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是维吾尔人的主要食品,其“主要”的程度,超过了馒头之对于北方的汉族人。一般的,维吾尔人的一日三餐,至少有两顿吃馕喝茶,而饭,是专指面条、包子、馄饨、抓饭等几样比较复杂一点的食品,这样的“饭”并不是每天都做的。即使做,一天至多做一顿。
还有一点,中国内地,大米与小麦堪称平分秋色,就是说大米在主要食品中的地位并不比小麦面粉低,但是新疆,虽然也有一些品质上佳的大米,产量相当有限,馕的重要性主要性无与伦比。
馕,是用小麦粉或玉米粉、高粱粉做成面团,发酵后烤制而成的。其中的白面馕种类很多,从大小和形状可分为:微馕,个头从墨水瓶盖至墨水瓶底,主要是节日待客用。小馕,大小如茶碗或小号饭碗的碗口,有一定厚度,主要是待客或探亲访友时携带作礼物用。大馕,大小从盘子到锅盖那么大,相当薄,烤得里外都变成乳黄色,焦脆耐贮,一般用于喝奶茶时掰碎了泡着吃。商品馕,面和得很软很匀,做成周围一个厚圈、中间一个薄圆饼的形状,大小如茶盘,熟后既酥又软。窝窝馕,样子如面包圈,很厚,中间一个坑,但不透过去,有一种特殊的面粉香味,使人联想起山东的硬面饽饽。椭圆馕,做成牛舌状,一般是特殊的馕,如酥油馕(和面时加酥油)、肉馕(和面时加肉丁)等。
馕的烤制是在土炉中。土炉是用焦泥加羊毛和食盐制作的,其状如瓮,口小肚大。大小不一,农村一般用的个儿较大,以利于用劣质柴草,可以跳进两个人去蹲在里边。在里面点着柴火,等浮火烧过,炉壁吸收了大量的热,把做好了的馕饼贴在炉壁上,盖严口,利用炉壁的热度和柴火的剩余炭火内外夹攻,很快,馕就熟了,其味道要比蒸熟的馒头花卷和烙制的大饼都鲜美得多。
打馕,是一件大事,这首先是因为它是集中搞,数量大,一般的家庭,冬天打一次馕,要吃十天半月,夏天至少也得维持一个星期,这是因为馕饼比较干燥,不论是出门、来客,至少不会使肚子发生恐慌,这是很先进的,大大减轻了妇女日常做饭的负担。到时候烧点奶茶(或清茶、或开水)就可以“开饭”。但另一方面,一次就要和面一二十至三几十公斤,当然这个数量就很可观了。
其次,馕的制作带有一点风险性。火候掌握不好,有时候烧焦,有时候不熟,有时候粘不住炉壁落到火灰里,有时候死粘在炉壁上揭不下来,或者揭下来带上许多土,既毁了土炉又影响食用。一次二三十公斤,打坏了可不得了,不能不特别小心,特别紧张地进行。
还有,打馕能引起这么大的兴趣,不能不联系到维吾尔人生活哲学的某些特点。这个特点就是,第一是重农主义,他们认为馕的地位十分崇高,有人甚至说在家里馕的地位高于一切。第二是唯美主义,他们差不多像追求一切实用价值一样追求各种事物的审美的价值。我们知道做饭也是一种艺术,特别是专门的食品工业,也很注意食品的形状、颜色和包装。但是,很少有别的民族像维吾尔人这样在自己的最一般的干粮上刻花纹的。维吾尔人,种花和种菜一样积极,屋子里到处是装饰性的图案,在四片木板制作的很简单的木箱外面,漆上一层深绿色的油漆之后,要用数倍于一个箱子的工、料和耐心,用喷了金粉或染了黄漆的细木条镶嵌成很细致的图案。他们甚至在每天不知要吃多少次的馕饼上也要雕刻图案!而且设有在馕饼上印刻图案、花纹的各种专门工具。
还有,新疆的夏季偏于干燥与冬季偏于寒冷的气候适宜制作一些耐贮存食品,馕便应运而生了。
所以,打馕,是一件盛举,是过节也是战斗。一家打馕,四邻瞩目,一家馕熟,四邻品尝。共同评论,总结经验,分享打馕成功、大家称赞的胜利的喜悦。
