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里木书记,是您吗?”
这是伊力哈穆。他在场的另一端扬麦,听到阿卜都热合曼高声叫喊,才把视线投了过来,发现了县委书记的到来。
当伊力哈穆把县委书记介绍给热合曼老汉的时候,老汉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浓眉下的眼睛里露出羞怯的表情,嗫嚅着说:
“我的嗓门太大了!”
“不。为了国家利益您应该大喊大叫,”赛里木拍着热合曼的肩膀,“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评。我只是想,如果分两组同时装灌,就不会窝工了。”
“好!好!”阿卜都热合曼马上调整了劳力的组织,两处同时装麦。不再有人拿着空麻袋排队了。
“为什么那一堆麦子成色那么差?”过秤的时候,赛里木向老汉发问。
“那是雀儿沟打下的麦子。那里的土地很不平整,水浇不匀,有的地方水小了干脆就浇不上去…平均比庄子的麦地少浇了一遍水。”
“您们没有想办法去平整一下吗?”
阿卜都热合曼用鼻子哼了一声,从磅秤上的麻袋里拣出几片干马粪,他说:
“前年冬天要去平地,赶上麦素木来贯彻劳逸结合,让睡觉,不让干活。去年冬天又要去,队长偏要大家做醋,把生产队办成了醋坊。”
“你们的队长是哪一个?”
“唉!”热合曼把手一摆,含意是“不提他啦”。他觉得自己对初次见面的县委书记絮叨得太多了,他虽然脾气火爆,却不愿意在领导面前发牢骚,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好抱怨的人。他笑了笑,把麻袋口拧紧,一努劲,提了起来,赛里木连忙伸手接过了麻袋口,塌下腰把麻袋顶了起来。
又用了不大的工夫,汽车装好了。驾驶员爬上去检查了一遍,满意地跳了下来,人们关上了车厢侧板。汽车开动,驾驶员伸出了一只手挥动着和农民们告别。
装车的社员坐下来休息。烟瘾大的人走出麦场远远地蹲在水渠边去吸烟。场内是严禁吸烟的。赛里木本打算再找阿卜都热合曼说说话,老汉却不想多谈了,他正忙着招呼几个骑马的少年去把刚才装车期间一直在闲散地吃着苜蓿的六匹马拉过来,指挥他们套好石磙子以备休息后继续轧场。于是,赛里木缓缓地向另一方踱去。在一个高耸如山的麦草堆的后面,他看见了有三个妇女正蹲在那里清理轧头。一个年岁很大,从白色的大纱巾下面露出了灰白的辫子。一个面色红润,体格健壮。还有一个皮肤黧黑,目光流动,她的神态和花绸头巾、粉红色的丝织连衣裙外面套穿着一件黑绒镂花的坎肩以及耳环上坠着的假宝石,都使人一眼看出她不是普通的农村女社员。她们正在干的清理轧头这个工作,是个琐碎的扫尾活儿,拉来的麦子经过晾晒和碾压,绝大多数都脱了粒,但是总有极小部分麦壳特别坚硬,甚至始终保持着麦穗的完整形状,这就称为轧头。扬场当中使用的扫帚,就是为了对付这种比重并不比麦粒轻、因而风力送不出去的轧头以及土坷垃还有石块的。这部分轧头,只有最后集中起来靠马蹄子踩,靠马蹄上的铁掌来踏破它们的不肯张开的硬壳,以达到脱粒的目的。这当然是一个落后的办法,但是在脱粒机没有普遍使用以前还找不出更好的替代办法。经过马蹄的踩踏以后,由于轧头里混着土坷垃石块,不能再靠抛扬来净化,只好让这些妇女们一人拿着一个箩,把脱了粒的轧头捧在箩里,然后巧妙地一转一旋,利用离心力把麦粒和杂质分开,把滞留在箩底中心的脏东西用手指拣出去。
由于看到这里的两个妇女的年纪显然比自己大许多,赛里木走过她们的身旁的时候恭敬地俯身抚胸行礼,问道:
“你们好!”
