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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时众议院举行了选举,在野党取得了超过半数的席位。被任命为新任法务大臣的是以作风硬派闻名的年轻政客。那个男人是律师出身,曾是备受瞩目的“保死派”[6]先锋。从这一举动来看,新政权似乎打算让停滞的死刑重新恢复行刑。
自从入秋之后,一口气就行刑了三名死刑犯。当慎一从新闻网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尽管其中并没有“田中幸乃”的名字,他还是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眼冒金星。
反复看着那条只有寥寥几句的报道,慎一仿佛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当中。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得不争分夺秒,因为或许就是明天了。明天,童年玩伴的生命或许就会终结。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给幸乃写信,也开始更加频繁地给老婆婆发邮件。自从看到了执行死刑的新闻以来,他再也没有闲心上网,甚至都不再去搜索“田中幸乃”的名字。
焦躁、愤怒和无力感与日俱增,在这样的情绪中,慎一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幸乃被判处死刑的第六年春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手机响起,又害怕手机响起。对于网上的报道也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由谁、带来怎样的消息。是能够拯救幸乃的新消息,还是她被执行死刑的噩耗。期待与不安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一点点侵蚀着慎一的内心。
在这样持续的紧张感之中,他终于接到了一通电话。那时是三月的末尾,一个阳光和煦地照耀在草木上的周六。慎一之前就决定了要在这一天去老婆婆家中拜访。
就在他作着出门准备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映出了“丹下翔”三个字。慎一咬紧嘴唇,作好思想准备后,他按下了接听按钮。
“啊,喂喂,小慎?”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令慎一松了口气。
“小慎,你现在在家吗?”
“嗯,我在家。”
“不好意思,我已经到大口站了。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有些话想对你说。”
语气上是不容置疑的强硬。慎一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翔还是说在车站见面。慎一只好告诉了他一家自己常去的咖啡厅,然后急急忙忙准备出门。
今天是休息日,翔却依然穿了一身西装等在那里。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还有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坐在他旁边。年纪大概四十五岁上下吧,同样穿着材质优良的三件套西装,不用问慎一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小慎,这位是滨中博律师。可能你也在电视之类的地方看到过他,总之他现在在帮我们的忙。”
翔简单地作了个介绍。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慎一房间里没有电视,如果连他都看着眼熟,那一定是非常有名的人了。
“初次见面,我是滨中。”
男人说着递上来一张专业印刷的名片,点头程度地略鞠了一躬。“那、那个……”慎一正想解释自己没有名片可做交换,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进入了主题:
“我主要负责的是刑事案件,此前曾有过两次成功的无罪辩护经验,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个叫滨中的男人讲话方式极为自傲,同时又让人觉得冷冰冰的。慎一求助一般望向翔,后者却一脸激动地看着滨中。
“我跟他说了小慎的事,他就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只要有人提出了百分之一的冤案可能性,我们也要相信他,这就是律师存在的意义。之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慎。”
翔的脸上透出崇拜的神情,甚至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滨中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开了桌子上的笔记本。
“这个国家的警察对工作太敷衍了事了,完全不值得信任,那帮人的侦查能力根本不值一提。”
翔点点头跟着附和道:“顺便说一句,滨中先生跟加贺伸孝是司法实习时的同期。”
“加贺是……那个加贺?”
“嗯,现任法务大臣。年轻时两个人从属同一家事务所,还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
翔讲得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样,滨中却抬手制止了他。看他的表情,仿佛提到那个名字都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滨中有些神经质地转着手上的钢笔,第一次将视线投向了慎一。
“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请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说着滨中一使眼色,翔立刻把一堆需要填写的资料摆到了慎一面前。看着他打下手一般的忙活,慎一只觉得无比违和。
“首先,我想请问一下佐佐木先生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理由。就具体的理由来说,第一——”
“不、不是,请稍等一下,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空气瞬间冻住了。滨中奇怪地看着慎一,翔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仿佛在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你搞什么啊”。明白过来好友的意思,慎一心底一阵郁闷。
“我、并没有说过有话想跟你谈啊,什么相信的意义,什么啊,我从来没有拜托过你做这种事吧。”
说这话时慎一只看着翔。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慎一听到滨中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却根本不打算搭理他。
翔这才直直地瞪着慎一,瞳孔中渗出越来越多的怒气。
“你生什么气啊?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啊?”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起来,我从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小慎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就那么看不上我所做的事情吗?”
