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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庭审第一天开始,他连续几日都没有抽中旁听资格,但他仍然毫不气馁,连续去到第五天时,法庭外面聚集了比前一天还要多出许多的报名者,这一次,慎一居然抽中了。
他的心情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往常的激动,就那么平淡地走进了法庭。周围充斥着紧张的空气,唯独慎一却在这样的气氛中更加冷静下来。
就连他夙愿得偿地在多年之后见到了幸乃时,甚至在幸乃如众多人所预料的一样被判处了死刑时,这种冷静都没有改变。法庭中的隔断划分出了那一边与这一边,两边流淌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慎一因此重新认识到自己与幸乃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以至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退庭的时候,幸乃突然回头望向旁听席。她直直地看着慎一,对他露出了微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令时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童年时期。慎一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所在,他慌忙低下了头。
当离开法院的慎一偶尔抬头,看见头顶上空如同金色火炬一般的银杏树时,他终于意识到了整个事态的发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好友“小幸乃”的人生即将谢幕了。年少时光的回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动的相册,在他心中一页页地翻开。
他一味地想让这个瞬间快点结束,甚至故作平静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谎。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永远都是这样,从中学起就毫无长进。慎一在心中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简直忍不住要大喊出来。
“能为幸乃做些什么……我究竟能为幸乃做些什么……”
那一天,走在挤满了媒体记者的大街上,慎一默默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在心里一般。
“不是我说,你这房间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老实说我有点受到了冲击呢。”
虽然是工作日,翔却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此时正巡视着慎一的房间。自从山手那次重聚以后,翔便会定期与慎一见面,不过像今天这样突然杀到他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哎,抱歉,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房间啊,连电视都没有,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这个啊……没、从没觉得。”
“那不就看不了新闻了吗?”
“可、可是,只要有电脑就足够了吧。”
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的慎一,翔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我突然跑来,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没办法啊,最近经常联系不上小慎,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没有的事,就、就是工作太忙了。”
“至少回一下我的邮件啊,我可是觉得很受伤呢。”
“那、那个,那是……对不起。”
“哎呀,说对不起又有点太严重了……”翔露出一点苦笑,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已经进入九月中旬了,外面却依然热得像盛夏一般。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扇着扇子的翔突然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但其实我爸爸也想好了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到慎一歪头冥想的样子,翔又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日历。
“是敬太。‘尊敬’的‘敬’,加上‘太阳’的‘太’,敬太。因为我出生的那天,以前曾经是‘敬老日’。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被起了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快乐星期一”[5]还是什么的,如今这一天也不再是敬老日了。话说这种规则怎么也能说改就改呢。”
慎一也随着他望向日历。没有任何标记的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颜色。这么说来,“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们好像曾经一起庆祝过什么。他总是觉得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节日带有一种令人雀跃的回忆。
“喂,小慎,下周的集会你也来参加吧。有了认识幸乃的人在场,会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翔终于切入了正题,与慎一预料的一样。尽管翔探着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慎一却正相反,心中的情绪逐渐黑暗起来。
从他跟翔重逢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在此期间,翔为幸乃所做的努力让慎一非常感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拉拢了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律师朋友,组建了一个五十人规模的援助团体。
自从团体建立以后,翔便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召开集会。最初慎一也是积极参加的,然而慢慢地就与他们渐行渐远。毕竟是来参加集会的,很多与会成员对问题的认识都很深刻。从现行死刑制度的问题点,到各国刑罚的现状,以及日本国内起诉后有罪认定率极高的现象,等等,每当坐在前排的律师们发表一条言论,必然引起激烈的讨论。
其中也不乏质疑幸乃自白的可信性,与怀疑幸乃究竟有没有犯案的人。这也曾经令慎一瞬间激动起来,然而充其量也就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并且还没什么说服力。
他知道主持集会的翔一直意有所图地盯着自己,因此当翔毫无征兆地提出“小慎也来说两句吧”的时候,慎一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没有用麦克风,而是直接对着众人说起来。
他所讲述的,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中学时代的往事。大家都已经认定为事实的旧书店抢劫伤人事件,其实另有真凶,而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包括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到处行窃的事,慎一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参加集会的人。