“您好吗?”红脸的女人和最老的女人先后回答。红脸女人问道:
“您是哪里的?刚才,您也一直在扛麻袋啊!”
“我是跟汽车来的。”赛里木含糊地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随车走呢?”年老的女人慌忙问,她的口气似乎是认为赛里木是个由于粗心大意而误了车的旅客。
“我…是来劳动的。”
“也许,您不是犯了错误下放农村来改造思想的吧?”黑女人抬起了头,眉毛俏皮地一扬,紧紧地盯视着赛里木。
她的说话使赛里木一惊。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令人不安的吞噬性的目光,这还因为她的嗓音低得近似男人,音调却力求娇媚。
“瞧您,”老年女人责备地说,“古海丽巴侬,您老是说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话!”
“那有什么,”黑女人耸一耸肩,“好男儿的头上,会经历各式各样的事情。再说,如果一个干部犯错误,多半不会像这边厢指赛里木,维语中常用位置的指示代词称人,表示客气。这样卖力地扛麻袋的。”
“您们的看法呢?”赛里木问另外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话使他发生了兴趣,他走近一步,蹲了下来。
“我们吗?”面色红润的女人说,“您卖力地扛麻袋,这很好。干部参加劳动是个好事情。可惜,有些干部来劳动只是做做样子。”
“怎么个做样子法呢?”
“有的人干上那么一小会儿,看看表,喂呜,到时间了,他还有一个会;他忙得很哩!有的干上一会儿把队长叫到一边,谈话去了,还拿着一管钢笔和一个小本本在记呢。谈完了队长,再谈社员,直到收工前十分钟,他与五个人的个别谈话才告结束。”
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赛里木也笑了。
“您不要乱说!哪有这样的干部?”老年女人说。
“这种人也是有的,当然,是少数。”赛里木说。
“不要那样说干部们吧,再娜甫,”老年女人说,“做做样子也好嘛!到农村来了,到劳动的地点来了,和许多人谈了话,这不也是好事情吗?…”
黑女人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她打断了老年女人的话,说道:
“男人们都在休息了,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就扔掉了箩,退后几步坐到地上,同时呻吟着:“摇啊簸啊,摇得我头也昏了,腰也酸了,哇依我的头!哇依我的腰!”
另外两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继续干着手底下的活儿。再娜甫哼了一下,说道:
“古海丽巴侬!您还需要锻炼锻炼呀!”
“算了吧,”古海丽巴侬恶狠狠地说,“我永远不会锻炼成一个劳动模范的。难道我们女人是为了干这些活儿才生到世上的吗?”说完,她扶着腰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裙子上的土,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赛里木捡起了她丢下的箩,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簸麦子,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再娜甫止住他说:“算了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她原来不是农民吧?”赛里木努了努嘴角,指着走开了的古海丽巴侬。
“她是科长的夫人。”iamtxt小说网:www.iamtxt.com
赛里木呵了一声。对麦素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我说同志,”再娜甫见赛里木仍在吃力地簸麦子,再次制止他说,“您放下箩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谁规定这是女人的活儿呢?”赛里木问。
“当然是女人的活儿喽!干这个,一天只给记五分,如果去翻场,一天是八分、九分。”老年女人说。
“是不是给您们的工分记得低了呢?”
“哪里低呢?”老年女人觉得赛里木误会了她的意思,遗憾地举起了两只手,“这是个轻活嘛!拿我来说吧,快六十的人了,力气又小,我能干什么呢?播种?不行。耕地?不行。浇水?不行。收割和打扬?都不行。如果不是人民公社,像我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不成了废物了吗?现在,有我的事情做,还给工分。要那么多工分干什么呢?我的肚子是饱的,我的衣服是整的,我的房屋是结实的…”老年女人满意地笑了。
“多么可爱的老妈妈!她们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少,却总想着献出自己一点一滴的力量。”赛里木感动地想。“那么您呢?”他转而问再娜甫,“难道您也是因为气力不够才干这个轻活儿的吗?”
