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拜杜拉似乎还不太习惯这种服务。他做了一个要接过壶来的伸手的动作,雪林姑丽没有理会。他笨拙地用双手掬着水撩到了脸上、眼睛上、鼻孔里,挖着耳朵里的泥土,他发出了一种舒服而滑稽的哼哼声。他洗了手臂和脖子,用了轻易不用的香皂。然后,接过了白地上印染着两朵鲜艳的牡丹的新毛巾,起劲地擦着脸与脖子上的水珠,把皮肤都擦红了。他一面擦脸,一面说明道:
“我帮着伊明江倒腾粮食了,伊力哈穆哥让清点一下,说是下月社教工作队要来。庄子上可忙活了,我怎么好意思装上玉米骨就走?人家在烟尘里流汗,我打扮得整整齐齐,不干活,像个地主少爷似的,真难为情…”艾拜杜拉笑了,他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牙花,显得特别憨厚。“后来,乌尔汗姐来领口粮,这个不幸的女人背得动麻袋吗?我让她干脆多领了几个月的,用驴车给她送了一趟。她非要留下我喝茶,我没答应。路上,正碰上吐尔逊贝薇她们从河沿的老羊圈拉羊粪回来,帮着她们卸了回车,我看羊粪发酵的程度还不够,就用泥土把一堆一堆的羊粪封盖起来…后来也不知还干了些什么,到了这时候了。”
“还说明天上工呢,这不是,您已经上工了么?”雪林姑丽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不算,”艾拜杜拉轻轻地把嘴一努,下巴一摆,“可是,请原谅,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等,”雪林姑丽不自觉地说了谎,她连声否认,并且指着盘子说,“您来得正好。”
雪林姑丽开始做饭。她拉面条是喀什噶尔式的,不像伊犁人那样做成一截一截的小剂儿,而是几个大剂子,搓好后像盘香一样地绕成一座螺丝山。由于醒的时间过长,面已经很软了。她撮起一端,毫不费力地把面条儿再拉长,密密麻麻地在手腕上绕了许多圈,一扯,乒乒,在桌上一摔,一甩,干净利落地把面下满了锅。
“真在行!”艾拜杜拉目不转睛地看着雪林姑丽的操作,赞道。
雪林姑丽脸红了,她说:“请坐下休息吧。饭熟了,我会给您盛的,您站在这儿干吗?”
“也许,我能帮帮忙?”艾拜杜拉说着,拿起一双筷子,把锅里的面条挑开。
“算了算了,”雪林姑丽连忙把筷子抢了过去。艾拜杜拉无所事事地,扫兴而且带着愧意地坐到了桌边。
很快,饭好了。雪林姑丽给艾拜杜拉盛了尖尖的一大碗,尽可能地挑拣着肉,浇上了许多菜,让艾拜杜拉端正地坐在上首,而她自己,只盛了一小碗,略微拌上点白菜条,侧身坐在一角陪艾拜杜拉吃饭。
“你吃得怎么这样少?”艾拜杜拉抗议说。
“您吃,您吃。面还有的是。您吃饱了吧!记得吗?去年夏天,您没喝上杂碎汤…连葱头也送回到食堂里…”
“葱头?也许…我记忆力不好…”艾拜杜拉搔了搔脸,起劲地吃起来。他边吃边说:
“嗯,雪林姑丽。你今天没有到庄子去,哎依,你不知道伊力哈穆哥给大家讲得有多么好!他说,他到县里参加‘先进大会’去了,受到了表扬,县里还奖励给咱们一副新式步犁。但是,越学习,他就越觉得咱们差得太远,严格说来,咱们根本就不能算先进。他说,县委组织他们学习了大寨的经验。你知道大寨在什么地方吗?”
“…”
“你没看报,难道没有听广播吗?家家都安了喇叭呢!”
