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爸爸或许已经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今天发生的新鲜事让我心烦意乱。在雷雨声中,我似乎听见了什么。是奈利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些话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唯一立刻明白过来的是他在和别人说话。我起身想去看看,蹑手蹑脚地不吵醒妈妈和爸爸。我来到通往底楼的楼梯,往楼下的黑暗中看去。那些声音从黑夜中浮现,就像池塘里蟾蜍的尸体。现在那些声音更加明晰了,但仍然听不清。除了那个老人的声音外,还有两个声音,分别属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低声交谈着,也许是为了不吵到他人。接着他们突然沉默下来。谁知道这些人是谁,我疑惑地想着。然后我回到了床上。
这一次我睡着了。但在我陷入沉睡之前,一阵声响吵醒了我。一阵哀叹。我抬起身,环顾四周。雨已停了,教区长寓所里一片寂静。但那声音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的的确确听见了它。那哀叹声又开始了。我是对的:有人在楼下哭泣。我伸出一只手臂想去摇醒爸爸,但我的手落在了空荡荡的床上。我起身,看见大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已经起床了?他们丢下我去了哪里?我向楼梯走去,跟随着那阵低声的哭泣。我觉得那不是妈妈或爸爸的声音。发生什么了?在下楼查看前,我点燃了床头柜上的蜡烛。我慢慢地走下阶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害怕。
我到了楼下,注意到发出那哭声的人恰恰在我面前。我走过去,试着用烛光照亮他。琥珀色的烛光映出了那个叫奈利的老人。他坐在一把草编椅上,弓着背,两只手都扶在拐杖上。他抽噎着,剧烈地晃动着背部,从那双盲眼里涌出许多泪水。
“发生什么了?”我问道,“你为什么哭呢?”
他似乎在此时才注意到我,因为他停止了哭泣,看不见的眼睛转向我的方向。
“啊,小女孩……你不知道发生了多么不幸的事。”
“有人伤害你了吗?”
奈利抽着鼻子。“不是对我。”他回答道。
我立刻想到我的父母,内心充满恐惧:“妈妈和爸爸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他们去哪儿了?”
在回答之前,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大声地擤着鼻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我的孩子们在预计的时间之前赶上我了。”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他们,但我谁也没看见。“他们在哪儿?”我问道。
“就在你身后。”奈利对我说道。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回头,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慢慢地转过身,背后的黑暗在我脖子上激起一阵痒。我拿着蜡烛站在一面黑暗的墙壁前,试图分辨出什么——一个动作,一个形状。我察觉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我看见他们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形:一个高些,另一个矮些。
那个男孩又高又瘦,一头直发长度过肩,双眼深陷在面孔里。
那个女孩穿着一套绿色背带工装,化着浓妆,抽着一支烟。
“他是维泰罗,她是卢乔拉。”老人向我介绍他们。刚才他就是在和他们说话。
维泰罗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他把刀刃从手掌上蹭过,就像是在把刀磨快。卢乔拉握着一把生锈的剪刀。我被他们包围着。
“我的孩子们不是坏人。”奈利发誓道,“他们只是有时候让我担忧。”
那两人看着对方,然后笑了。我再一次转向老人。
“妈妈和爸爸在哪里?”我问道,试着表现出坚定的样子……但我听见自己的话音在颤抖,他们肯定也察觉到了。
“如果你想再见到他们,就得把一件东西交给我们。”维泰罗说道。他的声音像他握着的那把刀一样尖细。
“你们想要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
“一件你们有的东西。”老人插话道,“那件宝物。”
当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不再哀怨,而是充满恶意。但我们没有什么宝物。
“但我们没有什么宝物。”
“不,你们有。”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那个匣子。”老人平静地说道,“你们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匣子。”
我无法相信。他们想要阿多?
