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伯对西尔维娅感到一阵愧疚。在最近几天的事件之后,也许他已经无法再自认为是个忠诚的丈夫了。
“你的父亲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正派的人之一。”陌生女人继续说道。
但格伯不想听她说,于是打断了她。
“玛丽和托马索。”
听见他说出这两个名字,女人不再说话了。
“我对别的都没有兴趣,只对他们感兴趣。”他坚决地说道。
女人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圣萨尔维医院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有它自己的规则。那里的人们基于这些规则生活和死去。”
格伯回想起汉娜在小时候被要求遵守的那五条规则。
“1978年,当那条下令关闭所有精神病医院的法令颁布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外部世界的规则不适用于我们的世界。光是命令我们搬迁是不够的,因为在医院围墙里度过人生大部分时光的许多人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格伯想起在他去那里寻找档案的时候,圣萨尔维医院的看门人也对他说过同样的事。
“我们继续把他们留在那里,毫不声张。显然,外面的人都知道,但人们更愿意忽略这一点。他们认为,等到被关起来的疯子都死了,这个问题也就自动解决了。他们只需要让时间来解决……”
“事实并非如此……”
“官僚人员忽略了一点,在圣萨尔维医院这样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继续下去的办法……我就是在那时候参与游戏的。”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疑惑,那两个未成年人在精神病院里做了什么?”
当时托马索十六岁,玛丽十四岁。
“不,实际上我没有疑惑过这一点。”
女人站起身,在杯子中剩余的咖啡里熄灭了烟头:“你会在Q大楼找到你想找的答案。”
但格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快离开。而且,还有一件事说不通。他抓住她的手臂:“等等……圣萨尔维医院的大楼编号是从A到P,不存在Q大楼。”
“事实上,”女人注视着他,确认道,“的确不存在。”
38
在马赞蒂大街,在看上去最容易攀爬的地方,他翻过了高高的围墙。他落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惊险地躲开一个不知从何时起就在那里的碎玻璃瓶颈。地上散落着陈旧的垃圾,他必须注意脚下的每一步。
在满月的照耀下,他走进树林。
守护着这个地方的树木似乎不在意他的出现。它们整齐划一地在晚风里摇晃,在空气中发出齐声的低吟。
格伯终于找到了那条柏油小路,它就像一条汇入河口的支流,肯定会通往这组建筑群的中心。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观察着组成了圣萨尔维医院这座荒弃之城的那些建筑。
每一座建筑的正面都印着一个字母。
按照字母的顺序,他在一座白色小楼前停下了。这是唯一一座没有字母标识的建筑。
臭名昭著的Q大楼,格伯喃喃道。只有一种方式可以确认,那就是走进去。
要进去并不容易,因为破碎的窗户被钉上了沉重的金属栅栏,无法从这里通行。不过,有一扇后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了,格伯正是从那里进入了楼里。
他的出现打破了宽阔空间的寂静。他的脚步在碎玻璃和碎石上嘎吱作响。地板在多个地方鼓起,瓷砖的间隙里生长出顽强的灌木,它们成功在水泥之中开出了一条道。月光从天花板的裂缝中倾泻而下,一种明亮的雾气悬在空中。
格伯真切地感受到他不是独自一人。看不见的眼睛躲藏在角落或阴影里,正在观察着他。他听见它们在互相低语。
他们还喜欢移动椅子。看门人这样告诉过他,隐晦地指向那些居住在此地的不安灵魂。他们通常把椅子安置在窗前,朝向花园。尽管已经死了,他们的习惯却没有改变:一小排空椅子被安置在玻璃窗前。
但第一件真正让格伯惊讶的事是他来到第一间寝室时看见的。床的尺寸和常规的不一样。它们更小些,是小孩子的床。
格伯一边继续探索,一边疑惑自己来到的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个地方一直被当作秘密隐瞒着。他走到一座砖砌的楼梯脚下,正要走上二楼,但他停住了。有一样东西迫使他往下看,在那里,一级级阶梯消失在某种深渊中。
灰尘上有一些脚印。
格伯没有随身带手电筒,他咒骂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剩下手机内置的手电筒。他用手机照亮,开始往地下室走去。
