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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国王打断了他,好像在跟一个智力发育不完全的小孩讲话,“他们还暗示说,我是迫于压力才同意交税的,是迫于舆论压力!厄克特这个人太可恶了!他这人真是什么都要利用,什么都要变成他自己的好处。就算他偶尔被一个叫作‘真相’的东西绊倒,他也会爬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真是太荒唐了!”
一份《泰晤士报》被甩到房间最远处的角落里,像一片巨大的雪花,缓缓落在地上。
“他们就没有一个想到来问问事实的真相吗?”
米克罗夫尴尬地咳嗽一声:“《每日纪事报》,他们写的报道还算公道。”
国王从一摞报纸中翻出《每日纪事报》,快速扫了一眼,看上去平静了些:“厄克特在羞辱我,戴维。要一点一点地把我剪成碎片,我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昨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所有报纸的每一页上面都是那个肮脏的男孩,张着好奇的大眼睛,下巴上沾着面包屑。这让他从骨子里害怕。
“我不会像待宰羔羊一样坐以待毙的,戴维。我决不允许。我一直在想,应该找个法子来阐述一下我的观点。要避开厄克特,让民众知道我的想法。我应该接受一个采访什么的。”
“但国王是不接受报纸采访的。”米克罗夫虚弱地抗议道。
“以前是不接受。但现在什么时代了,君主也要求新、求变、求开放。我一定要做,戴维。《每日纪事报》就可以,来个独家专访。”
米克罗夫本想继续和国王争执,他觉得接受采访本来就挺糟糕的了,还搞独家专访,那就更愚蠢了,简直会成为其他报纸的众矢之的。但他根本没力气去争执,一整天他都没办法清楚地思考。因为早上他应了个门,发现不速之客竟然是来自刑警队的侦探和调查员。
第三十四章
一月第四个星期
自由的媒体总是夸夸其谈他们的原则,就像嫌疑犯总是绞尽脑汁地找不在场证据。
兰德里斯自驾出游了,临走时给员工丢下一句话说自己要消失几天。他的秘书很讨厌老板这么神神秘秘的,每次他说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时,她总是觉得,老板肯定又要出去跟某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鬼混去了。这些女人一般都是床上的花招多得炫目,银行的存款少得可怜。她很清楚老板的口味。大概十五年前吧,她也曾年轻过,也曾是兰德里斯“麾下”的“小情儿”之一。那时候多年轻啊,婚姻、体面、妊娠纹这类东西都还不在考虑范围之列,和这个男人彼此“深入”了解之后,她进步神速,成了一个雷厉风行的私人助理,赚得比应得的多很多。然而钱也阻止不了她无限膨胀的嫉妒心,比如这种时候。今天,兰德里斯没有找任何借口,对助理也三缄其口。他可不想任何人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至少现在不能知道。
前台很小,等候室的布置也平淡无奇,墙上挂着维多利亚早期的油画,画的是马儿奔跑、人们打猎,明显是在模仿画家乔治·斯塔布斯和本·马歇尔的笔法,但水平欠佳。仔细看看,其中一幅说不定是约翰·赫林的真迹[55]。他拿不准,不过最近他越来越会分辨这类东西了。毕竟,过去几年来,他还是买了一些真迹来装门面的。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位年轻的侍从就上前来招呼他了。这侍从穿着全套制服,皮带扎得整整齐齐,搭扣闪着光,皮鞋锃锃亮。他领着兰德里斯进了一个电梯,里面空间狭窄,但布置不凡,墙面的桃心花木和这位宫中侍从的鞋子一样,亮得能当镜子使。他真希望母亲在场,她会很喜欢这里的。母亲出生的那天,亚历山德拉王后[56]恰好猝然薨逝,这个巧合让她觉得自己大概和那位母仪天下的女性有着某种联系,某种神秘的“特殊纽带”。她晚年的时候总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灵修集会,仿佛在寻找什么。在他亲爱的老妈妈就要走向生命的彼岸之前,虚弱的她站了整整三个小时,就为了透过拥挤的人群看一眼戴妃的婚礼。虽然她只看到了婚车的车尾,也只看了短短的几秒钟,但她站在那儿激动地摇旗呐喊,欢呼雀跃,泪流满面。回到家时,她感到很满足,感到自己尽到了责任。在世的时候,她与王室唯一的真正联系,其实只是内心的爱国热情和纪念性的饼干盒子。那么此时此刻,要是她正在天上看着儿子,一定会激动得大小便失禁。
