愿意吗?”
“可以。”约克西姆小声说,“还有,谢谢你了。”大使惊讶地看着约克西姆,然后他笑了笑。这个饱满的笑容瞬间让约克西姆再次想要活下去,也许感恩会成为他新的人生动力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向别人索取着、要求着,未曾想过自己拥有这一切是否真的那么理所当然。当护士搬第三把椅子走进来时,约克西姆还在想着感恩。丹麦大使用意大利语对护士说了什么,约克西姆觉得大使的意大利语听起来十分流畅、毫不费力,他拿出笔记本与圆珠笔,然后问询过程开始了,大使翻译得毫不费力,并且语气中透露出他好像并不是在翻译什么沉重的事,而是翻译如何在托拉斯特找到最棒的蔬菜意大利面。约克西姆完全听不出它其实事关生死,警察并没有听太明白,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到底谁是约克西姆,以及他和艾琳究竟在克利桑德的房子里做了什么。约克西姆曾想亲自解释这一切,但源源不断的问题和整个事件的错综复杂让这个想法根本无从实现,大使总在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打断他,那两个警察的电话也总是响个不停,他们轮换地走到过道,大声交谈着,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当他们回来后,便开始时不时地相互吵起来,他们还要根据规定把一切记录下来。终于,一个个事件拼图开始被拼合在一起,甚至连大使都开始对整个故事充满兴趣。最终所有细节都说明白了,约克西姆终于有机会问他自己想问的问题了:
“你们找到那幅用露易斯皮肤做的画了吗?就是那个能证明克利桑德是杀人凶手的证据。”
大使翻译着,警官看起来很惊讶,他们摇了摇头。
“你确定那幅画被你从烧毁的房子里带出来了吗?”大使问道。
“我在下台阶时一直拿着它。”约克西姆说,“不过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其中一个警官记录着,另一个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大声地说了很长时间。约克西姆等着大使将警官得到的信息翻译过来。
“救护车急救人员拿了你的画,它现在还在医院。这里的警官和我会去联系哥本哈根的警察,对这个地区来说,跨国案件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大使解释着,之后又说了很多,但约克西姆并没有听进去,他在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海琳娜不会坐牢,海琳娜不会坐牢。”
“大使先生。”约克西姆说,大使转过身,站在门边,转过头看着约克西姆。
“叫我弗兰森吧。”
“弗兰森……能不能请你告诉他们,我想和海琳娜说话?”
护士跟约克西姆一起在廊里走着,约克西姆迫不及待要再次听到海琳娜的声音,但又是如此地不安。如果海琳娜现在不想再回到他身边怎么办?“别瞎想了。”他小声对自己说。护士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看着约克西姆。
“可以吗?”
可以?可以什么?约克西姆只是点了点头,可以,真见鬼,可以继续活着,可以继续见到海琳娜,可以继续呼吸,可以继续伸张正义。护士打开了门。但这并不是医生办公室的门,里面也没有约克西姆想借的电话,屋里的百叶窗都合上了,但还是有一缕缕微弱的光线照了进来,形成一条条狭长的条带,她就躺在这里,完全安静地躺着,是艾琳。
“请进吧。”护士说着用手引领他进去,约克西姆不情愿地向前走了几步,进入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约克西姆只能看见艾琳身体娇小的轮廓,她在房间另一端的窗下,半躺在床上。
“你恨我吗?”艾琳问,她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沙哑。约克西姆又向前走了几步,现在能看清她的脸了,她脸上并没有被烧伤,但看起来精疲力竭。
“我经历了和尼基·劳达一样的治疗。”艾琳说。
“尼基·劳达?”约克西姆问道,他看着艾琳胳膊上包裹的绷带。
“就是那个赛车手,他在一次赛车比赛中被烧伤,肺部伤势很重。”艾琳说。约克西姆站在她的身旁,他要坐下吗?他体会着自己的情感,恨她吗?
“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约克西姆问。
“你不愿意坐下来吗?我感到很孤独。”
约克西姆并不想坐下,只想离开这里,他想听到的是海琳娜的声音,而不是艾琳的,但他还是坐了下来。房间里沉寂了许久,他觉得,艾琳真的需要好好解释这一切。
“当我们还在艺术学院时。”艾琳终于开口了。
“我们是谁?”