走下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他期望会发现一个仓库或一个老锅炉房。然而,这里是一条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他一边走向那扇门,一边环顾四周,因为墙上画着童话中的快乐人物。
他对这个地方的功能做出了上千种猜测。但是,没有一种猜测能让他安心。
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时候,他用灯光四处照着。有个物件反射出了一道不寻常的光。他仔细观察,所见的东西让他不安起来。
那是一张供产妇使用的不锈钢分娩床,椅背被降低了,搁脚板被抬高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幻觉,但接着,他确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慢慢地走向前去,立刻察觉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房间。他走进门,发现面前有四排金属摇篮、盥洗池和给婴儿换尿布的台子。
一个托儿所。
显然,这些小床是空的,但他照样可以想象出曾经在床上熟睡着的那些幼小的躯体。
格伯被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压倒了。一部分的他想要立刻逃离,但另一部分的他无法动弹,还有三分之一的他渴望探索面前这个荒谬的地方。他决定依从那三分之一的自己,因为如果他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如果他没有至少试着去寻找答案,他就再也不得安宁。
他转过身,发现自己处于一座医护人员值班亭前。透过玻璃隔板,他可以看见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卡片箱。
他不知道手机电量还剩多少,他完全沉浸在翻看堆在桌子上的档案中。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他无法停下来。他的好奇心贪得无厌。但不只如此。他感到自己对在这个荒唐的地方待过的无辜的人负有义务,外界的人对他们的生活所知甚少。他们是一个保守着可怕秘密的少数群体,就像一个政治集团。
在圣萨尔维医院这样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继续下去的办法。
B先生的神秘女友说的恰恰是这些话。翻阅那些文件的时候,彼得罗·格伯开始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Q大楼是一座产科病房。
他想起这家精神病医院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中之城。这个系统的存在独立于外部世界运行。这里有一个小型电力中心,有一条与佛罗伦萨的引水管道分离的引水管道,有一个做饭的食堂,有一块墓地,因为进了这里的人甚至到死都不会有出去的希望。
但它的自给自足也适用于另一件事。
病人们相识,相爱,决定要共度一生。有时候,他们会把新的生命带到世界上。
圣萨尔维医院对这件可能发生的事也有所预备。
在那些年里,这家精神病医院不仅收容被证实了有精神疾病的人,也收容只能依附他人生存的人和被社会抛弃的人。他们被关起来,只是因为他们不同于一般人。神志不清的人和精神健全的人都有情感上的需要。有时候,一切都在两相情愿的关系中发生,遗憾的是,另一些时候并非如此。
这些行为常常会带来怀孕的后果。无论是否自愿怀孕,这种情况都需要处理。
我就是在那时候参与游戏的。
B先生的朋友这样说道。
从面前的档案里,格伯发现那个神秘女人是一名产科医生。多亏了她的笔记,他才能重构产妇和新生儿的故事。
许多新生儿死于他们的母亲使用的药物和接受的治疗,被埋葬在墓地的一座公用墓穴里。但大多数孩子都活了下来。
通过这种方式来到圣萨尔维医院内部的人注定要在这里待下去,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没有人会愿意收养疯子的孩子,格伯喃喃道。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人们害怕那些孩子体内潜伏着和他们的父母同样的阴暗疾病。
但是在外界,人们不能说出这个事实:一代又一代的男孩和女孩生活在那些围墙里,仅仅是因为他们在那里出生。他们代替了他们的父母,有的人遗传了他们的疾病,有的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才开始精神失常。
在他查阅的这些个人档案中,格伯找到了玛丽的档案。