“您第一次来?”侍从问道。
兰德里斯点点头。夏洛特王妃给他打的电话,说国王要跟《每日纪事报》进行一次独家专访,并说这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安排;问他能不能派一个非常可靠的人过来;能不能在发稿之前让宫里审审稿子;两人什么时候能不能在一起吃个午饭。
侍从领着他穿过一条宽阔的走廊,从边上的窗户可以欣赏到内庭的风景。这里的油画水平要高些了,很多都是王室子孙的肖像。不过相比起这些早已被忘却的画中主角,画家的名字似乎更响亮些。
“进去之后,第一次称呼他请称呼‘陛下’,后面直接叫‘先生’就可以了。”侍从边说着边领他来到一扇看上去相当坚固,但装饰十分朴素的门前。
门安静地打开了,兰德里斯想起夏洛特还问了一个问题。“这样做好吗?”他也怀疑过,非常严肃地怀疑过,不知道接受独家专访到底对国王本身是利还是弊,但他确信无疑的一点是,这对于自己的报纸来说,真他妈的太棒了。
“萨利吗?抱歉这么早给你打电话。你好几天没消息了,一切都还好吗?”
事实上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这期间厄克特给她送了花,还介绍了两个可能的大客户,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打电话。不过他总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两人是吵了一架,闹了别扭,但她会忘了的。只要她还想保持这个“内线”,就必须忘掉。不过,这次事情紧急,他不得不拉下面子打个电话了。
“民意调查怎么样了?准备好了吗?”他试图揣测电话线那头她的情绪。嗯,听语气居然有点冷淡和正式,好像他把她吵醒了似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正事,该说就要说。“出了点事。据说我们那位国王陛下和《每日纪事报》进行了一次独家专访,几天后就要见报。我完全不知道专访里都说了些什么,兰德里斯像老母鸡孵蛋似的一丝消息都不透。不过我就想了,为了公众利益,应该有点什么东西来平衡,是吧?也许弄个民意调查,赶在那之前发表,反映一下公众对王室越来越大的不满?给这个专访一个背景?”他看着窗外的圣·詹姆斯公园,昏暗模糊的晨光里,隐隐看到鹈鹕塘边两只狗正打得难分难解,两个女人正努力把它们分开,“我甚至怀疑像《泰晤士报》这样的报纸可能会暗示说,国王这个独家专访是为了补救民意调查的大败而匆忙出炉的产物,是要淹死的人试图抓住救命稻草。”那边厢两只狗还在打架,其中一只身形要小些,被对方那条黑色大型混种狗死死地咬着,于是小狗儿的女主人飞起一脚,给了大狗的要害部位狠狠一踢。厄克特禁不住畏缩了一下。两条狗终于分开了,结果主人又疯狂地争吵起来。“要是民意调查能够在…今天下午弄好,那就太棒了。”
萨利翻了个身把电话放好,舒展了一下身体,缓解昨晚的酸痛和劳累。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让大脑慢慢向全身发出指令。被子盖住了她的嘴巴,留在外面的小鼻子抽动着,好像在感觉刚刚收到的这个消息。她坐了起来,活力充沛,警觉机灵。下床之前,她转身看着另一边:“我走啦,亲爱的。‘整人计划’进行中,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
《卫报》,头版,一月二十七日 国王遭遇新风暴 基督信仰被质疑昨晚,达拉谟大主教在布道时对国王的宗教信仰提出了质疑,新一轮的“争议风暴”再次席卷王室。主教引用了国王本周早些时候接受的备受批评和质疑的报纸专访。在专访中,国王对东方的各类宗教显示了浓厚的兴趣,也并未否认肉体复活的可能性。虔诚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主教对此表示强烈不满,认为这是“盲目跟风,对神秘主义的肤浅闲情”。
“国王是信仰的捍卫者[57],英格兰国教的受膏[58]元首,但他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吗?”
