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西姆试图用余光看克利桑德,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画笔,若有所思地时而盯着画看,时而盯着露易斯的皮肤。他在艾琳后背上画了艾琳的画像吗?约克西姆的背上也被画上了自己的脸吗?他们也会被杀害,然后成为克利桑德疯狂罪行的另外两个无声见证者吗?约克西姆口干舌燥,胸部开始疼痛,之前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
“最好先打个底……先打个底,让它彻底晾干,然后再扒下来,这些我都再熟悉不过了,不过……对你们来说,这只是生僻的专业知识,想必你们也不感兴趣。”克利桑德自言自语。
艾琳的头微微向前倾,看起来疲惫而茫然。约克西姆绞尽脑汁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可以脱身的计划。
“其实我最不理解的,就是你了,艾琳。”克利桑德说,“你是了解我的啊,你从我在艺术学院那会儿就认识了我,如果说有什么人能看透我的心思,那这个人一定是你。”克利桑德站在艾琳面前,艾琳看着他。她在点头吗?约克西姆感到十分困惑。
“不过你为什么要自己送上门来呢?”克利桑德小声说,用手抬起艾琳的头,脸靠近艾琳,可以呼进她呼出的气息,“就是为了他吗?”
克利桑德轻蔑地瞟了眼约克西姆。
“就为了和他一起死在这儿?宁可去死也不愿意放手?是这样吗?”
克利桑德就站在艾琳前面,她向下看,克利桑德抓紧艾琳的下巴,用手强行抬起她的脸。艾琳充满戒备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
“哎,多可人啊,我可人的艾琳,可是你也太傻太可怜了,居然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不惜利用我。你难道就不明白吗,艾琳,他压根就看不到?他就是个瞎了眼的小虫,命中注定在黑暗中碌碌无为。”
克利桑德放开艾琳的脸,然后艾琳闭上眼睛,她的鼻翼剧烈地抖动着。约克西姆感到血从头上流下来,他的双臂被吊得累极了。艾琳还爱着他吗,难道跟他一起来的真正原因是这个?难道她所谓的已经放下了,活得很自在,这些都不是真的?艾琳之前就知道把露易斯打死的人其实就是克利桑德?
克利桑德又绕了一圈,看着他们的后背,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然后他将头向后靠,太阳现在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
“你们口渴吗?”克利桑德问,“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给你们水喝,因为我需要你们处在脱水状态,否则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我已经在你们后背画好了画,这些死去动物的胶状物正与你们的皮肤发生反应,它们正进入你们的身体,也可以说这些死去的动物正一点点渗透进你们的体内。整个过程需要以恰当的节奏推进,这很重要,这些颜料必须在你们的身体逐渐变干时,渗透进你们的皮肤。”克利桑德说。
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克利桑德慢慢闭上眼睛,吸气,呼气,将双臂举起放在自己头上,双腿并拢,他以这样的姿势站了一会儿,就好像是约克西姆和艾琳面前的一面人体镜子,然后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身体微微向前倾,优雅地向前鞠了个躬。
“现在我要离开这儿,让太阳完成它的使命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接下来的过程会是疼痛的,你们一定想着,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什么人来解救你们,但别做梦了。我想让你们的身体慢慢变干,其实让身体被完好保存下来也是为了你们好。一会儿你们受不了时,就想想我说的话吧,疼痛是你们的必经之路,也是十分必要的。你们得献出自己的身体,能做到吗?”
然后他就走了,从约克西姆的视线中消失了,门在克利桑德身后缓缓关上。约克西姆看着他们头顶上方正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球。


Chapter 61
警察一整夜都在尝试将两具尸体从湖里弄出来,警官在休息的间隙赶来了,他的后背宽大,脖子总是向下耷拉着,给人一种整个世界的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肩膀的感觉。他快速握了下海琳娜的手,然后消失在湖边戒严区的人群中。警察的船正集中在湖的最深处勘察,在一小片范围内来回航行。马丁和海琳娜正坐在警车里,看着外面的人群在他们面前来来往往。马丁握着她的手,海琳娜捏了捏它,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面对着这些,不安的情绪还在她体内蔓延。那具尸体真的是威廉吗?一定是威廉。但另一具尸体又是谁呢?她迫切希望能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约克西姆,但就是死活联系不上他。海琳娜拿着马丁的手机坐在那里,又试了一次,约克西姆肯定把手机关了,还是说他把手机给丢了?