“没那回事。我知道小翔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又是什么?”
“就是说……那个……总之……”
就在一时词穷的时候,慎一瞥见了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滨中脸上事不关己的表情,令慎一当场怒形于色。他重新直面翔的眼睛,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我说,小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翔一脸呆滞地重复道,“今天怎么了?那个案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吧。我记得不是——”
“不是的,小翔。不是说那个。三月二十六日,今天是幸乃的生日。是我们的好朋友的第三十次生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段沉默之后,翔无力地开口辩解:“我……”可只是轻轻念叨了这一声,后面就再说不出别的了。慎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有什么新消息我会再联系你的。”说完,慎一站起身来。
此时翔才终于苦涩地叹了口气:“总觉得小慎你变了呢。”
“是吗?”
“嗯,变得非常有自信。简直判若两人。”这话刚一出口,翔马上更正道,“不对,是变得和小时候的小慎一样了。”
慎一先向滨中道了歉,然后对翔微微一笑,接着便丢下二人走出了咖啡厅。过了车站的检票口,站在月台上等着去往中山的电车时,慎一看到朝反方向开的电车先一步进了站。
只是犹豫了一瞬,慎一立刻蹿进了那辆列车的车厢。反正也没有跟老婆婆打过招呼,反正都是没有确定的打算,那么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从大口一直坐到神奈川,又在那边换乘上京滨东北线,然后在石川町下了车。穿过干净整洁的元町商店街,一口气爬上坡道很陡的坂道,来到可以眺望港口的山丘公园侧面,慎一终于抬起了头。
好像燃着火焰一般的身体,被海风吹得很舒服。幸乃她们曾经居住的家,与翔再会的咖啡厅,妈妈曾经跟人闲谈的小巷,中学时代哭着走回家的上学路,被田中美智子搭话的公园……许许多多个不同时间点的回忆混在一起从眼前掠过。
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慎一踏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站在小时候经常跑上跑下的堤坝上轻松地喘了几口气,可是看到飘落到地面上的花瓣时,他的呼吸一下又急促起来。
随后当他到达那个回忆中的地方,那座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映入慎一眼帘的是一片远超过他期待的粉色风景。“哇——”他不禁发出了孩子般的欢呼声。
一棵棵樱树在春风中摇曳,花瓣如雪片般飞舞,枝干演奏出柔和的声音。美好的回忆紧跟着在大脑中呼之欲出,却被慎一拼命按住了。
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横滨的街景。春日暖阳从云间照射下来,为所有景物染上了一面橘色。在这片光景中只能看到希望。
慎一用力握紧了拳头。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要一个人眺望此情此景,更不敢想,有一天自己无论多么盼望都无法再将她带来这里。
回程的电车中,慎一从包里掏出信纸,忘我地写了起来。写着写着,坐在旁边的中年女性突然对他说:“去赏花了?真好啊。”
发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慎一露出一脸不解。女性开心地笑起来。
“头发上沾了好多呢。不好意思,”她伸手到慎一头上,“好了,就是这个。”边说边把几片樱花花瓣交给了他。慎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他接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和那个女性聊天的时候,电车开过大口,也开过了中山。那个女性在町田下了车,慎一却继续坐在座位上。他想去见见母亲,有件事想要问她。
到达终点八王子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慎一很庆幸妈妈就好好待在家里,妈妈倒是对他突然回来大感意外。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保存起来,不让它枯萎?”看到慎一手上举的花瓣,妈妈更加惊讶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她又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点了点头。妈妈自然是知道慎一在忙幸乃的事的。
“那就用蜡封一下怎么样?可以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母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于是慎一把花瓣全部交给母亲,自己继续去写信。时隔这么久重新把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慎一全部心意扑在写信的事上,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他在信中所写的,就只是樱花。关于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樱花,也关于他一个人看到的春日景色。写啊、写啊,回忆渐渐不断地涌出来。写完后慎一只重读了一遍,当然有许多想要修改的地方,但他只是闭上了眼。已经无法唤起像刚才那样的热情了。最后他只动笔又加上了最后一句,他所有的心情都已经寄托到了这些词句当中。
“我想再跟你一起看看那样的景色。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自信心莫名高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两眼放光地打开了房门。她手上拿着带有薄薄涂层的花瓣和棕色的信封,还有一瓶看起来很高档的香水。
“要不要稍微下点工夫?”