格伯读了她那个短短的故事:她和托马索都是出生在圣萨尔维医院的孩子。他们可以被归为那些在分娩后存活下来的“幸运儿”。两人在这个地狱里一起长大,然后相爱。这对恋人中没有人表现出有精神疾病的症状,只是因为出生在那里而感到拘束。在他十六岁、她十四岁的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玛丽并非没有生育能力。巴尔迪对他说了谎。
他们给孩子取名为阿多。但遗憾的是,他在来到世上仅仅几个小时后就死去了。
妈妈想唤醒阿多给他喂奶。
当汉娜到监狱里探望托马索的时候,他这样告诉她。
但当她试着把他贴近胸口的时候,他身体冰冷,一动不动。于是妈妈开始叫喊,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叫喊声和她的痛苦……我把阿多从她怀里夺下来,试着往他幼小的肺里吹气,但那没用……所以我把他裹在被子里,找来木头做了一只匣子。我们把他放进匣子里,我用沥青封上了匣盖。
格伯回想着这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同时继续阅读那些档案。由于分娩时意外出现的并发症,玛丽再也无法生育。因此,她和托马索先后偷走了汉娜和马蒂诺。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他们的犯罪行为是为了向阻止他们成为父母的命运报复。
格伯感到他来到了故事的结尾。从这里起,只有汉娜·霍尔一人掌握着答案。显然,他最在意的答案是,他的病人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关系,以及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B先生的事。
格伯在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小阿多的出生和死亡证明上的官方印章和签名上。他认得那个签名,也知道那个印章的含义。
那是未成年人法庭的印章,旁边是安妮塔·巴尔迪的签名:她确认了这些事件和记录上所写的内容丝毫不差。
这是什么样的巧合?这不可能是个意外。同样的人物在这个故事中重复出现,这一点让他觉得另有隐情。这是一场骗局,或者,是一个被操纵的真相。
我在很多年前许下了一个承诺……
巴尔迪是向B先生许下的承诺?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在这一刻,彼得罗·格伯明白他弄错了,因为这个谜团的答案不只掌握在汉娜·霍尔手中。
二十年后,在地下,在声音之家旁边的一座坟墓里,仍然可以找到这个答案。
39
要找到发生火灾之夜的那座农舍并不困难。他只需要跟随在汉娜·霍尔的行李箱里找到的报纸文章上的线索。
他看见那座农舍出现在汽车挡风玻璃里。在火红的晨曦中,它仿佛仍在燃烧。现在它只不过是小山丘顶上的一座废墟,常春藤覆盖着它,两棵孤零零的柏树守卫着它。为了到达那里,格伯不得不在土路上行驶了九公里。
他停下车,下车环顾四周。这片荒凉的锡耶纳乡野一直延伸至地平线。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绝对的寂静无声。
没有迎接新一天的鸟鸣,也没有拂过冬季植被的轻风。空气凝滞而沉重。这个地方让人想到死亡。
他沿着农舍旁的小路前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但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朝地面望去,认出了一个温妮烟的烟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烟头组成了一条轨迹。他跟了上去,想看看它们会把他引向何处。
扔在一棵柏树下的一只空烟盒证明了汉娜曾到过这儿。彼得罗·格伯现在也知道该从哪儿挖掘了。
他带了一把铁锹来,把它插进被早晨的寒冷冻硬的土地。他慢慢地往下挖着,回想起汉娜被带离家人的那晚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紫寡妇带领陌生人包围了农舍;托马索点燃了火,为了赶走他们,也为了争取时间让全家人藏进砂岩壁炉下的密室;玛丽不愿放弃她的女儿,让她喝下了遗忘水。
挖到大约一米深的时候,铁锹尖撞上了什么东西。
格伯跳下坑,想要徒手把东西挖出来。他把手指插入泥土中,摸索着木匣的轮廓。汉娜说得有理,匣子最多只有三拃长。在完全把它挖出来之前,他用掌心擦干净匣盖,认出了托马索用烧红的凿子刻上去的那个名字。
阿多。
这只小匣子用沥青封着口。格伯取出一把钥匙,开始把沥青从匣盖和匣身之间的空隙里刮走。完成这项工作后,他停了几秒来喘口气。然后他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的新生儿大哭起来。
格伯失去了平衡,往后摔倒过去,背部重重地撞在地上。恐惧从头到脚贯穿了他全身。
哭声开始减弱,变成了一种阴暗的走调的喘息声。于是格伯再次靠近,准备仔细看看。
那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洋娃娃。