白金汉宫昨晚表示,国王发表的言论仅仅是在强调,作为一国之君,对于这个国家数量庞大的少数民族和其他宗教也负有职责,因此自己在宗教事业上的角色也不应该那么局限,应该持兼收并蓄的包容态度,然而,主教的批评并非无源之水。近期的一份批判性民意调查显示,某些王室成员的支持率急剧下降,夏洛特王妃榜上有名。这引起了轩然大波,越来越多的人们希望限制获得王室专款的人员数量。相比之下,主教的批评不过是这滔天巨波中的一朵小浪花。
国王的支持者们昨晚集体为他辩护。“我们不应该听任唆使,在‘宪法的超市’里游来晃去,寻找‘最便宜的政府’。”奎灵顿子爵表示。
相反,批评者们很快指出,尽管国王本人仍然深受爱戴,但他在很多领域也没能成功地树立一个鲜明的榜样形象。“一国之君应该代表公众道德的最高水准。”一位政府高级后座议员表示,“但他对自己家庭的领导却不尽如人意,他的家人让他和我们都大失所望。给他们的钱太多,他们去海滩享受的阳光太多,但做的工作太少。另外,王室真可谓‘人满为患’了。”
“王室好比一棵巨大的橡树,这棵橡树的根基正在被撼动。”另一位批评家说,“修剪修剪枝叶,减掉一两个成员,有百利而无一害…”
注 释
[55]这一段里提到的名字均为著名画家。
[56]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妻子。
[57]每个英国国王或女王的头衔中都有“信仰的捍卫者”这一条。
[58]“受膏”是基督教专用语,意思是,以油或香油抹在受膏者的头上,使他接受某个职位。比如《圣经》里的君王、祭司及先知,都是用橄榄油来抹在他们的头上,使他们受膏,也就意味着接受上帝赐予他们的职责。
第三十五章
要提防一个想当“人民公仆”的国王;更要小心并非选举上位,却装作爱民如子的首相。
下午四点后不久,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来,而此时恰好冬天短暂的白昼结束,黑暗开始笼罩伦敦。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暖锋经过首都,带来阴雨连绵,以淹没整个城市的气魄,雨下了一整天,入夜也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今天就该待在家,哪儿也别去。
然而,对于三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来说,待在家里是一个错误,这仿佛是他们命中注定逃不过的劫难。他们的家在诺丁山中部一个名叫“女王门新月街十四号”的地方。那是一个破旧贫民窟的中心地区,20世纪60年代曾是流浪汉和一拨又一拨移民的栖身之所,也是骗子和敲诈勒索者最爱大展拳脚的用武之地。最臭名昭著的一位吝啬房东叫作“拉克曼”,还因此衍生出了一个词“拉克曼式剥削”,指的便是房主对贫民区房客无情的盘剥。现在,这里全是“住宿加早餐”的便宜旅馆,地方议会将单亲家庭和其他问题家庭都安置在这里,然后再懒洋洋地等着下一任来承担这个责任。十四号过去是个妓院,三十多年来,这里基本没变过,还维持着当年临时住宅脏乱不堪的样子,单人房、公共浴室、暖气不足、人声嘈杂、木作腐坏、抑郁之气弥漫不散。下雨的时候,居民们就看着窗棂不断地滴水,墙面不断地剥落,棕色的霉迹更加猖狂肆虐,但头上有片瓦,总比直接坐在倾盆大雨中好。他们这么天真地想着。
住在这种公屋的人大都谨慎冷漠,没有任何人向上面报告已经萦绕不散好几天的煤气味。煤气是楼管在负责,高兴的时候才打开。这是别人的问题。他们这么天真地想着。
夜幕逼近,自动计时器又走了一圈,公共走廊里的灯亮了,都是光秃秃的六十瓦灯泡,每个楼梯间一个,非常昏暗,基本没有照明的功能。然而,就是电灯开启时的那一点点火星,就点燃了空气中的煤气,把这栋五层小楼整个儿夷为平地,还波及了旁边不少楼宇。
