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外库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那个晚上,在爱弥拉克孜送还的电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细致地回味了、激动地发现了他对于爱弥拉克孜的爱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妇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着给可爱的、可怜的、可敬的姑娘写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头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笔帽已经破损的钢笔,写下了一封天真、火热、呆痴、感天动地的求爱的信。他把信交给了米琪儿婉。焦急和期待、愿望和幻想、苦恼和欢乐像海潮一样地冲打着、激荡着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举得那么高,他看到了白云、雪峰、苍鹰、光辉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轮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浆。
他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六个寒暑。奇怪,他怎么像初生的小猫,似乎一直还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这样安详?落了叶的树枝也仍然妩媚,铁锨和砍土镘相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公路上的车辆熙熙攘攘。从打馕的土炉里冒出的柴烟特别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儿童都活泼。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随便说她的名字,她比什么花都好看。就连泰外库自己吧,他也是头一次注意到自个:高大、强壮、卷曲的头发、肌肉发达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没有爱过,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雾,如今他才知道,有这样强、这样真、这样热的、改变着一切的爱情,他爱——爱弥拉克孜,让我含着泪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直到她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妇,直到走不动路,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次沐浴犹言“死亡”。穆斯林死后要立即沐浴, 缠以白布安葬。…
所以,他完全相信爱弥拉克孜将要同样热烈地回答他。他毫不怀疑他已经和爱弥拉克孜、而爱弥拉克孜也已经和他不分不离。她那尊严的人格需要泰外库的敬重和忠诚。她那结实的强健的身体需要泰外库的温热和抚摸。她的学问、顽强、细心正需要泰外库的淳朴、火辣、豪放来相辅相成。难道除了他泰外库,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能这样理解爱弥拉克孜、尊敬爱弥拉克孜、小心翼翼地却又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她吗!一想到有一些混账的呆瓜、轻薄的坏蛋、浑横的白痴看不见她这个人,却只看见她缺少了一只手的残肢的时候,泰外库恨得全身骨节作响。要我吧,爱弥拉克孜!我是你的护卫,你的奴仆,你的主人。
于是水变得好喝,雪花变得更白又更多,冬天的、吹得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冰霜的西北风也变得清爽自在,鸡叫也变得多情,绵羊也变得懂事,鸽子也变得不停地低语自己的幸福。白天和黑夜,劳动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睡着了以后,泰外库的身边是一片歌声:天上的飞机和鹰,地上的车、骏马、麋鹿、河水、枞树林、骆驼羔的眼睛双关语,哈萨克人常用骆驼羔的眼睛形容最美的姑娘的眼睛。,天山顶上的雪莲和草丛中的红丹花,都在合唱,都在共鸣。
万物、生命,人,你们好!你们准备着为我道喜,给我送礼物吧!就在今年(一九六五年)秋天,在收获了玉米和糜子、蚕豆和豌豆之后,我们结婚。春天,庄子上的小学新校舍就连成了,我回到自己的院落,我要再多盖出一间房。我每天可以干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工作,我将要挣很多的劳动日。我要给爱弥拉克孜买一身毛线衣裤,(她有钱,但我绝不让她在婚事上花一分钱,让她把钱给她那可怜的父母吧。)我还要给我的岳父、岳母和兄弟伊明江每人做一套黑条绒或者蓝华达呢新衣服…我要请那么多的客人,预备那么多的酒(当然,我自己一滴也不喝),让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所有已婚和未婚的女子都羡慕得落泪。
所以,当米琪儿婉从娘家——新生活大队回来以后,正是库瓦汗欺负雪林姑丽的时候,泰外库兴冲冲地跑到了米琪儿婉的身边。“回信呢?”他伸出了手。
“不,没有。”米琪儿婉吞吞吐吐,好像在泰外库面前做了什么错事了。“这个…”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她哭了…”这话也说得没头没脑。
“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泪水哗地涌上了泰外库的眼眶。
“我把您写的信给了她。她看了一下。她不说话。她光哭,她哭得太伤心了。”
“我问您,米琪儿婉姐,她为什么哭啊!”泰外库的语调里已经流露着焦躁。
