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艾凡斯与罗伯特,巴顿显然坏事做尽,但他们不一定会在审判中被判死刑,甚至有可能获判无罪,因此你们才亲自下手。我会谅解你们对于法律的不信任与纠弹,体恤你们的心情,不予告诉——你们是这样相信的吗?”
丹尼尔再次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说:
“约翰阁下,我也相信阁下您。爱德和奈吉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犯下杀人罪,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的研究、我的标本、我的解剖解室维持下去。我在这里跪求阁下,没有人会控告爱德与奈吉,如果有人要控告他们,请先控告我吧!”
法官慢慢地开口:
“爱德·特纳,奈吉·哈特,对于你们杀害盖伊·艾凡斯及罗伯特·巴顿两案,我并不打算提出控诉。”
放心的叹息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克伦忍不住叫出声来:
“太好了!”
太好了!——班与亚伯也发出欢呼。
法官用木槌敲桌,语气一转,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有个案子确实会有人提出控诉,送交公判,也就是纳森·卡连命案。”
“凶手已经死了!”丹尼尔和弟子们都叫了起来,木槌又响了。
“从种种状况来推测,杀害纳森的凶手应是罗伯特。强调这一点的是爱德。被囚禁在艾凡斯家的纳森成功逃脱,前往投靠爱德与奈吉。罗伯特埋伏在那里,杀害了纳森,并伪装成自杀。罗伯特是看到家里养的狗贝丝返家,才得知纳森逃离了父凡斯家。他事先把贝丝寄养在艾凡斯那里,艾凡斯故意让纳森逃脱,同时放掉贝丝。看到贝丝回家的同时,罗伯特也就知道纳森来了。爱德,你说你是这么推测的。安,说出你从罗伯特家的女佣那里问到的事。”
“女佣说七月九日和十日,贝丝都在家里。九日捡狗粪的踢了贝丝,引起一些骚动,所以女佣记得。我也问过捡狗粪的,他同意那是事实。而少年纳森遇害,是七月九日至十日的深夜。”
“爱德,这显示了你推测贝丝寄放在艾凡丝那里的说法并不成立。你和奈吉为了让凶手嫌疑落在罗伯特头上,想方设法。比方说胸口的墨水,那实际上只是你泼上墨水罢了,却伪装成底下似乎原来有什么图案。然后你在纳森的手指沾上墨水来误导我。为了让人以为艾凡斯正在除掉知道纳森能力的人,你甚至雇人自伤。”
丹尼尔在爱德的脸上看到的是冷笑。奈吉也微微地笑着。这是丹尼尔第一次看见奈吉这么可怕的表情。
“爱德、奈吉。”法官放柔了语调唤道。“你们承认自己杀害了艾凡斯与罗伯特,并且自白了。关于少年纳森一事,你们也坦白说出真相吧。你们无论如何都想除掉艾凡斯与罗伯特,对吧?”
两人没有回答。
“为了陷害罗伯特而杀害了纳森——你们总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少年是自杀的,而你们利用了他的尸体,是吗?至于切断四肢,你们一开始说的理由——为了将自杀伪装成他杀——应该是事实吧?但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可以葬在教堂的墓园里,而是为了把罗伯特塑造成凶手。”
我对罗伯特医师并没有好感——丹尼尔回想起爱德在酒馆说过的话。罗伯特医师太过分了——还有奈吉愤慨的批评。他把丹尼尔老师的功绩全部占为已有,甚至连爱德的功绩都是。这已经不是没有好感的程度而已了。
“纳森是自杀的吗?”
法官质问,两人默默无语。
“可是如果是自杀,又有一点说不通了。遭囚禁的纳森顺利逃脱,来到了你们的住处。他已经自由了,完全没有理由自杀。罗伯特没有方法得知纳森逃脱,所以也不可能埋伏杀害。所以推论又回到原点了。
“那封信是遭到囚禁的纳森利用某些方法送到你们手中的,我有证据证明你们事前已经读过信了。你对我说,纳森曾被关进新门监狱。就是在你自陈切断纳森四肢的时候。可是你又说那时你以为纳森是自杀的。你说你是后来才读了信,得知纳森伪造古诗,并且遭艾凡斯囚禁的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就是在切断四肢之后才读了信的。”
法官说到这里,注视爱德。
“如果没有读信,就无从知道纳森坐牢的事,还有脚镣的事,但你们早就知道了,因为你们早就收到纳森的信了。然后你们将好不容易逃离囚禁,来到你们身边的纳森加以杀害——为了诬谄罗伯特,将罗伯特塑造为杀人凶手。”
“我想,发现自杀说法的矛盾,以及贝丝的事时,阁下就会得到这个结论。”
爱德豁出去似的说法,与丹尼尔“不!”的呐喊重叠在一起。
艾凡斯与罗伯特命案还有酌情量刑的余地。但是把一个无辜的少年……
你们怎能如此残忍……就算标本和解剖教室因此保住了,我又怎么可能高兴?
