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感到恶心或头痛吗?”
“没有。”她回答道。
“这样更好。”他对她说道,“我去弄点儿东西来处理那处挫伤。”
他下楼走到街角的咖啡馆,片刻后带着一些裹在餐巾里的碎冰回来了。汉娜已经点燃了第一支温妮烟,但在她把烟放到唇边的时候,格伯注意到她的手比之前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知道怎么给您弄到一张处方。”他说道,设想她正在戒断药物。
“不必麻烦了。”她礼貌地回答道。
催眠师没有坚持。他跪在她面前,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朝她靠得更近些,以便更好地检查那处青肿。他轻抚她的面颊,让她把脸一会儿朝右转,一会儿朝左转。汉娜由着他这么做,同时却探查着他的眼睛。他假装没有注意到,但这种意料之外的亲密接触开始扰乱他的心神。他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使他的脸一阵发痒,他确信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把冰袋敷在准确的位置上。汉娜疼得做出一个怪相,但她的面部轮廓接着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她用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在他的目光里寻找着什么东西。格伯与她对视,然后拉起她的手,代替自己的手放在冰袋上。
“请您按着它。”他一边嘱咐道,一边匆匆起身,就这样结束了所有接触。
汉娜却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们回来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找到我了……”
看着她那恐惧的表情,格伯不得不再一次问自己,这究竟是真话,还是一个高明的骗术师的第无数次表演?他决定直截了当地面对她。
“汉娜,您知道昨晚袭击您的人是谁吗?”
女人垂下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她支支吾吾道。
“您刚才说‘他们回来了’,所以那不只是一个人。”他追问道。
病人没有表示肯定,只是摇头。
“他们找到您是什么意思?有人在找您吗?”
“他们三个人都发过誓要找到我……”
格伯试图解读这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发誓?我不明白……是谁?是陌生人吗?”
汉娜再一次看向他:“不,是奈利、卢乔拉和维泰罗。”
这三个名字仿佛出自一个恐怖童话。
“您过去遇到过这些人吗?”格伯问道,试图弄得更明白些。
“当时我还小。”
格伯凭直觉明白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汉娜在托斯卡纳的经历。“我今天不能给您做治疗。”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做。”
“拜托您了。”女人恳求道。
“您的精神非常疲惫,这样做不安全。”
“我愿意冒风险……”
“您所说的风险,是更加深刻地铭记关于发生的事的情感记忆。”
“我不在乎,我们开始治疗吧。”
“我不能把您带到那儿,让您独自面对他们三人……”
“我必须在他们再次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他们。”
女人的话如此诚挚,让他不愿再表示反对。他在衣袋里翻找,拿出汉娜从前一晚袭击者身上扯下来的那粒黑色纽扣。
“好吧。”格伯说着,把纽扣抛向空中,然后又接住它。
21
这是沼泽地里一个炎热的夏天。天气这么热,白天几乎无法待在户外。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变得一片寂静,连蝉也停止了歌唱。只能听见植物之间在用窸窣声的秘密语言交谈。晚上,从平静的水面上隐约能看见一道泛绿的光。爸爸说,这是埋在沼泽里的树根散发出来的沼气。沼气很好看,气味却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臭气外,从沼泽里还会冒出一群群像云团一样的蚊子,如果有人落到它们中间,就无路可逃了。还有在草丛里爬行的蛇,挖掘泥土的长长的蚯蚓。
没有人想住在沼泽地里。除了我们。
我叫贝儿,这一次的声音之家是一座教堂。妈妈说教堂是人们去寻找上帝的地方。但我们到这儿时并没有找到上帝。也许是因为我们这座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爸爸说这座教堂在这儿至少五百年了。我知道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我们之中没人会活五百年。至少不会在仅仅一世的生命里。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教堂里满是泥泞。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清理干净。但之后,当地面露出来时,就可以看见它由五颜六色的小石块组成,勾勒出人的肖像,就像拼图游戏一样。有些人像的头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环。我兴致勃勃地把一切都清理干净,因为我想要发现藏在那下面的其他画。爸爸由着我去做,但他也告诉我这么做没有用,因为秋天一来,沼泽又会重新占领我们的教堂。到时候,一切都会再次充满污水和泥泞。
不过,到秋天时,我们肯定已经离开了。
教堂里有一座钟楼,但我们不能敲响那口小小的钟。陌生人会听见,会来到这儿。