“我…我弄不清啊,”米琪儿婉更抱歉了,她甚至低下了头,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颊的永不消退的笑靥也不见了,“我问了她,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不高兴么?”泰外库的声音颤抖了。
“她…好像不高兴。是不是她不高兴,她不乐意呢,我不知道。”
米琪儿婉的样子像在请求宽恕。泰外库的样子却像在接受判决,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合情理的、冷酷无情的判决啊!泰外库的脸色灰白了,像流失了大量的血。他的鼻孔张大了,却没有呼吸。
“您不要急。您不要那么急着让她回答,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泰外库兄弟!特别是女孩子,和你们男人不一样的。而且,人家是个知识分子…您不懂…”
“…”
“…过些日子吧。女孩子的心,谁摸得透?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啊,您过些日子,多过些日子亲自去找她谈一谈去吧。”
“…”
“不过,当然,也不是再过些日子就一定行。行,就行。不行,就只好不行。您别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顺利。您还年轻,劳动又好,您一定会找上合适的好姑娘的,您别难过啊!”
“除了爱弥拉克孜,我谁也不要找!”泰外库想喊叫,但声音出不来。米琪儿婉的最后一句话是怎样地刺伤了他的心!这简直是对他,也是对爱弥拉克孜的侮辱!他转身走了,不顾米琪儿婉惊愕地叫着他,他总不能在米琪儿婉面前号啕大哭啊。
他低着头往家里跑,一会儿撞着了本年栽下的小树,一会儿又撞上了迈着方步的老牛。风,呼啸着,像刀。天,阴沉着,像铅。雪,飞旋着,像砂。他回到了那间原先的理发室,他趴在毡子上,他哭,他恨,他糊涂,他可怜自己,更怜惜爱弥拉克孜,他不懂为什么只要一句话就会降下的天大的幸福却硬是不来!为什么只要迈一步就能进入的乐园却硬是打不开门!为什么要让鲜红的、炽热的心变成冰块?为什么要让他与她差不多已经到了手的温存、热烈、舒展的幸福化为泡影?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还不如他不写信,还不如他不委托米琪儿婉充当他的信使。还不如他把这美好的愿望,这欢乐的梦深深地埋在心底。
于是一连两三天,他昏昏沉沉,呆呆木木,阴云布满了天空,没有留一条缝,寒风冰结了河流,不再流淌一股水。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愁苦,如果连米琪儿婉都不理解,他还能告诉哪一个?
何况,队里正在忙,乱乱哄哄,谁知道在忙什么?好像尼牙孜在给伊力哈穆栽赃,无聊的人,“小突击”,阴谋,更阴谋,谎言和谎言的揭穿…他像一滴油,环境像一摊水。他顾不上周围,他不关心周围,他走路的时候低着头,他不想看见谁,他谁也不看。
偏偏过了两天章洋来找他,来调查伊力哈穆,来调查他的垮掉的婚姻,莫名其妙,似乎想往他的伤口上洒盐。他抬起屁股走了,把章洋扔在原来的理发室。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村落里,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歪歪斜斜的木门,一个又一个土墙连绵的果园,一个又一个柴烟味道的打馕土炉,还有伊犁人喜欢在家门口修筑的供骑马人上马用的土墩。他仍然是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人身上除了长在面部上方的,向前的、左右对称的两只眼睛以外,就再也没有能看得见东西的器官了么?除了连接着视网膜和大脑的视神经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视神经末梢联到例如后脑勺或者脊背上去么?这确实是一个不妨探讨的问题。因为,低头不看的泰外库,却“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呢?似乎到处都有人在指戳他的脊梁骨,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还做出怪相,发出怪声,声、形、动作,都带有一股邪恶的味儿。尤其是,随风他似乎听到了“爱弥拉克孜…”的声音,这使他身上一热,又一冷。他回忆起来,似乎已经有几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挤眼、努嘴、吐舌头、做鬼脸、悄悄议论。他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说:“真的吗?”“骗你不行?”“他那么大个儿!”“个儿大没用!”“他一脸的胡子!”“胡子归胡子!”…
这些话曾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是说他的,这不过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的组合,尽管刺激了他的听觉,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后来,多次的重复能够冲破冷淡和轻视组成的屏障,这些声音终于组成了语言信号,触动了他的大脑,触动了他的中枢神经。这使他十分厌恶、烦躁,但他仍然没有去琢磨这些话的含意。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供销社门市部的门口。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面部的皱纹像重叠的蛛网、牙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两颗的老女人,她叫住了泰外库:
“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
穆斯林是最讲敬老的。泰外库连忙走了过去。
老太婆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泰外库。她问:“孩子,您没有到清真寺去找阿訇看一看吗?”
