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美帆还是想要跳舞。再没有任何事比跳舞更快乐了。只要音乐声响起,声音就会化作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线条,流淌于空间之中。只要沿着线条转动身体,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舞蹈。优秀舞者的表演能够让观众心旷神怡,偶尔还能描绘出人类的美丽与悲哀,甚至是舞者的人生。

尽管美帆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达成那个目标,但对于如今的她而言,这一切都只是奢望。她始终安于业余选手的位置,甚至连最初的一步都没有迈出去。日积月累的焦躁生出悲壮感,她甚至想,哪怕一次都好,让她胜出选拔,以专业舞者的身份沐浴在聚光灯之下,该有多么幸福。

“好,到此为止。”

编舞家说着,结束了三十分钟的舞蹈。

“以参选号码为顺序,十人一组,考核即将开始。其他人都请退后。”

往墙壁处移动的当口,亚纱香怯怯地开口:“怎么办,我什么都记不住。”

美帆也感觉有些怪。但她也只能表示:“就算失败,也别表现在脸上。”

四名评委进入摄影棚。他们都是舞台演员或活动策划。这些人再加上编舞家,五个人将判定参选者们是否合格。

真正的舞技考核和之前截然不同,进行得很快。站到地面中央的十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报上姓名和号码,配合音乐跳出主题舞步。默不作声的评委们不时将目光投向桌面,在手边的纸上写着什么。那是一种仿佛故意给参选者们施加压力的冷淡。几分钟之后,下一组开始跳舞。转眼间就轮到美帆这组出场。

“下一组,91号到100号。”

美帆把护身符卷在毛巾里,站起身来。她能控制住狂跳的心脏,手脚仿佛被铁丝缠住的紧张感却和平常一样。“把这当成最后一次试镜”的想法忽然掠过脑海。对于没有回报的考验,她已经厌倦透了。在技术考核前夕,美帆意识到自己变得软弱,这使她本就背负的负担变得更加沉重。

“92号,香坂美帆。”美帆端正了姿势,藏起动摇感,报上姓名。

“93号,秋山亚纱香。”

亚纱香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映在正面镜子中的亚纱香一副沉着的模样。难道她是那种擅长实战型的选手?“亚纱香”这个名字也很有艺人的感觉——美帆茫然地想着。

皮鲁埃特(pirouette):芭蕾术语,单足尖旋转。 音乐在不经意间响起。以舞动为契机,身体开始有了反应。美帆用爵士的动作大幅度地挺起胸膛,留意着不要带出芭蕾舞的感觉。她让听觉变敏锐,用心捕捉声音,让曲子形成流动。街舞的舞步也顺利完成,镜中的自己状态良好。她有信心战胜一起跳舞的其他参选者,唯独一人不行,93号,亚纱香。唯有亚纱香紧紧跟随在美帆身后,仿佛要贴近她的舞蹈。她究竟什么时候跳得这么好了?舞蹈从街舞风的爵士一转,变成双腿在空中振翅般的快滑步,随即以地板舞继续。旋转组合。回旋前的准备动作,以单脚为轴心旋转的“皮鲁埃特” ,再以双脚脚尖回旋的连续旋转三重舞。在需要高抬腿的脚部动作上,能够保持平衡的只有美帆和亚纱香。美帆发觉变得懦弱的自己真可笑。随着音乐,她随心所欲地操纵全身的快乐。她还想跳更多的舞。在这个唯有美丽的时刻,她想让自己沉浸得更久一点。

既视感:一种生理现象,也称幻觉记忆,即“似曾相识”。 不可思议的感觉在美帆心底扩散。从前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和亚纱香、其他参选者并排而站,挺胸起舞,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不,这不可能。虽说是室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亚纱香一起在摄影棚跳舞。难道是既视感 ?