“我、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原谅。可、可这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真相。同样的,以田、田中幸乃纵火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各位,在我看来,非常可怕。”
这话说得要比平时强硬很多,甚至有点要跟人吵架的意思。因为听到那些人进行着将“田中幸乃”替换成其他死刑犯也依然成立的对话,一直令慎一愤怒异常。
他设想过自己说完后被大家怒斥的场面,然而一段静寂后,响起的却是无比热烈的掌声。还有很多人对他说“讲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必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在慎一眼中,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张张非常淡薄而苍白的笑脸。
自从那天以后,翔再没有跟他问过旧书店的事,而慎一在那间一度如火如荼的市民活动站中体会到的孤独感,也仿佛要死灰复燃。
像是要躲避翔的目光似的,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日历。
“那、那天下午我有一个公司的面试,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不过我肯定会去的。”
慎一死死盯着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如同要把纸看穿一般,说完他又想起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小翔。”
集会的参加人数比他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讨论也更加热烈。然而一如既往地,幸乃的存在被丢到了一边。违和感在心中不断膨胀,慎一果然还是觉得这里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一味地抱怨也无济于事。自从幸乃被判处死刑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段时间因为现任法务大臣的原因,“废死派”逐渐广为人知,因此最近几年死刑的执行似乎全部停止了。可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最迟估计也拖不过明年夏天的大选了。别说法律规定的六个月,就算是以从定刑到执行的平均时间来看,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慎一都会感到席卷全身的焦虑。
既然可做的事情有限,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慎一花最多时间干的事,就是跟案发前认识幸乃的人见面,特别是与八田聪的联系尤其密集。基本上都是慎一发邮件然后八田回复的形式,但是偶尔也有八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八田必然会带给慎一一些新的消息。比如已经停止更新的博客中又有了什么样的留言,或是他去跟什么样的人打听了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实际意义,可是在眼下这种漫无目的的境况下,他的联络还是十分难得的。
时隔许久八田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距离慎一最后一次与翔见面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季节,时间是樱花几乎凋零殆尽的四月末。“明天能不能稍微跟我见个面?”电话中八田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急切,慎一不由得担心起来。八田指定了中山站作为见面地点,这个细节也是他备感不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天,慎一特意比约定的中午十二点还要早了十分钟到达,然而八田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啊,佐佐木,好久不见了呢。话说,你看起来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呀。”盯着他身上那身最近刚买的春季外套,八田半开玩笑似的说。自从慎一假装撰稿人与八田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好、好久不见。那个,八田先生,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恭喜您呀。是您的第二个孩子吧,我记得是小男孩。还收到了您专门写来的信。”
说着事先想好的客套话,慎一将准备好的点心递了过去。这下,八田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
“你……真的变了啊。跟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是、是吗?”
“是不是幸乃的事上有什么好消息了?”
“不,那个,那方面完全没有进展。或者应该说,我已经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了。”
很不可思议的,在面对八田时,慎一就能讲出一些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包括初中时代的罪行和“幸乃可能是无辜的”这一主张,最早他也是说给了八田听。
八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换了话题:“啊,对了,我也得祝贺你才对。工作的事终于定下来了啊,我收到你的邮件后还没跟你道喜呢,只不过我这边就真的什么都没准备了……”
从这个四月开始,慎一就被聘用为东都燃气下属公司的正式员工了。工作的内容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成为正式员工后只要白天上班就可以了。
“怎样?工作很忙吗?”
“怎、怎么说呢,或许责任上有所增加吧。”
“佐佐木,你今年多大了?”
“最近刚过了三十岁生日。”
“是嘛,那就是说幸乃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呢。总之,能让她活到这个年纪,我们还是应该心怀感激的吧。”八田说着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又换上一脸认真的表情,“好了,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们走吧,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八田朝着案发现场走去。这条路慎一也曾走过无数次——不知多少次他就是沿着这条路来跟公寓的房东草部猛会面,也曾不打招呼地在周围闲逛,被附近的居民当成可疑人物。
随处可见的普通街景,却让慎一回想起了很多事。从草部的证词、美香去世前打出的那通电话,到案发当晚幸乃确定无疑在附近出现的事。即使真的如慎一所想她是被冤枉的,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上呢?当时的她必定满心绝望,又或者是在寻找合适的死亡地点?这片寻常的街景,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对不起,八、八田先生。”八田沉默地走在几步开外。每次见面时慎一都有个问题想问八田,但每次都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她、她的病,还没有治好吗?”
“病?”
“是。昨、昨天我又读了一遍您的博客,看到里面有几次写到她‘像是昏过去一样睡着了’,您还记得吧?关于这一点,能不能请您详细讲讲?”
小时候,幸乃经常会因为亢奋而失去意识。尽管周围人很担心,她本人却是一副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实在让人不知该作何感想。慎一记得幸乃曾经笑容洋溢地说:“妈妈告诉过我,这种病只有小时候会发作,长大了就没事了。”在他的印象中,当自己听到她这么说时,突然便明白过来,这种病大约是要伴她一生了。
八田无力地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啊,是指那个吗?”
