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这趟车的,还有好几群身穿校服的中学生,车厢里不时响起他们的笑声,引得带队教师赶忙提醒他们“安静”。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这些学生来年春天将从福岛去东京集体就业,如今是去东京参观工厂后返回家乡。对了,当初自己也曾离开礼文岛去札幌集体就业。当时的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已过去了四年,他早就忘了,只记得班主任告诉他,帮他找好了工作,而他只是淡然答应而已。
“小伙子,来尝尝吧!”坐在对面的一位戴鸭舌帽的大叔从随身行李中掏出一些糯米饼,向他招呼着。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宽治正好饿了,便伸手接过。刚咬了一口,便觉满口米香。
“去哪儿啊?”大叔问。
“札幌。”
“那可够远的。咱去秋田,还要在福岛换车呢!小伙子,你是回老家吗?”
“嗯。”
“看你还穿着长靴,北海道已经开始下雪了吗?”
“不是,我没带别的鞋。”
和人闲聊太麻烦了。宽治吃完糯米饼,便抱着胳膊朝后一仰,闭上了眼睛。大叔显露出不悦的神情,但很快就转换心情,同邻座攀谈起来:“东京可真是大变样了。钢筋混凝土大楼一座接一座地盖起来,简直就跟外国似的。这就是人家说的奥运经济吧!东北地区也发展得飞快啊。”
闭上眼,宽治便觉得睡意一阵阵地袭来。上次在拘留所之外的地方睡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虽然挤在狭窄的火车车座上,但不知为何,他感到十分松脱。
到了郡山车站,广播通知说列车将在本站停靠十分钟。宽治走出车厢,在检票口附近找了台红色电话,拨通了110。
“你好,这里是110报警电话。”耳边传来接线员的应答声。
“那个,我想找大场刑警。”宽治说。
“喂,你说的是哪位刑警?”对方反问道。
“大场警官,浅草警署的。啊,不对,应该是南千住警署的。”
“你到底要找哪里?”对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要找浅草警署的警察。”
“浅草警署——是东京的浅草?”
“对。”
“那你应该给东京警视厅打电话。这里是福岛县警察局。”
原来如此,这里是福岛县。宽治不由得皱皱眉头。他还以为110电话是全国通用的呢。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好了。”
宽治失望地挂断了电话。那么,怎样才能给警视厅打电话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搞懂,只好去问附近的一位车站工作人员。对方虽然一脸诧异,但还是很亲切地告诉他:“查外地电话号码可以拨105,他们会帮你查询警视厅的电话,不过,你用这种红色电话打不了外地号码。”
“我想往东京打电话,应该怎么办?”
“车站的小卖部门口有粉红色电话,用那个就能打。从前年开始,不用接线员就能直接拨通了。电话线也在不断进步呀。你拿着车票从检票口出去就行。”
“十日元能打去东京吗?”
“啊呀,那可打不了,马上就给你断线了。你得准备好多十日元硬币才行哪。”
“谢谢,麻烦您了。”宽治低头致谢。
“小哥,你找东京的警察干啥?”或许是因为见宽治很年轻的样子,工作人员毫无拘束地随口问道。
“我刚刚逃出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呗!”
听他如此回答,对方似乎以为他是在说笑,不由得哈哈大笑。
宽治匆匆走出检票口,先在小卖部门口的粉红色电话上拨通了105,手忙脚乱地记下了警视厅的电话号码,随后又走进小卖部,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买了包森永奶糖,换了几枚零钱。然后,他拨通了警视厅的电话号码。此刻他丝毫不觉得恐惧,甚至怀着一丝想让对方刮眼相看的意思——你们猜,我是谁?
“你好,这里是警视厅。”电话里传来的是女声。看来,和他说话的不是警官,大概是接线员。
“请接南千住警署的大场警官。”宽治说。
“我告诉您南千住警署的电话号码,请您直接拨打。”
“啊,不,大场警官现在应该不在警署……他要么在警视厅,要么在小吉夫绑架案的侦查总部。”
“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宇野宽治,对,就是新闻里报道的那个人。”
听到这句话,电话线那头的接线员显然屏住了呼吸。
“请稍候。”
宽治听见电话线那头的接线员像是在招呼什么人,紧接着听到几个男人议论纷纷的声音。看来自己逃跑的事已经众所周知了。
等了大约三十秒,又听到接线员说道:“现在给您转接联合侦查总部的大场警官。”随着“咔嚓”一声,线路切换后,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是宇野吗?”大场的声音很平静。
“嗯,是我,我做了件对不起您的事。”宽治抱歉地说。他的确对大场深感歉意。
“你现在在哪儿?”
“还不能说。”
“是吗?你是打算逃跑?”
“不,我办完事就回去,所以请您再等几天。”
“没办法等你啊。不是约好了吗?今天你指认完现场就告诉我小吉夫的位置。不守信用的人,我怎么能相信呢?”
“这次我一定说话算话,所以请您再等等。”在车站的喧嚣声中,宽治大声地说。
“详细情况以后再说也行,先告诉我小吉夫在哪儿吧?”
这时,车站的广播响了:“东北本线前往青森的快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请各位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喂,大场警官,我回头再打给您。”
“不行!现在就说!”
电话里传来“哔哔”的提示音。
“在寺院的墓地。不知道寺院的名字叫什么,反正就是在浅草和山谷之间,一座很大的寺院。”宽治急急忙忙地回答。
“是円台寺吗?”