“什么阿訇?”泰外库莫名其糊涂。
“噢,是的。现在不兴找阿訇了,那你就去城上的大医院吧,找一个从上海来的高明的医生给你瞧一瞧…”
“我没有生病啊,老妈妈。”
“别瞒着我,我的可怜的孩子。再不然,你听我说。伊宁市汉人街联合诊疗所的门口,有一个骑毛驴的医生,他是从和田民丰县尼雅河边来的。他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了胸口。他看病是很有名的。听说,他用麻雀的腰子配了一种药,你吃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人活一世,你可怎么办呢?”
对于一个正常的,本身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的维吾尔男子来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恶意的胡说八道吗?如果一个人被胡说到这一步,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嘴巴吗?你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说他有生理缺陷,侮辱他男性的尊严?如果现在和泰外库说话的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如果这个老妇的脸上没有蛛网重重般的皱纹,如果她的口腔里再多有几颗牙齿,他非一把把她揪起来扔到十米开外不可,他气愤地看了一眼她的满是褶子的脸和她瘪瘪的嘴,他忍住了那令人头昏眼花的怒火,他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他继续往前走,一想到麻雀的腰子就气得身上哆嗦,他走过大队加工场的时候,又听见了叫喊:
“泰外库拉洪,泰外库兄弟!”
是麦素木,麦素木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泰外库兄弟,听说您有点什么病,是吗?”
“我有什么病?”泰外库反问,他的脸色本来就是青的,现在更是阴冷了。他的眼睛原来就很大的,现在瞪得滚圆滚圆。麦素木都有点怯了。
“就是…那个…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太好说的病。”麦素木说,并且从眼角不断地窥测着泰外库的神色。
“放屁!谁说的?谁和你这样说的?”泰外库一把抓住了麦素木的脖领子,一拉,麦素木的脚几乎离开了地面,而且,他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
“请放开手!请别生气!啊哟,您别勒死我呀!请听我说…”
“说!”
麦素木转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又理了理衣领,他说:
“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这些话,我也认为,这太卑鄙,太恶毒,太无耻,可是最近,我们队,不,我们大队,不,是全公社都在议论您,都说…您别生气,我可没相信,我认为这是最最靠不住的谎言!是这样,都说您有个什么病,正因为您有缺陷,雪林姑丽才离开了您。我问了几个人,我想知道,是哪个毒蛇在喷溅这样的毒汁,大家都说,是米琪儿婉说出来的!”
“胡说!”