“我的气力大得很,”再娜甫骄傲而爽快地回答,“前几天我一直在翻场,每天挣多得多的工分。”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边呢?”
“这也是个要紧的工作啊,难道到了手的粮食还可以糟踏不成!又不能让老大憨粗的男人来摆弄这个小箩!”再娜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干部要问这个,她看了赛里木一眼。
赛里木点点头。显然,在再娜甫心中,有远远比工分重要的东西。他又转而问年老的女人:“如果没有这种适合您的力气的轻活儿呢?那您就只能在家休息了。”
“为什么没有?”老年女人的语气里流露着不满,“那么多地、那么多庄稼、那么多事,总有我干得了的。就是真的没有了,我也要到地里来,拔两根草,捻碎两块土坷垃也是好的。我才不在家呢。在家里,我已经呆了五十年!只有在合作化以后,我才知道我不光对老头子、对孩子有用的,我对大家也是有用的,我也是公家的人呢。”
“您说得太好了。那么,您的老头子是谁呢?”
“她是咱们的麦场负责人、队委会委员阿卜都热合曼的老伴——伊塔汗姐。”再娜甫介绍说。
“她男人是副队长热依穆,比我的老头子‘官儿’大。”伊塔汗指着再娜甫说,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可是您是谁呢?您还没有把名字告诉我们呀!”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问。
“我叫赛里木。在县上工作。”
“县上?”伊塔汗眨一眨眼。再娜甫却想起了什么,她问:“听说,您们的那个书记也叫赛里木。是吗?”
“也可能的。”赛里木微笑着站了起来,走了。
“倒是个和气的人,挺好说话的。”再娜甫说。
“我看,他不像个犯错误的。”伊塔汗看着赛里木的背影,用心地琢磨着。
赛里木向伊力哈穆扬场的地点走去。在他和女人们闲谈的时候,男人们已经休息完了,他们在热合曼老汉的指挥下,站了一大圈,各拿一把大大的三股木叉,分段翻场轧场。尼牙孜懒洋洋地用木叉挑起一块一块的麦草,有气无力地抖动着。一见赛里木走过来,他就撂下了工作,拿着木叉跑了过来。
“书记!”尼牙孜追上赛里木,叫了一声,赛里木停住了脚步。
“天太热。您到阴凉地去休息会儿吧。”
“阴凉地?”赛里木一笑,“这里哪儿有阴凉地方?阴凉地方还能打场吗?”
“要不要我带您去瓜地?”
“不!”赛里木简单地回答,抬腿要走,但是尼牙孜用他的单刀直入的语言止住了他。
尼牙孜说:“我们那个场头儿,就是刚才训我的那个老汉阿卜都热合曼,您以为他的思想好吗?请您不要上当。那全是假的!”他放低了声音,“他的女儿跑到那边去了,他这个地方,”尼牙孜指一指自己的头,“问题多得很!还有那两个刚才跟您说话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再娜甫是个疯子,她在家里打自己的男人,我们的窝囊废副队长热依穆,”尼牙孜信口编造着,“她的女儿二十多了不结婚,还能有好事情吗?另外那个老的,她干脆就是个白痴!您不信去问问她,北京在哪里,乌鲁木齐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么说,您对他们都有意见了?”