“我不知道名字,小孩就藏在那片墓地的墓碑底下。”
“墓碑上写着什么?那里有一两百座墓碑啊。”
“不记得了,去找找就知道了……”
“咔嚓”一声,电话被挂断了。与此同时,列车发车的铃声响了。宽治慌忙跑出去,穿过检票口跳上火车。踏入车内,他才慢慢调匀了呼吸,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汗水甚至沿着脊背流淌下来。
他脱掉毛衣,团成一团夹在腋下。大概是因为在郡山站下车的人很多,车厢里空出了很多座位。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随即朝列车尾部走去。沿着走廊摇摇晃晃地走到卧铺车厢,见大部分床铺上都有人,姿势各异地享受着旅行。其中也有些乘客拉上布帘进入梦乡,脱下的鞋子摆在走廊上。
宽治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双鞋转身走开,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换下长靴。鞋子的尺码刚好,他觉得自己实在走运。
回到二等车车厢,他找了一排空着的四连座躺下。棉布软垫加上暖气,周围的一切十分舒适,他觉得简直像置身于天堂。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闭上眼睛,宽治的眼前浮现自己在礼文岛度过的童年时光,心头泛起甜蜜的滋味。虽然家里很穷,母亲和祖母并没有给他多少疼爱,但礼文岛的大自然给了他无限抚慰,尤其是在春夏之交,遍地盛开的鲜花美得惊人,足以抵消他的一切烦恼。假如一直待在岛上,他现在应该能像普通人一样过着平常的生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用想也明白,都是因为继父小宫正三。就是因为母亲嫁给了那个人,自己才沦为用来敲诈别人的工具。不杀了那个家伙,他死都不甘心。对,杀了他,之后,就算要跳进津轻海峡也不怕……
宽治的大脑轰隆隆地运转着。自己的模样慢慢地消失在迷雾中,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小吉夫,那孩子简直就是从前的自己,对别人毫无戒备心,任由别人摆布、伤害……不,是自己杀了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那天,小孩们纷纷散去后,他想再去寺院偷一回香火钱,便在附近物色下手的地方。走了没多远,见到一座规模很大的寺院,便走了进去。不料回头一看,有个小男孩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问了句:“你干吗?”那孩子便羞怯地低下了头。就在那一刻,他萌生了绑架的念头。那年,受黑泽明电影的影响,日本全国频繁发生了多起绑架案。既然别人能干,自己干吗不干?
孩子名叫吉夫,家里是开豆腐店的。他问小吉夫家里有没有装电话,听孩子说有电话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
寺庙的院子深处有一座与正殿隔开的小香堂,面积约六叠大小。他问小吉夫能不能藏在里面,孩子立刻点头答应。然后他又问出了孩子家里的电话号码,准备去打电话。不料刚关上屋门,孩子见屋里一片漆黑,便害怕得放声大哭起来。宽治慌了,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便立即朝孩子的脖子伸出手……之后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像往常一样,他感到自己仿佛又被带入了迷雾中。
等他回过神来,那孩子已经没救了。他像是高高站在一旁的旁观者,对自己说,啊,你杀了人。焦虑、后悔、兴奋、恐惧……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就像杀死喜纳里子时一样。有时,他觉得灵魂飞离了自己的躯壳。
大场会相信他吗?他的本心其实毫无杀人之意……
宽治横躺在车座上,沉浸在暂时的平静中。真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列车在仙台车站要停靠十六分钟,于是宽治又在车站的粉红色电话上拨通了警视厅的号码。
这次立刻接通了大场。
“我说,宇野,据说円台寺的墓地里有四百多座墓碑啊,你让我们怎么找呢?就算是警察办案,也不能随便去挖别人的墓吧?你回来帮帮忙,怎么样?”大场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三天后,我就回去。”宽治回答。虽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但他不想再逃亡了。
“还要等三天?你如果想起来什么,就随时告诉我吧!”
“那个墓碑挺大的。”
“那么,是土葬时期的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要藏下一个小孩,只够埋下骨灰盒的火葬墓地大概面积不够用吧?”
“我说了,太复杂的事情我不懂。”
“墓地主人的名字呢?墓碑上雕刻着某某人之墓吧?”
“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大概的位置是墓园最深处靠近围墙那一带。啊,对了,墓碑周围围着一圈竹篱笆。”
“是吗?你只去过那里一次?”大场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嗯,怎么回事?我记不得了。”
“怎么会记不得?听着,下面我要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三番五次地给小吉夫家里打电话,对方要你证明小孩在你的手上,于是你拿了小孩的一只鞋,放在山谷那家运输公司前的轻型摩托车上,对吧?”
“嗯。”
“那只鞋就是小吉夫脚上穿的鞋。所以,打完电话,你又去了趟墓园,从小孩脚上取下鞋子,对吧?”
“啊,好像是。”
“到底是不是?”
“嗯,是。”
“好,那我就明白了。谢谢你。”
大场的声音刹那间颤抖了。电话那头传来刑警们的窃窃私语声。
“大场警官,我好像是把那个小孩勒死的。不过,不管你相不相信,当时的情形在我的脑子里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是吗?回头你再跟我详细谈谈。”
“嗯,你等我三天。”
“知道了。不过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事?”
“你不准死,我还想和你多聊聊呢!”
宽治一时答不上话。虽然他嘴上一直在说“回去”,但脑子里已经隐隐冒出了自杀的念头。正在思索该怎么回答,听筒里及时地响起了提示音,因话费不足而被挂断了。
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警察应该能找到那孩子的遗体吧?