土炉烧好了,院落里弥漫着树叶、树枝和荆蒿的烟香。面也揉好了,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都跪在那块做饭用的大布跟前,做馕剂儿。做馕,是从来不用擀面杖的,全靠两只手,捏圆,拉开,然后用十个指尖迅速地在馕面上戳动,把需要弄薄的地方压薄,把应该厚一点的地方留下,最后再用手拉一拉,扶一扶,保持形状的浑圆,然后,略为旋转着轻轻一抛,馕饼便整整齐齐地排好队,码在了大布上。最后,她们用一束鸡的羽毛制成的“馕花印章”,在馕面上很有规划地、又是令人眼花缭乱地噗噗噗噗地一阵戳动,馕面上立刻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有的如九曲连环,有的如梅花初绽,有的如雪莲盛开…新打好的馕上面,充满了维吾尔农妇的手掌的勤劳、灵巧与温暖的性感。
馕剂儿做完了,按照炉壁的面积,多少个大馕,多少个小馕,大的多大,小的多小,都是有算计的。米琪儿婉眼睛溜了一下,“似乎多了一个小馕。”她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雪林姑丽回答。雪林姑丽端来了大木盆,她们把生馕一层一层摞放在木盆上。雪林姑丽端着木盆,米琪儿婉端起一碗淡盐水,拿起半碗牛奶,又夹上一只特大的、打馕专用的棉手套,随着雪林姑丽走了出去。
她们走到了土炉边,把木盆、盐水、牛奶和手套放到了土炉旁宽大的平台上。这时,烟气已经消散殆尽,火炭阵阵发亮,原本接近于橘黄色的土炉的内壁已经烧得发白。米琪儿婉走上台去,跪在炉口边,左手端起淡盐水,右手蘸着向发白的炉壁上一甩,嗞啦,水珠一碰炉壁就化成了水汽。这个动作的目的是防止馕熟后粘到炉壁上揭不下来,同时通过观察这种现象和听这种响声判断炉壁的热度。如果水珠一甩上嗞地化成了白烟,声音尖厉短促,说明炉壁太热,发黑。如果“嗞——啦”一声,慢慢地化成水汽,声音低钝,说明炉壁温度不够,根据不同的炉壁温度掌握烤馕的时间长短。打馕前这水珠儿的一甩、一看、一听,是打馕全部技术中最高级微妙的一招,如果没有多次实践,如果不牺牲上一两袋面,是无法学到手的。米琪儿婉在登上平台的一刹那,这个谦和善良的少妇俨然成为一个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大匠了。任何匠人,在自己的业务上,都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严厉和庄重的劲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带几分呆气的钻牛角尖的劲儿。没有这种严肃,就没有匠心,就没有匠艺,就没有合格的产品。打馕也不例外。米琪儿婉眉头微皱,雪林姑丽立即又端来一碗水,沙、沙,又泼上了半碗,可以了。米琪儿婉右手戴上大手套,看也不看地伸了出去。她的眼睛只管盯着土炉。
雪林姑丽立刻捧起一个大馕,倒转过来背面朝上放到米琪儿婉的手套上。米琪儿婉用左手沾一下水往馕背上粗粗一抹(为了增加粘力),她伸开右臂,托着馕饼,连头带肩膀半个身子探到了高温红火的火炉里,看准地点,叭,腕子一翻,一张馕贴到了炉壁的底部。直腰,抬头,伸手,接馕,抹水,探身,叭,又是一个。现在进入了打馕最紧张的时刻,也是最艰苦的时刻,好像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肉搏。虽然是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为了把头几个馕贴在土炉的底部,一连几次冒着高温烘烤探进半个身子操作,不几下,米琪儿婉已经满脸血红,热汗淋漓,她不时在往生馕的背面抹水的同时往自己的脸上洒着水,对自己的皮肤也在实行强迫降温。冬天如此,夏季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炉底打了两圈以后,头就不用往里伸了,操作轻松了些。大馕贴完,再贴小馕,把小馕贴到大馕之间的空隙,以充分利用炉壁的面积。最后,果然剩了一个小馕,声称“到时候再说”的雪林姑丽自有办法,她飞快地把一个小馕揪成五段,制成五个微馕,把它们贴到小馕之间形成的更小的空隙里。终于,全部贴好,米琪儿婉这才拿起牛奶,用手指沾着牛奶甩到馕的表面上,这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可以使馕熟后表面光泽圆润,异常可爱。这一步再完成以后,米琪儿婉用眼一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盖上炉口,等候馕熟。