是一个玩具,内部安装了可以模仿婴儿哭声的装置。汉娜讲述过奈利和他的“孩子们”打开匣子寻找那不可能的宝藏时的情形,在听过她的描述后,他本应该料到这一点。她说过,阿多看上去就像仍然活着,就像死亡并没有触碰过他。
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格伯深受震惊,糊里糊涂地回到车里。他把自己关进驾驶室,却没有启动引擎。他呆坐着,注视着虚空,感到自己的心脏甚至拒绝跳动。
手机铃声使他惊醒过来。
他任由它响着,以为那是西尔维娅。他本想听听她的声音,但此刻他找不到言语来解释。手机不响了,沉默再一次占据了他周围的空间,但接着又响起来,持续不断地响。于是格伯拿起手机,想让它安静下来。
他停住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的是“特雷莎·沃克”的电话号码。
“情况怎么样?您有什么发现吗?”“沃克”用汉娜·霍尔的声音问道。
“阿多是一个洋娃娃。”他说道。
“阿多是一个幽灵。”她反驳道。
“别说了,不存在幽灵。”他粗暴地回应道。这句话艰难地攀上他干涩的喉咙,才得以说出口。格伯不明白为什么汉娜坚持要纠缠他。她有什么目的?
“您确定吗?”她问道,“世上存在太多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这些现象往往与我们的研究对象有关:人的精神。”她有意停顿了一下:“有时候,幽灵就藏在我们的头脑里……”
这个女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她为什么还要假装成一个心理师?
“您来接受一次催眠吧。”她继续大胆地说道,“催眠是通往未知的入口。有些人想要探索未知,而另一些人却不想,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会在那底下找到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格伯正要告诉她,他已经厌倦了这场滑稽的表演,但汉娜又打断了他。
“我们的病人们最害怕的是什么?”
“无法醒来。”他回答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游戏。
“我们又是怎么安抚他们的?”
“告诉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刻醒来,因为这只取决于他们自己。”这是B先生教给他的。
“您曾经接受过催眠吗?”女人问道,转移了话题。
格伯被激怒了:“现在这有什么关系?”
“儿童哄睡师在小时候从来没有被哄睡过吗?”她追问道。
就在这时,彼得罗·格伯似乎从电话里听见了那张老唱片的音乐声:《紧要的必需品》声音失真,从远处传来。他屈服了。
“我九岁生日那天,我父亲对我进行了一次催眠。”
“他为什么要催眠您?”“沃克”平静地问道。
“那是一件礼物。”
我无法向你解释,彼得罗,这太困难了。但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向你保证。
“我父亲让我在树林里躺下,他自己躺在我身边。我们靠得很近,很平静,欣赏着布满了白色云朵和明亮星星的天空。”
可能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恨我,但我希望你不会。事实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而我不会永远活下去。原谅我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做这件事,若非如此,我永远都不会找到做这件事的勇气。而且,这样做是对的。
“您父亲的秘密遗言是哪串数字?”汉娜·霍尔立刻问道。
他犹豫了。
“说吧,格伯医生,是时候说出来了,否则,您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想要给您的礼物是什么。”
格伯没有开口的勇气。
“当您的父亲对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处于另一个世界了:那串数字是从来世说出来的。”汉娜坚持道。
格伯被迫回想起那个场景。巴鲁先生低声说了些什么,但因为隔着氧气面罩,他没能听清。他又靠近了些,父亲努力重复了刚才所说的内容,而他揭露的事像一块巨石砸在他年轻的心上。他感到难以置信又心烦意乱,离开了奄奄一息的父亲。他在巴鲁先生眼中看见的不是遗憾,而是宽慰。冷酷又自私的宽慰。他的父亲——他所认识的最温和的人——摆脱了自己的秘密。现在那个秘密完全属于他了。
“是哪串数字?”汉娜·霍尔催促道,“您只要说出来,就会知道真相……您只要说出来,就会自由了……”
格伯颤抖着流泪。他闭上眼睛,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字:“十……”
“很好。”她回应道,“现在继续吧:数字十之后是什么?”