“哼哼,哈哈,如果您认为是胡说,那么,您请吧。”麦素木拿起了算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认为米琪儿婉是个好女人,是贤德的化身。我更认为伊力哈穆同志是好队长,是党员和干部的模范。但是,人们告诉我,除了雪林姑丽,别人能知道您的某些情况吗?不能。雪林姑丽可能对外张扬吗?您对那个女人也是了解的,她在您那里,是一朵娇羞的暂时还没有开放的花。雪林姑丽可能告诉谁呢?只可能告诉米琪儿婉。有谁能用雪林姑丽的名义来造谣呢?只有米琪儿婉。如果不是米琪儿婉而是一个什么旁人的人来中伤您,请问,人们能够相信吗?人们难道不追问他:‘你从哪里晓得的’吗?”
“这…”泰外库觉得又是一阵头昏。
“还有,请问,您是不是给一个姑娘写过一封信?”
“怎么样?”泰外库警觉起来。
“您是不是给爱弥拉克孜写的?”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您怎么知道的?”泰外库急迫地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麦素木锁好了抽屉,他自己悄悄地一笑。
麦素木在前面走,泰外库像一个梦游者,像一个接受了催眠的人,除了跟着麦素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
…麦素木和泰外库又坐在麦素木家里屋的小桌旁了。泰外库注视着麦素木,麦素木掀起了毡子的一角,摸摸索索,他拿出了一张纸。
泰外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泰外库的心尖上挨了一刀。
泰外库看到了自己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这是在那个夜晚,在煤油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他笑着,哭着,想着,一笔一画写下的不成样子的却是最虔诚、最纯洁的信,是凝结了他的少年的天真、农民的淳朴、孤儿的坚强和初恋的疯狂的最宝贵的信。他小心地,无限信赖地把信交托给了米琪儿婉,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她…如今,这信怎么跑到了麦素木手中!
“米琪儿婉拿着这封信到处嘲笑你们,嘲笑你泰外库。又嘲笑她爱弥拉克孜,这封信在咱们村的妇女们手中传来传去,许多人笑出了眼泪,许多人笑岔了气…那天信传到了我的老婆手里,我看到了,把它夺过来藏了起来。现在,请你把它收起来吧…唉!兄弟,你也是,写了信,就自己送去嘛。再不然,花几分钱贴上邮票交给邮局嘛,怎么能随便托付给不可靠的人。您太年轻,太善良了啊,我的好兄弟!”
“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泰外库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了。
“哎,兄弟!”麦素木悲天悯人地叹息,“这叫我怎么说?您脑子里缺乏阶级斗争这根弦呀!哪能随便相信人呢?世界上最狡猾、最无情、最毒辣的就是人啊。人和人在一起,还不如狗和狗在一起和睦。俗话说,老实人的犄角是长在肚子里。真是说得不错!越是表面上好的人,就越是坏!说实话,男子汉就是要吃、喝、嫖、赌,吃喝嫖赌的男子汉往往有正直的心肠,洁白的灵魂。防,恰恰是要防那些‘大公无私’‘积极忘我’的正人君子!女人呢,就是要打扮、风流、馋、懒、嫉妒,恰恰是又打扮又风流又馋又懒又嫉妒的女人,她们最真诚,最招男人喜欢。她们像水面上的白鱼,她们并不咬人,而那些一举一动好像贤德的化身的女人,她们却正是芨芨草丛中的蛇…这是我多半辈子的经验啊,兄弟!”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了?”
麦素木拿来了酒,泰外库推辞不喝。他的头已经像喝过一瓶酒一样地沉重了。
麦素木自己喝了一杯,他说:“这有什么难懂的?你不防着他们,他们可提防着你呢!他们这是抢先下手!你还不知道吗?四清工作组的章组长这次检查咱们队的工作,发现了伊力哈穆的许多问题…对雪林姑丽的婚事,大家反映的意见也很不少…伊力哈穆就抢先下手,让米琪儿婉到处造你的谣。这样还有谁能说是伊力哈穆帮助他的弟弟艾拜杜拉挖了你们的墙脚呢?”