我喜欢这个地方,阿多也喜欢。教堂旁边有一块墓地。那儿有很多铁质十字架和墓碑。但很多十字架和墓碑都不是立在土里,而是仰卧在地上。我、妈妈和爸爸为阿多挑选了一座坟墓,那座最漂亮的。我想他会在那儿待得很好。
一座石雕天使像守护着他。
我在教堂里找到了一本书。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它。书名叫《圣经》。妈妈说这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书里全是故事。一些故事很有趣,另一些则很奇怪。比如,有一个关于耶稣(人们又将他称为基督)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最长的;还有一个有许多儿子的人,他写了世界将会如何终结。不过,我最喜欢的故事讲了一座很久以前建造的方舟,在世界被海水淹没的时候,它拯救了所有的动物。书里还有一系列规则,但没有提到陌生人。我最喜欢的规则之一正是耶稣基督所说的。
“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
我爱妈妈、爸爸和阿多。他们也爱我,这是肯定的。我不明白这本书里的规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正是因为这些规则,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
我正带着我的布娃娃走在一条小径上。我们采摘桑葚,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样妈妈就会给我们做果酱馅儿饼。我的手指和嘴唇都被果汁染成了红色,因为我吃了一些桑葚。我全神贯注于正在做的事,什么也没有察觉。
“嘿,小女孩。”
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井或一个洞穴。我立刻回头,看见了那人。那个老人坐在石墙上,正在把烟草卷进一张纸里。爸爸有时候也这样卷烟草。老人有着灰色的头发,我觉得他有段时间没洗澡了。他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带着粉色的斑块。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到过一个老人。妈妈向我解释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我没有想到年老的人会变得像他这样满脸皱纹。
老人穿着一条牛仔裤、一双皮鞋,格子衬衫的胸口敞开着。他的衣服上满是补丁和污点。他拿着一根拐杖,两只眼睛很奇怪。他的瞳孔像两颗白色的弹珠。
“嘿,小女孩。”他重复道,“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点儿水喝吗?请告诉我,我很渴……”
我望着他,明白了他看不见我。他只能听见我的声音。于是我不出声,也不动,希望他会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实际上周围没有人。
“我在跟你说话。”他强调道,“难道你的舌头被吞了吗?”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盲眼老人和一个哑巴小女孩,我们可真是一对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规则四说,我不应该靠近他,也不应该让他靠近我。但这个老人看上去不是个威胁。他只是一个面容丑陋的老人。沼泽地里的蟾蜍也丑陋,但它们很有趣。所以我不应该从外表来评判。而且我一向很会逃跑,他肯定无法追上我。
“你是真的吗?”我问道,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幽灵?”和花园里的那个小女孩交朋友的时候,我已经犯过错了,我不想再落进同一个圈套。
老人做了个怪相,他被惊呆了。“一个幽灵?当然不是。”他喊道。然后他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变成了咳嗽。为了止住咳嗽,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幽灵?”
“我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多少真正的人。”
老人思索着我刚刚说的话:“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什么也没说。
“你不回答是对的,好孩子。我敢打赌你父母教过你不要理会陌生人。好吧……你应该只信任妈妈和爸爸。”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
“规则一……”
“事实上,我知道所有的规则。”他断言道。但我不相信他。
“那么你再告诉我一条规则……”我想要考验他。
“让我们看看……”老人开始思考,“还有一条规则让你不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对吗?”
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感到惊奇。这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去你家喝点儿水。”
“我不能带你回家。”我礼貌地回答道。
“我走了一整天的路,什么也没喝。”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汗湿的脖子,“如果不喝水,我会死的。”
“如果你死了,我会很抱歉,但我帮不了你。”
“《圣经》里说应该给口渴的人水喝,你没有读过教义吗?”
我感到难以置信:“你也读过这本书?”
他再次大笑:“当然读过!”