“你们为了显示信件是藏在死去的纳森衣物内袋里,甚至在信上染墨水。但污渍不吻合,反而令我心生疑念。那个时候,你们还不晓得罗伯特已经杀了哈灵顿。如果知道,你们应该就不会杀害纳森,而是用哈灵顿的命案去告发罗伯特了。
“爱德,你把纳森的脚怎么了?”
“奈吉想要纳森的脚,因为他想拿去当成巫术道具。”爱德说,奈吉轻声笑了。“烙有监狱苦楚的脚不是随便就能弄到手的。它具有惊人的魔力。”
法官向安打了个手势。安点点头离开房间。
一会儿后,安带着一个中年妇人回来了。
衣着朴素但清洁的妇人眼皮都哭肿了。
“这位是卡连夫人。”安说。“是少年纳森的母亲。我们终于连络到她,她来领回遗体了。我们请她在另一个房间等候。”
四肢被切断、遭到开膛剖腹,而且腐败严重。想像卡连夫人见到那样的儿子是什么感受,丹尼尔内心一片惨澹。
“卡连夫人,他们就是先前提到的爱德·特纳与奈吉·哈特。”
卡连夫人对两人投以充满憎恨的眼神。她揪住爱德的衣襟摇晃:
“把儿子还给我!让他活过来!让他恢复原状!”
“卡连夫人,你要以杀害纳森·卡连的罪嫌,控告爱德·特纳与奈吉·哈特两人吗?”
“是的,我要控告他们,绝对要控告他们!”
第26章
主任检察官以华丽的肢体动作陈述站在被告席上的爱德及奈吉的罪状,让坐在一旁的陪审团了解到两人是如何地残虐成性。主犯是爱德,奈吉是从犯。
“已故罗伯特·巴顿氏是知名的内科医师,甚至被允许入宫。我想他光辉的事迹,各位陪审员也都知之甚详。罗伯特·巴顿氏并且大力资助其弟丹尼尔·巴顿氏。然而身为丹尼尔·巴顿氏弟子的被告爱德·特纳,却毫无根据地认定自己的研究成果遭到罗伯特·巴顿窃夺,对他强烈地怀恨在心……”
西敏区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在安·夏莉·摩尔的陪同下,坐在旁听席的最前排。预防斑疹伤寒的药草和醋水的气味刺激着鼻孔。由于感冒鼻塞已经痊愈,法官必须承受这超出必要的强烈气味。开药的奥斯本医师说,感冒如果置之不理,会拖上一星期;但如果加以治疗,七天就可以痊愈。经验丰富的医师的这番话耐人寻味。
爱德得以幸免于经历长期收监于新门监狱之苦。公判举行前的十几天时间,他被关在法官官邸的拘留室里。约翰法官全力安排,使审判尽速召开。从犯奈吉以审判开始前要随时明确交代去向为条件,免于拘禁。既然已经交付老贝利法庭,治安法官的责任已了。审判的主角是主任法官曼斯菲尔德伯爵威廉·马雷,以及主任检察官雷吉纳尔德·波尔,还有被告的律师尼可拉斯·霍柏。
主任法官马雷和主任检察官波尔,都是众所皆知会拿钱办事的人,可是这场审判并没有受到脏钱影响,约翰法官可以确定。
但他感觉检察官的论告过为偏颇。他完全没有提到爱德与奈吉的行为是为了丹尼尔这一点,而把罗伯特颂扬为一个高洁之人,将爱德唾骂为一个拥有强烈被害妄想、阴险莫测的恶人。
检察官的目的是要让被告被判有罪,偏颇强辩是当然的,而律师也同样为了让被告赢得无罪判决,使尽千方百计。
“然而,这名生性凶残的年轻人为了发泄他扭曲的恨意,欲将罗伯特·巴顿氏诬陷为杀人凶手,居然将无辜的少年纳森·卡连……”
陪审团和旁听席一阵哗然。卡连夫人的号泣穿插其间。
霍柏律师这号人物,约翰法官是第一次听说。据安描述,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经验,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丹尼尔曾说要委托在奴隶审判中一举得名的律师。若是那个律师,约翰法官也曾见过。因为出名,律师费也相当昂贵。为何要委托一个连辩论技巧都有待商榷的年轻人?奴隶审判的律师开出了丹尼尔负担不起的天价吗?还是丹尼尔已经放弃,认为什么样的律师都无力回天?