泰外库仍然不肯喝酒,麦素木也不多劝,自己又喝了第二杯。泰外库在混乱中努力做出最后的判断,他的理智仍然发出了一丝光辉,他费力地想了又想,他问:
“好吧,就算这是米琪儿婉干的…”
“什么叫就算?”麦素木打断了他的话,“您说,不是米琪儿婉,可能是任何旁的人吗?是我干的?你把信交给了我了吗?是谁家的奶牛还是毛驴子还是绵羊读了你的情书?”
“…不,不可能。”
“还不明白吗?”
“对了,是的。只能是米琪儿婉。看吧,好啊。可是,您怎么能断定,这和伊力哈穆哥也有关系呢!”
“别提了,您的伊力哈穆哥!我问您,您和他们家很熟悉,米琪儿婉哪一件事不和伊力哈穆商量?哪一件事不听伊力哈穆的?”
又是一刀!
幕布拉上了。严严实实。像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我找他们去!”忽然,泰外库站了起来,推开门就走。
“等一等!”麦素木追去,泰外库已经走远了。
小说人语:
生活呈现着光明与芬芳。生活也流淌着愚蠢与恶劣。“多么野蛮的生活啊”,这是契诃夫常写下的一句感人的话!
当美好生活化了,它十倍地令人信服和吟咏。当你觉得这美好与芬芳已经近在咫尺了,当你兴奋起来的时候,也是美好与芬芳最容易遭到不测的时候。而当丑恶生活化了,而不完全是阴谋化、设计化的时候,它百倍地令人窝心和悲凉。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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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馕是维吾尔家庭生活的盛典 米琪儿婉与雪林姑丽合作打馕
泰外库兴问罪之师 毁了一炉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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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而晴朗的冬日是有它的特别的魅力的。在几天的连阴,在乱吼乱飘的风雪之后。突然,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殊可亲近的太阳,风不吹,雪不扬,大地安逸下来,空中散射着一种蓝紫色的冷晖。麻雀落在地上吱吱地觅食,乌鸦寻觅着热气腾腾的牲畜粪便,连雄鸡看到这样白亮的太阳也振作起了精神,扑棱扑棱,它飞到了低矮的墙头,蹬下许多雪花,扑棱扑棱,它又展翅,又抖毛,然后,酝酿好了情绪,它认真地伸直脖子,引吭高歌,欢呼着严冬的晴日,象征着、预示着的是虽然正在远去,终究会返回的温暖的活力洋溢的饱满的太阳。
没有零下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的冬天,没有刺骨的热辣,没有那无可替代的清醒与爽快,没有那种恰恰是严寒中才分外得意的自己的保暖武装,没有对于自身的强大的热力的自觉与自信,算得上什么新疆和新疆人!
伊犁人爱自己的家乡,包括爱夏天正午的太阳,夏天是生命的蓬勃,是万物的欢跃。老百姓们都认为在夏天好好劳动,大量出汗是养生保健防病的绝妙法门。他们也爱冬季的大雪。他们认为,越冷就越能够消除病疫,强健筋骨。确实,这种北方的严冷就是能使人精神抖擞,呼吸畅快,食欲旺盛。寒冷和冰雪有一种洗涤作用,从头脑到肝肺,从皮肤到内脏,经过这一冻,似乎更干净得多,纯洁得多。冰凉的空气还有一种激励的作用,它能使懦夫变得勇敢,懒汉变得振作,低垂的头抬将起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气,早上,所有的窗玻璃上都冻起了厚厚的窗花的时刻,雪林姑丽来找米琪儿婉来了。她冻得满脸通红,两只手也通红,她却没穿棉衣,只是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棉背心。她也没穿毡筒,只在长线袜子外穿了一双皮靴。她更不戴什么手套、口罩了。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跑到了米琪儿婉家,肩上扛着半口袋面粉,她叫道:
“米琪儿婉姐,我来了!”由于冷,她的声音有点打战,但情绪却十分高涨。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米琪儿婉问,她的意思是这次雪林姑丽去试验站不过才三四天。
“县农技站站长明天要到咱们公社来。听说,他们要总结杨辉姐的工作经验呢。我回来是准备参加座谈会的。我们不是说过好多次了吗,这回,杨辉姐答应了,让我们给她打一些馕,她要招待客人呢!”