“……九……”
“非常好,格伯医生,非常好。”
“……八,七,六……”
“这很重要,请继续……”
“……五,四,三……”
“我为您感到骄傲。”
“……二……一。”
那首歌曲停了下来,沉默降临,仿佛是个奖赏。魔咒消失了,真相浮现出来,那是他的父亲通过对他仅有的一场催眠治疗藏在他记忆中的。
那件礼物。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之前就病了。”他回想起来,在家庭相册的老照片上,他注意到了她身上疾病的迹象,“在临死前,她想要一个孩子。她因为要治病而无法如愿,我的父亲就用了别的方法来满足她。”
彼得罗·格伯突然间想起了一切。
40
十月二十二日,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我现在就在那儿。
圣萨尔维医院里的住客们在暴风雨天气里要比平时更加不安,护士们必须费些力气才能管束住他们。许多人惊恐地藏起来,但更多的人在大楼中走来走去,胡言乱语:他们似乎汲取了空气里充斥着的能量。每当一道闪电落入附近的花园时,疯子们的声音就会整齐划一地响起,就像信徒在欢迎他们的黑暗之神。
快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玛丽躺在她小房间里的床上。她正在尝试入睡,头上蒙着一个枕头,为的是隔绝与雷声的轰响混为一体的疯子们的吵闹声。就在这时,她开始感到第一次阵痛。疼痛来得气势汹汹又出乎意料,正如撕裂天空的道道闪电。她呼唤她的托马索,尽管知道他没法儿来帮助她,因为陌生人——那些不相信他们的爱情的人——把他们分开了。
玛丽呻吟着,被人们用担架抬着匆匆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了Q大楼的地下室。
那晚值班的产科医生正是冰激凌店的那个神秘女人。在把新生儿从女孩的腹中取出来之前,她躲进护士的值班亭,打了个电话。
“来吧,一切都准备好了……”
玛丽分娩时没有使用任何药物,她经受了把一个孩子带到世界上的所有痛苦。她不知道,那将是她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因为她年纪太小,出现了并发症,无法再生育。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在乎。现在要紧的是拥抱她的阿多。
但当痛苦终于停止,当她辨别出她亲爱的孩子的哭声时,在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时,玛丽看见产科医生抱着孩子离开了,她甚至没能看见他的脸。
女孩感到绝望,没有人费心来安慰她。但这时出现了一个面带笑容的人影。
是巴鲁先生,这位绅士前来红顶屋看望她和托马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是儿童哄睡师。他会帮助她,他是她的朋友。事实上,他正把阿多抱来给她,阿多被裹在一张蓝色的毯子里。但当他靠近她的时候,玛丽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洋娃娃。巴鲁先生试着把洋娃娃安放在她的怀里。
“这儿,玛丽,这是你的孩子。”他对她说。
但她立刻愤怒地把他推开:“不,这不是我的阿多!”
这时,在房间的某处,有人播放了一张唱片。是毛克利和熊巴鲁的那首歌。巴鲁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女孩的前额上。
“放心。”他肯定道,“这件事,我们和托马索一起商量了很久,你还记得吗?”
玛丽只记得他们两人都沉浸在某种愉快的睡梦中,巴鲁先生的声音引导着他们。
“现在时候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儿童哄睡师宣布道。
然后,伴随着精心炮制的话语和温柔的声音,他开始说服她,让她相信她怀里的洋娃娃是真正的孩子。
玛丽的意识一点点散去了,消解成了某种阴暗的、幻影般的东西。巴鲁先生向她保证,她和托马索很快就可以一起照料他们的儿子。
在完成他作为施咒者的工作后,催眠师离开分娩室,在走廊上遇见了产科医生,她正抱着一个襁褓等待着他。
“永远不要告诉他,说他不是你的儿子。”女人嘱咐道。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来自这里。”他让她放心,“但如果有一天他来找你……”
“不必有顾虑。”她打断他道,“我们做的事是对的:我们是在拯救他,别忘了。他如果待在这里面,会有怎样的未来?他会落得跟玛丽和托马索一个下场。”
巴鲁先生表示同意,尽管他为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安。
“你的法官朋友准备好文件了吗?”