这是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步骤——收获了。好像一场战斗中敌人的主力已被粉碎,求降表已经送来,战士们休整待命,一声令下就可总体解决,如无变化,其实底下的任务就是接受俘虏和辎重了。但是,战斗并没有彻底结束,警惕仍然不能放松。现在,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也是这样,现在,她们像吃茶时的姿势一样,随随便便地跪坐在炉旁平台上。雪林姑丽在顺手收拾杂物,米琪儿婉累得顾不上说话。她仍然警觉地注意着炉内的动静,嗅闻着从炉口缝隙里升上的蒸汽。慢慢地,蒸汽越来越浓了,从炉子里逸出了一股股十分鲜美的、混合着麦芽糖、牛乳、酵母、些微的酒气的味道的烘烤面食的芳香,这种芳香真令人宽肠开胃,舒肝活血,她们俩欣喜地对看了一下,用目光互相鼓励,好像在说:“成功了,没错儿!”
两人的心思都在土炉里,谁也没有注意泰外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的。
雪林姑丽一抬头,首先发现了。泰外库的目光简直像传说中的土克曼强盗,连雪林姑丽都一阵眼花,误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结婚三年,她还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这种样子,像受了伤的野兽,痛苦、疯狂,充满仇恨,他眯着左眼,盯着右眼,歪戴着帽子,额头正中出现了一道非常凶恶的竖纹。雪林姑丽“啊”了一声,迅速从土炉旁的平台上溜了下来,回避到屋里去了。
“是您吗?泰外库兄弟。来吃新馕吧。怎么不说话呀?”米琪儿婉说,她的体力和精力都消耗在打馕上了,她没有仔细地端详,另外,她早已知道这几天泰外库情绪不好,她对泰外库的神态完全没有深究,也没有感觉出有多么反常。
“米琪儿婉汗,”泰外库喘息着说。他忽然只叫一般的表示亲敬的附加称呼“汗”,却不叫惯常所用的、显得更亲热些的“姐”。米琪儿婉一怔。
“我的信呢?”泰外库问。
“什么信啊?”
“您自己知道!”泰外库的口气里已经充满了敌意了。
米琪儿婉仍然没怎么在意,她了解泰外库,知道他是个任性、暴躁、常常不服调教的野马,她知道他的性子不定,时冷时热,忽好忽坏。她说:
“噢,您说的那封信吗?我不是早就告诉您了嘛,我已经把它交给了爱弥拉克孜啦。”
泰外库发起抖来,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他哆嗦着从腰里掏出了一张纸,“这是什么?”
米琪儿婉接过信来一看,大吃一惊,她翻了翻眼,“是爱弥拉克孜返还给您的吗?”
“呸!”泰外库暴发了,他啐了一口,“原来您是这样地骗我!我拿您当作我的亲姐姐,我拿伊力哈穆当作我的亲哥哥。我拿你们俩当作我的亲人,我的家长…谁让我是一个孤儿啊,谁让我从小失去了爸爸和妈妈!您为什么骗我,嘲弄我,用最脏最脏的话来侮辱我,糟践我…”
“您在说什么呀?”米琪儿婉的面色苍白了。
“您问一问您自己!您自己说一说!我泰外库哪一点对不起你们?哪一点妨碍你们!您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造谣!您为什么拿我的信当作闲谈笑料!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您为什么当面说的好,背后却对我下毒手!”