决定将爱德与奈吉送交老贝利后,约翰法官就没有再接见丹尼尔等与本案相关的人。审判之前,他避免任何可能招致暗中交易疑虑的行动。
主任检察官的论告结束,次席检察官要求原告卡连夫人上台作证。
夫人因为呜咽,说得结结巴巴。
“次席检察官握住夫人的手鼓励她。”安低喃道。
“主席法官是什么样子?”
“一脸无趣地看着指甲。”
对曼斯菲尔德伯爵而言,这应该是一场没意思到了极点的审判。无论哪一方赢或输,伯爵都没有任何利益。约翰法官看出他一定很想照着陪审团的结论迅速结审,回去休息。
丹尼尔与弟子们一样坐在旁听席的最前排,与法官相隔几个座位。
丹尼尔极度亢奋,又极度沮丧,处在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中。
爱德与奈吉的行为完全无从辩护。除了死刑以外,不可能有其他判决结果。不,他们还年轻,或许也有可能被判流放新大陆,当做劳动力……但这比死刑更要残酷。像奈吉,连半个月都撑不下去吧。想想两人的所作所为,死刑、流刑是当然的结果。但即便如此,每当主任检察官做出贬损爱德的发言时,丹尼尔仍无法不喃喃:“不对、不对。”最后他甚至大吼出来:“那不是事实!”法警警告要把他赶出法庭。
律师不可靠的态度也让丹尼尔急躁。他原本打算委托在奴隶审判中运用交换陪审团的奇策获得胜利的律师。他手头拮据,也认真想过要把标本拿去典当。在亚伯等人面前那样说的时候,他是半开玩笑的,但现实已经无法将它当成戏言了。然而,爱德在会面的时候得知这件事,脸色大变。老师,您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甚至不惜杀人?老师这种可能失去标本的行为,会在死刑之前先害死我。
丹尼尔去找坦普尔银行的休姆先生商量。休姆先生介绍他霍柏这名律师。律师费很便宜。休姆先生向丹尼尔保证霍柏绝对可靠。
然而看看那个律师,那是什么德行?
休姆先生说他会带着妻子一起来旁听,但还没有到。丹尼尔已经为休姆夫妻占好了旁听席的位置。
“辩护人。”法官唤道。“请进行反诘问。”
“哦。”霍柏不可靠地漫声应道,把取下的假发放到脑门上,站了起来。
然后霍柏就这么沉默不语了。“开始反诘问。”法官不耐烦地催促。
站在证人席上的卡连夫人以满含怒意的眼神瞪着律师,他正准备为夺走她儿子性命的年轻人辩护。
“辩护人,开始反诘问。”
“这个嘛……”
霍柏的眼神游移着。
此时,丹尼尔听见有人匆匆走过旁听席的通道,回过头去。
“约翰阁下,休姆先生与他的家人到了。”安悄声向法官呢喃。
法官也听出休姆的脚步声了,“有三个人。除了休姆先生以外还有谁?”他小声问。
“我是第一次见到,但应该是休姆夫人。还有保母也抱着婴儿一起来了。”
“抱歉来晚了。”休姆边用手帕拭汗边道歉。“马车在路上碰到要赶去市集的鹅群。”
这时辩护人霍柏开口了:
“卡连夫人,我想请教,你认识……”
那个人吗?——霍柏指向休姆一行人,问题都还没问完,卡连夫人已经用行动回答了。
她离开证人席,冲了上去。
休姆夫人从保母手中抱起小丹尼。
卡连夫人注视着保母,一把扯下“她”的白布帽。垂在布帽外的栗色鬈发随着帽子一起脱落,露出了底下的一头短发。
母子紧紧相拥在一块儿,宛如一座雕像。
第27章
到底昏迷了多久?
清醒过来时,纳森人躺在床上。
举着蜡烛探头看过来的,是爱德与奈吉。
“真是千钧一发。”
两人身上有一点酒味,还掺杂了一丝脂粉味。
爱德说明,他们两人出去夜游,回来的时候听见学生解剖教室有声音。
“放心吧,这里是我们的房间。”
纳森感到左腕一阵疼痛。望过去一看,手腕缠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没事的。”爱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可靠。“没有伤到动脉,只伤到了静脉。如果动脉被割断,一分钟就会死掉了,但我们在那之前赶到,所以那家伙溜走了。”
“这东西掉在地上。”
奈吉取出剃刀。
“是我的……不,本来是哈灵顿先生的。后来被艾凡斯没收了,怎么会……”
“可能是用起来手感跟解剖刀不一样,所以才没造成致命伤吧。”
“而且被我们打断了。”
“我们马上帮你止血缝合,血已经止住了。”
罗伯特怎么会要杀你?两人问道,纳森回答说不知道。
“罗伯特是谁?”