“准备好了。”他确认道,“他在任何层面上都会是格伯家的孩子。”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产科医生微笑了一下:“对了,你们准备叫他什么?”
“彼得罗。”他回答道,“我们打算给他取名叫彼得罗。”
于是我和我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红顶屋这个地狱,走向一个新家,一个虚假的家庭和一个尚待捏造的未来。
41
在这一刻,在许久以后,在这辆停在荒野中的汽车里,父亲在他九岁生日时插入他精神中的回忆最终在彼得罗·格伯清醒的记忆中扎下了根。就像他一直知道这件事一样。
B先生通过催眠说服了托马索和玛丽,那个洋娃娃是他们的儿子。但如果他们自己的头脑制造出的假象能够存在于圣萨尔维医院的围墙中,那么离开医院后,它就会失去根基。是这家精神病医院让这个假象成为真相。所以,两人坚信儿子死于他们私奔的途中。
“因此,在您父亲临死前向您透露那串数字之后,您对他感到愤怒。”假冒沃克的汉娜从电话另一端肯定道,“愤怒让您否认了真相,于是您坚信,您的父亲不爱您。”
“B先生从未问过我,是想要了解真相还是更愿意继续活在欺骗中。”他反驳道,“在临死前,他仅仅开始倒数,为的是让他的灵魂从他的秘密中解脱出来。”
“和汉娜·霍尔一样,您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她同意道,“因为,如果汉娜能够选择的话,或许她更愿意继续和她以为是她父母的人一起生活。”
彼得罗·格伯被迫问自己,是怎样的命运在他们相识的许多年前就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他和汉娜是兄妹。
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拥有同样的父母。他被玛丽和托马索带到这个世界上,而她代替了他被他们抚养长大。他们两人相识,都是因为有人专断地想要拯救他们。
“汉娜策划了这一切,为了让我发现关于我自己的真实故事。”彼得罗·格伯肯定道。
“真有意思。”假冒的沃克说道,“这么说来,汉娜·霍尔从澳大利亚来,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解脱,而是为了让您得到解脱。”
他继续依从她,因为他被吓坏了。他不知道,如果他结束这场闹剧,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将被迫根据那个真相重写自己的人生。但他明白了一件事,这令人感到安慰。
在重新整理过去记忆的工作中,他不会独自一人。
汉娜会陪在他的身边,她会在治疗他童年创伤的时候引导他的记忆,赶走他作为小孩子时的痛苦,就像真正爱我们的人知道该怎么做那样。
尽管彼得罗·格伯仍然没有勇气睁开眼睛,走出黑暗中舒适的藏身之所,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在某个地方,近在咫尺。也许就在挡风玻璃外几米处,她正背对他站着,手机举在耳边,朝地平线望去。
“一切都很好,彼得罗。”女人用平静而令人安心的声音说
道,“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1] 一种心理疾病,表现为故意捏造或致使他人(通常是子女)患病,以此获得周围人的关注和同情。
致谢
斯特凡诺·毛里——出版人兼我的朋友,以及在全世界出版我的作品的所有出版人。
法布里齐奥·科科、朱塞佩·斯特拉泽里、拉法艾拉·龙卡托、埃莱娜·帕瓦内托、朱塞佩·索门齐、格拉齐奥拉·切鲁蒂、阿莱西娅·乌戈洛蒂、埃内斯托·范范尼、黛安娜·沃伦特、朱莉娅·托内利和我最亲爱的克里斯蒂娜·福斯基尼。
我的团队。
安德鲁·尼恩贝格、萨拉·农迪、芭芭拉·巴尔别里,以及伦敦分社杰出的各位合作者。
蒂法尼·加苏克、阿内斯·巴科布扎、艾拉·艾哈迈德。
维托、奥塔维奥、米凯莱、阿基列。
乔瓦尼·阿尔卡杜。
詹尼·安东南杰利。
亚历山德罗·乌萨伊和毛里齐奥·托蒂。
安东尼奥和菲耶蒂娜——我的父母。基娅拉——我的妹妹。
萨拉——我的“现在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