“那里面没有宝物,”我反驳道,“只有我的哥哥。”
他们三人开始大笑起来。然后奈利抬起拐杖,敲了一下地面,于是所有人都停止大笑。
“把宝物给我们,作为交换,我们把你的父母还给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我不能……”
老人没有出声。
“我不能,拜托你们了……”
奈利呼出一大口气:“听着,小女孩,你的妈妈和爸爸昨晚没有对我说实话。当人们对我说谎时,我会很生气……但更糟的是,他们也对你说了谎,这让我非常不高兴。”
“对我说了谎?”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认识我了。我记得,我从来不会弄错人们身上的气味。但他们装作不认识我……在一段时间以前,我们所有人都在红顶屋……”
在红顶屋,这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天夜里,他们带着宝物逃跑了,什么也没跟可怜的奈利说。”
“我发誓,我们有宝物的事不是真的。”
“不要发什么誓!”奈利对我吼道。
我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头发,有只手拉了我一把,让我向后跌去。卢乔拉压在我身上,用她身体的全部重量压着我,把剪刀对准我的一只眼睛。维泰罗跪在我身边,用小刀抵着我的喉咙。我感觉到刀片划过了我的皮肤。
“听话,孩子们,乖乖的。”盲眼老人责备他们道。但他们不放我走。盲眼老人接着说:“现在我们的朋友会告诉我们那个匣子埋在哪儿……”
“在墓地里。”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同时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因为我辜负了妈妈和爸爸的信任。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墓地的哪里?”
“在石雕天使像下面……”
湿润的泥土是最难挖掘的,爸爸曾经告诉我。但维泰罗力气很大,当他把铁锹插入土里时,泥土似乎一点儿也不沉重。他甩出一铁锹泥土,又低头开始挖,他不知疲倦。卢乔拉提着一盏煤气灯,照亮坑洞。奈利坐在一块墓碑上,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他那虚情假意的温柔令我直起鸡皮疙瘩。那座石雕天使像监视着我们,它无能为力,正像每当你需要天使的帮助时,所有的天使都无能为力。
“需要多久?”卢乔拉抱怨道。
“我发誓,如果下面什么也没有,我就宰了她。”她的兄弟威胁道,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有的,有的。”老人安抚他们道。“我们的朋友说的是实话。”他肯定道,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不确定他们三个是否真的是一家人。事实上,在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只想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事,这使得我满心恐惧。他们对我的父母做了什么?一旦他们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宝物,他们又会对我做什么?
老人靠近我的耳朵。他的气息温热且充满腐臭味,但同样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紫寡妇在找你……”他对我说道,“你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但你不知道这一点……”
又是那个词:特别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紫寡妇是谁?她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一声低沉的响动。铁锹头撞上了什么东西。我看见维泰罗跳进洞里,开始徒手挖掘。
“往里照亮。”奈利向卢乔拉命令道。
我没有靠近,仍待在老人的怀里。片刻后,我听见坟墓里传来一阵笑声。
“我找到了。”维泰罗高兴地喊道。
我看见他那两只长长的手臂伸了出来,举着装有阿多的匣子,然后把它放置到坑洞的边儿上。卢乔拉向她的兄弟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二人转向老人,等待着他的指示。
“我们把它打开吧。”老人吩咐道。两个孩子满意地微笑起来。
盲眼老人站起身,留我站在墓碑旁,走向他的同伙。我看见他们在摆弄那只匣子。维泰罗用那把小刀刮开封住匣盖的沥青,匣盖上刻着我哥哥的名字。然后他把刀身插入一个缝隙,开始撬起匣盖。
我不想去看。我不想见到阿多。我做不到。我问自己,在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过去这么久,他还剩下什么?在此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一具尸体。我害怕自己即将看见的东西。该死的家伙们,但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没有什么宝物。你们只不过唤醒了一个死去的小男孩。
匣盖被撬了起来。我站在那三个人背后,尽管我向自己保证不过去看,却还是偷偷看去。盲眼老人也很好奇,想知道匣子里有什么。
“那么,匣子里是什么?”他问道。
维泰罗和卢乔拉观察着匣子里的东西,但没人说话。然后他们走近奈利,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看见了阿多。他的面庞美丽极了,仍然完好无损。死亡对他很仁慈。他看上去仿佛的确只是睡着了。
老人的怒吼震撼了黑夜。他转向我,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我。在他空虚的目光后,我看见了地狱。我明白我不会有第二次逃走的机会了。于是我转身开始逃跑,一头扎进黑暗里。