好在旁边是栋废楼,没有一个人,但十四号里住的五户人家就难逃一劫了。二十一个女人、孩子和小婴儿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其中只有八个被活着救了出来。等国王陛下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堆残垣断壁、七零八落的门框和各种家具的碎片。消防员们戴着刺眼的弧光灯,趴在上面寻找生者的迹象,好些爆炸前待在楼里的人现在还下落不明。救助人员头上几英尺的一块断木平台上,一张双人床摇摇欲坠,床单在狂风中啪啦啪啦响。应该在它掉下来砸到人之前赶快抬下来的,但这瓢泼大雨的高峰时间,移动吊车一时半会儿赶不来,搜救人员也等不及了。有人好像在废墟下面听到一声响动,所以尽管红外图像显示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很多人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开始扒开废墟寻找生还者。他们很着急,一方面雨越下越大,一方面害怕自己动作太慢。
国王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要求到现场去。“不是要去干预,也不会站在一边干着急,但这种时候,和那些丧亲的人讲一句安慰的话,能胜过后面千言万语的华丽碑文。”这个请求传给了伦敦警局,警局向内政大臣汇报,而后者立刻将消息传给了唐宁街。到达现场的国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卷入了一场已经输掉的比赛。厄克特已经先他一步到了那儿,握着现场民众的手,安慰伤者和痛苦紧张的人们,接受采访,寻找电视台的摄像机,万众瞩目。后赶到的国王陛下就像个刚从冷板凳上被踹上场的替补队员,毫无章法,照猫画虎。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呢?这不是一场比赛,至少,不应该是。国王努力想说服自己。
起初,君主和首相都成功地避开了对方。一个安静地找到幸存者,不断安慰他们;另一个则一心一意地寻找干燥的地方好接受采访,但两人都知道正面交锋是躲不掉的。如果两人避而不见,报纸绝对会抓住这个大做文章,把这个悲剧变成一场闹剧。国王像个哨兵似的直挺挺地站在一堆废墟上,周围是被雨水浇透迅速扩张的泥塘。厄克特不得不“长途跋涉”去“觐见”。
“陛下。”
“厄克特先生。”
两人的寒暄是名副其实的“寒暄”,如同两座冰山相撞,毫无温度。两人都没有直视对方,而是看着周围。
“一个字也别说,陛下。您已经够倒霉的了,关于您的风波和争议已经够多了。千万别说话,这是我的忠告。”
“难道一句敷衍的哀悼都不说,厄克特先生?对着你写好的稿子念都不行?”
“别眨眼,别点头,别做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别夸张地垂下眼睛,就连公认的规定动作都不要做。反正你也很喜欢拆台,把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摧毁。”
国王轻蔑地挥挥手,不理会他的指责。
首相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慢慢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千万别开口,我坚持。”
“你觉得沉默最好?”
“绝对的沉默,长时间地保持。”
国王将目光从眼前的人间惨剧上收回,第一次直视了首相的双眼。他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一副纡尊降贵的表情,双手深深地插在雨衣口袋里:“我不这样认为。”
厄克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冲撞眼前这个迂腐的人,他可不想让国王占了上风。这人今天别想带着哪怕一丝得意离开。
“您也看到了,您的各种观点被广大民众所误解。”
“或被某些小人所操纵。”
厄克特没有理会这尖锐的讽刺。
“你刚才说,保持沉默。”国王转过脸直面狂风暴雨,突出的大鼻子好像大型帆船的船头,“厄克特先生,不知道你在我的位置上,会做什么呢?要是某个愚蠢的主教把你当作靶子,断章取义,荒唐解读,你是闭嘴忍耐还是奋起抗争?你难道不会认为,最重要的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让那些愿意倾听的人有机会听到你的倾诉,理解你真正的想法吗?”
