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开会吗?”她吐了一下舌头,“我明天早晨再来吧。”
“请坐,参加我们的会吧。”里希提书记让道。
“不了,我还有事,我明天再来…”
“您有什么事,先说也行。”里希提注视着杨辉,他的脸上表露着一种爱护、欣赏、关心的父亲般的感情。
“那,我只说一句,”杨辉伸出了一个指头,她转头问库图库扎尔,“我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开始?”
“什么开始?开始什么?”库图库扎尔翻了翻眼睛,似乎在责备杨辉说话不清楚,不完整。
“您忘了?”杨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前天在公社,您不是说立刻就安排吗?”
“呵,不就是那个什么展览吗?我们还没有研究。公社的事情多得很。卫生院找我们要人去受训学习注射防疫针,拖拉机站要培养拖拉机手,学校找我要老贫农去作忆苦思甜的报告,您呢,关心的是您的展览…”
库图库扎尔的漫不经心的轻蔑态度和倒打一耙的埋怨激怒了杨辉,眼泪几乎涌出了她的眼眶,“您怎么能这样说?您认为有哪件事是不必要的找麻烦吗?”
“怎么回事?”一直处于旁听地位的里希提插嘴问。
“同志们,”杨辉把头转向了大家,从大家的目光里看到了信赖、关切和友谊,她一定能够得到支持的。事情是这样的:杨辉准备利用当前秋冬之交的短暂的间歇时间,搞一个流动的农业技术展览。重点是良种、农药和肥料。图表是她自己画的。实物和一些种子是她从县、州、自治区农业科学单位、她的母校要来的,照片大多数是她自己拍摄、自己洗印放大积累起来的,还有从报社和别的单位借来的。全部展览可以装在一辆毛驴车上,为了能使更多的社员看到,引起他们对科学种田的重视,她准备带着这个展览走遍各个大队,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要去。前两天,她曾专门与库图库扎尔谈了这个计划,她建议在庄子上举行一天这样的展览,库图库扎尔当时满口答应,过后却丢在了一边。
队长们纷纷点着头,称赞这是个好主意。乌甫尔队长立即争取说:“就到我们队去展览吧。我们明天就打扫清理出一间光线明亮、宽宽敞敞的房子来!”
杨辉的脸上显出了欣慰的笑意。她转身对库图库扎尔说:“看来,大家还是欢迎的。事情多有什么办法?一件一件地干就对了。搞社会主义,本来就是个麻烦事情。”她的口气变得严厉了,“问题是有个别人说什么不学农业技术也照样吃拉面,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也是彻底的愚昧无知。没有汽车轮船人们也照样走路,难道这一样吗?”杨辉巡视了一下四周,似乎为自己说话尖锐而且大大超过了“一句话”的预算而有些不好意思,她信任地、非常可爱而真诚地笑了笑,“再有,我对您有一个意见,工作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办就是办,不办就是不办。过两天,那就是说四十八小时以后开始行动,过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时,哼哼哈哈,一切应承,一件不办,这不太好。我的意见完了。”
“怎么样?后天早上八点,我们派车去接您吧。我们通知社员轮流去参观…”乌甫尔叮咛说。
“你们同意吗?”杨辉问里希提和库图库扎尔。
“我们同意。而且,我们应该检讨。”里希提说。
“那就这样定了。乌甫尔队长,我知道您是说一不二的。”杨辉高兴了,她的脸上放着光。脚步声。门声。一辆破烂的自行车的挡泥板的咔啦咔啦的响声。车铃。“叮…叮…”渐渐远去了。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看看我们的女儿对待工作的态度吧。”里希提轻轻地说。他说“我们的女儿”,都知道是指杨辉,这个公社的成千成百的上了年纪的农民都是这样称呼的。这比杨辉的名字更被人们所熟悉,所了解。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里希提吸了一口气,概括说,“伊力哈穆的传达使我们开阔了眼界。