“你知道这本书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用来进入天堂的。”老人回答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我感到羞愧,因为确实如此。
“天堂是个极其美好的地方,好人在生命结束后会到那儿去。而坏人会下地狱,在那里受永恒的焚烧之苦。”
“我是好人。”我立刻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应该给我水喝。”
他向我伸出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朝他走了一步,但又改变了主意。他明白了我的想法。
“好吧,我们这么做。”老人说道,“你走在前面,我跟着你。”
“但你看不见我,怎么跟着我?”
“我的耳朵比你的眼睛看得更清,我向你保证。”
当我们走到教堂附近时,我们的狗开始吠叫。妈妈正在洗衣服。她远远地注意到我们,停下了动作。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叫爸爸过来,爸爸立刻来了,也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我希望他们不会对我生气。
“你们好,”老人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向他们打招呼,“我遇到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好心带我过来。”
我很高兴他对妈妈和爸爸说我“漂亮”,尽管实际上他不可能知道我是否漂亮,因为他看不见。他们肯定会为这句赞美感到自豪,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来。相反,他们看上去很担忧。
“你在找什么?”爸爸问道。我不喜欢他的语气。
“我一开始只想找些水喝,现在我想了想,恳请你们好心留我在这儿过夜。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够了。”
妈妈和爸爸看了看彼此。
“你不能待在这儿。”妈妈说道,“你得离开。”
这个答复让我很失望。这个可怜的老人能做出什么坏事呢?妈妈不想和我一起上天堂吗?
“拜托你们了。”老人恳求道,“我走了太多路,需要休息……”然后他开始像狗一样嗅着空气:“而且我能听到一阵暴风雨就快来了。”
不知道爸爸今天是不是也在风里感受到了雨的气息。
“我明天一早就上路。”老人承诺道,“我应该在两天后和我的两个孩子重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我对自己说,他有家人,这是一件好事。有家庭的人不会是坏人。但在老人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有面包沙拉做晚餐。”妈妈决定让他留下来后,开口说道。
“那太好了,谢谢。”老人回答道,感到非常满意。
我和妈妈在祭坛中央布置餐桌。当天色变暗的时候,我们在周围分散着点上了几乎所有的蜡烛,那些蜡烛是我们到达的当天在圣器室里找到的。这氛围如此美好,就像一场节日宴会。在此刻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我的心情十分激动。
老人走到教堂长廊的尽头吸烟。爸爸走过去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先前在父母脸上注意到的害怕神色已经消失了。但他们俩仍然表现得很奇怪。
我们在餐桌旁坐下。爸爸开了一瓶他储藏的酒,妈妈端来一盘盘浸在汤里的面包沙拉。罗勒的香气非常诱人。
“好吃极了。”老人肯定道。“我们还没有告诉彼此自己的名字。”他指出。
我期待着由妈妈和爸爸先来回应这个话题,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我叫奈利。”
我的父母再一次望向彼此。于是我凭直觉明白他们知道他是谁。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知道。
在餐桌上,我的父母话说得非常少,只听见老人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他看上去完完全全像个爱闲聊的人。他并不令人厌倦,反而有很多可讲的事。他也是一个徒步旅行者,经常旅行。与我们不同的是,他让人觉得他游览过整个世界。他讲述着那些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的遥远地方。从他的描述来看,那些地方似乎好极了。我疑惑着,他是一个盲人,怎么会了解这么多细节。
爸爸给他斟酒的时候,老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这一切。”他肯定道,“也许是在一个梦里。”他笑了:“我们或许在某个地方早就认识了,不是吗?”
“不是。”爸爸立刻说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他肯定地补充道。
“可我却有这种感觉。”老人变得严肃起来,“而且在某些事情上,我通常不会出错……”他再次嗅了嗅空气:“你们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
恰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声惊雷传入了教堂中。一阵穿堂风吹动蜡烛上的火焰,影子开始在墙壁上跳舞。
“也许是时候上床睡觉了。”妈妈说道,“我们睡在教区长寓所,你可以在这儿对付一下。”
“当然。我会睡得很舒服,谢谢。”奈利礼貌地回答道。
在小小的教区长寓所的三楼,妈妈、爸爸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俩睡在大床上,我睡在地上的一张床垫上。夜色被一道道闪电照亮,大雨倾盆。挺好,也许这场暴风雨会带走炎热。我喜欢雷声。我喜欢计算闪电和雷声之间隔了多少时间,这样我就知道乌云是在靠近还是在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