“克利桑德当时就比我低一届。”她说,“但早在当初,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表现出败坏的品德了。”
“这是怎么回事?”
艾琳清了清嗓子,费劲地积蓄足以支撑自己说话的气力:“当他还在给摆姿势的模特画素描时,他就会做一些我们其他人认为十分越界的事情。”
“什么事?”约克西姆一边问,一边看着艾琳,艾琳想做出耸肩的动作,但这让她很疼,约克西姆能从她脸上看到痛苦。
“他曾用一个年轻模特的血液和尿液画过一幅画,这曾引发了激烈的讨论。”艾琳说着,思考着,然后继续说,“对克利桑德而言,艺术只是追求形似还远远不够,他认为艺术不仅仅是个隐喻。”
“那应该是……”约克西姆说。
“当你跟我讲了那个皮肤被扒下的女人,还有那个胭脂红专业颜料……”艾琳停住了,停顿了许久,房间里只有从楼下广场上传来的声音、鸽子声和零星的吵架声。
“如果你早就知道了会是他……”约克西姆说,“那你为什么要自愿接近他呢?还带着我?”
艾琳用转过去的脸回应了他。约克西姆坐在那里,他的怒气已经消了,剩下的只有同情。他其实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为何这么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呢?
“我那会儿就知道你会返回来找我。”艾琳说,“而且我知道当你再来家里时,你自己会意识到的。”
“意识到什么,艾琳?”
“意识到你到底都对我做了什么。”
约克西姆在老式按键手机上按下一长串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大使给他的,大使向他保证海琳娜已经准备好和他通话了。电话提示音一直在响着,然后突然接通了。
“约克西姆?”一个急促的女性声音说。
“海琳娜?”
他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她的呼吸声,与这里相距是那么遥远。
“海琳娜。”约克西姆重复,泪水涌入眼眶。
“你哭了吗?”海琳娜问道,“还是信号不好?”
约克西姆破涕为笑道:“都有吧……但还是前者多。”然后他开始解释,几乎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海琳娜告诉他,自己已经从警察那里了解事情大概了,当警察跟她提及铁具厂里的克利桑德时,她想起了一些记忆的片段,想起了他们的争斗,想起了自己是如何登上那艘驶向博恩霍尔姆岛的渡轮的。从施克堡逃离的那段记忆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她绝不愿抛弃自己的孩子,她逃离只是为了想清楚这一切,为了想出能让她和孩子们逃离埃蒙德和卡洛琳,逃离一切的方法。约克西姆静静地听着,海琳娜讲到她是如何坐卡车来到了哥本哈根,又如何遇到了露易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露易斯如何遇到了海琳娜,露易斯让她进到了屋里,海琳娜被铁具厂里的一切惊呆了,感到难以置信,而露易斯在厂里悲惨的生活恰恰很适合海琳娜当时的心理状况。海琳娜知道自己要把孩子们救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救,她害怕埃蒙德,害怕卡洛琳,担心他们接下来的举动,她愿意拼尽一切保护她的孩子,当时海琳娜还以为她的孩子们是家族丑闻的产物。
“还以为?”约克西姆问。
“我马上会说到这个。”海琳娜开始揭整个事情的谜底,她说到自己是如何在克利桑德杀害露易斯后,从他手中逃了出来,当时没法去警察局,这样埃蒙德就会找到她,她就会被拖回那个噩梦里。当海琳娜站在博恩霍尔姆岛的渡轮上,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很确定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倒下了。再次醒来时,脑袋终于重获平静,她的大脑已经将所有丑陋的事情从记忆中清除,至少把它扫除到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小角落,这样海琳娜才得以继续活下去。
于是轮到约克西姆讲述下面的故事了。当约克西姆解释那幅画的真实材质时,说到克利桑德曾残忍地扒下露易斯尸体上的皮肤,做成了这幅可怕的画时,海琳娜哭了。约克西姆告诉海琳娜,克利桑德已葬身火海,海琳娜不再哭泣,电话两端寂静了许久。
“你还在吗?”