四队和七队的积肥计划使大家受到了启发。我们的女儿的到来也是一个推动。那么,水渠的工程干不干?我赞成干。因为,归根结底,我们只能靠劳动、靠双手去提高工分值,而不是靠休息。即使水利用工多,当年没有收益。影响了一些工分值,那么,每个社员的平均收入也仍然是增加的,他们挣了更多的工分了嘛。至于社教工作队,只要我们的工作是有利于社会主义,有利于人民的,就肯定会支持我们,帮助我们,把这件工作做得更好。”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看了库图库扎尔一眼,“看来还有些分歧,大家再酝酿酝酿,明天的支委会上,做出最后的决定吧。”
散会以后,库图库扎尔走到伊力哈穆的身边,脸上呈现着一种隐约的嘲笑的神情,大声问道:“伊力哈穆兄弟,这次在县里开会,对于社员的欠账问题,有什么新精神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使伊力哈穆莫名其妙,他摇摇头,说:“县里的会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县委没有指示可以没收社员的牲畜抵账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更加莫名其妙了。有好几个生产队长本来已经准备离去的也停下了步子,好奇地望着他们。
伊力哈穆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今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然后是一天的奔跑。十几天的离别,就像十几年的离别一样,使他渴望赶快看一看生产队的一切。黄母马的小驹子会吃草了吗?粮食的交售和保管加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会计的分配决算方案可得到了队委会的同意?还有饲草的堆积,车辆的修理,铁匠铺新打的一批砍土镘的质量,五保户的节补贴…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社会。不管多么高深的学问、多么宏伟的事业、多么精细的分工,最后,条条线索都联贯在这里。当一个生产队的家,有多少事情要过问,要他做主,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的回来,好向他提出建议、意见、申诉或者控告呀…确实,他竟忘记了处理尼牙孜的牛,这真不应该。可库图库扎尔这样快,而且用这样不友好的、不诚恳的态度来钻他的空子,也使他感到惊奇。他冷冷地反问道。
“您是说尼牙孜的事情吗?”
库图库扎尔做作地表示不解。
伊力哈穆正面盯视了库图库扎尔,微微一笑。他说:“关于极少数社员欠队上账的问题,原则上应该归还。具体做法,分别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方式。如果您关心的只是一般原则,那么,我个人知道的就是这些。”
说完,他轻松地走了出去。
尼牙孜和他的牛的问题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被提了出来。许多人都发了言,有的激愤严厉,揭露了他的一连串丑事,有的巧妙尖刻,尽情地予以挖苦嘲笑,会场上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笑声。
阿卜都热合曼说:“您到底是什么人?您要干什么?您自己说一下。一年来,您只劳动了六十三天,而且,您有两把砍土镘,干私活的时候,用那把大的,出工的时候,用那把小的、磨掉了三分之二的。您这么大个子,拿着那把砍土镘,不难看吗?简直像汉族人掏耳秽的耳挖勺。就这样,您今天从队里领口粮,明天跟队里要煤炭,分瓜、分果、分草、分柴火,您都走在前面,挑挑拣拣、骂骂咧咧,但是您到处诉苦喊冤,倒好像生产队亏待了您,您的良心在哪儿?您真的是一个说谎的、忘恩负义的猫吗?”