宽治望了一眼站台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鰹鱼酱汁的香味。他四下环顾,见站台中央有个立式荞麦面小摊,围满了人。他走过去吃了碗面。在这样寒冷的夜晚,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荞麦面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宽治越发对人世间充满了留恋。


第52章
落合昌夫在仙台车站与联合侦查总部取得联系时正好是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之际。因为特快列车沿途停靠的车站很少,停靠时间又很短,他只能等到达仙台站才与总部联系。其实,列车在仙台站的停靠时间也只有五分钟而已。
接电话的是田中。刚接通,电话的另一端就传出了怒喝声:“怎么这么晚才联系?这边都等不及了!”
“仁井、落合、岩村三人现已到达仙台车站。列车准点运行。不出意外,将于明天早上六点十分到达青森车站。”昌夫汇报说。
“知道了。案子有重大突破,通知你们一声。大约一个小时前,在台东区円台寺的墓地里找到了疑似小吉夫的尸体。”
听了田中的话,昌夫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血液一阵阵地翻涌,差点儿连手里的听筒都举不起来。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啊,侦查总部的所有成员都深受打击。不过,这都是由于宇野的主动招供,从这一点来说,总算是庆幸。”
“到底怎么回事?”
“宇野在逃跑途中曾经两次给大场警官打电话,是大场警官在跟他通话时问出来的。”
“是这样啊……”
“所以现在,我们也能以小吉夫绑架案对宇野宽治提起逮捕和公诉了。另外,小吉夫是在被宇野绑架后没多久被杀的。宇野拿了小吉夫的运动鞋放在轻型摩托车上的时候,孩子已经死在墓地中了,所以小吉夫并不是在宇野从东京体育场逃跑后才被杀的。嗯,这或许只是警方的自我安慰,不过,你没有必要再过于自责了!”
“是……”
“另外,已经确认宇野乘坐的就是东北本线的八甲田号。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从喇叭里传出的车站广播。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你们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务必抓住宇野,把他带回东京。万一他真的杀死了继父再自杀,警视厅就要第三次丢人现眼了!所以,绝不能让他渡过津轻海峡,一定要在青森将他就地逮捕!”
“明白!”
放下电话的同时,列车上响起了发车铃声。昌夫急忙赶回车厢,向仁井和岩村说明了大致情况。
“是嘛……”仁井以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叹息了一声,陷入了沉默。岩村则紧咬牙关,眼中涌出了泪水。他曾在铃木家逗留多日,大约是想到了孩子父母的感受,情难自禁。
“不过,浅草警署的署长和饭岛部长大概可以松口气吧。”仁井嘟囔了一句。虽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昌夫和岩村却只是默默地听着,没出声。小吉夫被绑架后没多久就遇害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事实对警方的高官来说却是个安慰。
还要等上六个小时才能到青森。快车白鸟号的二等车厢里意外地拥挤不堪,乘客们缩在狭窄的座位上纷纷睡去。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窗帘也已经拉上,更增加了车厢内的封闭感。昌夫他们原本无事可做,刚想小睡一下为明天早上的任务养精蓄锐,便得知了发现小吉夫尸体的消息。入睡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默默地闭上眼。车厢里,只有“咣当咣当”滚滚向前的车轮声,这是三个人从未经历过的、最难熬的夜间火车之旅。
列车抵达青森车站前五分钟,车内开始广播。虽然刚过六点,但大多数旅客都已起身开始准备下车。
“各位旅客:此行旅途漫长,您辛苦了。本次列车将于五分钟后抵达终点站青森车站。列车将驶入三号站台,请大家从左侧下车。需要继续搭乘列车的旅客请注意:乘坐奥羽线弘前方向列车的旅客请前往六号站台……”
昌夫等人急着下车,便提前朝车门附近走去。为了在渡轮离岸前抓住宇野,他们一秒钟也不能耽搁。
“前往北海道的旅客请注意,青函渡轮的始发时间为六点三十分,船名是羊蹄丸号,将于十点二十分到达函馆。搭乘渡轮的旅客请往站台前方行走,上了台阶后右转,经过栈桥的等候室,前往登船口……”
昌夫等人询问站在身旁的列车员,之前乘坐八甲田号抵达的乘客是否已经登船。列车员回答说:“通常是在开船前二十分钟才开始引导旅客登船。”也就是说,宇野差不多该上船了。
“羊蹄丸号定员能载多少人?”昌夫继续问道。
“大概九百人左右。”列车员回答。
“满员吗?”
“啊,不会。现在过了旅游旺季,坐船的人应该不多,估计只有一半客人。”
即便如此,也有四百多人。昌夫焦躁地叹了口气。
“一旦上了船,在船上搜寻宇野恐怕有点儿危险。如果他先发现了我们,说不定会直接跳海。”昌夫说。现在的宇野无所顾忌,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等船到了函馆再找他,反正他肯定要在函馆下船。”岩村提议道。
“不行,如果他没有上这条船,我们就彻底被他耍了;他也有可能为了弄到逃跑所需的费用而在青森市内逗留,所以必须在开船之前找到他。”
仁井也跳起来。的确,如果在船离岸后才发现宇野不在船上,他们就彻底失去了线索。
“那么,在船离港前,通过船上的广播找人怎么样?船上应该有所有乘客的名单。”岩村又提议。
“你可真是傻得出奇了。噢,广播一下‘宇野宽治先生,有您的留言,请尽快来乘务员办公室一趟’,他就乖乖地来了?再怎么傻的人也……何况他根本不傻,再说,他登记的名字肯定是假名字。”
“不,或许这招管用。”昌夫说。仁井和岩村同时看向他,昌夫便对他们说起了自己刚刚想到的方案。
仁井沉吟片刻,面有难色:“既然没有其他办法,那就试试这招吧。”岩村则完全拿不定主意,只能把嘴紧紧地抿成了“一”字形。
火车鸣着汽笛驶进了青森车站的站台。此刻正是日出时分,清晨的阳光从车站大厅东侧的市内街道上照进来,像是忽然登台一般,照亮了整个车厢,映入人们眼帘的是飘浮在雾霭中的砖瓦屋顶。在本州岛的最北端,青森的早晨竟如此之美。昌夫看得心驰神迷,直到列车员打开车门。
“青森站到了,青森站到了。”站台上的喇叭里传出广播。
列车停稳,车门打开。昌夫等人朝着栈桥方向飞奔。


第53章
开船前二十分钟,羊蹄丸号渡轮的旅客开始登船了。船上共开放了三处舷梯,每处舷梯旁都有旅客排队准备上船,其中几位刚结束购物、背着大包袱的老太太的身影尤其引人注目。还有一些戴着“奶酪协会”袖标的团体旅客,大概是近来经济颇为景气的缘故,都站在一等座的舷梯口外等候着。
宇野宽治从船尾的舷梯处上了船,走进铺了榻榻米的普通舱。他抢到了一个棉布垫子,在舱房的角落里占了一小块地方,终于能伸直腰板躺下了。在夜行列车的狭窄座位上蜷缩了一整晚的身体感到一阵舒服的酸疼,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小哥,没带行李呗?学生仔?”