“之前『马修斯』旁的喷水池,不是有个家伙被淋成落汤鸡吗?”
“那个人为什么要害我?要杀我的是艾凡斯。哦,艾凡斯是……”
遭到幽禁的经纬、在那之前被打入大牢的经历、伪造古诗的事、与伊莲小姐的交往、想见爱德与奈吉的事、还有剃刀的事,一切的一切,纳森全都告诉了这两个朋友。
“盖伊·艾凡斯,我听说过这个人。”爱德说。“是听银行家休姆先生说的。罗伯特被艾凡斯咬得死死的。应该在艾凡斯手中的剃刀却落在罗伯特手里,这是两人勾结的证据。艾凡斯以为这把剃刀是你的,所以他要罗伯特用这把刀杀掉你,让我们以为你是自杀的。”
“可是,罗伯特怎么知道纳森的行踪呢?”
奈吉提出疑问。
“这么说来……”
纳森说出有条狗从艾凡斯家一路跟他一道走来的事。“它一直跟到这个家来。”
“是贝丝!”爱德高声说。“罗伯特夫人两、三天前不是就一直在吵着贝丝不见了吗?”
“夫人厌恶解剖教室,所以没进来这里找。”
“即使告发艾凡斯和罗伯特,他们也不会被判死刑吧。”
“因为是未遂嘛。至于囚禁,想怎么开脱都成。”
“如果不除掉他们,纳森今后没法安心过日子。”爱德说,纳森蹙起眉头反问:“除掉?”
“其他还有一些让我们非除掉他们不可的理由。我来想办法。你暂时藏身在这里吧。”
纳森听从两人的建议。
女佣涅莉答应爱德的请求,提供协助。涅莉阁楼的房间成了纳森的藏身之处。房间虽小,但没有巴雷特家的阁楼糟。涅莉同情纳森的境遇,待他很好。
第三天的七月九日深夜。
爱德与奈吉告诉纳森,他们弄到了替代的尸体。他们拜托熟悉的盗墓人,如果弄到年纪相仿的少年尸体就途过来。爱德为了付尸体的钱,把怀表拿去典当了。丹尼尔用来买解剖尸体的钱都是由亚伯记帐的,不能动用那边的钱。
哥布林送来的,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死去的穷苦孤儿的尸体。
两人为无人送葬的少年祈祷后,在左手腕割下深深的伤痕。纳森的脚踝刻画着脚镣的伤痕,但尸体的脚踝无法模拟出相同的伤。不能让法官看到完好的脚。如果只切断脚会启人疑窦,所以他们把双手也切断了。双手先保存起来,以便在事后让法官检验左手腕的伤。他们在尸体泼上墨水,做好告发罗伯特是杀人犯的手脚后,用布包裹起来,再用绞盘吊在壁炉上方,藏在炉门制造出来的三角空间里。
一大清早,意料之外的伊莲小姐的尸体被途进来了。这是平常要给丹尼尔上解剖课用的尸体。
为了让少年的尸体尽快被发现,爱德塞了小费给站岗的孩子,送出匿名告发信给治安法官。
弟子们齐聚一堂,准备解剖伊莲小姐时,弓街探员黑尔兹及布雷前来临检。快藏起来!但钩子上已经吊着纳森的替身尸体了。爱德与奈吉假装把伊莲的尸体吊在钩子上,实际上藏在壁炉底下。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壁炉底下还有另一具哈灵顿的尸体。罗伯特也利用了壁炉。
后来安与坦尼斯过来、治安法官过来,忙乱不堪,但躲在阁楼的纳森并不清楚状况。他的体力渐渐恢复,便利用不会被人看到的后方楼梯下来厨房向涅莉讨东西吃,结果一个胖年轻人走进来问涅莉说:“有没有抓到老鼠?”涅莉比比下巴,叫他自己看捕鼠笼。
“约翰阁下叫涅莉过去。”
“法官大人找我有什么事?”涅莉的表情变得惊恐,纳森也浑身颤抖。治安法官。把罪犯和嫌疑人途进新门的人。赝作古诗……
“如果没做亏心事,就不用害怕啦。”年轻人语气悠哉地安抚涅莉。
年轻人提着装老鼠的笼子离开,涅莉跟着过去。
纳森竖耳偷听解剖室传来的声音。
“老师,涅莉不只养老鼠,还养了个乞丐小孩。”年轻人告状说。
“我怎么可能养老鼠?是老鼠自己变多的,捕鼠器根本来不及抓。小孩是他跑到厨房后门来乞讨,我看他饿得一副快晕倒的样子,所以给了他一点肉汤跟剩面包,让他休息一下罢了。”
“那孩子非常衰弱吗?”是奈吉的声音。
掩饰得很高明。