“但我不是国王。”
“你不是。对于这一点,你我都应该感到万分庆幸。”
这是很严重的侮辱,但厄克特忍了。搜救队员的弧光灯所及之处,废墟下出现了一只小手。人们愣了一下,满怀希望地一阵乱刨,希望又瞬间破灭在烂泥塘中,只是个洋娃娃。
“陛下,我必须要确保您听清并听懂我的话。”旁边有砖石滑坡的巨大响动,但两人都纹丝不动,“未来您不管发表什么样的公开言论,您的政府都会将其视为严重的挑衅,是在向宪法宣战。近两百年来,与首相作对的君主没有一个赢得胜利的。”
“真有趣。我都忘了你以前是个学者了。”
“政治就是对权力的研究和运用。这个竞技场太粗野、太残酷,国王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雨水沿着他们的脸,流成一条小溪,顺着鼻子滴到地上,蜿蜒到衣领后面,钻进脖子。两人都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首相和国王都不再年轻,这样的天气应该要找个地方避雨,然而没有谁会先行动。远处的观望者们什么都听不到,手提钻的轰鸣和指挥官们焦急呐喊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们只能看到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都是统治者,又是死对头。雨水冲刷着救援的灯光,各种颜色都暗淡下来,仿佛天地也变成黑白,两个人的轮廓却异常清晰。不过,他们自然是看不到厄克特脸上的傲慢无礼,也看不到另一个人脸上经年累月形成的专属于君王的轻蔑。也许有目光非常敏锐的人,看得出国王在强撑着挺起胸膛。不过,大多也都会认为,他应该是受不了眼下这恶劣的天气,觉得自己倒霉,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吧。
“首相先生,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人要讲道德?”
“陛下,道德,是那些索然无味的人闲来无事的独白,是没能成功的可怜虫们心怀愤懑的复仇,是那些屡战屡败的人接受的惩罚,或是那些从未有勇气尝试的懦夫寻找的借口。”
现在轮到厄克特来激怒国王了,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首相先生,我可以祝贺你吗?你成功地让我把你这个人看透了。”
“我也不想给您留下什么疑问。”
“你没有。”
“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什么话都不说?”
长久的沉默。等到国王终于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厄克特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到:“请你放一万个心,我会惜字如金,就像你字字如箭,直刺人心。你今天说过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一声惊呼打破了两人的对峙,人们急匆匆地从那边的瓦砾堆跑过来。那个危险的木平台在风雨中颤抖多时,终于垂死一震,倒塌了。那张床在空中做了一个缓慢优雅的死亡滚翻,轰然倒地,成为另外一堆废木头。翻滚中飞出来的枕头在风中被湿透了,插在一块尖利的碎片上。早上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孩子简陋却温暖的小床,上面的塑料拨浪鼓还在风吹之下嗒嗒作响。厄克特再也没说一句话,踏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往回走。
驱车回宫的路上,米克罗夫和国王一起坐在后座。一路上国王都很安静,他双眼紧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陷入沉思不能回神。米克罗夫想,一定是刚才看到的景象让他觉得惨不忍睹。等国王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柔,几乎就是在对米克罗夫耳语了,好像他们是在教堂做礼拜,或者去某个死囚牢参观。
“一句话都不说,戴维。有人命令我闭嘴,否则就要承担后果。”他的双眼仍然紧闭着。
“不接受任何采访?”
“除非是要对他国宣战。”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他仍然闭着双眼。沉默一会儿之后,米克罗夫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开口了。
“也许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但永远也找不到真正合适的时候。不过,我觉得…我休几天假可能会好一些,如果您最近不会有那么多公开活动的话。就一段时间,我需要去处理一些私人问题。”
国王的头还是靠在靠背上,双眼紧闭,语气平淡单调,不带感情:“我必须要向你道歉,戴维。我可能是太习惯你的存在了,觉得你理所当然该陪在我身边。我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了。”他叹口气,“虽然很多事情都焦头烂额,我应该还是有时间关心一下你的。没有奥菲娜的圣诞节一定糟透了,这是当然的。你当然必须休息一下,但在你休假之前,我希望你能再帮个小忙,我想让你帮我安排一次小小的出游。”
“去哪儿?”
“三天,戴维。就三天,也不去很远的地方。我在想,就布里斯顿、汉兹沃思、莫斯塞德或者戈尔博斯,过一过乡村生活。比如第一天在棚户区的施粥场用晚餐,第二天就去救世军那里吃早饭;和某一家以政府福利为生的人们喝个茶,和他们一起烤烤火;再见见那些露宿街头的年轻人。你明白了吧?”
“您不能这样做!”
他靠在后座上没有动弹,眼睛没张,语气仍旧冷冷的:“我能,而且我希望走到哪儿都有摄像机跟着。也许我应该整整三天和那些靠救济金生活的人吃一样的饭菜,并要求和我一起去的摄制组做同样的事情。”
“这新闻会比任何演讲都要轰动的!”