以大音量鸣响的曲子被唐突地切断。十名舞者仿佛各有各的主意一般,动作变得七零八落,舞技考核就此结束。

“各位辛苦了。”编舞师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到桌上,站起身来,“结果出来之前,请各位在休息室等候。”

才跳了十六个小节的舞,既没有出汗,也没有大喘气。美帆和亚纱香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

“或许很顺利。”亚纱香脸上仍有残留的紧张感。

美帆点点头。她感觉未来意想不到地变得明亮起来。

虽然是阴天,空气却很清新,群山的棱线清晰可见。

住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家庭主妇把孩子们送到朋友家去玩,随即像平常一样,开着轻型汽车前去打工处。

背对大海,越过单线道口,车子向半岛内侧行驶而去。这片高原地带成为四季皆能享受的度假胜地,高低落差的地形让人们能够幸运地享受大海和高山。到了晚上,还有无数的温泉旅馆招待疲惫的游客。

车子驶过从车站延伸出来的樱花行道树,从散布在各处的时尚民宿之间穿过,继续向内陆前进。前窗的另一侧可以看到隆起的圆筒状的山,是这个地区的地标。登山缆车像抚摸着山峦一般不停上下。

旅馆、餐厅、小型美术馆等观光点到此告一段落,家庭主妇打工的娃娃屋博物馆还需要再环山半圈,位于山坡北侧。除了砍伐林木而建成的国道的延伸,什么都没有。铺满了碎石子的宽广停车场,以及道路边孤零零安插的指示牌,总让人觉得酝酿出一股荒凉的氛围。

但她很喜欢这里。正因为此地与度假胜地的热闹无缘,才让人备感静谧和温暖。以深茶色木材组合建造而成的平房,如同其内部展示的诸多娃娃屋一样,以舒畅的感觉迎接前来造访的人们。

她把车停在停车场一角,朝博物馆的方向走去,就见挂着铃铛的大门从内侧打开。馆长菅原走了出来。他的装束和平常一样,棉质衬衫搭配棉质长裤。已年近五旬的他,动作仍旧轻快如年轻人。

“早上好。”主妇边打招呼边吃了一惊。馆长往大门把手上挂去的木雕告示牌上,写着:“感谢诸位长时间的支持。本博物馆将于下月末闭馆”。

“啊,对了,”菅原惊讶地看着瞪圆双眼的主妇,“还没跟你说过。我跟前一个来打工的人说了。”

“说什么?”

“这家博物馆在开馆之前就把闭馆的日子给定下来了。”

开馆之前就定下了闭馆日?虽然能理解馆长的话,主妇却更加迷惑。

“先决定好结束的日子才开始营业的?”

“嗯。这话很奇妙。”菅原说着,走进博物馆。他将大门敞开,让馆内也能够听到小鸟的鸣啭。“这是我叔母的遗言。”

菅原的叔母名叫小夜子,是这家博物馆的创建者。馆中展示的娃娃屋全部出自她之手。尽管她的称呼是“娃娃屋创作者”,但这并没有成为她的职业。她的大半生都过着支持身为企业家的丈夫的生活,并出于兴趣制作了一批精巧的娃娃屋。步入晚年后,小夜子终于有了一笔财产,并且娃娃屋以舶来文化已被世人所认同,她便在这片度假胜地买了土地,创建了这家展示她精心制作的作品的小型美术馆。

菅原在木板铺就的走道上停下脚步,边看着一栋再现维多利亚风格的宅邸的娃娃屋边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临终前,叔母委托我管理此处,同时还表示‘闭馆之日已经定下来了’。她说:‘储蓄的运营资金,刚好会在那个时候用完。’”

果然是亏损经营——主妇表示理解。即便在山的那头游客蜂拥而至的暑假期间,受地理条件的影响,前来这座博物馆参观的游客也是寥寥无几。光靠成人八百日元、儿童四百日元的门票费是撑不下去的。

“叔母明明不懂财务,却能够正确地算出闭馆的时间,这点非常不可思议。”菅原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所以,这里不久之后就要闭馆了。营业到下个月三十日为止,拜托你了。”

“不能到月底的三十一日吗?”