“那太好了,我也正要打馕!”米琪儿婉跳跃起来。她们好久以来就想为杨辉做点事情了,如今总算有了个机会。
于是,她们忙活了起来。米琪儿婉去队上请假,雪林姑丽去提牛奶。回来以后米琪儿婉生火,烧水,洗刷木盆,泡酵母,热牛奶;雪林姑丽则穿上一件米琪儿婉已经弃置不用了的破棉袄,爬到土炉旁的台上,去清理柴灰,清扫炉壁,准备柴火。一会儿,木盆洗净了,牛奶也热了。米琪儿婉正要和面,女儿醒了。于是雪林姑丽洗净了手,把袖子提到了臂肘以上,总共将近一袋面粉,全部倒在木盆里,抓了一把盐溶化在热奶里,又兑了一些凉水,再把泡开了的酵母放进温奶水里,用四个手指搅拌着奶水,搅了几圈以后,她把手放在嘴边,用舌头舐了舐指头肚,试了试咸度,又加了一点盐,搅匀以后,把面粉拨拉到长圆形的木盆的一端,把奶水缓缓地倒在了另一端。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从中间开始把面和水往一起掺和。等到水不再流动的时候,她攥紧了两个拳头,并在一起,人跪起来,揣起面来;由于头发时而洒落,阻挡视线,过一会儿,她就甩一下头发,样子非常好看。她用力地揣着面,很快脸就绯红了,额头上沁满了汗珠。面也越揣越均匀了,发出的声音渐渐变得清脆起来。
米琪儿婉给孩子喂完奶,就抱孩子到隔壁伊塔汗那里去了,把女儿暂时托付给伊塔汗。她回到家来,雪林姑丽已经把一大盆面和好,她展开做饭用的大粗布,把面团盖住,又用旧棉衣和皮大衣盖在上边,把木盆放在灶边,保持温度。
过了四十多分钟,她们打开大布,检查了一下面团发酵的情况。维吾尔人吃发面从来不放碱,需要的是把握面剂子膨而不酸的时机。看看面团的发酵已经接近于完成,她们便去土炉里点火,土炉最底上放了一些干树叶,将点着了的麦草带着火苗自上口抛入土炉,把树叶引着以后,再从上面加柴禾,迅即大火在土炉内轰地燃烧起来,烟气升腾,火光映红了雪林姑丽的脸。等火烧得正常以后,米琪儿婉又跑到屋里,打开木盆,展开大布,开始做馕剂子了。
外面,土炉里的烟火吸引了周围邻舍的妇女,不止一个人隔着门问候!
“今天打馕吗?米琪儿婉!”
“是的。”雪林姑丽代为回答。
“我借你的土炉打下一炉,行吗?”这是为了省柴火,专门借别人打完馕以后的土炉用的人问的话。在这种有余温的土炉里只需再点燃不多的柴,就够再打一炉馕用的了。
“今天打馕吗?”又有人问,“用不用我帮忙?”这是热心助人的志愿兵的相问。
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忙忙碌碌,出出进进,又兴奋,又快活,左邻右舍的妇女,也纷纷前来搭话,这里出现了一种欢乐的、红火的节日情绪,同时,也出现了一种紧紧张张的战斗气氛。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家庭都要吃饭。各有用来充饥的最主要、最普通的食品。这种食品在我国北方汉族地区是馒头,在欧洲是面包,而在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来说是馕。那么,制造这种食品,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也应该是最一般、最司空见惯、毫不稀奇、毫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了。那么,为什么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打馕的时候,却显得煞有介事,不同寻常呢?要弄清这个问题,先要对维吾尔人的馕饼及其制作的特点有一些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