再娜甫站了起来,她挥动着双臂,嗓音哄亮地说:“喂,尼扎洪,丢人不丢人!去年夏收时候,您一个人要两份杂碎汤,还跟雪林姑丽吵架。今年夏收,您干脆夜间偷偷摸进了厨房,一气吃了那么多过过油的干肉,然后一连三天您跑肚拉稀,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再娜甫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您居然还给队长提意见,说是对于您的身体健康照顾不够…”
新任保管员伊明江说:“还有一件奇闻,在咱们农村也是自古未有的事,大家知道吗,尼牙孜哥今年九月讹了三十块钱…”大部分人还没听说过,都竖起了耳朵。伊明江介绍说,九月的一个清晨,尼牙孜赶着毛驴去驮草,有一辆大拖挂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尼牙孜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中间,任凭驾驶员鸣笛不肯让路,汽车缓缓地挤着驶了过去,车厢板挤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驾驶员是个汉族小伙子,连忙停了车扶他起来,向他道歉,他也表示并未摔伤,驾驶员为了负责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车号,说是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他。小伙子走后,尼牙孜感到有机可乘,竟让库瓦汗赶上毛驴车,把他装在驴车上拉到了汽车的所属单位,言称他腰已摔坏,无钱治疗,人家以为是撞坏了兄弟民族的农民,给他预支了三十元钱的医疗费和营养费,尼牙孜夫妇拿上这三十元钱就进了旧城的薄皮南瓜包子铺…直到一个月后,该单位又派人前来慰问,来到生产队队部,伊明江才知道了这个事。
“可耻!卑鄙!恶劣!”社员们不再笑了,他们一个个又气又羞,他们替尼牙孜脸红,当他们听到那个汉族青年驾驶员为此事在本单位多次检讨还被记了一过以后,他们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简直是给维吾尔人丢尽了脸!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农,他们用粗话骂了起来,有的人还往地上啐着唾沫。
伊力哈穆队长制止了群众的过分的言语和举动,并且让尼牙孜本人谈一谈。尼牙孜当然不会轻易退让,他东拉西扯,结结巴巴地却又是顽强地为自己辩护,但每一句辩词,都被反驳、被新的揭发、被挖苦和哄笑所淹没,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他用目光四下寻找麦素木,但科长已经提前离开了会场。他用目光去询问前队长穆萨,穆萨摇着头,耸着肩,叹着气,同样为他的行为感到深深的遗憾。他用目光向包廷贵和郝玉兰求援,这对夫妇躲开他的目光,悄悄地低下了头。继去年夏天买汽车碰壁栽跟头而归之后,去年冬季,对于公社的外调函来了答复,包廷贵原来所在的关内某工厂来函证明,包廷贵年轻时曾任资方代理人,解放后一贯思想落后,表现不好,六○年因其贪污盗窃行为被批判、记过,他不服处理,私自逃跑到了新疆。该厂还要求这个公社协助追回包廷贵尚未退赔的近千元的赃款。这份外调材料来公社后,里希提和伊力哈穆分别在大队加工厂和七生产队进行了宣读。包廷贵嗫嗫嚅嚅,既承认他过去犯有“一些错误”,又说是厂里有人陷害他。大队领导决定摘去了他的修理汽车的牌子,不再对外营业。只准修理本公社和大队的农机具和运输工具。对于郝玉兰的私人行医,也由公社卫生院进行了检查、取缔,现在郝玉兰仍然在秘密行医,但比过去更加隐蔽得多了。至于包廷贵,他也大大地收敛了,不再神气活现,不再与库图库扎尔公开来往,不再与少数民族社员吵架,也不再那样放肆地污辱少数民族了。他们低下了头,表示了事不关己,不打算出头的态度。
尼牙孜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逆境,于是,他振作精神,打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
那是一张在铅印的汉维两种文字之间,写了不少潦草的汉字,还盖着一枚紫色的、圆圆的图章印记的纸,尼牙孜掸了掸衣角上的土,抖了抖衣袖,他用手抹了抹脸,似乎是干洗了一下,提提精神,他从自己的系在腰上的褡包里取出了这张字纸,高高举起,带着示威的口气说:
“我有重病!这是医生证明,盖有公章!看,写了这么多,是汉族的大夫亲自给我开的,难道你们强迫一个病人去劳动吗?你们对于一个病人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吗?你们难道是旧社会的巴依、伯克、乡约、掌柜的吗?”
