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腮帮子追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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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已经在山东参加了八路军的大腮帮子,跟随部队进军东北建立根据地,再一次出了山海关。此时的关外,较之大腮帮子离开之际,局势已截然不同,各地土匪蜂起,这其中替天行道的清绺子一个也见不着了,活下来的要么隐姓埋名回家务农,要么弃暗投明编入东北民主联军,只剩下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的浑绺子,继续为祸方,其中还包括日军投降前夕为了搅乱东北形势故意就地解散的伪满洲国兵团,日伪时期的军警、官吏,以及流窜潜伏下来的特务、残匪。关东军遗弃在东北的大量枪支弹药也流入民间,使得大大小小的土匪武装多如牛毛,他们平时躲在深山老林,找机会就下山打家劫舍、明火执仗、烧杀抢掠,稍遇反抗便要杀人,甚至屠村、屠镇,疯狂残杀翻身农民,并且造成我军大量伤亡,严重破坏了东三省的秩序。

  到了1945年秋天,土匪武装龙蛇混杂,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稳定后方局势,配合主力兵团作战,东北民主联军开始集中兵力组织精锐部队,配合地方兵团进行大规模的剿匪战斗。大腮帮子跟着队伍东征西讨,由于他胆识过人,枪法出众,战斗经验丰富,又熟悉当地地形,会说黑话,还对土匪的活动规律一清二楚,在剿匪战斗中屡立奇功,很快成为剿匪部队的骨干,当上了侦察排的排长。部队战友们都知道大腮帮子有个习惯,每消灭一股土匪,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总要把俘虏的崽子、击毙的土匪挨个看一遍,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一找到飞行队的金匪,尤其是塔什哈。

  当土匪的多为亡命之徒,脑袋瓜子掖在裤腰带上,全然不计生死,而且狡猾异常,仗着熟悉山里地形忽聚忽散,经常化整为零,从剿匪部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土匪一旦脱身,便会躲入深山密营,或是回到地方上继续当老百姓,装得和没事人一样,等风声过去,就再次啸聚作乱,很难彻底将其歼灭。经过数次交锋,大腮帮子总结出一条规律,各个绺子的组织结构大同小异,不论下边有多少人马,均以大当家的马首是瞻,这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当家又叫顶天梁,顶天梁一倒,必定房塌屋毁,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剿匪的重中之重在于擒杀匪首,一旦活捉或是击毙匪首,这一股土匪群龙无首,定然各自逃窜,很难东山再起。如果让匪首跑掉,十有八九还会召集人马卷士重来,很容易死灰复燃。大腮帮子所在的剿匪部队,对躲入深山的土匪穷追猛打,消灭了几十个或大或小的土匪头子,使敌闻风丧胆。深山老林的土匪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侦察排长,火眼金睛,神出鬼没,双手使枪,百步穿杨,遇事总能想到别人前头,撞不上是走运,撞上了就得赶紧跑,跑慢了命难保。在剿匪部队的穷追猛打之下,直至辽沈战役展开之前,东北各地匪患基本肃清,奉命剿匪的部队基本上只有继续追击残匪、巩固根据地的任务了。

  有这么一股土匪苟延残喘,盘踞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之中,匪首四十来岁,长得凶神恶煞一般,面红如血、头大如斗,常穿八卦仙衣,不人不鬼,半妖半道,身怀绝技,擅使飞刀,报号“常青龙”。此人的来头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有被擒获的土匪俘虏供述,长了一张大红脸的常青龙,系十二年前从关外来到此地,关于常青龙之前的种种行径,不仅剿匪部队知之甚少,在各路土匪中也是无人了解。只听说他当初单枪匹马就敢起局建绺,先后吞并了几个山头的绺子,收编了不少散兵游勇,那些土匪之所以对他死心塌地,皆因这常青龙混迹山林凭的不是枪法和刀法,而是妖法!

  相传东汉末年的张角,就是用妖法蛊惑人心,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创立太平道,发动黄中起义,从者达百万之众。至于常青龙使的什么妖法,向来众说不一,有人说他身怀异术,能够画符念咒,凭空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也有人说他是常家门,擅长遣将招神,“胡黄常蟒鬼”五路仙家全得听他的调遣,更能呼风唤雨、喷云吐雾、撒豆成兵。反正传得挺邪乎,就有说是以讹传讹的,因此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另据民间传言,匪首常青龙凶残至极,砸窑、绑票从不留活口。关东胡匪本有五清六律、七不抢八不夺,像什么僧道尼姑、干摆渡的、挖棒槌的、开药铺的、开大车店、受伤带残的、办红白喜事的,等等,即便是杀人放火的浑绺子,也不允许抢夺。倒并非是什么“盗亦有道”,而是土匪这一行自古留下的规矩,毕竟土匪也是人,免不了遇上三次六难,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不能真把事情做绝了。但是常青龙不管这套,整个一个“猴子举棒子——胡抡”,而且残忍成性,砸窑抢钱不说,还杀人成瘾,经常平白无故下山抓人,不论老幼妇孺、贫富贵贱,什么人都往山上抓,有的穷光棍连饭也吃不上,没有钱财衣物可抢,更当不了肉票换钱,那也照抓不误。老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凡是让他抓去的人,再没一个可以活着下山,据传说都让他生吞活嚼了,吃的人越多道法越高,道法越高就越能肆无忌惮地杀,人越货。如今的常青龙招亡纳叛,收编了好几股残匪,加上残匪“靠窑”带来的武器弹药、地图情报,势力比之前扩充了一倍有余,麾下不仅有左右军师、四大天王、八大护法,还有五六百号崽子,百十来匹日本人留下的东洋马。绺子里枪弹粮草充足,以深山老林为巢,占据了二有山老虎背,凭借天险,跟剿匪部队摆起了肉头阵,在山上以逸待劳、固守不出。