“我倒没有直接问过她本人,实际上我也就见到过两次左右吧。不过让我更加难忘的,是敬介看到她要晕倒还要斥责她的场面。这件事我没有在博客中写出来,敬介是不许她晕倒的,反而会疯了一样骂她,让她拿出毅力来,而幸乃也死咬着嘴唇拼命坚持不要倒下。可最后还是力气用尽睡过去了,这却让敬介更加生气。”
这个画面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无论是她晕倒前苍白的脸色,还是晕倒后反而显得很舒适的鼻息,又或者是刚苏醒时寂寥的表情,所有这些都能轻易在慎一的脑海中形成画面。
八田再次陷入了沉默,开始向平缓的坡道上走去。又走了几分钟,他停下脚步,面前却并非案发地点。他们面对的是一块石碑,尽管被人喷上了“FUCK!”的字样,但刻在上面的“白梅儿童公园”依然清晰可辨。
“我们坐一会儿吧。”八田在入口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抬头望着上方长满樱叶的树枝,开始讲起来:
“她……曾经就在这里给我打过电话,就在那个案件发生的前一刻。可我没有接到那通电话,这件事一直令我非常痛苦。那可能是改变她人生的唯一机会了,连我的人生都可以改变,她本来也应该可以的。”
八田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慎一听到他说“案件发生前”,而不是“犯案之前”,知道这是八田特有的温柔,心里有些感激。
“其实就在那天晚上,我也到过这个公园。”
“哎……?”
“就在她来到这里的几小时之后。当然只是巧合。虽然现在我已经搬家了,但那个时候我也住在附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同一个地点打电话给我。”
说话时八田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棵樱树,他的话仿佛没有终点一般,慎一一点都猜不出之前所说的“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到底是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八田慢慢望向慎一的眼睛,然后露出了带有些许挑衅意味的微笑。
“佐佐木啊,你也别再畏首畏尾,赶紧去见幸乃一面吧?”慎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八田也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直接去当面告诉她不好吗?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又打算等日后再后悔吗?”
“八、八田先生不也还没有去见过她吗?”
“我跟你不一样吧。”
“哪、哪里——”
“我已经不能将自己的人生赌在她身上了,因为需要我来保护的另有其人。”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八田却又马上垂下了头,“不,不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为她赌上人生的立场,我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他站起身来,重新望向那棵樱树,“判决的那一天啊,如果她回过头来看的是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这么想。然而,事实上她看的就是你。当时她那个柔和的表情,甚至连敬介都没有见过。真让我有点受打击呢,原来她也有一个能够如此笑颜相待的对象呀。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那件事真的不是她干的。”
八田的话一点点地渗透进心里,慎一能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触动。可是最后关头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我还没有找到值得去跟她当面说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啊,你可以去为以前的事道歉啊。”
“可、可是,我并不是想让她原谅我。”
“那是谎话。不然的话,你到底是为什么在做这些事呢。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了,快点去吧。”
八田的用词比以往都要强硬,他的语气却是温柔的。见慎一没有回答,他将手搭在慎一的肩膀上,劝导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现在的你肯定没问题的。好好去见见她吧,你是有这个资格的。”
八田再次坐回到长凳上,突然变得很在意时间的样子。十三点四十五分。从刚才开始,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风声。
“话说,对佐佐木来说,幸乃是个什么感觉的人呢?”八田问完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个嘛……小、小时候的话,应该是很开朗、无忧无虑的感觉吧。”
“哦?真厉害,跟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完全相反呢。而对我来说,最强的感觉还是无垢吧。”
“这样啊。”慎一听不出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内心只觉得非常焦躁。
八田却好像故意戏弄他一般呵呵笑起来:“顺带一提,纯粹、无垢这样的词,你知道英语怎么说吗?”
“不知道。那、那个,八田先生……”
“是INNOCENT。”八田打断他说道。然而慎一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八田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然后呢,这个‘INNOCENT’同时也有‘无辜’的意思。很不可思议吧,为什么会用同一个单词来表示‘纯粹’与‘无辜’呢?”
八田并没有等待慎一的回答。他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说着“差不多了”站起了身。
“实际上,今天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道歉?”