“啊,是啊。”如果反驳,就要啰啰嗦嗦地解释。被人当作学生也挺好。
“从东京坐八甲田号来的?”
“嗯,是。”宽治故意用标准腔回答。
“哟,是打东京来的呗?”光是冲着“东京”两个字,老太太就佩服不已,还朝周围的同伴不停地夸耀。
“小哥,东京奥运会的工程还在建?”另一位老太太问。
“国立竞技场已经盖好了,代代木体育馆和日本武道馆还在盖着呢。”宽治很得体地回答。
“啧啧,了不得呀,了不得!”老太太们笑起来,随后便在榻榻米上围坐成圆圈,开始吃饭团。宽治满心期待着她们能分给自己一个,但愿望落了空,老太太们只是“咕叽咕叽”自顾自地咀嚼着。宽治只得站起身来走出舱房,打算去船上的商店买个面包。到了商店门口,他又改了主意,买了包喜力,走到甲板上抽起来。
寒冷的海风让人心情愉悦。十一月上旬的青森已经入冬,只穿一件毛衣的宽治不禁瑟瑟发抖。不过,比起礼文岛,这种冷不算什么。等杀了继父,他想,回一趟礼文岛也不错。虽然又要违背和大场警官的约定了,但自己反正会被判死刑,这点儿小小的任性总还是可以原谅的吧?他朝舷梯的方向看去,见登船的旅客越来越多,好像另一列火车刚刚进站,转乘渡轮的旅客蜂拥而来。
他把烟头丢进海里,正要返回船舱,忽然听到了船上的广播:
“从札幌来的小宫正三先生,从札幌来的小宫正三先生,您的太太良子正在商店门口等您。如果您在船上,请尽快前往入口处的商店。”
刹那间,宽治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不,广播里确实在喊着继父和母亲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大脑中一阵混乱,神经似乎在大脑深处麻痹,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老毛病又犯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被拖进迷雾的另一端。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从前,自己还是个孩子,与继父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一家三口出门旅行,在船上走散了。
不对,自己已经长大了。宽治使劲地摇摇头,像是要提醒自己睁开眼睛。他从船舱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眼前才是真实的世界,他用双手搓了搓脸,触觉也是真实的。
难道母亲没有和继父离婚,一直背着自己跟他见面?或者自从自己离开了礼文岛,他们就复婚了?宽治完全搞不清状况。他又搓了搓脸,想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不管怎样,他不能置之不理。当然,他不能和他们碰面,还是先从远处查看一下动静吧。宽治觉得脚步虚浮,一路轻飘飘地走着,也开始出现耳鸣,周围的声音似乎消失了。
他偷偷地回到船舱,沿着大堂的墙边走着,小心地不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到了商店门口,他躲在柱子后面,朝刚刚进去买过香烟的商店里窥视着。柜台前有几个客人正在买东西,但其中并没有母亲的身影。
难道继父已经找到了她,两个人一起离开了?还是自己听错了?说起来,真的有过那段广播吗?还是自己满脑子报仇的念头,神经错乱了?宽治顿时没了自信。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去,面前站着落合警官。
“宇野,你让我们好找啊!”
来不及思索,宽治撒腿就跑。前面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不许动!你被包围了!”
他又看看旁边,也站着一个男人。
“把双手举起来!不准反抗!”