  为了消灭盘踞在二有山老虎背的土匪,剿匪部队先后三次派侦察分队前去探路,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侦察分队每次进山走不了多远,就会在山里遇上突如其来的浓雾。漫山遍野的大雾说来就来毫无预兆,这个雾来得十分蹊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纵然刚刚还是艳阳高照晌晴白日,浓雾也能在眨眼之间笼罩山林,聚而不散,遮蔽了天日,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三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非但如此,更要命的是浓雾中竟然有蛇,可不是一条两条,战士们前脚刚踏进浓雾,草丛、灌木里立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四面八方由远及近,不断有蛇钻出来,挂在树上的也有,大的小的、有毒的没毒的、花花绿绿不计其数,或婉蜒游走,或昂首吐芯,看得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侦察分队的战士个顶个能征善战,却不知如何对付蛇群,几个人背靠背站成一圈,又怕暴露位置不敢开枪,更何况子弹能够对付土匪,却对付不了这么多的蛇,只得用刺刀挑了几条离得最近的蛇,怎奈大大小小的蛇中了邪般不顾死活拼命往上冲,在周围越聚越多,几乎连成了片,挤成了墙。有几个战士躲闪不及让毒蛇咬了,便即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止不住抽搐,其余的战土只好带上伤员,舍命冲出蛇群,被迫退回了出发地。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土们枪林弹雨也没人退缩,没想到今天让蛇群逼得无路可走。接连三次遇上同样的情况,总共伤了十几名侦察分队的战士,剿匪部队的首长问明来龙去脉,认为侦察分队在山里遇上的浓雾、蛇阵绝不寻常,头一次遇上这么棘手的问题,他立刻想到大腮帮子。首长曾是大腮帮子的战友,对他最为了解,知道他当过十几年猎户,熟悉山中的毒虫猛兽,应当有破蛇阵、解蛇毒的法子,剿灭盘踞在老虎背上的土匪非他不可,就派通讯员传令去调大腮帮子,当务之急是救治被毒蛇所咬的伤员。

  这些时日,大腮帮子也没闲着,正在三百里之外一个叫苍龙背的地方,围歼另一股悍匪。苍龙背与老虎背相距虽远,但同属二有山一脉,两座山头同样是陡峭险峻、易守难攻的绝险之地,苍龙背大当家的吴罗锅,也是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手底下有两百来号土匪,与常青龙臭味相投,二人是结拜兄弟。吴罗锅仗着山势险要、人多枪杆子硬,在苍龙背负隅顽抗,与剿匪部队打了两天两夜,双方各有伤亡。大腮帮子见久攻不下,就跟营长商量,让他布置队伍继续在正面佯攻,加强火力吸引敌人注意,自己带侦察排从后山上去。等到天黑之后,他带领侦察排沿着后山的峭壁攀上山顶。苍龙背山势险峻,后山危崖陡峭,野兽也上不去,所以山顶没有土匪把守。打蛇打七寸,侦察排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如同一把尖刀直插敌人命门,在夜色的掩护中摸进土匪老巢。此时剿匪部队在山下与土匪交火,枪炮声在深山密林中阵阵回荡。后山上却没有巡逻的崽子。两排棚屋黑灯瞎火,唯有当中一间大屋灯火通明。大腮帮子估摸这是匪首的住处,捅破窗户纸趴在窗棂上往里一看,吴罗锅和几个土匪正在厅堂之上喝酒吃肉。此时山下打得热闹,枪声手榴弹声不绝于耳,这吴罗锅倒也淡定,反正如果顶不住剿匪部队的进攻,他也是难逃一死,不如及时行乐。大腮帮子行事向来干脆麻利,最擅长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打声招呼,在外面瞄准吴罗锅扳动扳机,子弹飞出,正中吴罗锅眉心。吴罗锅应声栽倒在地,到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的枪,稀里糊涂地丢了老命。大腮帮子一挥手,带领战士往里冲。屋内众土匪见大当家的吹灯拔蜡了,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吴罗锅身边蹿起一人往外就跑。大腮帮子瞅见此人头戴道冠,身披肥大道袍,往脸上看,一脸大麻子,留着连面胡子,说黑不黑,说红不红,他抬手一枪,当场打倒了这个道士。接下来侦察排与正面佯攻的部队里应外合两面夹击,打了土匪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歼灭了苍龙背的土匪。这次战斗活捉了三十几个土匪,其余的被尽数击毙,不曾走脱一个。正在打扫战场之际,一名通讯员骑着快马一路飞奔上山,告诉领兵带队的营长,首长急调大腮帮子去老虎背支援。大腮帮子心知军情如火,来不及休整,也没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跟着通讯员快马加鞭赶赴老虎背。部队首长见到大腮帮子,顾不上叙旧寒暄,给他下了死命令:第一,赶紧想办法为受伤的战土治疗蛇毒;第二,尽快探明老虎背的底细,全力以赴歼灭这股土匪。