“嗯。今天我将为她的故事画上句号。之前的那个博客,还是被我妻子发现了。不过我已经不再更新了,所以她也并没有觉得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只不过我觉得正好是个机会。再说我家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啊不,可、可是,那个……”
慎一还没有说完,八田就抢先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今天我就会关闭博客,这样一来我这边就再没有什么新消息进来了。然后,我也打算把你和丹下的联络方式从手机里删掉,还有很多年没有联络过的敬介,我打算切断一切与幸乃有关的联系。所谓从故事中退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目送她走到最后。”
慎一总算明白了为何今天的八田看起来一脸清爽。他当然不会反对八田的决定,或者应该说对于八田至今为止的配合他都是心怀感激的。然而尽管理智上能够理解,心情却还是无比郁闷。因为八田是为数不多的能理解自己的人,没有了他的未来令慎一感到非常恐惧。
八田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擤了擤鼻子说:“所以,今天我要向你提供最后一条信息。我觉得很有把握。”
说着,他迈出了坚定的步伐:“走吧。已经到时间了。”
慎一静静地跟在他后面,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八田背影中散发出的紧张感又不容他问出口。
他们两人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着,几分钟之后,八田停下了脚步。他悄悄躲到了电线杆后面,视线注视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造民房。屋前挂着一块基督教系团体的牌子,在这条街上倒是随处可见。
八田盯着那扇门,小声地讲起来:“大约两个月前吧,我的博客邮箱里收到了奇怪的匿名邮件,写着‘我的亲人有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秘密’‘我很怕自己现在不小心就会说漏嘴’之类的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奇怪的迫切感,当我试着给那边回信的时候,却从此没了音信。所以,我又试着写了封内容不太一样的邮件发过去,主要就是‘您贵体是否安康’之类的话,结果那边马上给我回信了。”
八田毫无停顿地一口气说完,慎一却依然捋不出头绪。他好不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什、什么?”声音不由得抬高了许多。
八田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我现在入了教,所以心情平静多了’,那封信上这样说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对方是谁。所以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时不时来这边观察一下,结果还真猜对了。我发现每周六对方都会到这边来,如果今天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应该就快到出来的时间了。”
慎一也已经想到了八田所说的人是谁。在接受电视采访时,那个人的脖子上始终戴着一个十字架的项链吊坠,这正是教会信徒的标志。那句歇斯底里的评语“神是不会宽恕这种事的”,也曾成为网上的热门话题。
两个人都沉默地等待着那扇门打开,当那个身影确实出现在视野中时,八田拍了拍慎一的背,对他说:“去吧,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加油哦。”
一脸平静地从建筑中走出来的人,是一位白发老婆婆。案件发生之后,正是她非常积极地在媒体上发表着评论。
慎一在法庭上也曾看到过她,那一天应该还有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陪在她身边,他们两人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动静的神态,在气氛热烈的法庭上显得尤为突出,给慎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婆婆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似的看向这边。比起在法庭上时,她看起来老了许多,蒙上了一层褐色的瞳孔中,浮现出明显的惶恐神色。
“不、不要过来!”老婆婆也认出了慎一。当他走到距离自己数米远的距离时,老婆婆更加大声地喊起来:“我说了不要过来!”
喊过这句话之后,她像是转身要走,慎一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整张脸都因为恐惧而扭曲了,看起来真的随时都会大声喊叫起来的样子,于是慎一一点点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拜、拜托你了,至少请收下这个。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慎一掏出钱包,拿出了自己以前做的名片。这张为了以防万一而放在钱包里的名片,四个角都已经磨圆了。老婆婆紧张地盯着名片上的字,小声问道:“你,是记者吗?”
“不是,我是田中幸乃以前的朋友。”
老婆婆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网上那个人就是你吗?”
“也不是。不过,我的确认识写那些文章的人。今后能否请您直接与我联系,无论是多小的事都没关系,您、您所知道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老婆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惊胆战地重新去看那张名片。慎一看着她,心中不住地祈祷着。
后来他与等在旁边的八田一起回到了中山站,并在那里道了别。早早地踏上回家之路的那天晚上,慎一给幸乃写了第一封信。
写好的信纸又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又拿出了新的信纸,写好后又再次扔掉,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写完了一封自己满意的信。这时已是深夜。尽管如此慎一还是拿起了电话——虽然并不情愿,但他无论如何都得问一下寄信的地址该怎么写。
电话响过几声之后,翔接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惊讶慎一隔了好几个月后会打电话给自己,声音听起来很是欢迎。慎一单刀直入地告诉了他写信的事。
“哇——真的吗!小慎!我太开心了!”
慎一怀疑他是不是喝了酒,翔显得比平时还要能说会道。高兴过一阵之后,他还要更进一步地说:“哎呀,不过啊,小慎,写信当然是不错,但那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你就直接去见见她吧。”
“我没办法去见她。”
“为什么啊?”
“就算见到她,我也没有值得说给她听的事。”
“啊?什么意思啊?我说你真是认真过头了,看守所那边等着会面的人可都是很随便的。”
翔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最后又声音清晰地说了一句:“不过啊,你还真是毫不含糊呢。一点都没变啊,小慎。”
对翔来说,这一定只是随口说说的一句话。但是,朋友抛出的语言,却像猫咪尖锐的爪子一样挠在了慎一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