“大寨在山西,是那个刘胡兰的家乡山西。不是延安所在的陕西。”
“瞧这!说得多么全面,多么准确,你的回答就像地理教科书上讲的一样。我早知道,我的雪林姑丽可不是落后的鼻涕丫头,她思想先进,又有知识…”
雪林姑丽用手捂住了脸,又喜,又羞。
“伊力哈穆哥说,咱们伊犁人从小就爱吹乎,什么我们伊犁的苹果,我们伊犁的酥油和蜂蜜,又是什么伊犁的白杨树和无烟煤,还有什么在新疆首屈一指的天气。不错,我们的自然条件好,可为什么今年春天自治区党代会上评出来的几个农业生产先进单位大多在南疆,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呢?为什么大寨人能够在陡峭的山坡上开出平整的梯田,亩产过黄河,我们却没有清除田里的那几个小小的碱包,我们做得还那么少呢?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过吗?”
“我?想什么?”雪林姑丽没有理解艾拜杜拉提出问题。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够突然的,甚至有点可笑。
“我也没有想过。可伊力哈穆哥想过,”雪林姑丽的茫然并没有影响艾拜杜拉的兴致,他继续讲了下去,“伊力哈穆哥说,他早就对伊犁人自满自足地谈论苹果和白杨感到厌烦了,解放已经十五年,我们应该创造出配得上伟大的社会主义的新时代的新成绩。要有雄心壮志,要克服骄傲自满,固步自封,要克服小农经济带来的目光短浅,自满自足。要向大寨学习…”
艾拜杜拉起劲地讲着大寨的事情。他是那样热烈、真诚、匆忙地讲着,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嘴角一并一并,显示出决心和力量。他前所未有地滔滔不绝。他本来不是多么爱说话的,特别是当单独和雪林姑丽在一起的时候。开头,雪林姑丽担心他由于说话而不能细细地品尝她精心烹饪的食物,却又不忍打断他的话,提醒他应该专心去吃,后来,她也感到高兴,因为艾拜杜拉是这样兴高采烈地、无比信赖地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宽阔的胸怀。慢慢地,他的话被听进去了,他的心扑在人民公社,扑在集体的事业上…在遥远的山西,有一个叫大寨的大队,那里山多、石头多,日子很艰难。但是,那里的兄弟的汉族农民,以惊人的勇敢和顽强,创造了那样辉煌的业绩。大寨的光辉,照亮了伊犁的维吾尔农民的心,也照亮了他们的前程。艾拜杜拉的话语里,展开了一个巨大的天地,比她们的小房子开阔得多,宏伟得多,也坚实得多。一天来沉醉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的雪林姑丽,面对这个崇高而且丰富的世界,不禁有些惶惑。她想起方才的懵懂的回答,不觉羞愧了。
“是的,是的。”她含笑连连点着头。尽管雪林姑丽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响应、补充艾拜杜拉的热情和愿望,但是,她不能无动于衷,不能远远地落在艾拜杜拉的后面。于是,她连声称是。她多么希望艾拜杜拉就在这时能过来抱住她亲吻她呀,如果这时艾拜杜拉过来,不就相当于带上她去了一趟山西大寨了吗?
“我们明天都去上工吧,雪林姑丽。”
“对,对!”她用水一样的目光看着艾拜杜拉,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大寨…”她说,像一声快乐与多情的呻吟。
“还有个事我要和你商量…”艾拜杜拉的说话也有那么一点激情了。
艾拜杜拉的话没有说完。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打断了他。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急促的呼唤:
“雪林姑丽!”
这熟悉的破旧的自行车的声音,这熟悉的略带滑稽的叫声,这在农村颇不习惯的进屋前的敲门声。惊喜的笑容马上使他们俩容光焕发,他们俩同时赶忙站了起来,同时说道:
“请进来!快来!”
门开了,当然不是别人,是技术员杨辉。她的褪了色的红头巾,套在小棉袄外面的花罩衣和蓝劳动布裤子虽然已经抖干净了,但是,她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透露着技术员姑娘这一天的辛劳。像平素那样,她熟练地,却是发音不准确地用维语急急地向他们问好。她总是那种急匆匆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公社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一次杨辉踏踏实实地坐在什么地方休息或者从从容容地在什么地方散步。她一边和他们握手,一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称赞说:
“好!漂亮!”她又说,“啊,你们屋里可真热!”