这几声大吼惊动了大堂周围的客人,他们纷纷以探寻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宽治朝唯一没有人堵路的商店方向跑去,客人们惊呼着散开。他一头扎进柜台,在女售货员“呀——”的惊叫声中爬起来寻找后门。后门就在眼前。他拉开门,沿着工作人员专用通道飞奔,朝着明亮的方向跑过去,来到了甲板上。朝舷梯方向望去,只见刚才的一名刑警正挡在面前。
“宇野,你逃不掉了!”身后也有人追上来。
宽治又朝船尾跑去。
“六点三十分出发的羊蹄丸号即将离港,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行李,离开座位时不要忘了贵重物品……”
在广播声中,宽治趴在船尾甲板的栏杆上俯视着大海。不知道来了多少警察,他也许已经被堵在了船上。不过,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宽治翻过了栏杆,海鸟在他头顶叫着。抬头仰望,是高远的天空;低头俯视,是令人晕眩的海面。
“站住!”警察在身后喊着。
宽治向着天空一跃而起。


第54章
“跳海了!宇野跳海了!”岩村大喊一声,也翻过了栏杆。昌夫和仁井几秒钟后也赶了过来,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朝海中望去,见宇野浮出了深蓝色的水面,然后看清方向朝岸边游去。他眼前不远处的悬崖上有梯子。看来,宇野并不是想自杀,他还是一门心思地想逃跑。
岩村脱下上衣放在甲板上。成群的海鸟飞过来。
“岩村,等等!别跳!”昌夫大喊。
但岩村充耳不闻,跳入了海中。他先是沉入水中,但马上浮出水面,以自由泳追赶宇野。
“快,赶紧下船,在栈桥那里两面夹击!”仁井命令道。
昌夫拾起岩村的上衣,两个人飞奔着跑过甲板。船上的喇叭里正播放着《萤之光》的旋律。
在栈桥一侧的栏杆旁,几名乘客排成一列,与前来送行的朋友和熟人依依不舍地告别。船员正准备撤掉舷梯。
“等一下!警察!快放下舷梯!”他们大吼着制止船员,飞奔着跑下舷梯,又沿着立交式通道跑去。这边的广播里也传出了《萤之光》的旋律。送别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两位跑得满脸通红的警察。
他们跑到通道拐角处,望见了已经爬上岸的宇野的身影。
“看见了!在那边!”
宇野脱掉了鞋子,正沿着混凝土堤岸跑着,身后是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
大约三十秒后,岩村也游上岸,浑身水滴四散地追了过去。
船上的汽笛响了。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昌夫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紧接着又响了几声铜锣声,青函渡轮终于离港了。
昌夫和仁井跑下楼梯,再次回到青森站的月台上。隔着铁轨和铁栅栏,宇野在东侧的道路上和他们平行飞奔,速度之快,让他们大为吃惊。看来他拼尽了力气。两面夹击的计划落空了,反倒有几只海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飞了过来。
仁井跳下铁轨,昌夫也紧紧跟随。他们斜穿过铁轨,翻过铁栅栏,因此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但岩村跑到了前头。在不见其他人影的柏油路上,宇野、岩村、仁井、昌夫四个人前后排成一条线,一路狂奔。他们已经没力气再喊“站住”了,只听见“呼呼”的剧烈的喘息声在鼓膜里回荡。
几个人一路跑着,冲破北国寒冷的空气。
宇野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忽然笔直地穿过去。路口中央停着十几辆出租车,宇野毫不客气地踩着车子的发动机盖跳过去。司机一脸暴躁地下车,刚要开口骂人,一眼看见追过来的昌夫一行,知道是警察在抓人,便住了口。
宇野顾不上看交通信号,径自横穿马路。公共汽车紧急刹车,重重地按着喇叭。车站前的交警以为出了什么事,走到外面查看,但似乎没弄明白状况,只看到昌夫他们追逐的身影。
宇野又跑进一条小巷。昌夫等人紧追不舍。面前忽然人头攒动,他们仨不得不急忙停下脚步。空气中飘散着水果和蔬菜的清香,还没铺好柏油的道路两侧全是售卖食品的商店,原来是闯入了早市。
巷子尽头处传来“啊呀”“危险”之类的惊呼声,是宇野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躲闪着人群,像钻缝一样朝前跑去。
“警察!快躲开!躲开!”岩村喊着。这一招十分奏效,路上的行人纷纷朝路边避让,像摩西在《十诫》中劈开海水般让出了道路。他们立刻看到了宇野的背影。
岩村猛地冲刺,拉近了和宇野的距离,随即一只脚猛蹬地面,另一只脚朝宇野的腰部蹬去。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又同时顺势滚进路旁的商店。店里摆放商品的柜台被撞翻,通红的苹果像雪崩似的滑落下来,滚了一地,铺满了店里的通道。
随后赶到的仁井也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压在宇野的身上。他们用双手按住宇野的后脑勺,怒喝:“死心吧!看你还往哪儿跑!”
昌夫被满地的苹果绊了个跟头,正摔在三个人的身上。于是,四个人摞在一起,叠成了一座人山。
“岩村,把你的袜子脱下来!”仁井叫道。
“啊?”岩村气喘吁吁地问。
“这小子在咬舌头呢,赶紧脱!”
岩村恍然大悟,从人山里钻出来,脱下袜子,又把湿淋淋的袜子团成一团递给仁井。
仁井接过袜子,一把塞进宇野的嘴里。此时,宇野的嘴角已经流出血来。
“阿落,你来铐住他!”
“是!”
昌夫喘着粗气伸手在腰间摸索。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摸了好几下才总算掏出手铐,铐在宇野的双手上。之后他便一头仰倒在地上。仁井和岩村也都躺倒在地上,累得站不起身。在这条早市小巷里,只听见昌夫他们“啊——啊——”的粗重喘息声。路过的行人渐渐围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动静。这时,从商店的收音机里传来了新闻广播:
“昨晚,在东京台东区円台寺的墓园中,警方在墓碑下发现了一名男童的遗体。遗体疑似十月在浅草被绑架的铃木吉夫,目前警方正在紧急确认。另外,昨天下午在指认杀人现场时逃走的宇野宽治仍在逃亡,警方正全力追捕……”
昌夫他们仰望着天空,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宇野大概也已筋疲力尽,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围观的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们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正是小吉夫绑架案的最新剧情。
“喂,该走了!车站前好像有交警!”仁井从地上爬起来。昌夫和岩村也站起身,夹着宇野的腋下把他架起来,朝车站走去。
嘴里塞着袜子的宇野没有呻吟,也没有低头,而是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似乎在嘲笑着什么。
昌夫没有说话。他觉得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情,心绪难以言表。
没有抓到凶手后的兴奋,他的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自己完成了任务,没有放走凶手。
醒过神来,他发现海鸟仍在头顶的天空中盘旋着。它们啾啾地鸣叫,像是在对他们说:“不要走,不要走。”
忽然有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手撑在膝盖上,一脸痛苦的表情,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脖子上还挂着一架照相机。原来是《中央新闻》的记者松井。昌夫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哦,对了,他曾说过要跟踪报道。
“喂,落合警官,来……来让我拍张照片吧!”松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竖起了食指,“就一张!”