“这也是叔母的遗言。”菅原困惑地笑道,“身为馆长,我一定要饱含真意地迎接最后的客人。这座博物馆,正是为了必定会前来的最后一名客人而建的。”

“专门为了一个人而建的?”主妇吃惊地反问,“您是说,为了最后前来的一名客人,就建造了这一整栋建筑?而且还是在二十年前?”

“没错。”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可不知道。”馆长之所以笑,大概是为叔母的狂热而惊呆了吧。

明明是一个客人都不上门的日子比较多,馆长真的能迎来“最后的客人”吗?主妇对此心存疑问。

“会来的客人是什么样的?”

“可能是亲戚?我觉得可能是叔母疼爱的孙子之类的。”

可能不是孙子,而是初恋对象——主妇迅速想到。

“总之,应该是叔母的熟人。若非如此,她不可能知道二十年后的闭馆之日会有什么人前来。”

“也对。”

“并且,我身为馆长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礼物交给那位客人。”

“什么礼物?”

“这我也不知道。是装在从未被开启过的箱子里的东西。”

大多数艺术家都是怪人,这位小夜子女士或许也是其中之一——主妇微笑着如此想。

“那我回去搞自己的主业,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的。”

菅原把博物馆的钥匙交给主妇,坐上停放在停车场的四轮驱动车,朝自己经营的民宿驶去。

还能看到这些展品的时间就剩下两个月了——有些恋恋不舍的主妇从内侧角落的礼品柜台回到入口,沿着馆内的路线行走。她不懂美术品的巧拙,但总觉得每一件作品都包含着菅原小夜子女士的真心。

女儿节(雛祭り):又称雏祭、桃花节、偶人节。在日本,每年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者均于当天陈饰雏人形(小偶人),供奉菱形年糕、桃花,以示祝贺并祈求女儿幸福,即所谓“雏祭”。在这天,女孩多穿着和服,邀集玩伴,在偶人坛前食糕饼、饮白色甜米酒,谈笑嬉戏。 四百多年前,欧洲贵族为女儿打造了玩偶之家。其后,娃娃屋以传统的形式在漫长的历史中生根,并扩散到平民之间,现如今在全世界都拥有爱好者。据说在欧美,也有祖父母会为了孙女而亲手制作娃娃屋,感觉就像日本的女儿节 。

尽管取材于十八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但出自小夜子女士谨言慎行的半生的作品所描绘的并非王公贵族的生活,而是平民的日常。

打开娃娃屋的门,就能看到三层楼房子的剖面,其中有带暖炉的客厅和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儿童房。在每一本小巧的书本都仔细制作出来的书房里,板着脸的父亲在灯光下面朝书桌。其他作品中有被各种厨具包围的厨房,围着围裙、胖胖的老奶奶一边用余光盯着摇篮里的婴儿,一边在做菜。蕴藏于每个家中的温暖都会引发观摩者的微笑,并不知为何眼眶湿润。

在馆内转了一圈之后,主妇进入通向正门玄关的最后一个展示角。并排陈列于此的七个展品,对主妇而言可谓最大的谜团。将它们称作“简单的模型”也不为过,它们不仅没有娃娃屋该有的模样,并且无论怎么看,其所体现的主题都是现代的日本。刚来博物馆工作时,备感奇怪的主妇曾经向馆长询问,馆长则苦笑着答曰“搞不懂叔母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个作品是一个舞蹈工作室。在一堆迷你娃娃中,有十个女子在翩翩起舞。其中一个胸前贴有92号牌的人偶,在其他六个作品中也有登场。这一系列的作品应该是以这位舞者为主人公,追踪她的日常生活。