“请到桌子边去坐!”雪林姑丽和艾拜杜拉同声说,在维吾尔语里,这就意味着邀请客人共同进食。
艾拜杜拉让出了上首。杨辉高兴地坐下了。她看了一眼他们正在吃的面条,声明说:
“请照常吃你们的饭。给我一个馕就行了。”
“为什么?”雪林姑丽不解地问。她指一指长木盆里的、已经煮熟后过过水的又长又细又白又亮的面条,“请看,面条还多着呢,您不喜欢吗?”
在确信她的到来并不会搞得主人只能吃个半饱之后,杨辉同意了吃面,同时,她惊奇地说:“噢哟,你们两口人,就做了这么多饭!”
“好饭应该多做一点,总会有好人来和我们一起用饭的。”艾拜杜拉解释说。
“那就谢谢你们了,又吃你们的面,又受你们的夸奖…说实话,从早晨,我好像还没有坐下来吃过什么东西呢。对,在六大队,我吃了两个烤洋芋…”
杨辉吃得又多又快,她边吃边夸赞雪林姑丽的炊事手艺。
“杨辉姐!如果您真的愿意吃我做的饭,以后,您就天天来吧,公社食堂的伙食办得不好。我知道,您是南方人,下次我给你做米饭吃!”
“以后吗?别说我不能天天来,连您,说不定我也不让您做得成饭呢!”杨辉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看着雪林姑丽,脸上显出了一种狡猾的揶揄的表情。
“我?”雪林姑丽眨了眨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睛。
杨辉收起了她的玩笑,和蔼地,却也是郑重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们的。你们知道,六大队附近原来不是有一个兵团的奶牛场吗?现在,那个奶牛场撤销了,把地给了公社。公社党委决定,在那里办一个技术实验站,初步任务是,繁育良种、进行耕作制度改革的试验和改良土壤的试验。我们打算从每个大队抽一两个年轻的、思想好的、有文化的社员去,一方面参加劳动,一方面学习农业科学技术,既是实验站的学员,又是本大队的技术员,分配仍然在本大队。在实验站学习劳动所占的工时,由实验站从自己的收入中拨出误工补贴支付给大队;由大队照常给本人记分。怎么样?您愿意去吗?”
“…”雪林姑丽不知道怎样回答好,她探询地望着艾拜杜拉,“吐尔逊贝薇…”她提出了一个名字。
“我哪能不想到吐尔逊贝薇,”杨辉毫不介意地有话直说,“她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公社团委还要选她当这当那,步步高升…狄丽娜尔吧,她现在有了小孩,这个任务只能是你雪林姑丽啦。”杨辉站了起来,欣赏着雪林姑丽精心摆置的画片,“估计是这样,农忙的时候和真正农闲的时候(实验站要集训的)需要住在那边,其他时候,会是经常回大队,当然也是回家。雪林姑丽,舍得离开您这个漂漂亮亮、暖暖和和的家吗?”她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俩,“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会不高兴的。本来嘛,你们刚结婚,艾拜杜拉不会因为我要把雪林姑丽拉走而生我的气吧?”
“不,不。”艾拜杜拉口吃起来,他用鼓励的目光催促着雪林姑丽,“你快说呀!”
“我行吗?”雪林姑丽红着脸问杨辉道。
“当然行啦!你们的植物保护小组搞得很有成绩,您是个细心、认真、肯钻研的人,搞技术最重要的就是这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和钻劲儿。如果您同意,我就向大队提名。不同意,也不要勉强…”
“为什么不同意呢?”艾拜杜拉终于忍不住了,“雪林姑丽,你难道不愿意去?不愿意多学点东西,多做点事情?”