“嗨,嗨,我的书记!我的意见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把我害苦了!食堂开饭的时候,硬是不给我盛牛杂碎。难道我尼牙孜没有给公社出过力气吗?我有话,我的话要对书记说啊!我的老婆也受他们的欺压呀!我是因为有病才迟到了的。我家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没有钱买盐,没有钱买茶,甚至连磨面的钱都没有了。今天晚上回家,我就得吃白水煮整麦粒儿啦。”
尼牙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汪汪的泪水。
“您先去劳动吧,您看,马拉着石磙子已经绕过了三圈,您负责的地段的麦子一直没有翻动呢。”赛里木听了他的话感到摸不着头脑,只能按常规给以一般的回答,“您的意见我以后再听,我将在您们大队住一段时间。您的困难,我可以找您们队干部问一问,再说。”
“我们的穆萨队长倒也罢了,就怕这些二队长啊!还有那个伊力哈穆,去年冬天他在社员大会上提出让我偿还欠队里的债,让我拿什么还呢?卖老婆还是卖孩子?难道现在是旧社会吗?难道他们是地主吗?难道我们还要受压迫吗?…”
“您先去吧,我们再找个时间谈。”赛里木好不容易才把尼牙孜劝回到劳动的岗位上去。赛里木走到伊力哈穆的身边。他拿起扫帚,帮伊力哈穆清扫麦堆上的渣子。他们配合得很好,一边扬、一边扫、一边归堆、一边清渣,同时,赛里木不慌不忙地时而提出一些问题,闲谈般地问了许多情况。赛里木的到来引起了一个人的极度重视,他极力想借故靠近他们一点,竖起耳朵想办法捕捉住他们交谈中的片言只语,却又怕引起注意。同时,他非常着急,偏偏场上和庄子上既没有库图库扎尔书记,又没有穆萨队长。他紧张地思索着能够做点什么帮助一下队长特别是书记。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经过一番变故后,收敛头角,夹起尾巴,躬腰垂头,低眉顺眼,脸上总是挂着一个谦卑的笑容的假面的前科长,前“苏侨”麦素木先生。
麦素木已经荣任大队加工站的出纳员,从他身上新换的一身比较整洁的华达呢制服和给自己新置办的毛驴车上,略略透露了他的身份的这一初步上升。他是在汽车开走以后,赶着自己的驴车到场上装一些碎麦秸以便喂养奶牛和毛驴的。他一到场上,就听尼牙孜讲到了县委书记到来的消息。这使他本能地感到了一种紧张。现在,随风传来了伊力哈穆的话语中“领导班子”“阶级敌人”“修正主义”“斗争”“运动”这样一些刺激神经的字眼…终于,他甚至没有顾得上把分给他的宝贵的充家畜饲料用的碎麦秸踩紧实,没有来得及把车装高装圆,辜负了为了装得更多些而事先在车槽两侧密密麻麻地插上了的两排杨树枝条,他才为自己装了多半车,便急急地吆喝着毛驴离去了。
从庄子到公路的大路上没有什么人。麦素木顾不得爱惜自己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新买到手的这头被卖主标榜为真正库车纯种的叫驴,拿起树条照着驴屁股就是一阵快抽,树条折了,他干脆拳打脚踢,使驴的后腿一跳老高,几乎折翻了车。
幸好,库图库扎尔和穆萨都在呢。他们正在大队部前的美丽的柳荫下聊闲天。麦素木在离他们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下了驴车,定一定神,缓缓地走了过去,咳嗽了一声。
“有事吗?”库图库扎尔傲慢地问道。
麦素木向书记行礼,一转念,改向穆萨道:“队长,赛里木来了。”
“哪个赛里木?”穆萨麻木不仁地问。
“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麦素木强调地回答,他从眼角偷看了库图库扎尔一眼,库图库扎尔隐隐约约地似乎眉头微微一皱,此外再无反应。
“怎么样?”穆萨把头一歪,眼睛一斜,露出了很多的眼白。
“不怎么样。”麦素木的声调里流露着一种嘲弄,“您们都不在。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都在…”他低声补充说。
“他们在就在。”穆萨豁地站了起来,“我不怕!”
库图库扎尔拉了一下穆萨。他从眼角里瞟了一下麦素木,不阴不阳地说:
“知道了,做您自己的事情去吧!”