慎一点过头后,妈妈给樱花花瓣喷上了一点香水。他试着闻了闻,真的有了春天的气息。她应该会注意到吧。慎一非常希望自己的心意能随着香气一起传递过去。
几个月后,当梅雨季即将过去的时候,慎一意想不到地收到了幸乃的回信。他冷静地打开信封,随着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手也不再颤抖。可是当他读完那封寥寥几句的信文,慎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拼命忍耐着想哭的冲动。这一刻,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全是自己放弃生命的打算,可慎一强烈感觉到的,反而是幸乃对活着的执着。那些散发着淡淡怀念味道的文字是如此专注,蕴含着让他不得不这么想的力量。
真的没有什么时间了。这个念头出现在心里的瞬间,慎一飞快地打开了电脑,进入邮箱系统,选中那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邮件地址。慎一先为自己的冒失道了歉,然后讲述了自己第一次得到幸乃回信的事,并将信文的一部分附在其中。
“如果说我不想去看那片樱花,那肯定是谎话。可是,我心中有着比那更强烈的期盼,就是希望能早日在这里被处刑。我每天都在祈祷着,希望自此便能从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的记忆中消失。法庭上那种为自己生来这个世上而感到抱歉的心情,至今也没有任何改变。”
慎一知道这样做或许会事与愿违,但他还是希望老婆婆在看到这封邮件后能有所感触。
这一季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热很多。已经进入九月了,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未减,混凝土路面上腾起的热气令人更加不舒服。好在到了第三周,终于有了难得的降雨。
然而雨水又带来了台风,一时间干旱的担忧烟消云散,反而是低洼地区的积水灾害成了新的问题。
猛烈的风雨持续了三天依然没有停,等到总算放晴见了阳光时,夏季也已经彻底结束了。早上,慎一离开公寓去上班,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刮过的风也变得干燥起来,蝉鸣亦已偃旗息鼓,夏日的喧嚣从街面上退得一干二净。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慎一如往常一样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坐下来,翻开一本小说,吃起了从便利店买的面包。但是天气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反而无法专心阅读。
他无可奈何地打算听听音乐,于是从包中拿出手机。平时几乎没有动静的未接来电提示灯,此时竟然在闪烁。慎一屏住了呼吸。
列表中显示了两个横滨郊区区号“045”打头的电话。确认过没有语音留言之后,慎一按下了拨通键。对方马上接了起来。
“那个……我看到了您打来过电话,我是佐佐木。”
几秒的沉默感觉上有几十秒那么长,随后对方小声说:“我是江藤。”那位老婆婆声音沙哑,显得十分疲惫。
老婆婆对慎一说,想要马上见他一面。慎一告诉她自己还在上班,结果对方说了一句“趁我还没有改变心意”,慎一只得马上答应下来。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结束通话后,慎一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十四点零六分。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他对这个日子有印象。是什么日子来着?慎一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先考虑老婆婆那边的事。
老婆婆指定的见面地点,是“白梅儿童公园”。慎一想办法跟公司请了假早退离开,然后打了辆出租赶到那里,只见她正坐在长椅上发呆。比起一年半以前他见到她的那天,老婆婆的身形变得更加瘦小,也显得更加老迈了。
“让您久等了。”慎一打招呼的声音令她肩膀一震,仿佛她已经忘了约好见面的事。
“啊……佐佐木先生。”老婆婆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那一天她浑身散发的戒备如今也烟消云散。慎一正准备向她鞠躬,老婆婆却抢先开口道:“百忙之中请您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礼貌地打过招呼,老婆婆又急急地边说边站起身:“把佐佐木先生您叫来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
“原因?”