“我一句话都不会说。”他大笑起来,仿佛只有通过幽默才能释放他内心交集的各种情绪。这些情绪太强,斗争得过于激烈,让他甚至有一点害怕起自己来。
“您不用这样做的。那些照片每天都会变成头版头条。”
“要是能给每个王室成员都来这么一篇报道就好了。”他的语气越来越疯狂,开始有些异想天开了。
“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这是对政府宣战。厄克特一定会报复的…”
听别人提到首相的名字,国王仿佛全身通了电,头抬了起来,眼睛张开了,血红血红的,愤怒在燃烧;下巴收紧了,仿佛电流刚刚通过。他的心中翻滚着岩浆一般的热浪:“我们先出手!厄克特不能阻止我。他可以反对我的演讲,可以欺侮我、威胁我,但这是我的王国,我他妈的无论什么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
“您想什么时候发起这场内战?”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冷酷的幽默:“我在想…下个星期吧。”
“那您就是在开玩笑了,要组织这么一场出游至少要好几个月。”
“我无论什么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戴维。根本不需要什么组织。我又不会专门去见什么人,不需要提前给什么通知。不管怎么说,要是给了他们时间准备,那我看到的肯定是虚假的英国,被他们清扫过、粉饰过,做给我看的,而不是真实的样子。不,戴维。不要准备,不要提前通知。我已经厌倦了扮演国王,是时候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那么多人一生都要过凄苦的生活,我就看看自己能不能那样过上三天;看看我能不能甩掉沉重的金银枷锁,直面我的灵魂。”
“安全呢?安全问题怎么办?”米克罗夫绝望地警告道。
“最好的安保就是出其不意,没有人知道我要去,也就没人提前策划什么阴谋。如果我必须自己开车,也可以的,请上帝见证。”
“您一定要想得很清楚,这样的出游就相当于宣战了。摄像机到处都跟着您,藏不了,躲不掉,之后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外交上的妥协或让步来安抚那边。这将是对首相发起的直接、公开的挑战。”
“不,戴维。我不是这么看的。当然,厄克特对我们来说,是个公开的威胁。但这件事情主要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把自己找回来,回答内心深处那些疑问,看看我是否不仅仅能做好一个国王,还能做好一个男人。我不能再回避真实的自己了,戴维,不能再对我的信念充耳不闻了。这不仅仅是对厄克特的挑战,更是对我自己的挑战。你明白吗?”
国王的话一字一句打在米克罗夫心上,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好像上面承担着全世界的重量。跟着君王奔波了大半辈子,他也筋疲力尽,无力可使了。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个国王,还是一个坚持要做自己的男人。米克罗夫非常了解他的感受,并为他的勇气惊讶。他点点头,温和地回复道:“我当然明白。”
第三十六章
立宪制下的君主就好比一瓶陈年好酒,应该静静待在黑暗的酒窖中,偶尔见见天日,任人轻轻地掸掸灰尘。其他时候,最好安心等着主人来开启它。
“莫蒂玛,吐司又糊了!”
厄克特的刀叉一碰到盘中的早餐,吐司就碎了,四散掉在他腿上。他注视着这一摊狼藉,哭笑不得。他的妻子还穿着睡衣,昨晚她又深夜才回来。她自己解释说:“我是在外面努力工作,告诉全世界,亲爱的你有多棒呢!”此时她还有点睡意蒙眬的样子。
“我在那个小得可怜的厨房里没法思考,弗朗西斯。给你做好吃的吐司就更不可能了,必须重新整修一番,这样你才能吃顿好一点的早餐。”
又来了。他早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他要考虑的大事比这重要多了。
“弗朗西斯,怎么了?”结婚多年,她在他面前还是很能察言观色的。
他指了指报纸,上面宣布了国王出游的计划:“他接受我的挑战,开始行动了,莫蒂玛。”
“会很糟糕吗?”
“还能再糟糕一点吗?现在什么事都水到渠成,民意调查我们在领先,马上要进行选举了,但这么一来就完全重新洗牌了。”他把腿上的吐司碎屑拂走,“我不能去乡下,那里人人都穷困潦倒,到处都是衣不蔽体、靠养老金生活的可怜人。说不定你根本来不及选新墙纸,也来不及粉刷一下,我们俩就得滚出唐宁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