“混蛋!十足的混蛋!”麦素木心里骂道。但是,他的脸上显出的是一个谄媚的微笑。“是!”他回答道。躬身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走掉了。
等麦素木走了以后,穆萨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问:“县委书记来干什么?是不是和您说的那个‘四清’有关?”
“谁知道?看您,说起话来哇哩哇啦,一提‘四清’就慌成这个样子!”库图库扎尔责备地说。
“谁慌了,我只是想估量一下…”穆萨辩解说。
“麦素木来送这个信还是有好处的。我去庄子去看一看。”库图库扎尔考虑了一下,说道,“您最好等一下也去庄子劳动一下。不过我要警告您,”库图库扎尔伸出右手的食指晃了晃,“第一您不要慌张,第二您在麦素木面前要稳重一些。”
库图库扎尔疾步向庄子方向走去。走近七队农田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组青年正赶着高轮牛车装运油菜籽,其中,有他的侄子伊明江。库图库扎尔灵机一动,把刚刚装好车,挥鞭欲走的伊明江叫住了:
“我的孩子,你等一等。这一趟车交给我吧。”
“什么?”伊明江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你休息一会儿。这趟车我给你赶到场上去。”
“不用,不用。”伊明江误会了他的意思,“我还一点也不累呢。”
“累不累也交给我吧。需要这样做。” 库图库扎尔不由分说夺过了鞭子,他没有时间向伊明江解释,赶起牛车,径奔阿卜都热合曼的那个麦场去了。
远远地,库图库扎尔就看见了赛里木正和伊力哈穆一心一意地在扬场。他想了想,假作没有看见县委书记的样子。把车赶到了卸菜籽的一角,对前来帮他卸车的社员故意大声吆喝着。
“轻一点!轻一点!不要忙!这种东西的荚容易裂,一裂种子就炸…”
社员完全听糊涂了,问道:“炸在场上有什么要紧。不裂,我们还得轧呢!”
库图库扎尔搞错了,他把应该在田里收割和搬动的时候强调的注意事项,弄到场上来了。
库图库扎尔卸完了菜籽,脸上沁出了汗珠,面色也红扑扑的,像一直在参加劳动的样子了。然后,他赶着牛车,打着唿哨,故意绕上一圈从赛里木的面前走过。赛里木听到木轮旋转的轧地的声音和车轴的吱吱的摩擦声,抬头望了一下,目光与库图库扎尔相遇了。库图库扎尔显出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他从牛车上跳了下来,与县委书记亲热地握手问好。
“您来了吗?书记?这太好了。您看,公社也没有事先通知一声。”
“有什么好通知的呢?”赛里木带着真诚的不解神情问道。
“这个这个…我们好向您汇报呀!早知道您来,我就该等着您,不去驾这个牛车了。您不知道,油料作物是非常娇嫩的,交给那些小伙子拉运,我总是不放心…那,怎么办,是不是下午把生产队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给您汇报?”
“不忙,我要在您们大队呆些日子呢。”
“您先不走吗?那可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请您帮助我们传达中央的文件吧。”
“我就是来和大家一道学习的。”
库图库扎尔又接连说了五六个“太好了”,然后对县委书记的食宿生活做了细致的询问,赛里木谢绝了到库图库扎尔家里住的邀请,说明他的行李还在公社,傍晚准备拿到大队来,睡在大队部的随便哪一个房间就行了。吃饭呢,赛里木准备轮流在各户贫下中农家吃派饭,然后,赛里木问道:
“传达文件的事您们是怎么安排的?”
库图库扎尔其实并没有安排,但是,他以他特有的机敏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从明天晚上起,每天晚上开支部会;先在党内传达,逐步扩大到干部和群众。”然后,他一气呵成地向伊力哈穆喊道:
“伊力哈穆!庄子这边的党员您都通知了吗?”
伊力哈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您忘了?”
“我忘了什么呢?”
“开会呀,党支部会,就在明天晚上,昨天我不是告诉了您了吗?”