昌夫他们毫不理会,继续朝前走。此时他们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松井端起照相机,一边后退一边按下了快门。结果,他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苹果,摔倒在地。大概是体力已经耗尽,他虽然不甘心,却没能马上坐起身。
所有人都在粗声喘息,久久停不下来。


第55章
在円台寺发现小吉夫的遗体三天后,铃木商店举行了葬礼。町井美纪子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去参加了,母亲福子也去了,“要是明男没在浅草跟那个叫宇野的搭讪,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她从一个莫名其妙的角度感到了自家的责任,对铃木家深表同情。
“妈,您只要低下头就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美纪子叮嘱母亲。明男本来就被怀疑教唆宇野绑架,还被检察机关传唤过,她可不想再让人产生误解。
因为明男确实从宇野那里分到了一部分赎金,所以检方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后来经浅草警署居中调停,以东山会把从明男那儿榨取的钱还给铃木家为条件,事情才得以收场。警方发现小吉夫的遗体后,明男大受打击,彻底消沉了。
美纪子让他把招摇的黑道大背头剪掉,他居然乖乖照办。
发现小吉夫遗体的新闻震撼了全日本。人们原本存着一线希望,觉得小吉夫一定还好好地活在什么地方,但这个消息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很多人都为事情最终演变至最坏的结果而泪流满面。首相、东京知事都发声明表示哀悼,演艺圈的艺人、职业棒球运动员乃至相扑的横纲级选手等纷纷接受媒体采访表示吊唁。美纪子也发动旅馆业协会给铃木家送去了花圈和慰问金。全日本的国民都沉浸在自己亲戚的孩子不幸夭折般的悲伤心情中。
一路逃亡、最终在青森被逮捕归案的宇野宽治坦白了一切。孩子遗体的隐藏地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警察也确实是在同一个地方找到了尸体,他自知无可抵赖,所以死了心,彻底交代了。不过,他自始至终没有表示过任何反省或道歉的意思,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着“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那口气就像在议论别人的所作所为。
杂志、电视新闻、娱乐节目曾经围绕这个案子展开过种种推理,但当谜团最后解开,才发现杀人动机不过是因为罪犯的一时冲动:当时急于弄到钱的宇野宽治打起了绑架的算盘,又被孩子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于是下手勒死了小孩。这种随意的犯罪冲动又引发了另一个悲剧性的话题,所有人都满怀憎恶地质问:为什么仅仅因为孩子哭泣,就会产生杀意?为什么当初会想绑架孩子?为什么宇野宽治会如此漠视生命?
或许是觉察到这种民众的情绪,报纸上开始披露宇野宽治童年时的经历。“曾被继父当作讹诈工具的遭遇是不是导致凶手养成特异人格的主要原因?”围绕这一焦点问题的报道尤其引人注目。的确,骇人听闻的惨案发生在民众的眼前,如果不明白背后的原因,民众就会更觉不安。
近田律师对媒体宣称,将申请对宇野宽治进行精神鉴定。考虑到犯人一直声称自己在杀人时丧失了记忆,这一要求算是合理。从新闻报道来看,法院很可能会同意律师的请求,对宇野进行精神鉴定;检方则坚持应对宇野判处死刑。所以案子的审判大概会拖很久。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铃木一家是否还将反复遭受痛苦的折磨?想到这里,美纪子心痛得难以忍受。
铃木商店腾出了一半的店面来举办葬礼,外面还设了记账、上香用的桌子来接待一般吊唁者。灵堂设在正屋,供亲友们列队祭奠。店前的马路实际上已暂时禁止通行,由街坊们负责维持秩序、指挥交通。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与铃木家素不相识的人也远道而来,无论如何都要给小吉夫烧上一炷香。媒体一大早就包围了铃木家,且毫无散去的意思。
美纪子很想帮铃木家做些什么,便将记账的活儿揽过来。母亲福子也来负责接待客人,忙着为吊唁者端茶倒水。
正屋里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和敲击木鱼的声音,还夹杂着四处传来的啜泣声。赶来帮忙的邻居、街坊也哭红了眼睛。
后来,小吉夫班上的教师带着同班的孩子前来吊唁。看似校长和教务主任的两个人走进了正屋,担任班主任的教师和孩子们则并排站在上香台前。等候已久的媒体立刻围了上去,照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孩子们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像一群小羊似的呆呆地站着。
“喂,请住手!”美纪子忍无可忍地冲了过去。
“你别碍事,躲开!”一名摄影师气势汹汹地说。
“他们还是孩子,你们适可而止吧!”美纪子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
摄影师们个个面露不满之色,但还是朝后退了大约三米。
孩子们似乎还不能理解小伙伴的死,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男孩在追逐打闹,女孩则在互相摆弄着头发。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按照班主任的吩咐挨个儿向小吉夫的遗照合掌行礼。但是,听到班主任开始对着遗像呜咽,孩子们的表情立刻变了,纷纷求助似的抬头看着班主任。一个女孩哭起来,悲伤的情绪就像水波纹一样四散开来,引得近半数的孩子都开始抽泣。
照相机的快门声再度响成一片。美纪子说不出任何安慰之词,只是跟孩子们一起流泪。现在,全日本都在流泪吧?小孩子被杀害,这是世上最令人悲伤的事。
来吊唁的客人里还有几张熟面孔,其中一位是曾经在吉原跟美纪子打过一次照面的立木。美纪子正在诧异这位黑帮老大到此何事,却见他一脸郑重地烧了炷香,放下吊唁金便转身离去。
她还看见了落合和岩村两位刑警。岩村哭得两眼通红,他一直在铃木家蹲守,想必比其他人更伤心。
还有一个自称在铃木家当过女佣的年轻女子来访。听邻居们说,她刚巧在绑架案发生前辞掉了店里的工作,和一名调酒师私奔了。警方曾一度怀疑她就是绑匪。这位相貌朴实的姑娘淌着大滴的眼泪,与孩子的家属抱头痛哭。
就在僧人们的诵经快要结束的时候,一辆黑色皇冠汽车停在了店门前。几名穿制服的警察立即围在车子四周立正站好,司机下了车,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一位衣装革履的绅士从车里走了出来。
媒体一片哗然。
“总监,能请您讲几句话吗?”