“我,当然愿意。”
“好!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明天之内,给我一个回话。我走了。”杨辉含笑告辞。又是叮铃咣啷,推起了她的破旧的男式自行车,走到门外,跨了上去,星光下,矮个子的她为了够脚镫子而左右摇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您怎么不痛痛快快地回答杨辉呢?多么好的机会!你要成为我们的技术员、我们的科学家,为学大寨,建设新农村做出更大的贡献呢!”
“我在等您的话呢!”
“等我的话?你的事情难道要我做主?”
“如果我经常住在实验站,就不能给您做饭了!”
“这是什么话?”艾拜杜拉笑了起来,“难道我没有生着两只手?难道没有你我会挨饿?”
“不过…”雪林姑丽想说,“不过,我愿意给您做饭呢。”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艾拜杜拉是多么真诚,多么急切地希望她去实验站学技术。她转过话题问道,“刚才,您不是说有个事要和我商量吗?”
“是的。伊力哈穆哥说,今年冬田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和施肥。要组织人马去伊宁市淘厕所,拉运人粪尿,我们伊犁人过去没有施用人粪尿的习惯,把许多好肥料白白地浪费了。伊力哈穆哥说,我们不能满足于天生的土地肥沃,还要千方百计地挖掘肥源,增加施肥量…我已经报了名。”
“您?”雪林姑丽意外地说。
“您可不要嫌脏!大粪是脏的,上到地里可就是宝贝!伊力哈穆哥担心有些人不愿意干这个活儿,我说了,我愿意!”艾拜杜拉又补充说,“你放心,我会注意清洁卫生的,活儿脏,人,更要干净!”
“您去吧!您去吧!对生产有利的事,我赞成。可如果那样,我又去了实验站,您从伊宁市拉肥回来,锅灶都是冷的…”
“又是做饭问题!嗨依,嗨依!我的雪林姑丽!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不是那样的男人,下工以后坐在炕头发怔,等着妻子做饭、端碗、铺床、叠被。我们都是公社的人,谁的事情多,谁就在外面忙去,谁先回来,谁就和面、烧火!明天我给你做饭,你看看我的手艺吧!”
“有人会笑话!”
“应该被笑话的是他们!”艾拜杜拉提高了声音,“他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却一脑子几百年、几千年以来的封建毒素!什么样的恶习!”
雪林姑丽不言语了,她走近火炉旁,用火钳把蒙了灰的红煤抖了抖,炉火马上旺了起来,火焰发出了呼呼的响声。雪林姑丽脱下了黑平绒的棉背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您生气了吗?艾拜杜拉哥。就是为了这,您昨天不让我给你脱靴子旧俗,新婚之夜,新娘要给丈夫脱靴。吗?我有点别扭呢。”
“哎,哎,”艾拜杜拉笑了,“你知道刘胡兰,又知道大寨,你会写维吾尔新文字,又马上要成为大队的技术人员了,但是,但是怎么说呢?是迷信吗,你这个小傻子!”
夜,变得静多了。一九六四年冬季首次的雪花,开始在伊犁河谷缓缓地降落。
此后,雪林姑丽与艾拜杜拉小夫妻之间,有一句核心私密的情话。当艾拜杜拉回家很晚,饭后又滔滔不绝地与雪林姑丽大谈大队民兵连的工作与学大寨、蚂蚁啃骨头…一系列美好的指示时,雪林姑丽只消轻轻说一声“大寨…我想大寨…”或者是当艾拜杜拉情致盎然、热火点燃,而雪林姑丽忙于清扫清洗清理清洁“四清”工作的时候,艾拜杜拉就会提醒:“快点过来吧,我要给你说大寨…”底下的风光,就不再需要语言文字的努力了。庄子说得好: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如果又得意又得鱼呢?会不会忘记了整个世界,除了——大寨?