一个警察打开主驾驶座的门,坐进来后转头看着他们。
“那个名牌属于一个叫亨利·路易·米勒的人。”警察说,“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海琳娜摇了摇头。
“他是个被外派到德国安斯巴赫军营的美国士兵,我们刚刚在国际失踪人员数据库里搜索到了他的名字。”警察说着扫了眼刚刚打出来的几份文件,“在一次假期中,他开着摩托车从德国北上,一直开到丹麦,然后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他的家人找了他好几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海琳娜问,她对警察突然如此高效的办事风格感到很不习惯,他们居然已经调查出了这么多东西。
“1968年。”警察回答,他的眼睛正从前车窗向外看。
“1968年?他……”
马丁接过她的话说:“保存得也太好了吧,他们俩都是。”
警察谈到了这个区域的几个湖,以及那些源于冰河时代的无底洞,那里的环境由沙土和泥浆构建,处于缺氧的状态,同时酸性物质让细菌难以生存,因此那里也就没有能降解有机物的物质,海琳娜之前在一家博物馆听过类似的介绍。海琳娜思考着,想把这些信息和自己那个谋杀了威廉的父亲联系到一起,她实在搞不清楚,在谋杀案发生二十年后死于非命的这个士兵,和整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她的思考被打断了,湖边有大事发生,警官们站在湖边等着正在驶过来的船,海琳娜将身体向前倾,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们把尸体抬出来了吗?”马丁问。
“看起来是这样的。”警官说着打开了车门。
马丁和海琳娜也跟了出去,走到湖边,所有人都以同一种姿势站着,不约而同地将一只手遮在额头上以抵御太阳刺眼的光线,海琳娜再次为这具尸体究竟是否是威廉感到十分担心,想着万一这个湖仅仅是其他罪犯抛尸的地方可怎么办,如果真是这样,她手里就又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潜水员靠近了岸边,他们小心地扛着那两具尸体,那两张脸,既如此有生气,又确确实实处在可怕的死亡状态。潜水员黑色的橡胶潜水服缓缓靠近,充斥着海琳娜的视线。草地上铺了个塑料托底,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一群好奇而议论纷纷的人在死者周围围了一圈,技术员要求人群向后退,给他一些空间,然后先从那具身穿老式深色西服的尸体开始调查。有一个老警官说,这些技术员总是直接在案发现场调查,不会先将尸体挪到实验室,因为他们要先看尸体是否缺了什么,比如手指,或者其他什么器官,必须确认尸体状况后才能将它带离案发现场。
“是因为这两具尸体缺了什么,潜水员才再次下水的吗?”海琳娜问,她看到穿着潜水服的警察正安静地坐在橡胶艇里。
“不是的。”年长的警官回答,“他们想去找凶器。”
海琳娜推着人群向前挤了挤,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密切关注事态进展,毕竟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干活。技术员仔细检查了威廉的衣服,翻遍了所有的衣兜,但一无所获。所有技术性的检验,包括对死者牙齿的检测,都无法在案发现场开展,需要等待进一步处理。技术员又开始检查穿制服的那具尸体,尸体脸上依然布满淤泥与沙土,海琳娜听到什么人在谈论这个制服,说它是美国风格的,并且是美国士兵休假时才会穿的制服。技术员在翻第一个口袋时就发现了什么,他慢慢将一个保存完好的钱包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小心地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里面有一些零钱,既有美元也有旧式丹麦克朗,包括五分和一角的,接着继续掏另一个兜,里面是空的,不过在裤兜里又有所收获,里面有个小的黑色容器,技术员疑惑地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一边问另一个技术员,一边轻轻摇晃了下手里的东西。
“里面有东西。”技术员说着抬起手想把盖子打开。
“不要!”海琳娜喊道。
所有人都惊讶地回过头,海琳娜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
“这是那个年代的相机胶卷,那个时候人们还用老式相机呢。如果你们现在打开它,所有的影像在曝光后就消失了。”海琳娜快速说。