“他们都是靠乞讨和捞水沟破烂勉强溯口的嘛。啊啊,法官大人,请别因为他是个无处可去的流浪儿,就把他给打进牢里。让他稍微休息,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他马上就会恢复体力,找到一份正当差事了。请高抬贵手吧。”
“放心吧,涅莉,我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是的,法官大人。约翰阁下总是扶弱助贫,同时铲恶除奸。大家都说,约翰阁下的审判绝对可以信赖。”
涅莉巧妙地蒙混过去,平安回来了。
后来涅莉说:“那位法官大人是出了名地能听真假,真是把我吓得内心七上八下。当时不是正式讯问,所以约翰阁下也没有留意去听吧。啊,真吓坏我了。”
隔天一早,爱德把纳森带了出去。“有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
爱德把纳森带去见住在银行三楼的休姆夫妻,说明原委,请他们保护纳森。
“这个忙我当然会帮,爱德。”
“打扮成这样的话,被人看到也不必担心了。”休姆夫人把女佣服借给纳森,然后割下两束长度盖过后颈的鬈发,贴在布帽边缘,让纳森戴上。“这样看起来就像个女孩子了。你从今天开始,就是保母玛丽罗。”
夫人撩起后颈的头发,灵巧地束起来,好隐藏变得长短不齐的头发。因为脖子露了出来,让夫人看起来清瘦了一些。
“我请求两位,这件事请务必绝对保密,即便是对法官阁下也一样。当然也要对丹尼尔老师保密。丹尼尔老师绝对瞒不住秘密的。”
“我不擅长隐瞒,但我会尽全力保密。”
爱德亲吻睡着的婴儿脸颊后离开了。纳森觉得很不安,但休姆夫妻待他很好,婴儿也和他很亲,这里待起来很舒适。
这天深夜奈吉来了。他的额头有块瘀伤,说是走夜路撞到了招牌还是什么东西。
“半夜出门太危险了。”休姆先生皱眉说。
“纳森,把你告诉我们的原委写成信吧。”奈吉说。“我们决定套好说词,说爱德和我会知道有关你的许多事,是因为在你——你的尸体的暗袋里面找到写给我们的信。我们得把信拿给约翰阁下过目才行。”
“其实在逃脱之前,我曾写过一次信,可是我想又没办法交给你们,就把信又给撕了。”
“你再写一次,写得详细一点。做你的替身的尸体是死于营养不良,递体鳞伤,又干又瘦,所以你在信里面就说你被艾凡斯虐待,连饭也没得吃。”
纳森照着奈吉说的写。
“得沾上一点墨水痕才行呢。外套盖在被墨水沾污的胸口上,所以暗袋附近也形成了污渍。如果信是放在那里的,没沾到墨水就说不过去了。”
事后纳森才知道,那天爱德谎称被艾凡斯的爪牙攻击,雇了人伤害自己。这是为了更进一步证明纳森所说的,艾凡斯想要把纳森伪造的古诗当成真的公诸于世,谋取暴利。爱德本来只想受点皮肉伤,伤势却因为化脓而恶化,这也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纳森才知道的。
他在休姆夫妻身边过着安稳的日子。休姆夫妻不断地告诉他,爱德与丹尼尔医师如何适切地解救了小丹尼出生时的危机。
然后到了审判前一天,奈吉连络了休姆先生。“明天请到老贝利的旁听席来。把纳森也一起带来。请纳森一样用『玛丽』的打扮过来。”
然后在法庭上,纳森与母亲重逢了。
第28章
天空难得蔚蓝。柏树绽发出水银般的光泽,影子大大地弯折,落入墓穴里。两个墓穴分别放进了两具棺柩。
站在墓穴周围的是丹尼尔与三名弟子——亚伯、克伦、班,还有休姆夫妻及夫人怀里的小丹尼、从头哭到尾导致眼皮肿到几乎睁不开的涅莉,以及纳森共九人。
除了涅莉以外,没有人流泪。即使是涅莉,也和其他人一样明白棺柩里面是空的。
即使如此,涅莉还是无法不哭。
距离一行人数码远的地方,爱德与奈吉悄悄站立着。宽沿黑帽、宽摆黑长袍的打扮,素净得就像贵格会教徒。爱德衣服上的钮扣洞里伸出的细银锁链,延伸至暗袋中的怀表。是亚伯、克伦、班一起出钱从当铺里赎回来的。
“杀害罗伯特与艾凡斯后,就没有必要继续把纳森藏起来了。为何要一直隐瞒到那个时候?”