小说人语:
走向那个巨大的世界,这是长久以来的主题,例如同一个小说人的《夜雨》与《眼睛》。《青春万岁》也曾这样说。说不定这个主题受到了苏联文学的影响,例如话剧《达尼亚》。
经济上不那么成功的体制,却也激起过文学的浪花。而浪花毕竟不受局限。该怎么说呢?该死的经济还是该死的文学抑或经济就是经济,文学就是文学?
然而,重读旧作,小说人却为艾拜杜拉新婚之夜没有让雪林姑丽给他脱靴子以及此节引起的雪林姑丽的别扭之情而感动莫名。笔触伸到了这儿,到了维吾尔好青年男女的新房里,幸福感使小说人热泪盈眶啦…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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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辉技术员筹划农技流动展览
冬季水利劳务的安排与争执
尼牙孜用孕妇诊断书作自己的医疗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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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夜是宁静的。牛、羊、鸡、小孩子、鸟雀,这些最活泼的元素,都静止了,除了狗叫,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农村的夜又是沸腾的。白天,人们不在村里,他们分散开去和大自然打交道,去向地球开战。一到晚上,人们聚拢起来,各种人,各种的向往和愿望,各种的打算和计谋,各种的联络、磋商、冲突、诉讼、友谊、爱情、中伤、仇恨都活跃起来,动作起来,汇聚成翻滚的潮水,激扬起朵朵的浪花。
当麦素木向泰外库敬酒的时候,当雪林姑丽给杨辉端面条的时候,在大队办公室,里希提书记主持的支委扩大会议,正进入了高潮。伊力哈穆讲了在县里开会的感受,讲了大寨,讲了皮山,讲了麦盖提县红旗公社,讲了红星二场。他还讲了本县绿洲公社改造苇滩,五月公社修建电站、天山公社改变耕作制度的事迹。当然,他也讲了他亲眼看到的红星二队的小麦丰产田和那个鞠躬尽瘁的队长。他讲得很多,很热情,而且有些急躁。“我们落后了!”“我们差得远!”叙述中一再重复着这样的感叹。“我们必须追上去,说干就干!在这个漫长的冬季,搞它个热火朝天!”
“我们伊犁人是给惯坏了!”四队队长乌甫尔感叹地说,“不吃苦,不拼命,哪有农村面貌的改变。解放以来,我们生活得挺优裕,这是好事,但是,也滋长了一种自满自足的劲儿。你刚才讲的那个汉族故事怎么说来着?一个蛤蟆坐在井底下看天…弄不好我们都变成了井底下的青蛙啦…”
一些人笑了起来,更多的人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里希提让四队和七队队长讲了一下对冬季以积肥为中心的生产安排。乌甫尔着重讲了一下他们从山坡旱田的几个废弃了的老羊圈里挖掘陈年羊粪的计划,伊力哈穆着重讲了一下从伊宁市拉运人粪尿的设想。然后,会议进入了重点议题。由大队水利委员、支部委员穆明解释主渠改道工程的有关问题。
这个方案并不是新的,早在大跃进的年代,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大队支部书记里希提,带着州水利局和县农业局的两个技术人员,就进行了初步的测量、讨论和设计。在那些日子里,赵书记就像一个勘测队员,身穿一身蓝劳动布的制服,头戴鸭舌帽,脚蹬牛皮长靴,奔跑着,观察着,扛三脚架,架水平仪,抡锤子,砸桩子。里希提也好像变成了青年人,三四米宽的渠道,他跳来跳去,像长出了翅膀。他的心灵更是长出了翅膀,多少美好的愿望和设想,变成了夜以继日的忙碌辛苦,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蓝图、方案。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个大队的流向庄子方面的主渠的北段将要取直,改线,从而提高水位,减少渗漏,腾出一些耕地。而南段,要挖深,取平,减缓坡度,减少冲刷。北南段之间形成一个大的位差,在这里,利用水势可以带动三台水磨和若干轧油机、碾米机和弹花机。这是第一步,也是不算太复杂的一步。第二步,顺着这条主渠溯源而上,垫高渠底再次提高上游的水位,可以在那边形成一个更大的落差,带动水力发电。