他想利用某些人对于写着汉字、盖着公章的牌牌子牌牌子,即信件或证明、公函。的敬畏心理达到自己的目的。果然,社员看到牌牌子以后有些惶惑了。尼牙孜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把牌牌子放回褡包。但是伊力哈穆走了过来,他伸出手。
“把牌牌子给我看看!”
“给您看什么?您又不识汉字。”
“把牌牌子拿给我!”伊力哈穆坚决地重复说。
“用不着…”
“为什么用不着?证明应该交给队上,我们会从各方面给您应有的照顾…”
尼牙孜实在无法推辞,只好颇不情愿地又掏出了牌牌子。
伊力哈穆立即召集了全队所有的“知识分子”,即有高小以上程度的人,他们都学过汉语课,虽然程度不算高。终于,凑出了牌牌子的内容,由汉语学得最好的伊明江边读、边译、边讲解。牌牌子是这样写的:
姓名哈仙白性别女族别回年龄成
主诉怀孕七个月,二日前在冰上摔跤,自感腹痛,便频…
诊断先兆流产
建议保胎住院观察
这个“证明”最初使大家瞠目结舌,继而就爆发出了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倒在了别人身上,有的笑得眼泪直流,有的被笑呛噎得咳嗽不住,一边笑,一边几乎是齐声喊了起来。
“哎依,泡克!哎依,泡克…”
还有什么办法呢?牌牌子是他在医院里的字纸篓里捡的。他嘴边上还有一些离奇的辩护词——他永远是有词儿的。他想说什么可能是他开了证明去挂号室盖章的时候匆忙中拿错了,以致和一个回族女人的证明掉了包…但是,他看了看周围,他感到了笑声喊声后面的可怕的众怒。他瑟缩了,垂下了头。
伊力哈穆宣布了队委会的意见:一、所有损坏了的集体的庄稼和财产,必须如数赔偿。二、按时出工劳动,否则,队上将不能无限期地将他供养下去。三、牛还给他,但他必须订出偿清债务的计划,并在近日先就力所能及的范围开始归还部分欠账。社员大会一致通过。尼牙孜也表示了完全接受。
这以后,尼牙孜的劳动老实了些。一天晚上,他扛着砍土镘归来,麦素木说:“您最近的表现很不错呢,值得表扬。”
尼牙孜把烂眼一翻,“您知道吗?他们归根结蒂还是怕我的,最后,牛还是还给了我,奶茶,咱们又喝上了…”
等尼牙孜走了以后,麦素木恨恨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竖起了外衣的羊皮领子。一阵冬天的北风吹来了,从领口、前襟、袖口、下摆、裤脚各个空隙吹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彻骨冰凉…
小说人语:
算不算有一点悲剧色彩?当你面对许多个尼牙孜,却不能不掂量伊力哈穆们的真实性与纯洁性的时刻?
我们天真过。
人民公社的大队日常工作,小说人有多么熟悉,写来如数家珍。他想起了其时的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的“同僚”,尤其是书记、大队长、另一个副大队长、会计、出纳…来。在一个场合,介绍了好几位老同志是“原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以后,主持人介绍到小说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全国政协副主席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接过去说道:“生产队长…”
不,他老说得不完全对,小说人曾任官职是副大队长!
第三十一章
?
革命的记忆、未必成功的新征程
京汉路、兰新路、昌吉、乌苏、赛里木湖
刻骨铭心的地图
?