“我昨天根本就没有见到您。”伊力哈穆冷冷地说,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活。
“我的天!” 库图库扎尔喊了一声,本来,他想当着赛里木的面顺手给伊力哈穆一击,如果是别人的话,他说不定要立即教训人家一番,说人家党性不强、不重视党的会议之类,人家越莫名其妙,他的随口的突然袭击就越不会受到反驳。但是,伊力哈穆的沉静与冷淡使他不敢做得太过分,他宽大为怀地用鼻子一笑,含含糊糊地说:
“反正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记错了,算了!那么,我现在正式通知您,明天晚上开支部会,您不会忘掉的?”
“对!”伊力哈穆回答。
库图库扎尔赶车走出去没有几步,又听到了赛里木招呼他停一停的喊声。他狐疑地回过头去。赛里木走过来,没有说别的话,弯下腰把散开了耷拉到牛腿上的缰绳拉起,捋直,系紧。又把牛背上歪在一边承力偏到一侧的小鞍子扶正。库图库扎尔忘了查看套具,搞了个乱七八糟,赛里木的这一举动使库图库扎尔刷地红了脸。
赛里木在爱国大队的第一天就这样度过了。他参加了劳动,看了庄稼和田地,吃了瓜,喝了奶茶。他接触了许多人和许多事,许多的印象交织在他的脑海里。
夜晚,他住在大队党支部办公室,临时拼上几个桌子就算是床。屋里还残留着一些硫酸铵的气味,开春时候,这里临时堆放过化肥。窗子框和屋顶上的席都有些破烂了,特别是顶棚上,有漏雨的痕迹(虽然从一年前库图库扎尔在每次支委研究工作时都要提出给大队部的房顶上草泥的问题,不知为什么,迄今还没有实现)。房屋是简朴的,但是赛里木很欢喜。像鱼儿来到水里,一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思想方法以至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可喜的变化。他和人民更近了。他头脑里的实际情况和实际问题更多了。他的心情更充实也更自如了。虽然担任县委领导职务也已经五六年了,但是办公室一坐他总觉得六神无主。脸上没有土,身上不出汗,鼻子里闻不见牛粪、青草和柴油的气味,手里握不到厚实的硬茧…这可叫人怎么过下去!
下乡,要下乡,非下乡不可!他像铁片受到磁石的吸引,一接触生产队的生活,他就被那蓬勃的生气、斑斓的色彩、错综的矛盾所吸引住了;又像一个好学的人打开了一本还散发着新油墨的香气的大书,有无比丰富、生动、深刻的学问等待着他去开掘钻研;还像一个船长的出海,天高、地阔、水深,有时候风平浪静,有时候风疾浪高,考验着他驾船的本领…是的,当农民们知道他是县委书记以后,都对他很尊敬,很亲切。当然,这并不是因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没有党,没有新疆的解放,他也只能和世世代代的维吾尔贫雇农一样,终生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一小块馕饼而辗转流离,历尽贫穷和饥饿,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几乎是毫无价值地苦难中度过每人只有一次的一生。然而今天呢,连伊塔汗老太婆也骄傲地宣称自己是“公家的人”!人们尊敬县委书记,当然是出于对党的爱戴。党不愧是人民的鼓舞者和组织者,不愧是对社会进行革命性的改造,使之攀登到人类历史的发展阶梯上的高峰的先锋力量…还有比这更伟大、更引人入胜的事业吗?还有比做一个党的干部更光荣、更艰苦的责任吗?
正是在人民当中,他时时体会到差不多是一九五○年入党宣誓时举起右手以后充满了全身心的庄严的喜悦。只有到人民当中去,才能使他的这种激情和责任感到不褪色。
夜已经深了,赛里木的鼾声越来越深沉和均匀。即使是在甜美的睡梦中吧,如果你走近他的床头,你将不时看到闪耀在他的脸上的这种喜悦的光辉,直到黎明时分,东方红霞的光亮和这种光辉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