“在。”
“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警察局。他们也想一起听听。”海琳娜说。
“他们现在在旁边听着吗?”
“没有,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海琳娜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海琳娜开始了讲述。


Chapter 66
约克西姆站在基督岛上的咖啡馆前,咖啡馆的大门紧锁,里面漆黑一片,窗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土,一堆椅子摞在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被一条很粗的链子牢牢拴住,枯萎的落叶在门前堆成一堆,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约克西姆从温暖的西西里岛回到依然是萧瑟秋天的丹麦,他一路上都没有停止思考,甚至回到基督岛后,他还在咖啡馆门前若有所思地不停踱步。备用钥匙就放在那个装着迷迭香的大罐子底下,它一直都放在这个地方。约克西姆掸掸钥匙上的尘土,打开了门。桌子上都铺了桌布,上面还整齐地摆着盐罐和胡椒罐,吧台上放着几个托着红酒杯的圆托盘,其实这间咖啡馆都可以现在就开门营业,唯一能看出它停止营业的,是窗台上的尘土和几只死苍蝇。约克西姆站了一会儿,想起改变了一切的那一天,那天埃蒙德突然闯入,不,应该说是埃蒙德闯进来搅乱了他们的生活。现在埃蒙德已经回去工作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躁狂,跟打了鸡血似的。海琳娜最后谈到关于埃蒙德的事,是在说埃蒙德已经不愿意说话了,海琳娜说他内心充斥着悲愤,完全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但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否认他的母亲因谋杀一位美国士兵被关进了监狱。至于埃蒙德的亲生父亲,卡洛琳曾用手枪掩藏了她的谎言,杀死亨利的手枪被送去了指纹鉴定,一般来说,指纹在水下只能留存几个月,最多一年,但尸体所处的那片水域是不同寻常的,那片水域承载了历史的真相。那些被杀害的人,还有那些在千年前就已灵魂出窍的受害者,一切的一切都被保存在缺氧的淤泥中,同样留下的,还有卡洛琳的指纹,她的左手小拇指、无名指与中指分别留下了三块印记。
卡洛琳勾引了艾克塞,也就是海琳娜的父亲,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回本应属于她的东西。卡洛琳知道自己不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这件事,只能通过婚姻,但艾克塞跟卡洛琳在一起时总是格外谨慎,卡洛琳根本没有机会怀上他的孩子。于是,卡洛琳瞄上了这个刚好路过的血气方刚的美国士兵,她可以利用这个男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怀上孩子,然后就可以坚称这是海琳娜父亲的孩子,并以此和他结婚。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亨利居然真心爱上了卡洛琳,并不愿再离开她,并且他确信埃蒙德一定是他的孩子。一天,亨利发现了卡洛琳的阴谋,并威胁要将它公之于众,亨利是那样地焦急而绝望,就像所有深陷爱河难以自拔的人一样。但没人能打消卡洛琳夺回遗产的欲望,她绝不能再次与财产失之交臂,在一个八月的晚上,卡洛琳用部队配发给亨利的手枪射杀了他,只开了一枪,按理说卡洛琳的射击技术并不是非常好,但亨利还是倒在了湖里,他挣扎了将近一分钟,血液慢慢在那片承载了千年历史的湖水中蔓延,然后他便漂浮在了湖面上。卡洛琳将船锚缠在亨利的脚上,这与艾克塞对卡洛琳父亲的做法一模一样。卡洛琳在审讯中说,当时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杀害了埃蒙德的亲生父亲,当时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理所应当的,并且她愿意杀死所有在夺回财产过程中挡她道的人。卡洛琳毫无愧疚感地花一大笔钱找了个身强力壮的人,雇他杀死海琳娜,于是就有了海琳娜到客栈见马瑞斯·弗林特返回时遭遇的车祸。警察还在找这个男人,他们确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将他绳之于法。这个杀手是苏贝格航运内部安全部的一名员工,就和很多贪官一样,这个曾收受贿赂的雇员辞去了公职,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一家私人企业,成了一名安全专员、保安与私家侦探。埃蒙德在海琳娜失踪时雇用了他,给了他几个监视的任务,于是他和苏贝格家族,和卡洛琳走得很近。