技术员看着这个塑料容器,明白了海琳娜的意思,然后有点脸红,他本应该自己发现的。技术员赶紧把这个容器放进一个小塑料袋中并在外面注明了物品类别,这些照片要在实验室进行进一步处理。
警察认为这两具尸体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所以他们要求海琳娜也跟着去实验室。这间实验室在奥胡斯,专门处理各种照片,现在这种实验室已经不多见了。警长觉得海琳娜能帮到他们,毕竟她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也熟悉其中一个尸体的面孔,了解这段陈年往事里的各个主角。她和马丁告别,他们拥抱在了一起,这感觉有点奇怪,最终帮助她的居然是一个陌生人。海琳娜与埃蒙德在一起时,从没觉得像现在和马丁在一起时如此有安全感。
“谢谢你,马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海琳娜小声说,拥抱着他。
海琳娜坐在警官旁边的副驾驶座上,警官等她系好安全带后发动了引擎,他们很快驶进了高速公路,行车过程中彼此陷入沉默。海琳娜看着窗外,顺便听老警官打手机时的对话。
“技术员将照片与尸体进行了比对,结果显示这具尸体就是威廉·Hirsch。”警官说,但同时也反复向海琳娜强调一切还尚未有定论,还需要进行DNA检测与其他技术性检验。海琳娜很清楚他们能去哪儿找到威廉的DNA,她手里有证据了,卡洛琳和埃蒙德再也不能掩藏真相,再也不能诬陷海琳娜疯了或者以这个为借口把她关起来。
“基本可以肯定,如果这个名牌是正确的,另一具尸体是一个叫亨利·路易·米勒的士兵。我们现在要挖掘出他是如何卷入这个事件的。”警官继续说。
“你们确定这两具尸体之间存在关联吗?”海琳娜又一次问。
“两具尸体偏偏挨在一起……好歹我也干这行这么多年了,依我的经验,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不过这两个尸体的抛尸时间差了二十年。”海琳娜提出了异议。
他们在一栋独栋房子前停了下来,海琳娜好奇地看着这个有点无聊的红色石头房子,它只有一层楼,两个停车库。
“我们找来了一个老照片爱好者,这可费了好大劲呢。”警官说。海琳娜走到门边,他们等了片刻,一个已经退休的照片爱好者把他们带了进去。照片爱好者身上有一股油烟味,还有股宠物狗的味道。海琳娜和警官跟他来到地下室,走进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房间,房里的窗户都遮上了。海琳娜看着他,这个人叫索恩,身材很瘦,但却有个大肚子,天知道他做了什么,才会让身体所有地方都瘦巴巴的,只有胃部周围肥嘟嘟。索恩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上,把房间里照明的灯关上,然后打开旁边的工作灯,房间充斥着红色光线,海琳娜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它。照片爱好者轻车熟路地在两张桌子之间狭窄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往一个很浅的小桶和另一个容器里倒了液体。海琳娜还在努力思考整个事件的脉络,这个美国士兵,到底在丹麦做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尸体会出现在湖底,还恰恰就在威廉的尸体旁边?
“我现在要把灯全关掉。你们想在里面还是在外面等?”
海琳娜和警长都在外面的太阳底下等着,反正就算他们待在里面,贴着那个年迈的照相爱好者站,也帮不上什么忙。等待的时间很长,海琳娜沿着小房子外的路来回走动,打发着时间,看着年轻的母亲带着她们的小孩回家,修理工们有的推着修好的洗衣机,有的要去修房顶上的雨水槽,这就是寻常人们的生活。海琳娜想起在基督岛时,约克西姆在某一个晚上说过的话,他引用了鲁滨孙·克鲁索的父亲在鲁滨孙出海前曾告诉他的话:平凡其实是一种幸福。这位父亲并不希望鲁滨孙去追求财富与名望,他觉得一个人要敢于接受人生中的平凡,接受普通的柴米油盐,其实这比大富大贵要幸福得多。
“中产生活。”海琳娜小声说,然后看着不远处的一栋黄色小房子。鲁滨孙的父亲曾谈到了中产的幸福,谈到要知足常乐,敢于享受与亲友在一起的小确幸,实现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培养一个自己的爱好,就像这个老照片爱好者一样。但有的人听不进鲁滨孙父亲的话,比如克鲁索和艾克塞,他们都步步为营,总想索要更多,索要过多。
“苏贝格夫人?”