“是的。我想先请您看看这里,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老婆婆用力站直了佝偻的身躯,望着空无一人的公园。尽管她的声音令慎一非常担心,却依然充满了力量。
“请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听到慎一这样问,老婆婆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我曾有个叫浩明的孙子。那孩子六岁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小学四年级时我的女儿——也就是他妈妈庆子,又病逝了。从那时起我就跟他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尽心尽力地把他拉扯大,就是为了不让他再受任何的苦。那孩子其实也是很体贴的,只不过上中学以后,跟一些坏朋友走到了一起。”
听了老婆婆痛心疾首的话,慎一突然想起在法院看到过的那名少年:“请问,是曾经跟您一起去过法庭的那位吗?染着金发的……”
老婆婆露出不置可否的暧昧表情。
“老实说,有段时间我也是拿他没办法,有时候甚至闹到警察都出面了。我从来就只教育他两件事:不要伤着别人,不要死在我前头。可他偏偏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三天三夜都在三途河边上徘徊。那时候我当然也是气得不行,等他终于睁眼之后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他也跟我道歉说再也不让我为他担惊受怕了。”
老婆婆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问慎一:“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得到慎一的同意后,她向公园出口走去。慎一默默地跟在后面,速度虽然不快,但步伐非常坚定。
“中学毕业的时候,高中退学的时候,被熟人介绍开始干装修的时候,每一个开头,浩明都向我保证再也不干傻事了。可是,根本没用。只要踏进坏圈子一步,就很难再脱身了。这已经不是他本人意愿如何的问题了。”
老婆婆辩解似的大声说道,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跟慎一对视了一眼。带着试探神情的眼睛有一些泛红,看起来很不安。
“上周,给我那个孙子做完了三回忌[7]的法事。”
“哎?”
“那时他二十三岁,骑车撞上了护栏。警察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了,可我觉得不是。我总怀疑他是自杀的。”
“自杀?”
“是啊。因为那天啊,跟庆子——就是那孩子的妈妈走的时候是同一天呢。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要送走多少自己宝贝的人才算完啊?我开始恨那些神明,又或者这是我不得不受的惩罚吧,毕竟我也是有罪在身的。可是,那毕竟是比我命还重要的孙子啊。我真是难过得不行。”
老婆婆讲述的内容非常抽象,慎一实在听不明白,只能看着她表情严肃地闭上了嘴。有风吹过,撩起了她头上的白发,仿佛在向别人证明这许多年来她所受的苦。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我是‘迦南地平线’的信徒。”老婆婆失落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庆子去世时在熟人的劝导下入教的,现在我也依然信奉着教义。可是不管我怎么劝,浩明都不肯跟着我信教,已经到了见到就烦的程度。那孩子甚至留了遗言说,就算是死了也不想按迦南的方式举行葬礼,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他做了佛教的法事。”
“他还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吗?”