“您会因为这次的案子引咎辞职吗?”
从记者的提问中,美纪子才得知此人的身份,原来是警视厅的一把手亲自前来吊唁了。
说起来,当初刚发生绑架案的时候,在电视上对绑匪喊话的就是这位警视总监。
总监没有回答记者的提问,径自走进了店中。虽然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但想来他是在向家属进行自我介绍。负责接待的人露出不胜惶恐的表情把他迎进去。
“那人是谁?”母亲福子在一旁问。
“好像是警视总监,上过电视。”美纪子小声地说。
“他就是警视总监啊?那我有件事要去和他说说!”福子挽了挽袖子。
“您就消停消停吧!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在拍着呢!”美纪子瞪着眼拦住了母亲。
发现小吉夫的遗体后,警视总监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包括凶手在实施绑架后不久将孩子杀害、前去收取赎金时孩子事实上已经死亡等细节。其中多少包含着为警方辩解的意思,似乎在向公众说明,孩子的死与警方的失误并无关联。
事实或许的确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警方的失误可以因此一笔勾销。新闻媒体时至今日仍在不停地质疑警方,听说警视厅的刑事部长也因此承担了责任,已经递交辞呈。
美纪子的眼前仍时常浮现出宇野在青森被逮捕时的那张照片。在那张占据了报纸整版的照片里,宇野宽治嘴里塞着防止自杀的布,两条胳膊分别被刑警抱住,整个人像是被拖行似的往前走。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为什么竟会……在美纪子心中翻涌着的,与其说是对凶手的憎恨,不如说是无尽的、彻骨的哀伤。
上完香的警视总监走出店门,媒体又围了上去。就在这个当口,福子大喝一声:
“喂!你这个警察!连小孩的生命都保护不了吗?”
美纪子赶忙捂住了母亲的嘴。媒体和围观的人一起回头朝她们看过来。
警视总监刹那间脸色苍白,随即转过身,朝店内深深地弯下腰。快门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总监的鞠躬持续了十秒钟。
总监离去后,美纪子又开始忙于一般吊唁者的吊唁金记账、上香。前来慰问的人络绎不绝。
一个、两个、三个……美纪子对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都郑重其事地低头致意。
——
本作初次发表于《小说新潮》二〇一六年十月号至二〇一七年九月号、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号至二〇一九年三月号。以单行本出版时,曾改名为《雾的那一边》。
本作中包含若干今天看来不甚适宜的词句和表达方式,谨为呈现故事所发生时代的背景而特意采用。
本作为虚构类作品,不涉及任何真实存在的组织或个人。特此声明。
[1]礼文岛,北海道西北侧岛屿。
[2]番屋,类似值班室、哨所、看守人居住的小屋。
[3]昭和三十年,即1955年。
[4]昭和三十八年,即1963年。
[5]即利尻岳、利尻山,日本北部名山。因形状与富士山相似,又称利尻富士。
[6]昭和三十一年,即1956年。
[7]津轻市,位于青森县中西部,靠近日本海。
[8]富山县位于日本列岛的中心,秋田县位于本州岛东北部,都是日本的农业县。
[9]喜力,日本香烟品牌。
[10]全称为读卖巨人队,成立于1934年,1950年加入日本棒球中央联盟。特点是明星云集,涌现出长岛茂雄、王贞治等明星球员。
[11]指巨人队打者长岛茂雄,后来出任巨人队教练。
[12]稚内市,位于北海道最北端,被日本海与鄂霍次克海夹在其中的港湾城市。
[13]新生,日本香烟品牌。
[14]又称神舆,是日本祭祀活动的重要用具,造价昂贵。
[15]本书中的故事发生于1963年,当时苏联尚未解体,此处仍用旧称。
[16]佐吕别原野,位于北海道北部的西海岸,为日本代表性湿地。
[17]宗谷本线,北海道客运铁路线,起点为旭川市,终点为稚内市。
[18]叠,日本建筑物面积单位,即一个榻榻米的面积。1叠约为1.62平方米。
[19]信用金库,类似我国信用合作社的金融机构。
[20]樱田门,警视厅总部所在地。
[21]坪,面积计量单位,多用于耕地。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22]町内会,日本居民自治组织,类似我国的居委会。
[23]相扑按成绩分为十级,关取级别涵盖前六级,即五级及五级以上。
[24]明治二十一年,即1888年。
[25]东京的贫民街区,与大阪的釜崎和横滨的寿被称作日本三大短工聚集地。
[26]美纪子母亲所指的昭和时代初期,韩国尚未成立,所以此处译为朝鲜人。
[27]大福,一种糯米做的甜点,中间包着豆沙馅。
[28]指失去了血缘、地缘和身份,孤零零地死去。
[29]郡上市,位于岐阜县中部。
[30]丸之内,东京主要的商业区之一,聚集着很多大企业。
[31]由石灰、黏土和细砂制作的建筑材料,其中,黏土可替换为碎石或碎砖。
[32]按照日本黑社会习俗,切掉部分小手指,即断指,表示承担责任不逃避。
[33]很多弹珠店的机器由黑道人为地控制输赢比例。