在老贝利的一个房间里,约翰法官如此责怪爱德。用不着等陪审团做出结论,在纳森一案当中,爱德与奈吉都获判无罪。审判已经结束了。不管再无能的生手律师,都能在这宗案子里赢得无罪判决。霍柏事前已经在休姆先生那里见过纳森,听到了来龙去脉。
“是为了让司法蒙羞,成为公众笑柄。”
爱德在法官面前决绝地说。
“法庭根本信不得。”
丹尼尔这才体认到,爱德因草率的审判失去父亲的憎恨有多深。比起救助纳森,或许他想嘲弄法律的愿望要更加强烈。
爱德与奈吉对望了一眼,接着说:
“约翰阁下在司法界人士中是很罕见的公正之士。欺骗阁下,令我有些内疚。”
然后爱德又说了:
“用不着付诸审判,我和奈吉也会惩罚犯下杀人罪的自己。我们将成为死者。决定杀害艾凡斯与罗伯特时,我们就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
虽然我没能贯彻觉悟——爱德露出苦笑说。还想把罗伯特伪装成溺死,制造不在场证明。
“我不许你们自杀!”老师叫道,两人报以笑容。
“我们将以死者的身分活下去。老师,我们要向您道别了。”
想到爱德与奈吉的前途,让丹尼尔兴起一股无法言喻的不祥恐惧。他们打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在玫瑰亭进行诡异的仪式,这是明确的事实。虽然扔进火中的脚,其实是上了色的假木脚。
他们为了我痛下杀手。而且爱德玩弄策谋,迷惑代表法律制度的治安法官,乐在其中。而奈吉也……奈吉跟法律究竟有什么仇?那是什么只要能侮辱法律、甚至遭到处刑也在所不惜的深仇大恨?关于奈吉这名少年,丹尼尔有太多不了解的事了。那温文平和的举止都只是假象吗?他甚至勒死了一个人。他的本质是冷笑世间的吗?
——如果奈吉再也无法画细密昼了,老师会抛弃他吗?
——不知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回答。无论奈吉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珍惜他。如果这么回答,世人一定会感到满足。但不真正面临那种状态,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或许会可怜他、呵护他,也可能完全相反。
——如果我头部受伤,失去思考能力,也是一样对吧?
——很抱歉,答案是一样的。听起来或许很残酷,但我只能这么说。
——也就是说,老师爱的是我和奈吉的才能,如果我们失去了才能,即使活着,也会是毫无价值的存在。
丹尼尔回想起被爱德如此逼问时的情景。
当时自己应该像个洞察大人愿望的狡猾孩子,做出模范解答吗?自己应该说,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珍惜你们吗?
可是,爱德一定会敏感地看穿语言中的虚伪与伪善吧。那时候丹尼尔实际上真的不明白,若是面临那种状况,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三名弟子没有丹尼尔那么烦恼,正为空棺献上歌唱。
这种情况下,赞美歌太假惺惺了。他们赠予的是解剖歌。
A是Artery(动脉),把蜡给注进
B是Beldam(丑老太婆),懒得剖开一探究竟
C是Catilage(软骨),柔软却强劲有力
D是Diahra(横隔膜),偶尔痉挛缩紧
嘟啦、啦、啦
纳森婉拒了母亲想要带他一起回故乡的心愿。纳森得知伊莲横死,悲叹不已。休姆先生告诉他,如果他想在伦敦从事写作,他愿意提供援助。书店老板丁道尔总算看了纳森的赝作,肯定他非凡的才华。他认为年仅十七的少年居然能写出几可乱真的古雅诗作,一定会在出版界掀起话题,大卖特卖,于是他签约出书。不过纳森自负以未来的辞汇写下的崭新诗作则遭到退件,说“没头没脑”。纳森打算同时持续这方面的创作。
卡连夫人先前认定儿子已死,度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时间,并且对爱德与奈吉吐出极尽怨毒的唾骂。但后来她发现儿子还在人世,反过来对两人感激不尽,搞得两人大感吃不消。然后她拥抱决定留在伦敦的儿子,一个人坐上马车回去了。
E是Embryo(胎儿),睡在玻璃瓶
F是Fracture(骨折),固定以棒皮
G是Gaieties(喜庆狂欢),喝吧,欢欣地
H是Head-ache(头痛),老师喝过头哩
稍远处,约翰法官与安、坦尼斯一身丧服地站着。安恳求法官说,少了坦尼斯,她的工作将大受影响,让他暂时保住了饭碗。
这是将生者从社会埋葬的葬礼。
法官脱下三角帽,轻摆在胸口。
丹尼尔回头看到法官的动作,忽然动念心想:即使只是隐隐约约,但约翰阁下是否早已察觉了爱德的策谋?没有将爱德打入新门,而是关在拘留室,是否就是源自于此的温情?为了平息爱德失去父亲的强烈憎恨,他是否刻意踏上爱德意图引导的方向,吞下误审之耻?