海琳娜转过身,看着警官。“他已经把照片洗出来了。我们进去吧?”
海琳娜跟着两个警官来到地下室,进到暗室里。
“底片已经处理好了。”老照片爱好者说,“现在要看的就是上面到底是什么了。”
海琳娜小心地走过桌子来到他的身旁,看他如何处理底片。老照片爱好者用一个塑料剪钳将一张空白底片夹起来放到一个平底容器中,片刻后,又将它放到旁边的桶里,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同时处理着很多不同的底片与小桶,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小桶。
“好像有结果了。”老照片爱好者愉快地说。
海琳娜看了过去,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然后有什么东西慢慢显出轮廓,阴影逐渐展开,然后渐渐变亮,之后图像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这是片草莓地,几个年轻人沿着一排草莓站在一起,身体向前探,这些色彩都属于另一个时代——柯达的年代,不知为什么,它看起来好像比那个时代的照片更清楚,很显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又有一张照片洗出来了,还是在草莓地里照的,照片里的三个男人肩并肩站着,手臂挽在一起,他们穿着T恤和短裤,浑身是汗,很年轻,心情也很好。海琳娜仔细观察着这些面孔,其中一个是亨利吗?海琳娜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老照片爱好者用剪钳将照片夹起来,将它放在另一种新的洗液中几秒,然后把它放在天花板下挂着的一根绳子上晾干,这根绳子横跨了整个房间,在房内的红色色调下很难看清楚。“等等。”海琳娜说,警官看着她,然后她看着亨利,看着这个年轻的美国士兵。
“你还好吗?”警官在她背后问。
“我知道这个死去的士兵到底是谁了。”海琳娜说,她转过身,看着警官,“我知道他是谁了。”


Chapter 62
太阳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逐渐接近天空的高点,虽说现在还没到中午,情形已经变得越来越糟糕了。约克西姆看着艾琳,想要说点什么,但他只能从被堵住的嘴中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艾琳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汗珠从她脸上流下来。克利桑德就在外面吗,就在门的另一侧吗?他是不是正坐在外面凉爽的空气中,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的身体变干?
《神秘女人》这幅画就在他们面前,画中女人的表情引人入胜,约克西姆很难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这个女人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呼吸、思考、吃喝、爱恨。不一会儿,约克西姆能从画中看出更多东西,真切感受到,这个女人的表情不同寻常,她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顺着肩膀朝斜后方看去,她的眼睛与另一个正盯着她的人对视着,眼神中带有一丝和蔼,这正是露易斯的眼神。这幅画直接取材于死去的露易斯的皮肤,她对约克西姆,对克利桑德,对许多正看着她的人都报以同情的眼神,她宽恕了无休止地对女性的憎恨,正是这种憎恨夺去了她的生命,这种对女性的憎恨居然是很多像克利桑德这样的艺术家创作的动力……它也是约克西姆的创作动力吗?艺术家要想成功,就需要先被他人忽视,被爱情忽视,然后在缺乏爱的环境中,一部分艺术家会被彻底摧毁,而另一部分能走向伟大,艺术家得先牺牲自己独一无二、海誓山盟的真爱,然后才能被成千上万的大众所喜爱。然而每多一个粉丝,每多卖出一本书,每在宽敞的画室中多挂上一幅画,艺术家的心中就会再多一分压抑,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艺术家都喜欢找年轻女性寻欢作乐。但有时这么做的劲儿还不够大,于是克利桑德便选择虐待并羞辱女性,但这依然不够,这还不足以释放他内心的愤怒与不满,最终克利桑德走向了终点,他把露易斯打死了,扒下了她的皮。就在这里,在约克西姆的面前,露易斯抵抗着,用温柔的眼神以及她小而红的嘴唇周围那抹意味深长的自然的微笑,表达着自己无声的抗议。毫无疑问,露易斯已经原谅了这些男人对女性的仇恨,她无声地说着:你们杀死我的同时,也杀死了你们自己,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而我却将永存。