经过他们的测量和讨论,这一切是如此明白、简便、合理,就像早该如此,自然该如此,使他们惊奇的,只是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发现和利用这个摆在他们面前的潜力。但是,当时的县委领导人伙同麦素木科长这些人,正醉心于打破公社界限的大兵团作战。而改造一条渠道,安装几台水磨,过上几年再建设上一个发电量仅为几十千瓦的小水电站,对于他们来说,是太没有气派了。他们把这个公社,这个大队的劳力调来调去,净搞些大而无当的事情。“小小的”工程被搁置了起来。然后是三年自然灾害,这个小小的计划又变成过大的、冒险的、费工太多的和不准上马的了。然后又是六二年的事情。在库图库扎尔掌握大队领导权的时候,更是彻底搁置了工程,六三年,随着里希提、伊力哈穆他们的复职,这件事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在干部和社员中,组织了更详尽具体的酝酿和讨论,因为这牵扯到所有制的问题,未来的加工设备,只能归大队所有,而要进行这个工程,却需要各生产队出人、出资金、出设备。按照政策,对有关合理分摊和合理补偿的办法也作了细致的研究。然后,六四年春夏,大队组织大石匠进山,采来了做水磨的紫石头,并且已经开始加工。现在,终于在学大寨的东风下,可以把愿望和计划变成实践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啊!回顾这个过程,又是叫人想到办一件好事是多么不易啊!里希提就是在这种兴奋而又感慨的心情中,主持着对这件事情的讨论。
伊力哈穆的传达,两个生产队的积肥计划和主渠改线的施工方案,这三个话题像风、火和油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冬季生产和基本建设的烈火烧起来了。生产队长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同时又在精细地计算着,衡量着,努力选择着更合理、更有利于集体的办法。
库图库扎尔也在会场上。他穿得很厚,皮领子短大衣,棉裤都已经上了身。他略显苍老,比两年前,也似乎瘦削了一些。经过了一段动荡,现在,他基本上算稳定了下来。收支相较,他总算保住了本儿。他不发一言,静静地旁观。
等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进入具体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咳了一下,懒洋洋地说:“是不是请大家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两个问题。”看看他的话引起了注意,他挪了挪屁股,直起了腰,把声音也放大了些,“如果我们在水利上投入这么多工,那么,无可怀疑,将会降低明年的工分值。我们都是老农民,老干部了。我们都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四个多月,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用老虎一样的力气,只能取得老鼠一样的成绩——还要付出那么多的工分,像扬场的时候从空中洒落下来的碎麦草!”
“这么说,提高工分值的最好方法是躺在炕上睡觉了?”
有一个性急的与会者反驳说,这种无礼的语调刺痛了库图库扎尔,“如果我还是第一把手,你敢这样说话吗?”库图库扎尔心想,从第一把手变为第二把手,处境就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咦哈!世上没有比“第一把手”的职务更宝贵的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的情绪。继续说:“再者,大家已经知道,再有个把月,社教工作队就要来了,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等?这是我的意见。”谈到这里,他的眼睛眨了眨,很有点深奥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您认为,工作队会不赞成我们改造水渠吗?”
“我没有说不赞成。”
“您认为,现在动工不合适吗?”
“我没有说不合适。”
许多人追问,他含含糊糊,脸上带着说不上是骄傲还是谦虚的笑容。一些人开始反驳他,他们说到了充分利用冬季进行农田基本建设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们说到了应该发扬只争朝夕的革命精神,敢想敢做,不应该观望等待。也有少数人只是点着头,当大队长讲话的时候,他们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当别人反驳的时候,他们又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传来了那个大家都熟悉的、滑稽的音调:“可以进来吗?”
所有与会者的脸上都现出了亲切的微笑,门开了,进来了刚刚离开雪林姑丽家的杨辉,这个瘦小的、戴眼镜、长辫子、围着红头巾的汉族姑娘的到来并没有使人们感到惊异,队干部们早就熟知技术员的习惯和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