[34]源于英国殖民时代的印度,色彩组合丰富,流行于上世纪中期的美国、日本等地。
[35]位于隅田川上。
[36]野村克也(1935—2020),日本棒球球员,曾效力于南海鹰队。
[37]当时的棒球迷和媒体取巨人队两大台柱王贞治与长岛茂雄二人名字中的罗马字母组合而成,称他们为巨人队的“ON炮”。
[38]日剧《月光假面》中的英雄,该剧首播于1958年,收视率高达70%。
[39]昭和二十五年,即1950年。
[40]昭和二十八年,即1953年。下文的昭和三十二年即1957年。
[41]此处指日本最有名的六所大学:庆应义塾大学、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法政大学、明治大学和立教大学。
[42]日光,位于枥木县西北部的旅游城市。
[43]原指观剧中场休息时吃的简餐,后来泛指菜肴比较多的盒饭。
[44]位于青森县,是该县东部的主要车站。
[45]此处指青森县首府青森市。
[46]竞技类棋类游戏,又称日本象棋。
[47]味增加年糕、肉、蔬菜等煮出的汤饭。
[48]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小型车,又称“瓢虫”,是日本特有的轻型自动车(K-CAR),售价低廉。
[49]江户时代的烟花柳巷,始建于17世纪的日本桥地区,后被大火焚毁,迁移至浅草。
[50]位于东京市台东区铁路上野站与御徒町站之间的商业街,“二战”后集中了大量的糖果店铺,被称为糖街。
[51]以除了茶芽之外的叶片制作的茶叶,也指除春茶之外的夏秋季节的茶叶。
[52]1963年3月上映的悬疑电影,由三船敏郎、仲代达矢等主演,讲述某公司专务与贫穷绑匪之间的较量,获当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最佳影片。
[53]公安部,日本国家安全机构,类似我国的国家安全部。
[54]即日本电信电话公社,当时负责提供电话和电报业务的电信运营商。
[55]日本于1957年开通的电车。
[56]本田公司于1958年推出的双轮摩托车,英文名Super Cub,也译为超级幼兽。
[57]东京巨蛋球场前身,曾是日本职业棒球场。
[58]日本职业棒球两大联盟之一,成立于1950年。
[59]佛间,日本建筑中摆放佛龛的房间。
[60]即首尔在日本殖民时期的名称。1394年,朝鲜王朝的开国君主李成桂迁都汉阳并改称汉城。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半岛,把汉城改名为京城府。
[61]此处及以下数处译为韩国、韩国人。因上下文涉及朝韩建国时间,也涉及具体的城市名如京城府,与前文中昭和时代初期移居日本的朝鲜人在称呼上所指不同。
[62]这两个国家于1965年建交。
[63]东京浅草寺附近的商业街,出售地方特产和纪念品。
[64]静冈县东部城市,与神奈川县相邻,以温泉闻名,是东京圈重要的观光城市。
[65]舟木一夫(1944—),1963年以歌曲《高三学生》一举成名,时年十八岁。
[66]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1926年由东京、大阪、名古屋三地广播局整合而成,是日本最大的公共媒体机构。
[67]池田勇人(1899—1968),1960—1964年出任日本首相。
[68]梓美千代(1943—2020),昭和时代人气歌手。
[69]军鸡,日本特有的鸡品种,比普通鸡的体型大,常被作为斗鸡。
[70]三波春夫(1923—2001),日本演歌歌手。
[71]“二战”期间,日本海军航空队进行自杀式袭击的特别攻击队,用来对付美国海军。
[72]应指1939年诺门坎事件,当时日本挑衅苏联,遭遇惨败,被迫签订《苏日停战协定》。据有关记载,日军此战投入7.6万人,死伤超过1.8万人。
[73]日本的红色电话通常只用于本地通话,只接受10日元的硬币。
[74]黑色电话是指向运营商申请后安装于企业或家庭的固定电话。
[75]非洛本(Philopon),一种毒品。
[76]阿宫的松树(お宮の松),热海旅游景点,以尾崎红叶《金色夜叉》的主人公阿宫的名字命名。
[77]位于东京墨田区的繁华购物中心。
[78]指负责涉及国家安全和反间谍案件的政府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
[79]指雇用日本家庭主妇、学生等业余从事风俗业的夜总会,流行于昭和二十年代。
[80]非法从事色情行业的店铺聚集的地区,警察通常在地图上以蓝色线标注。
[81]面向窄巷而建的木结构日式住宅,各户并排,共用间隔墙。
[82]汤岛和本乡位于东京文京区,文化气息比较浓厚,有“文化教育区”之誉。
[83]位于东京中央区银座的繁华地段。
[84]大正十年,即1921年。
[85]位于北海道中南部的主要城市,交通枢纽。
[86]帕卡德(Packard),美国出产的豪华轿车。
[87]东京映画电影公司,成立于1949年,是日本五大电影公司之一。
[88]三途川,类似我国所称的冥河、忘川,传说中阳间与阴间的分界线。
[89]日本的神社入口处设置的洗手台,意为从俗世进入神社要先洗净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