丹尼尔反省无法相信爱德清白的自己。看到承认杀人的爱德,他净是愧疚狼狈。爱德才不会杀害投靠自己的朋友!爱德才不是那么冷酷的人!他应该像这样对法官保证的。丹尼尔后悔不迭。爱德不肯信赖我,不告诉我纳森还活着,也是理所当然的……
Q是Quacks(蒙古大夫),卖狗皮膏药
R是Rag-and-bone(买破烂的),连骨头也要
S是Scalpel(解剖刀),刺杀最有效
T是Tourniquet(止血带),能用来上吊
“这歌词会不会不太妙啊?”克伦喃喃道。
U是Ulcer(溃疡),十戒也糜烂
V是Victory(胜利),巴顿弟子最赞
W是Wooden spoon(吊车尾),哭着说完蛋
X是X(不明物体),拿它怎么办
丹尼尔听着爱德与奈吉悄声唱和。
Y是You all(给大伙),献上最深的爱
接着众人哼完“嘟啦、啦、啦”之后,只剩下爱德与奈吉的声音。
Z是Zanies(丑角),就此下台谢幕
两人背过身去。纳森就要跑上前,亚伯搂住了他的肩膀。纳森来到伦敦以后第一次哭了。就连待在监狱的时候,他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休姆夫人怀里的小丹尼伸出手去。坦尼斯紧咬住他的铁夹,克制住就要跨出去的脚。
丹尼尔心想,他现在懂了。如果现在再问他那个问题,他可以发自真心地回答:不论你们两个变得如何,我都深爱着你们。若是当时他可以由衷地这么说,爱德是否就不会选择激烈的杀人手段?是不是就会寻找更和平的方法?
不论你们变得如何……来得太晚的话在丹尼尔心中膨胀,脱口而出。
“我都深爱着你们。”
两人回头,向众人抛出几乎看不出来的飞吻后离去了。
三名弟子用铁锹挖土,覆上空洞的棺柩。柏树的树影消失了。
天空皱缩,化成与泥土相同的颜色。
第29章 注释
注1: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一七〇七~一七五四,剧作家及小说家,着有《汤姆·琼斯》等作品,有“英国小说之父”的美誉。曾编辑报纸,抨击时政,并担任治安法官。
注2:欧洲早期理发师可兼任放血、动外科手术的工作。西元一五四〇年时,英王亨利八世同意理发师公会与外科医师公会合并,此工会在一七四五年分裂。一八〇〇年英王乔治三世成立皇家外科医学院,从此理发师不可再从事医疗手术。
注3:sack,十六、十七世纪,英国自西班牙等地进口的白葡萄酒。
注4:英国曾在一六九七~一八五一年间执行征收建筑物开凿税,许多屋主因此封住窗户以避税。
注5:普烈菲斯的半自传小说,女主角玛侬为一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前往修道院途中认识年轻学生戴葛罗并坠入爱河,但是又因为贪图富贵而成为富有老人葛容的情妇,最后以悲剧收场。
注6:安东·普烈菲斯(Antoine Prevost),一六九七~一七六三,法国小说家,天主教教士。
注7: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英国中世纪诗人,被认为是第一个使用世俗中古英语创作的作家。
注8: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一六〇八~一六七四,英国诗人,以史诗《失乐园》着称于世。
注9: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一六八八~一七四四,英国十八世纪的代表性诗人。
注10:约翰·托兰德(John Toland),一六七〇~一七二二,英国哲学家,无神论者。
注11:约翰·多恩(John Donne),一五七二~一六三一,英国诗人、作家,被视为玄学派诗人的先驱。
注12:塞缪尔·詹森(Samuel Johnson),一七〇九~一七入四,英国知名文人,独力编着《詹森字典》而一举成名。
注13:爱德华·吉朋(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国历史学家。
注14:汤玛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约一二二五~一二七四,中世义大利神学家,最知名的著作为《神学大全》,为天主教会及圣公会的圣人。
注15:托马斯·根兹巴罗(Thomas Gainsborough),一七二七~一七八八,英国肖像画及风景画家,皇家艺术学院创始人之一。
注16:约翰·维克斯(John Wilkes),一七二五~一七九七,英国激进派记者及政治家。