大轿车在乌伊公路上行驶,在油光光的沥青路面上,长途汽车全速前进。厚厚的窗玻璃咯哒咯哒地震响。马达发出轰隆轰隆,并时而传出一种哒哒哒的类似机枪点射的响声。气压泵一时发出随着踩闸而放气的声音,一时又发出咣咣咣咣抽气和压缩空气的声音。橡胶轮胎沙沙沙地驶过地面。每五十米一个的标着顺序的号数的电线杆和每公里一个的石头里程碑时而从车窗旁飞驰而过。近处的地面向后迅疾飞去,而远处的田野、树林、地平线似乎在随着车缓缓前进,这样,大地在旋转,从左侧车窗望去,顺时针,从右侧车窗望去,是逆时针方向。随着路面的升降,乘客似乎时而被抬起,时而又被抛了下来。新疆地域辽阔、城乡分散,解放前主要靠骑马和骆驼,解放后才修起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汽车,是新疆境内的主要交通工具。只有在全国的少数几个省区,才能像在新疆这样获得一连多少天公路旅行的生活体验。
和一般长途旅行的旅客惯常的倦意、无聊、焦躁地盼望目的地的早日到达的神态不同,这个车上的乘客全部是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他们穿着差不多一样的半新黄军大衣,时而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时而互相啦啦着表演节目、唱戏、唱歌、学口技;时而由一个人打拍子,领着大家齐声引吭高歌。他们的响亮、整齐、快乐的歌声压倒了高速行进的汽车里里外外所发出的一切的声音,改变了玻璃的震动频率。他们是最近才组成的新的战斗集体,他们是来自乌鲁木齐的自治区一级各机关单位的社教干部,要到伊犁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尹队长,来一个!尹队长,来一个!”叫得最凶的是几个维、哈族的年轻人。尽管他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有一个维吾尔青年仍然觉得“来一个”这三个字未必能说清他的要求。他又大声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喊道:
“尹队长,一个最好的歌子给一下!”
坐在车门边的尹队长——他的名字是尹中信,今年四十二岁,中高身材,方宽脸庞,短而浓的眉毛一点也不肯弯曲,嘴角上的线条显得刚毅而且严厉。但是,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使他严肃中有一种和蔼而宽宏的神采。按照他的职务,机关本来是派了越野小汽车来送他的(有些人非常重视这个小汽车,认为它是地位和权威的象征,是取得尊敬和优待的源泉),但是他谢绝了这样的照顾,宁愿和他的工作队员坐在一起。当然,他也还有一点特殊化,那就是,别人穿的大衣是棉的,而他穿了一件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皮大衣——那是四八年强攻临汾的战役中缴获的战利品,经过了一个后来在朝鲜牺牲了的老战友的手,最后穿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能辜负兄弟民族的青年人的盛情。他唱了一个抗日时期山西老区的民歌:
八路军打日本,真厉得儿害唉哟,
老百姓慰劳,理应该…
他很生气,简直还有点惊奇和伤心,声带像是旁人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自行发出一种拉锯似的声音,而且嗓子里好像堵住了棉花,放不出声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青年人一起唱歌了…一九三九年,他十七岁的时候,还一度在八路军的文工队里当过演员呢!
谁知道,他的歌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而且不得不在一再的要求下又去起用那副废弛了的歌喉。他唱道:
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
天气那个虽冷心里热…
显然,不可能有什么人听得出尹中信曾经是个会唱歌子的人。他的声音平板、嘶哑,调子和节拍都不那么准确了。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他的感情的真挚,是由于那曲调的纯朴,还是由于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集训期间他所赢得的威信,他的歌声感动了大家。掌声以后好一会儿没有人出声,连汽车的轰鸣和喘息也压低了声响,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两支歌所唤起的庄严而有些激动的情绪。