主妇带着悲伤的心情看向最初的模型。

92号舞者笑容满面,她分明跳得那么开心,然而在下一个场景之中……

和之前一样,美帆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现在公布进入最终考核的二十位候选人号码。”编舞家报出“78号”,随即一口气跳到“106号”,没有喊到“92号”。

“大家辛苦了,请下次继续努力。”

“下次”这个词语,让人感觉无比残酷。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会得到一个“下次”,无论再怎么努力,未来都被“下次”所阻拦。

“什么嘛,真恶心。”同样落选的亚纱香把瘦小肩头上的背包重新背好,说道,“肯定有裙带关系。78号跳得超级差,我都看到了。”

“就是说啊!”美帆配合着对方的话,走在黄昏时分的住宅街上。自己的能力被测试随即又被全盘否定,这给她带来了懊悔和悲哀。美帆本想垂下肩膀低下头,但舞者的习性又不允许她这样做。她看着路面上延伸出去的影子,检查自己的姿态——绝不能看上去不美。如果不在日常的细微动作中让自己神经紧绷,就无法磨炼全身的感觉。无论有多么悲伤的遭遇,一旦站上舞台,舞者的工作就是给观众带去快乐。

“好失望啊,我明明那么努力……”

威势已从亚纱香的声音中消失。美帆偷窥亚纱香的侧脸,就见她脸颊下垂,嘴唇抿着,闹别扭似的。不说点什么的话,她肯定会哭的——美帆如此想着,在她背部轻轻地拍了拍。

“对啊,亚纱香很努力了。”

“嗯。”亚纱香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掉眼泪了。

作为前辈,如果比后辈哭得还要早就麻烦了。美帆仰起脸,用眼皮挡住泪水。就在此刻……

啊,又来了。

和在选拔会场起舞时相同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内心扩散。

Deja Vu(既视感)。

头脑周围被一层朦胧的雾霭所笼罩,此刻自己所身处的光景,原封不动地在内心苏醒。

之前她也曾在这条路上走过。

是和亚纱香一起。

到底什么时候?

刚想要深入思考,心中浮现出来的风景就变得淡薄。

美帆像触摸细腻的玻璃工艺品一般,轻柔地搜寻记忆。

即便如此还是不明不白。总感觉像是梦中的情景。就算如此,到底又是何时所做的梦?

一切都和既视感出现时一样,保持着模糊的轮廓后消失。

美帆从半梦半醒的感觉中回神,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条通向居住公寓的小路,正是她走过好多次的路。当然也和亚纱香一起走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这次会有那么强烈的既视感?

内心仍旧残留悠然的余韵,这是既视感留给她的礼物。带有某种古董般的、令人安心的感觉。美帆有种坐在摇椅上摇晃的感觉,不禁将手放在胸前。她想要把这种舒适感珍藏起来。

已经能看到她和亚纱香共同生活的小型公寓了。

不知不觉间,眼眶中的泪水收了回去。

 

 

2

 

 

翌日清晨,美帆和平常一样在七点起床。她关掉手机闹铃,从单人床上支起身体,抓着头发,打开手机一看,前桥老家的妈妈给她发来了邮件。

“试镜怎么样了?”

以前妈妈还会绕着圈子问话,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越发直接。

“还不考虑找工作吗?”

发件人是母亲,撰写文字的则是父亲。

“美帆可都二十二岁了。”

美帆“啪”地关掉手机,打了个哈欠,走出四叠半的房间,进入狭窄的厨房。屋子分成两个房间,另一间此时仍然很安静。亚纱香的起床时间是八点,唯有清晨的这一个小时,是美帆独自度过的时间。

美帆之所以要找室友,是想着多少能减轻一些租金的负担。她独自生活的时候,除去盂兰盆节和正月,每周需要打六天工。而去舞蹈房上课,也是在傍晚结束工作之后。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买不到课程的票,导致连续缺课。这样下去,她像是为了打工才专程跑来东京似的。试镜失败或许也是因为练习不足。这样一想,她便跑去网吧,用那里的电脑查询征集室友的网站。