“泰外库兄弟,您怎么了?您吃醉了吗?”米琪儿婉也急了,她跳到了地上。
“泰外库哥,”雪林姑丽在屋里越听越震惊,她想起了再娜甫汗给她讲的道理,她鼓足了勇气跑了出来,不顾她的身份有什么不便,她叫了一声,“您有话好好说嘛,您这样乱说,多不好!”
“我不好!你们多好!你们朝着我的心窝捅了一刀!我活了二十多年了,我也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人哄我,有人骂我,有人欺负我,有人拉拢我却是为了让我给他效力,还有人坑害我,借了我的钱不还,借了我的车去干坏事。所有这一切,我生气,我伤心,但我都受得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等我认清了他们的面目,我就不再理他们了。可是您,米琪儿婉,我一直以为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慈爱,我最相信您和伊力哈穆队长!我把什么什么全告诉了你们!我再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对待我!我再也没想到你们能干出这样龌龊和缺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能相信谁呢?爸爸呀,妈妈,啊,我这个可怜的人!在你们死去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疼我、关心我、可怜我吗?…而且,你们这样做败坏了那个姑娘的名誉呀!难道她也妨碍了你们不成!”
泰外库倒在了土炉边的平台上,他大声哭起来。
人们说,弱者的眼泪是令人同情的。而泰外库,虽然他有一米八九的身材,八十多公斤的体重,虽然他外表是强有力的,从精神上,他却是十足的弱者。这样一个外表的强者和内在的弱者的号啕大哭更是令听者心胆俱裂。米琪儿婉又气又难过,她像傻了一样。雪林姑丽的样子也同样的狼狈,她说不上话,又弄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他究竟在干什么。泰外库的哭叫吸引了几个过路者和邻居,他们在一旁围观,既无法询问,又无法劝解,但人人都感到沉重,愁烦。只有一个人,既兴奋喜悦,又因为同情泰外库的遭遇而热泪横流,虽然他还弄不清泰外库到底碰到了什么。这个人就是章洋。
章洋被丢到小屋里以后,他出来到处追寻泰外库。哪里也找不着。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一阵哭声把他引到了这里。
泰外库哭了好久,章洋带上玛依娜尔翻译去进行教育,泰外库也不听,最后,泰外库哭完了,他站起来说:
“背信弃义的人总会受到惩罚!”
他走了,章洋连忙追了出去。
伊塔汗抱着米琪儿婉的女儿站在一边,心软的老太婆又惊吓、又心痛、又难过。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脸变了颜色。她把小女儿往米琪儿婉身上一推,撂下孩子,以年轻人的敏捷登上了土炉口,她打开炉口盖,一看,惨叫了一声。
一炉馕,全变成了煳炭,完蛋了。
从章洋那里谈完话,泰外库又来到了麦素木家里。他不用杯子,拿起多半瓶酒咕咚咕咚一气喝到肚子里。麦素木拿来了钢笔,墨水,几张白纸,并且掏出了他最心爱的小笔记本。在麦素木的指导下,泰外库歪七扭八地写了一份控告伊力哈穆的材料,他自己也没有弄清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是在复仇,是在惩罚背信弃义的骗子。后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他按上了手印。
后来,这份控告材料被扔进了大队工作组的检举箱里。
小说人语:
重读到打馕和面,随着面团的均匀与成形,面团撞击木盆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脆的时候,万端感慨。小说人在伊宁县(现已划伊宁市)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一生产队阿卜都热合曼赫里倩姆家里住了六年,他至少注视与倾听过赫里倩姆大姐和面数百次,目睹她自己或与伙伴协同打馕数百次。她是个善良、单纯、外向、不无娇气的女子,她到老都保持着轮廓与身材,她从未下地参加过劳动,一位记者友人来这个农家来见小说人,甚至发表观感说她老人家的风度像是来自巴黎。
吃过她打的多少馕、做过的多少拉面与拌萝卜条啊。一九七一年小说人离开巴彦岱后不久,她患了眼疾,一九七三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失明,小说人给大姐喂过食物…四十载倏忽过去,亲爱的赫里倩姆妈妈(维吾尔人称姐称母可以相通)呀,你和面的渐趋清脆的声音永存,你的馕香永存,你对小说人的照料永远被感激,你的在天之灵永被纪念并永远佑护着家乡老幼。