是的,约克西姆亲手杀死了自己,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的,想着自己是如何激发出艾琳脾气暴躁的一面。约克西姆曾用一次又一次的敷衍与专横激发出了艾琳内心的怪兽,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约克西姆向艾琳请求帮助时,便好像又给了她一个机会,艾琳又一次妥协了,又一次顺了约克西姆的意,让他们一同开始了通往地狱的旅程,手牵手灰飞烟灭。
艾琳的眼睛紧闭,呼吸沉重而困难,前后微微摇晃,约克西姆将绝望的眼神移开来,向上看,但灼热的日光刺痛了他,将头向前伸,将下巴抵在胸膛上,约克西姆闭上了眼睛,眼皮后面的黑暗是如此凉爽。片刻后,海琳娜抬起了头,她甩开金发,看着约克西姆,那种痛苦的感觉再次由喉咙向外撕裂开来。约克西姆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海琳娜,便痛不欲生。没人知道约克西姆和艾琳现在在哪里,也许很久以后警察会开始寻找他们,他们当然会这么做了,但克利桑德可以付一大笔钱来处理掉他们的尸体,这次他会变得更精明,确保自己完全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他这次绝不会像杀死露易斯那样,让约克西姆和艾琳的失踪与伟大艺术家又一个神秘作品之间留下蛛丝马迹,这次克利桑德要做得干净漂亮。如果没有人能发现克利桑德的作品与谋杀案之间的联系,也就没有什么能够洗清海琳娜的谋杀嫌疑,海琳娜的余生将在监狱中度过。警察已经在露易斯的尸体上发现了她的DNA,警察们也不再需要其他证据了,哦,不。约克西姆的双臂绝望地挣扎着,可绳结打得很紧,完全没有松动。他扭动着身体,皮肤传来一阵疼痛,屋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已经有地方开始起火苗了。房里的声音令艾琳睁开了眼睛,她痛苦地看着约克西姆,能够看出,她已经放弃抵抗了,但约克西姆还不愿意。约克西姆双腿弯曲,将身体全部的重量压到胳膊上,感到身体的重量迫使肩部周围的肩关节完全展开,疼痛迅速顺着胳膊蔓延开来,一直传递到背部,绳结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约克西姆把腿放回到地板上,用力跳起,再让身体沉重地下落,就这样做了一次又一次,但绳结一点也没松动。再次让双脚踩在地上,约克西姆思考着该怎么做,太阳现在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炙烤着他们,汗水流到约克西姆的眼睛里,后背上的汗汇成了水珠顺着脊背往下流,要是能喝水就好了,想用冰凉的水洗把脸,让头脑清醒些,现在好像所有的理智都顺着汗水从他体内流走了。
一个人最多能在桑拿房里坚持多久?约克西姆整个身体都在喊着要喝水。太阳残酷地炙烤着他们,天上连一片云也没有,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遮挡,没有一丝保护,现在这里面得有多热了,50摄氏度,还是更热?约克西姆低头看着地板,眼睛肿胀难忍,如果足够热的话,身体也能起火自燃吗?他一定漏掉了什么,约克西姆知道自己一定忽视了什么,但越是努力去想,他的脑子越不转,一定有办法的,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突然约克西姆发现了地板的一样东西——是揉成一团的布,这个白色画布上到处都是红色颜料,血红色的颜料,这团布,是克利桑德用来擦画笔的。60摄氏度,这颜料需要不多不少刚好60摄氏度才能用,再热一点都不行,这个关于专业颜料的知识是艾琳告诉他的吗?不,是那个画廊的店员跟约克西姆说的,他说,处理这种颜料时一定要小心,因为它很危险,很多艺术工作室都因为这种颜料起火了。所以,这团擦了足够分量的专业颜料的抹布是可以自燃的,自燃。克利桑德曾小心地给搪瓷球盖上盖子,并把它们带了出去,他一定也考虑到了火灾风险,但他忘了这几块抹布。现在抹布就在桌子上,但不在太阳底下,如果约克西姆能将桌子拉到太阳底下,拉到他和艾琳的中间,不就可以……?约克西姆向上看,绳子被紧紧拴在他们头顶的横梁上,约克西姆伸出一只脚,试图够到桌子。这并不是一张沉重的桌子,因为克利桑德日常作画不时就需要挪动它,要是能让它离得更近些就好了,最好就放在他们之间,被太阳最强的光线直射。约克西姆离这张桌子还是太远了,特别是他现在就像达·芬奇画作里的维特鲁威人一样,被紧紧捆住,双手向两侧张开。但也许……如果艾琳能推动这张桌子,哪怕一点点,如果火苗能一直延伸到上面,延伸到横梁上,横梁便会先起火,火会往上走……这是个机会,只要他们不先被烟呛死。