“我是立志成为舞者的人,希望和有同样梦想的人合租。”

那就是亚纱香。

互发短信后,两人在实际见面时感觉不错,便决定同住。亚纱香才离开位于冈山的高中没多久,她从初中起就在老家练爵士舞。美帆则是古典芭蕾舞,两人相互扶持,教彼此步法和旋转技巧,并成为好朋友。想要成为职业舞者,无论哪种技能都是必需的。

话虽如此,两人的生活方式却迥然不同。亚纱香会收到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完全没必要拼命打工。她甚至付得起高昂的学费,去专门培养舞者的学校上课。她之所以和别人合租,控制每个月的伙食费并忍受粗茶淡饭,想必只是一种姿态——我就是这样痛苦地追逐梦想的。

虽然不是完全不讨厌这种做派,但美帆刚到东京那会儿也曾如此自我表现,因此她能谅解。然而,美帆是真的很苦。

罢了,托亚纱香的福,我才能用每个月四万五千日元的租金住上带浴缸的房子。她也会按时扔垃圾并按规定缴水电费,只要不发生大问题,她也算是个合格的室友——美帆时常这样想。

收拾好衣服,背起包走出房间时,美帆突然回头看了看室友的房间。在商定入住的时候,亚纱香曾一本正经地说过:“放弃梦想的人必须从这里离开。”

美帆当时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是半年前的事而已。

打开手机,最先出现的仍旧是老家发来的邮件。

“试镜怎么样了?”

“还不考虑找工作?”

“美帆可都二十二岁了。”

美帆穿上运动鞋,为了不吵醒亚纱香,她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前往打工地点的电车上,美帆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一直听着快节奏的歌曲。不跟音乐一起生活的话,跳舞时就捕捉不到音色了。

然而,无论听多少明快的曲子,美帆内心都晴朗不起来。她明明在昨天的试镜中使出浑身解数地舞动,为什么还是没能入选?

在打工的便当店,美帆度过了毫无变数的一天——打单子、做便当的同时,祈祷这八小时能快点过去。

她等五点一到,就和上晚班的人交接后走出店铺,乘上电车前往原宿方向,进入舞蹈教室。舞蹈课一节两千日元,打包购买的折扣券还剩四张。今天是爵士舞的课程,她在更衣室里换上T恤和汗衫,来到位于地下的舞蹈教室。

距离课程开始还有点时间,美帆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发呆。在咬着果冻饮料的吸口时,疑问从内心一角涌现出来:

这种事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美帆总觉得这几年自己始终在紧绷着神经。而最后的优哉度日,是高中毕业前和朋友们一起去旅行。之后来到东京,满怀希望的日子只有最初的三个月,接下来就过上了云迷雾锁般的生活。偶尔回老家,父母都反对自己成为舞者,她没有容身之处,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如今美帆心里明白,在脱离原有的人生轨道、努力追逐梦想的人面前,命运女神总要遮挡住未来,却又以梦想为诱饵,将人们束缚在当下。无论如何辛劳、如何强撑着孤军奋斗,等待着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永远不会知道。至此大家才终于领悟到,“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种话毫无根据。未来是否会是蔷薇色的,正在奋斗着的人们谁都不知道。反之,努力是努力了,但是做出了错误的努力,迄今为止的辛劳以徒劳告终,越来越强烈的唯有焦虑的心情。能够得到回报的只有一小部分人。

能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还是说,无论过多久,这样的日子都不可能到来?美帆很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舞蹈班的学生们开始进入教室,美帆也跟了上去。