赫里倩姆妈妈千古!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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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洋的“左”劲暂时占了上风 泰外库、穆萨卷入了对伊力哈穆的批斗
谬误同样可以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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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社队部召集的组长以上社教干部会议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在尹中信主持下,会上介绍了清水大队和新生活大队开展四清工作的一些情况,清水大队,代表干部问题严重的一种类型,新生活大队则代表干部队伍相当好的一种。同时,尹中信提出了爱国大队七队乱搞小突击的问题,对这种做法提出了批评。尹中信是这样说的:
“我们的工作有重大的意义,我们的工作干部受到农民的欢迎和信任。这就更加加重了我们的责任,却没有给我们以颐指气使的资本和权力。解放以来,我们在农村进行了大量的工作,才有了今天的人民公社,才有了今天的渠道、拖拉机、条田和小麦良种,我们来搞四清,是在这一系列工作,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系列胜利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们不能割断历史,以为我们没有来以前农村的工作一无是处,一切要我们来了以后重新安排。在这个少数民族地区,我们更不能把自己看成救世主、看成天神,而把广大农民、包括农村的基层干部看成群氓、看成混沌无知、嗷嗷待哺的孩子。更不要以为只要我们能多讲一点政治名词,能宣读几个文件几篇社论,开会的时候能成本大套地说一通就一定比农民,比农村干部高明多少,或者就能对农村的工作一定有多么了不起的作用。不,不一定的。为了做好工作,首先得了解这里的农村,了解农村阶级斗争、生产和各项工作的客观规律。了解本大队、本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和特点。了解群众的情绪和要求,我们能做的工作,只能是事物的客观过程所要求我们做,而且事物的发展已经提供了解决的可能的。只能是群众已经认识或者经过教育可以认识,可以做得到的。这样,我们的工作就促进了人民公社的发展过程。这就是我们的任务,不应该做得比这个更少,也不可能比这个更多,弄不好,主观主义,自以为是,瞎指挥,就只能起相反的、消极的作用。
“清水大队和新生活大队的工作,好就好在他们是实事求是的,又是依靠群众的,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有多大问题就解决多大问题。清水大队揭出了一个大贪污集团,这是他们的成绩。新生活大队没有这样的贪污集团,他们着重健全财务制度,改善干群关系,发挥贫下中农的作用,制定农田建设的全面规则,这也很好。而爱国大队七队就搞得不太好。我们的个别同志在那里孤家寡人,脱离群众,用想当然的主观臆断来代替对实际情况的调查研究,实际上是颠倒了敌我和是非,这是值得我们大家引为教训的…”
章洋在来公社参加这个会以前两天,收到了泰外库签名、按手印的对于伊力哈穆的控告,并叫玛依娜尔译成了汉文。于此以前,何顺已经把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揭发谈话记录归纳、整理出来。章洋又亲眼看到了泰外库怒斥米琪儿婉、悲愤痛心的场面。汲取上一次轻举妄动的教训,章洋力求普遍地问了问、听了听社员们对于库图库扎尔和泰外库的反映。对于前一个人,虽然在重用包廷贵的问题上人们略有不满,普遍还是很尊重这个减租反霸以来一直奔奔走走、出头露面的老干部的。至于后一个人,更是众口一词,一致肯定他是个光明正大,勤劳直率的青年。而且,他还有一个好条件,他从来没有当过一天干部,没有管过一件哪怕是记工分之类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干干净净、清如山泉的社员。这样一个社员,(而且据了解他曾经是伊力哈穆的好友,)现在写了材料,又对四不清干部的老婆(米琪儿婉)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令人鼓舞的发展。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组织的那次“小突击”。