卡洛琳用金钱引诱了他,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总有人愿意为了金钱不择手段——其实,约克西姆这几周经历的一切,都可以配以这个标题《总有人愿意为了金钱与地位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海琳娜去监狱探望了卡洛琳,尽管这个老女人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谋杀、用复仇计划毁掉亲生儿子,但海琳娜却十分同情她。海琳娜也很同情埃蒙德,他拒绝探望自己的母亲,对他而言,这件事已经终结了,再也不想谈论它,有一次海琳娜在办公室碰见埃蒙德,他就是这么说的。海琳娜签署了22个协议,将公司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埃蒙德,海琳娜觉得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只要她能获得解脱就好,只要她能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这场关于权力与金钱的疯狂争斗就好。海琳娜向约克西姆解释了这些,并谈到了埃蒙德的反应:他并没有为孩子们脱离丑闻感到高兴,也没有为自己母亲杀死了自己的美国生父感到愤慨,埃蒙德关心的只有公司,只有那个正在推进的荷兰航运公司并购案,满脑子都是苏贝格能否成为世界领先的航运公司,他乘坐私人飞机满世界参加各种会议,在权力的核心层忙得不亦乐乎,忙着与各个丹麦部长见面,与世界各国领导人会面。
约克西姆觉得自己有点嫉妒,埃蒙德能做很多约克西姆想都不敢想的事,他都没有过一份稳定的工作,特别是在失去写作的注意力后,约克西姆每天只能创作寥寥几个小时,然后把其他时间都花在了琐事上。海琳娜以后会嫌弃他吗?她会想念身处权力核心的感觉吗?
“别瞎想了。”约克西姆小声说,然后去拿他刚才放在门外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各种吃的。他快步穿过咖啡馆的厨房,走出后门,又走上楼梯,走进楼上的公寓,这里的一切也都没动过,当时走得太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约克西姆打开冰箱,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装有刺山柑花蕾玻璃罐,莉娜在离开这里之前明明应该把它倒掉的。约克西姆不紧不慢地把冰箱的各个架子上放满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买什么,于是他从超市买了所有他觉得孩子可能喜欢吃的东西,甜食,很多很多的甜食——巧克力、三种不同口味的果酱、草莓果汁等,哈哈,估计海琳娜一会儿一定会说他。约克西姆放完东西,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好像在确认之前的所有东西都在。约克西姆来到客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儿费劲地坐在厅里的软沙发上,没想到再次坐在公寓的沙发上会唤起如此强大的愉悦感,这种感觉一直蔓延到心底。约克西姆慢慢地抚摸着大腿,腿部有烧伤引发的僵硬感,双腿难以弯曲,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艰难地站起来,约克西姆发出一声呼喊,这是回家的呼喊,也是爱的呼喊,他可能真是现代版的狄修斯。
约克西姆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的伤势挺重的,希望一会儿孩子们见到他时不要被吓到。海琳娜已经告诉了他,孩子们的状态并不太好,他们受到的是心灵的伤害,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会逐渐了解约克西姆,约克西姆也会逐渐了解他们,他和海琳娜也会重新熟悉彼此,这又是个新的开始。他很清楚自己不再是原来的约克西姆,而在和海琳娜的电话交谈中,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经历这么多后,海琳娜也不是原来那个她了。海琳娜提醒过约克西姆,她现在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了新的发型、新的发色。当海琳娜谈到她在露营地洗手间的那次染发经历时,她大笑不已,而约克西姆依然不能完全明白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个背包还放在地板上,约克西姆发现啤酒杯垫背后的电话号码后,便把它扔在了这里。约克西姆拿着包站了一会儿,想着他要写下露易斯的故事,露易斯——那个神秘女人,当然前提是如果他还继续写作的话。海琳娜为了所有人能在一起,为了生活,放弃了巨额财产和苏贝格航运。对约克西姆来说,与海琳娜、与美好的生活相比,写作实在是微不足道。也许正因如此,他感到自己可以像很久以前一样顺畅写作了,因为这并不再是一件天大的事,因为他学会了轻松面对。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写作工作间重新布置,因为它以后会是克里斯蒂安的卧室,克里斯蒂安会亲自参与它的布置,如果他想的话,可以把墙换一个颜色,或者如果他喜欢现在的墙壁颜色,也可以不换,他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苏菲的床一开始可以放在他们的卧室里,至于以后怎么办,他们可以到时候再看。