注17: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一七二九~一七九七,英国政治家、哲学家,爱尔兰出生,为“保守主义之父”。有许多关于美学的著作,以及《法国革命的省思》等书。
注18:Yellow Journalism,为了提升报纸销售数字,报导内容极尽煽情耸动之能事,不顾事实的报导形态。
特别附录——解剖歌
A是Artery(动脉),把蜡给注进
B是Beldam(丑老太婆),懒得剖开一探究竟
C是Cartilage(软骨),柔软却强劲有力
D是Diaphragm(横隔膜),偶尔痉挛缩紧
E是Embryo(胎儿),睡在玻璃瓶
F是Fracture(骨折),固定以梣皮
G是Gaieties(喜庆狂欢),喝吧,欢欣地
H是Head-ache(头痛),老师喝过头哩
I是Ileus(肠闭塞),一捅就通
J是Juice-head(酒鬼),溺死在酒桶
K是Kidney stone(肾结石),没用的石头
L是Liver(肝脏),来碗鹅肝冻
M是Muscle(肌肉),又硬又冰
N是Nerve(神经),纠缠不清
O是Opium(鸦片),傻子抽得酩酊
P是Pistol(手枪),一枪把你打醒
Q是Quacks(蒙古大夫),卖狗皮膏药
R是Rag-and-bone(买破烂的),连骨头也要
S是Scalpel(解剖刀),刺杀最有效
T是Tourniquet(止血带),能用来上吊
U是Ulcer(溃疡),十戒也糜烂
V是Victory(胜利),巴顿弟子最赞
W是Wooden spoon(吊车尾),哭着说完蛋
X是X(不明物体),拿它怎么办
Y是You all(给大伙),献上最深的爱
Z是Zanies(丑角),就此下台谢幕
第30章 主要参考资料
《解剖医ジョン·ハンターの数奇な生涯》(The Knife Man)ウェンディ·ムーア(Wendy Moore)/矢野真千子译/河出书房新社
《グレイ解剖学の诞生》(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ルース·リチャードソン(Ruth Richardson)/矢野真千子译/东洋书林
《はじめての死体解剖》(First Cut: 4 season in the Human Anatomy Lab)アルバート·H·カーター(Albert Howard Carter)/中村保男·远藤宏昭译/飞鸟新社
《医学と芸术》森美术馆编纂/平凡社
《早すぎた天才》宇佐见道雄着/新潮社
《恶しき造物主》(Le mauvais demiurge)E·M·シオラン(E. M Cioran)/金井裕译/法政大学出版局
《シャーロック·ホームズの科学搜查を読む》(The Science of Sherlock Holmes)E·J·ワグナー(E. J. Wagner)/日暮雅通译/河出书房新社
《十八世纪ヨーロッパ监狱事情》(The state of the prisons)ジョン·ハワード(John Howard)/川北稔·森本真美译/岩波书店
《警察の诞生》菊池良生着/集英社
《イギリス近代警察の诞生》林田敏子着/昭和堂
《ロンドン》(London, the biography of a city)クリストファー·ヒバート(Christopher Hibbert)/横山德尔译/朝日新闻社
《ロンドン 食の历史物语》(Londoners' Larder)アネット·ホープ(Annette Hope)/野中邦子译/白水社
《ロンドン路地里の生活志》(The Illustrated Mayhew's London)ヘンリー·メイヒュー(Henry Mayhew)/植松靖夫译/原书房
《男たちの仕事场》岩切正介着/法政大学出版局
《世界毒舌大辞典》(Le grand mechant dictionnaire)ジェローム·デュアメル(Jerome Duhamel)/吉田城译/大修馆书店
《暖房の文化史》(Home Fires Burning)ローレンス·ライト(Lawrence Wright)/别宫贞德·曾根悦子·菅原英子·柿泽淳之介译/八坂书房
特别是《解剖医ジョン·ハンターの田数奇な生涯》(解剖医师约翰·杭特传奇的一生)、《早すぎた天才》(过早出世的天才)这两本书,在本书创作时助益良多,在此仅向两本著作的作者及译音致谢。
书中的解剖歌,是根据《グレイ解剖学の诞生》(葛雷解剖学的诞生)中介绍的十九世纪的医学生所唱的歌,自行配合时代、登场人物、押韵等因素改编、创作而成的。
壁炉的图,是参考《暖房の文化史》(壁炉的文化史)第一二七页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