这样,回想起来,他组织的那项小突击并没有什么不对。库图库扎尔说得好,尼牙孜被谁打了,这不是问题的实质,他组织的那次会并不是要审理一个小小的殴打案件。在尼牙孜和伊力哈穆的关系上,尼牙孜是受害者而伊力哈穆是加害于人者。尼牙孜的牛的死亡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尼牙孜欠了那么多账,这难道不值得同情吗?而且,说实在的,新生活大队提供的关于尼牙孜挨打的情况就一定那么可信吗?章洋不过是不准备花更多的精力纠缠在这样一个具体问题上罢了。
那么,为什么尹中信要批评他呢?翻一翻泰外库的“控告”,看一看库图库扎尔的揭发,想一想尼牙孜的申诉,互相都是吻合的,可以互为旁证。再想一想集训期间反复学习的文件,他更感到自己做得很对。
自己对。谁错呢?尹中信,尹中信太右了,这就是结论。
熬红了两只眼睛,吸了二十五支纸烟,点了三支蜡,章洋自己动笔写了一份厚厚的材料,内容和题目都很长。题目是:《从四不清干部伊力哈穆的猖狂反扑看我公社社教工作队领导思想的右倾》。
章洋到公社开会去了,提包里揣着这三份材料。三份材料使他胸有成竹,但他暂时不告诉任何人。对于他这个锋芒毕露、好表现自己的人来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自己把这几张王牌打出来的冲动。在尹中信讲话的时候,他沉默不语。在按大队分组讨论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这三份材料不仅是王牌,而且要当炸弹用,要在关键的时刻投掷出来。
在会议的最后一天,从县工作团来了一个宽额头、秃顶的负责同志,他参加了全体会议,并且准备讲话。章洋看准了机会,要求发言。
章洋当着县工作团领导的面,宣读他连夜写就的长篇材料。另外两份材料,包括泰外库写的维语原稿和译稿,他拿起来让大家看了看。“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念了,”他说,“这里有细致的罪行材料。但是尹队长批评我们,说我们颠倒了是非。不,我们没有颠倒,事情是尹队长包庇四不清干部。上级已经多次指出,在四清中,右倾是主要危险。即使是尼牙孜被人打的问题,我看也还不能说就是尼牙孜诬陷伊力哈穆,退一步说,也是各有各的账,首先是伊力哈穆迫害了尼牙孜才引起尼牙孜的报复。让我们对照文件材料来衡量一下尹队长的讲话吧!”
章洋的发言使与会者吃了一惊。虽然大家不了解七队的一些具体情况,但是,章洋的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扣到尹中信头上的“右倾”“包庇”的大帽子,还是很有些威慑力。人们的目光不由得集中向尹中信。
尹中信在自己的长期的革命经历中碰到过不止一个章洋这样的人,他们一知半解,却自以为唯有自己是最革命的。他曾经引导过好几个这样的青年同志去接触实际,去逐步克服那种主观片面、华而不实的毛病。章洋的不同点在于他不接受任何引导,不接受批评,而且越来越咄咄逼人、反扑过来了。
这是为什么?泰外库的控告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在给他提供炮弹呢?又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他呢?显然,仅仅从下面,从农民当中找原因是不够的。
在没有弄清泰外库的事情以前,尹中信不想再在会上与章洋纠缠七队的具体问题。他考虑,总结会议的时候再次强调一下调查研究与依靠群众,而把七队的事情暂时摆起来。
但是,就连这个比较和稀泥的想法也没能够实现。因为,县工作团的领导说话了,这位领导讲话的调子是对章洋的极大支持。他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论点,大意是说,实事求是,依靠群众,当然是对的。但讲这两条要看时机:现在是运动初期,过分强调实事求是就会束缚群众的手脚,过分强调依靠群众就会发现不了真正的积极分子。他肯定说,“小突击”的做法是经上级肯定了的行之有效的经验,凡是农村干部,都应该加以审查考验,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怕小突击哪怕是大突击吗?还怕党的考验吗?
…如此这般,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尹中信没有再讲话。开惯了每一次都得出明确一致的结论的会议的工作干部们,大都感到茫茫然,惶惶然。
秃顶宽额的县工作团领导同志要去了章洋的材料。三天以后,这份材料摘要刊登在县工作团发行的《四清通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