美帆把毛巾和长及脚踝的袜子放在楼层一角后等候着,教练前田知夏走了进来。

知夏老师是现役顶级爵士舞者。她目前参加了知名艺人的全国巡演,在舞台的间隙回东京教授课程。老师正是大家所憧憬的那种人,沐浴在聚光灯下,在震天动地的欢叫声中,在数千名狂热的观众面前跳舞——其中的兴奋和满足感,知夏老师十分清楚。

当然,她身为讲师的人气也很高,教室里满满当当地塞了三十个学生。对于受教的一方而言,被谁教授也算是一种资质,只要得到老师的认同,或许老师就会介绍工作——大家对此都有所期待。

然而,在美帆看来,知夏老师的人气秘密绝不仅于此。她总是自然洒脱,一视同仁地对待学生,那份开朗,即便只是浅浅一笑,眼中的光芒也能让学生们的情绪有所缓和。这大概就是身为舞者的经历所孕育出来的美感吧。那种完全自然、彻底维持客观性的自我陶醉不仅是为了她本人,更是为了观众们而磨炼出来的。学生们在知夏老师的身上看到了作为专业艺人的正确姿态。

郎得让(rond de jamb é):芭蕾术语,腿部画圈的总称。 昂得当(En dedans):芭蕾术语,“向里”。 今天的课程先是伸展操,随后是练习单脚前后左右伸展的基本动作,以及旋转的组合动作和边旋转边舞动。美帆已经掌握了“郎得让” 和“昂得当” 的旋转动作。老师对使用曲目的歌词做出了说明,指示学生们要跳得“为了成为女演员而沉浸在这个世界之中”。

“好,最后一组。”这句话响起时,开着空调的教室里早已热气腾腾,所有人都出了汗。

“今天的曲目是Baby Face。下周也做同样的练习。各位辛苦了。”

学生们一齐拍手,九十分钟的课程就此结束。

知夏老师在角落的圆椅子上坐下,目送学生们的离去。其中几个人仍然留在教室内,复习刚学的动作。

美帆看准时机,走向知夏老师。她一边控制自己不要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一边开口:“老师。”

知夏老师仰起脸。

“我想跟您谈谈。”

她一开口,知夏老师便微笑着问:“什么事?”

“不管怎么做,我都通不过试镜……我到底哪里不好?”

老师稍微停顿了片刻,似乎想把对于美帆舞蹈的评价从脑海中提取出来。“我不认为香坂哪里做得不好。你的基础很扎实,也能创造出动作。”

“那到底为什么?运气不好?还是碰巧不符合活动的演出期待?”

知夏老师随即露出困惑的神情。“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光是跳得好还是不够的。在试镜选拔的时候,有人一下子就能很亮眼,有人则不行。”

“是要对评委展现魅力吗?”

老师摇了摇头。“不是技巧方面的问题,当然也不是容貌。这很难说清楚,但就是那种吸引视线的感觉。如果能够和评委的意见保持一致,很快就会被挑出来。”

难道是所谓的明星气质和气场?

“继续练习的话,我会拥有这种气质吗?”

“我认为不会。说得夸张一点,就是那种人的生活方式如此吧。这在跳舞时很常见。”

生活方式?美帆困惑不已。

“并不是说认真去跳就行,当然也不能不认真……跳舞这种事,是没有指南之类的东西的。”

那到底该怎么办?美帆性急地问道:“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如果一直不顺利……”

“你有没有想过把跳舞当作纯粹的兴趣?”

美帆感觉对方的话刺中了她的内心,不由得一惊。

老师恢复本来的笑容,看向美帆的目光仿若看着与自己年龄相差很大的小妹妹。她应该见过很多如美帆这般的后辈。

“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你自己做决定。”

美帆只感觉心里没底:“自己决定?”

“嗯。度过这场人生的人,是你自己。”随即,知夏老师又歪着头补上一句,“其中也包括‘不管往哪条路走都是正解’。”

离开舞蹈教室,美帆没有搭乘电车,而是边听音乐边在夜晚的道路上晃悠。知夏老师的那番话在她内心不停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