我感觉到老人的手抓着我的左臂。他的指甲插进了我的肉里。我想要叫喊,却屏住气息,我需要屏息静气。我成功脱身了,但他的指甲在我身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他怒气冲冲地向他的孩子们命令道。
我听见他们在我身后跳起来,试图来追我。维泰罗和卢乔拉提着那盏煤气灯追来,但他们没能抓到我。其中一个绊了一跤摔倒了,另一个试图拦住我的去路,但我跑得太快了。快得像野兔一样,爸爸总这么说。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听不见身后有叫喊声和脚步声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这时才停下来。我气喘吁吁,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简直要爆炸。但我独自一人了。我发现自己跑到了沼泽地里。那些垂柳接纳了我,保护着我。
我在那儿站着,甚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的膀胱仿佛要爆炸,但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接着,晨曦开始照亮天空,在树叶间滑动,前来寻找我。我知道我应该回去,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或者我会找到什么东西。最终我下定决心,动身走上回程的路,祈祷某个我不认识的神明保佑我不必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
当我来到教堂附近时,我远远地发现爸爸在墓地里,在那座石雕天使像旁边。他正在用沥青重新封上装有阿多的匣子。我向他跑过去,看见他的一只眼睛肿了。
“你们到哪儿去了?”我绝望地问道。
他抚摸着我。“他们把我们锁在钟楼里,但现在他们离开了。”他用悲伤的语气告诉我,接着他注意到了我左臂上被奈利抓出的伤口,“妈妈在屋里,她会给你包扎的。”
我没有问,在那三个人强迫我说出匣子埋在哪里之前,他们遭遇了什么事情,甚至没有问我们的狗下场如何。他也什么都没有问我。我想知道关于红顶屋和紫寡妇的事情,但我明白,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提起这个故事。
“他们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他向我保证道,“但我们今天就要离开。”
22
这是汉娜·霍尔第一次把阿多称作她的哥哥。
“那里面没有宝物……只有我的哥哥。”
格伯把这看作一个重大的进展。
病人在数到“四”的时候就从催眠状态中醒来了,无须再完成倒数。这个过程很自然,几乎让人感到解脱。
故事中关于打开装有阿多的匣子的那一段让格伯大受震撼:唤醒一个死去的小男孩对他的妹妹来说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场面,尤其是,那个妹妹要为他的死亡负责。
汉娜坚信她瞥见哥哥的容貌完好无损,他的尸体没有因时间流逝而腐坏,这只能是她的精神在重新呈现她真实所见的场景时的一种权宜之计,绝无其他可能。
格伯想象着那具被做成木乃伊的幼小尸体在腐烂的过程中变成黑色,变得凹陷。
他甩开这幅画面,集中精力去看他在笔记本上记下的内容:那些一如既往需要在治疗的第二阶段深入研究的问题。与此同时,他手中仍然紧握着汉娜在开始治疗之前交给他的那粒纽扣:那次深夜袭击的唯一一条线索。
“您真的认为昨晚袭击您的是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我看不出这与您刚才讲述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汉娜什么也没说。她掀起左边的袖子,露出象牙白的皮肤上那三道被抓伤的旧伤痕。
“这就是奈利最后的爱抚。”她说道。
接着,她同样展示了右臂。在毛衣下面的是另外三道抓痕,血液凝结在伤口上。这些是新伤。
格伯试图表现得镇定自若,尽管他并不相信这些伤口出自那个盲眼老人之手。
“在您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奈利已经是个老人了,您清楚这一点吗?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汉娜从手提包里拿出烟盒。“您与死亡有种奇怪的联系,格伯医生。”她说道,随即点燃一支温妮烟。
他不会让自己被她拖入又一场关于幽灵的对话中。他必须保持对局面的掌控。
“关于紫寡妇的事,您能跟我讲讲吗?”
“紫寡妇是个女巫。”汉娜毫无表情地回答道,“据奈利说,她在找我……”
“因为您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对吗?”格伯复述道。
病人表示同意,但这一次,她仍然没有明确指出是什么天赋让她变得特别。然而,格伯对这些话已经感到厌倦了。
“您刚才转述了奈利的话:‘在一段时间以前,我们所有人都在红顶屋。’”他看着笔记本读道。
“是的。”女人确认道。
“在您看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汉娜思索着,吸了一口烟,又呼出一阵灰色烟雾。然后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格伯并不怎么确定:“‘红顶屋’是佛罗伦萨的老人们用来称呼圣萨尔维医院的,那是一家现在已经关闭了的精神病院。”
这是B先生告诉他的: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人们说“他去红顶屋了”,意思是某人疯了。在他父亲的童年时代,精神疾病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就像一个女巫的诅咒。
汉娜·霍尔观察着他的脸,试图弄明白他的那句解释是什么意思。“我的父母是疯子?”她问道,“他们是从一家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您想说的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