“也不是遗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东西,只是浩明写在本子上的话而已。自从发生纵火案以后,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啊,终于说到关键问题了。就在慎一这么想的时候,老婆婆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眼前的平房门口挂着“江藤”的名牌。这是座丝毫说不上整洁的木造民房,就连名牌上都脏兮兮的,仿佛是要刻意隐藏起那个名字似的。
“请吧,请进。”
慎一听从老婆婆的话走进屋里,立刻睁大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与房间面积完全不相符的巨大佛坛,上面摆着几张少年的遗像。
令人惊奇的还不只是这里。小小几平米的狭窄客厅中,堆满了让这里显得更加局促的东西,基本上全都是宗教相关的物品,光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铜像就数也数不过来。
基督像的缝隙中又填满了崭新的佛像,鼻子里充满了线香与菊花的味道。这座房子俨然变成了两个宗教角逐的战场,扭曲的感觉令慎一忍不住快要吐出来了。
“佐佐木先生,您还记得草部先生吗?”
从厨房端出了麦茶的老婆婆突然问道。想不到在此时会听到这个名字,慎一一时有些词穷:“就、就是那位,公寓的房东……”
“对,就是草部猛先生。那一位跟浩明也是认识的,只不过草部先生应该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老婆婆在慎一对面坐下来,从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日记本中抽出了一册。
她紧咬住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望向慎一。那句慎一曾经深信不疑的、一直在探求的话,以最简单的方式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起案件真正的犯人,并不是您的朋友,而是浩明和他的那帮朋友,不是田中幸乃。”
慎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婆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应该是那个案件发生前的一周左右吧,那孩子有一次非常生气地回到家中。他说刚才跟几个朋友在白梅儿童公园那边练拳击什么的,结果一个没见过的老头突然跳出来把他们骂了一顿。当然,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可如果浩明的说法是真的,那也确实不怪他要生气。对方真是口无遮拦,连‘你们对附近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群麻烦东西’‘反正公园的涂鸦也一定都是你们干的吧’‘真想看看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出你们这种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抚下来。”
老婆婆翻开了手上的日记本。慎一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一条曾经看过的报纸消息。
那是案发之后介绍草部证言的几行字,其中有过那么一句“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不管真相如何,报道肯定都是片面的。
不等慎一回应,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虽然她的孙子并不知道老人是谁,可不凑巧的是,他们一群人里带头的那个认识就任民生委员的草部,还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一个自诩前辈的人提出要去报复,其他同伴也都赞成。浩明的一个朋友于是说,要在公寓前面点火,煤油也是这个朋友跟浩明两个人准备的。他们看到二层角落的房间门口挂着“草部”的名牌,却不知道那是草部和井上家想出来的防骚扰对策。结果是一位最受疼爱的后辈放的火。
他们当然只是想吓唬草部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杀死谁。过于干燥的空气不过是一时不走运,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惨剧。那天凌晨,回到家中的孙子看起来神色非常怪异,但也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老婆婆自然也就没有深究……
“第二天早上,我从‘迦南’的熟人那里听说了火灾的事。可是,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将这件事跟浩明联系起来。真正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在电视上看到了田中小姐被捕的新闻。那孩子突然开始掉眼泪,并且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老婆婆低垂着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了:“是的,他说‘那个人,大概是想死吧’。”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慎一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忍着把嘴里涌出的口水咽了下去,向老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但那孩子只是一味地摇头,根本不打算解释。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他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当时他铁青着脸,突然说什么‘要去自首’。我听不明白啊,因为你想,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电视上的人都在批判田中小姐啊,过去犯罪的事还有纠缠不清的事,全都被挖出来了,大家已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呀……”
“关于那个,其实……”
“我知道的,因为浩明的样子看起来太不正常了。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怎么都不想承认,甚至都不愿意听他多说。我就只跟他讲‘千万什么都别说’,然后自己站在摄像机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谎话,甚至还上了法庭。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人顶罪,但反正有人愿意代替浩明了。想要沾这个光是很奇怪的事吗?田中小姐被判处死刑的时候,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也能多少放心了。可是,浩明却不一样,那孩子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等到老婆婆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慎一冷静地问道:“为什么您会带着孙子一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