约克西姆眺望着大海,远眺着,眯起眼睛,身体向前探。云朵飘到了一边,露出了太阳,阳光晒了约克西姆一会儿,然后太阳又躲回到云后面,然后他看到了它,这个小点逐步靠近,是渡轮。
这艘上了年头的渡轮越过海浪,迎风前行,海琳娜将苏菲搂进怀里,感受着她身体的体温。当两个孩子和卡缇卡一起出现在机场时,海琳娜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满脸写着抗拒与不高兴,就和海琳娜在马厩看见她那会儿一样。海琳娜仍然不理解,埃蒙德和卡洛琳居然觉得把孩子们交给这个女人看管是个好主意。不过话说回来,埃蒙德、卡洛琳,还有海琳娜自己,当时没有一个人能去伦敦照顾孩子们。在机场,她想到这些,感到内心一震,现在在船上,她也是同样的感觉。海琳娜不断对自己念叨:再也不能这样了,一开始苏菲完全不愿意松开卡缇卡的手,这个马厩女孩在苏菲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推了下她的后背,鼓励着她,然后苏菲鼓起勇气走到海琳娜身旁,海琳娜抱住了她。苏菲在海琳娜的怀抱中一点点放松下来,她还这么小,一切都好办。克里斯蒂安与海琳娜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两手插兜站在那里,从他脸上的表情不难看出有点小情绪。他跟着来到车里,并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孩子还有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着距离,看着大海不说话。克里斯蒂安的眼神流露出成熟的感觉,这个小男子汉经历的事情比同龄人多太多了。海琳娜关切地看着她的男孩,他的头发随风摇摆,脸颊红润,海琳娜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抚平一切的。现在他们要重新找回生活的节奏,在一所新学校读书,他们会在一些节假日或周末与他们的亲生父亲相见,用22条掌控公司的授权条款换回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海琳娜平生做过的最简单的生意。
海琳娜将后背靠在栏杆上,做了个深呼吸,她转过身,眯起眼睛,向前眺望着。基督岛,她一直都喜欢看着岛上的岩石一点点浮上海平面,这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这片绿洲是她的家,约克西姆就在里面等着她。他们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聊,海琳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她已经习惯记忆的碎片时不时地一片片浮现在自己脑海中。将这些小碎片一片片拼起来会形成怎样的图景?或许海琳娜永远不会知道最终完整的图案是怎样的,不过这已不再重要了。海琳娜很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很清楚自己是谁,很清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未来在这里,在基督岛上的咖啡馆与公寓里。在这里,她能够成长;在这里,她周围的人能让她释放出最积极的情绪;在这里,她会让她所爱的人释放出他们最积极的情绪。在这里生活时,海琳娜正处在失忆最严重的时期,但奇怪的是,她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却是最真切的,现在,海琳娜要回到这真切的生活中,她将在这里和约克西姆还有孩子们在一起。海琳娜知道这种生活也是约克西姆想要的,他甚至建议把自己的工作室当作克里斯蒂安的卧室。
“那间就是克里斯蒂安在基督岛的卧室。”约克西姆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容。
“那你要在哪里写作呢?”海琳娜疑惑地问。
“我无所谓。”约克西姆一边笑,一边回答着,“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约克西姆对所有担心的回应。“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海琳娜以前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这感觉令海琳娜做了个深呼吸,心情放松极了。小岛越来越近,约克西姆就在上面等着她,岛上的景致逐渐清晰,已经可以看到屋顶和岩石的形状。海琳娜站起来,指向不远处,指向咖啡馆,指向港口。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之前在岛上的每个早上,她醒来时会眺望大海,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什么,觉得有什么会从海平面过来,改变一切。现在海琳娜明白了,一直以来她所等待的,其实正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