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战友。漫长的道路。互相啦啦着唱歌。掌声、笑声。深情的眼睛。这使尹中信回忆起开始渐渐地显得遥远起来了的战争年代:行军、又是行军。素不相识的人们被“同志”这个称号联结在一起。邂逅和分手。“哪部分的?”“我就是政委”…上下级亲密无间的关系,担架队。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也要求停下来听一听“毙、伤、俘敌军名,全歼部,一举解放”的战报…只有在最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感召下,为了一个最崇高的目的而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战士,才体验过这种明朗深挚的战斗友谊,才懂得行军路上相互啦啦着唱歌的伟大意义。唱在一起、笑在一起的人们,将在战场上冲锋在一起、流血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中国是小农经济。中国是一盘散沙。中国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无政府主义国家,自顾自而没有什么人对社会对国家对集体负责。这样哪怕是最原始的集体生活的乐趣,也会给人以面貌一新的鼓舞激励。现在,在乌鲁木齐——伊宁市的长途汽车上,人们享受着战斗的集体生活,也重温了当年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纪律严明、呼风唤雨、翻天覆地的情怀与风采。
全国解放了。毛主席告诉我们,我们熟悉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尹中信在中央一个经济部门里工作。他接触了许多新的事物、新的问题,学会了许多新的东西。他夜以继日地忙碌、开会、看文件、读书,他还几次到技术夜大学去听课,几次都因为工作太忙而没能坚持下来。他的生活是充实的,他的时间是紧张的,他对于在星期天工作比在星期天休息更习惯些。然而,环境毕竟是安定多了,而且可以说是舒适多了。当他住在烧液化石油气、烧暖气、带沐浴间和卫生间,上下楼要乘电梯的住房里的时候,他常常怀念农村,老乡家里派饭,背着背包跋山涉水,在风里、雨里、日头晒烤和星光指引下的东奔西走,生活和工作的安稳常常使他怵然自惕,可别变成一个贪图安逸的庸人。革命意志的锋芒可不能在和平生活中磨钝?但是孩子们呢?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听见过炮声隆隆…
所以,当一九六一年号召到基层和边疆去的时候,尹中信甚至不用回家商量就报了名,他相信他的妻子就像相信自己。党决定把他派到新疆,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立刻买下了分省详图,详细研究了新疆的地理位置、行政区划和自然条件。他从图书馆找了许多有关新疆的资料,包括反映新疆斗争生活的小说、电影剧本、民歌集和摄影作品。人们祝贺他展翅远飞,但也有人不解,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积极报名呢?”他听了以后直觉反应便是想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积极报名呢?”只是出于礼貌,他笑了笑。还有人说:“去新疆,呵哟,那么远!”他回答说:“你呆在北京觉得新疆远,呆在新疆,还觉得北京远呢。”但事后他很后悔,他的回答是不准确的,严格说来是错误的,新疆人并不觉得北京远,他刚刚翻阅过的一首哈萨克族的民歌说,站在草原,我们看见了天安门城楼上的红灯。
于是乎开欢送会,真挚热情的赠言。因为溢美而令人惭愧的鉴定。饯行,干杯,“一路平安”“多来信”。汽笛长鸣,机轮铿锵,黄河南北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多轨并行,几乎是直线铺设的京汉铁路。青纱帐,你可仍然跳动着游击队员的心?大大小小的血脉一样的河流。夕阳中安然矗立的烟囱和古塔。夜间经过黄河铁桥时击打在每个旅客的心房上的叮咚声,像一阵清风喜雨。华山在晨雾中。黄土高原的窑洞,怎能不怀念延安?宝天段的无数隧道,坐在车厢里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嘉峪关,长城,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说什么“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尹中信却只觉得“一见嘉峪关,壮志冲云天”。他肃然起敬。他含笑沉思。他心潮如涌…一望无边的瀚海,似乎和铁路一样漫长的、埋藏着无数宝藏的祁连山。乌鞘岭上的寒风如狼嚎。当年汉武帝的使者是怎样入疆的呢?我们今天是何等的幸福。内地的锦绣田园,塞外的雪山旷野,不都是祖国的躯干吗?河北话、甘肃话、新疆话,不都是祖国的声音吗?从西向东的路,从东向西的路,不是同一条通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路吗?天上的星星,大气层里的风,地上的河流,不是诉说着同一个对祖国的爱吗?每天清晨,随着车厢喇叭放送着的庄严优美的东方红乐曲,一轮红日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耀着内地和边疆的,不是同一个红太阳吗?梦魂萦绕的天山雪峰啊,我们终于见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