约克西姆张开嘴发出声音,艾琳费力地抬起头,透过烟雾看着他,约克西姆急切地朝艾琳身后的桌子点着头,用脚朝那个方向踢了踢,她疑惑地转过头,看着那张桌子。约克西姆双脚站在地板上一会儿,休息片刻,积聚着力量,然后踮起脚尖,朝旁边晃过去,疼痛难忍,约克西姆伸出腿,用脚尖保持着平衡,整个肩关节又一次因为剧烈的运动完全展开了,竭尽全力,约克西姆伸出腿,终于,艾琳明白了。真明白了吗?至少她开始参与其中了,她离桌子可比约克西姆近多了。艾琳成功将桌子推了几厘米,桌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似乎给了她某种东西,是一种希望,一种她也能做些什么的感觉。努力啊,约克西姆兴奋地朝她点着头,艾琳又试了几次,似乎马上就要放弃了。不过她又蹬起了双腿,整个身体的重量承在胳膊上,约克西姆完全想不出这个如此瘦弱的女人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但她的确让桌子离约克西姆更近了,然后艾琳松缓了身体。现在约克西姆能用脚够到桌子了,他将桌子拉到太阳底下,现在桌子就在他们之间。艾琳看着桌上的抹布,现在她能明白这一切了,不安地看着涂了专业颜料的抹布,鼻翼微微颤抖着。
他们能闻到,这是种胶的气味,艾琳摇着脑袋,眼睛仿佛在说不,这实在太危险了,火势是不能被控制的,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被烧死。第一缕烟在他们之间的抹布上升了起来,他们看着彼此,艾琳也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约克西姆有那么一刻曾担心火燃不起来,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抹布燃起了黄色又略带弱蓝色的火苗,它之后的进展很快,顷刻间桌上所有的抹布都燃烧起来,就像发生了爆炸一样。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木制的桌子,然后火焰向上移动,向上移动,速度快极了。约克西姆看到艾琳正以和他一样的姿势站着,咬紧牙关,也许在想同样的事情,被火烧死总比被太阳烤干了要强。
艾琳踮着脚尖站着,将身体向旁边靠,以尽可能远离火焰,但她被撕碎的裙子并没有跟着她的身体移动,火焰突然在石头地板上形成一条火线,克利桑德曾在地上洒了颜料吗?火焰沿着墙以闪电般的速度占据了约克西姆的另一侧,并没有烧到他们头顶上方的横梁。艾琳的裙子边缘也有了起火的迹象,情况越来越危急,约克西姆胯部的皮肤开始疼痛,然后疼痛突然蔓延到背部,他身上的专业颜料已经开始发热了。艾琳是对的,这实在太危险了,他们根本控制不住火势,很快会被烧死在这儿。要不是嘴被堵上了,约克西姆真想大喊,他的嘴发出绝望的声音,桌子上全是火,抬头看着横梁,横梁底部已经黑了,但烟已经蔓延开来,艾琳喊叫着,约克西姆闭上了眼睛,他脑子里想着:上帝啊,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仰仗着你……身上的疼痛实在太剧烈了,约克西姆放弃了祷告,睁开眼,看着上面,火焰,已经烧到横梁上了,约克西姆想去喊艾琳,她并没有回应。火焰狰狞着,约克西姆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一切将很快化为火海。约克西姆想让绳子离火焰更近些,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火焰无法成为他的刀刃,无法为他割开上面的绳子。他马上就要死了,那幅《神秘女人》也将在这里被烧毁,能洗清海琳娜谋杀露易斯嫌疑的证据也即将化为灰烬。这一切……都是约克西姆的错,再过几秒钟,他就要死了,但他死后也无法归于平静。约克西姆透过浓烟看着艾琳,她得到安宁了,约克西姆也已经无法再睁开眼睛,这实在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