  正所谓“十道九医”,大腮帮子是道门出身,又在山里当过多年猎户,虽然不通医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却懂得救治蛇毒,也会找解毒的草药。事不宜迟,他立即带人去山里找一种名为“走马芹”的草药,好在这东西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漫山遍野随处可见,茎像竹子节节空心,叶子如扇子一般七横八竖,走马芹本身也是剧毒之物,不能口服,只可外敷,以毒攻毒,再佐以松香、雄黄等物,专克蛇毒。一用之下,伤员的情况立刻有所缓解,多亏大腮帮子及时赶到,部队才没出现死亡减员。不过走马芹治标不治本,解得了蛇毒,却破不了蛇阵,下次进山再遇上蛇阵又该如何应对?部队进不了山,又如何剿灭土匪?

  剿匪部队出师不利,接连几次受挫,大腮帮子暗觉古怪,却没个头绪.只在心中揣测,这浓雾与蛇群或许与匪首常青龙的妖法有关。一筹莫展之际,冷不丁想起当地有个顶仙的妇道,关照着周围十几个屯子,据说也是“胡黄常蟒鬼”五路仙家中的常家门,“胡仙”就是狐狸,“黄仙”是黄鼠狼,又叫黄皮子,“常”指的是蛇。当年东北老百姓信奉顶仙,搬杆子顶仙的人有一半是天赋异禀,打小身子就弱,眼里看见过不干不净的东西,容易招惹狐鬼,如果这个人想靠这个事整俩钱儿花,那正好中了狐鬼的心意,就给这人“串窍”入魂,自此魂魄腾空,人半死不活的。串完了窍,狐鬼还要养“堂口”,就是去阴间招兵买马,以便有小鬼儿帮着办事跑腿。顶仙的给别人看事叫作“出堂”,能为他人消灾解难,给牲畜治病,能收魂,能圆光,通变如神,法力无边,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干不了的。仙家牌位供奉在家中或堂口,牌位上的名字也跟屯子里的人名一般无二。老百姓遇上为难着窄之事无计可施,就去求助搬杆子顶仙的,久而久之形成了关外独有的风俗。大腮帮子心里琢磨,那个神棍是否真能请仙上身不好说,但是吃这碗饭的跟人熟,跟蛇更熟,至少以往山上打猎挖棒槌的人都找她讨药避蛇,且百试百灵,或许顶仙的有什么法子可以突破蛇阵。大腮帮子打定主意,就借取避蛇药的机会,上门造访这个顶仙的妇道。

  大腮帮子换上一身便装,沿途打听找上门去,山林子里满世界都是红松白桦紫椴,远看即是五花山色,山麓里飘来缕缕炊烟,景色美不胜收。顺着炊烟看去,顶仙的妇道住处和普通人家相差无几,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干打垒的国墙,两间半土坏房,屋顶铺着茅草,外墙刷着土黄色的泥浆,上头挂着串串黄玉米、红辣椒,院子里的地面平整密实,打扫得挺干净。大腮帮子站在门外拔高嗓门问了句:“在家吗?”过了片刻,屋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门没插,进来吧。”大腮帮子推门往里走,进到屋中,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道盘腿坐在一侧的土炕上,身穿一身青布裤褂,脚脖子上扎着绑腿,往脸上看,青里透黄的一张脸,太阳穴上贴着块黑音药,一嘴黄板牙,腰里别着一杆烟袋锅,却并未点着,抽的是手卷纸烟喇叭筒,两手的指甲又尖又长。屋角的大瓦缸中有一条二尺来长的五花蛇,正对大门的墙下是张供桌,香蜡供品摆得满当当,供品全是平常人吃的东西,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小碟白糖,半瓶子豆油,几个馒头之类,香炉当中插着三炷大香,燃烧过半,屋里烟雾缭绕,异香扑鼻,这香味似檀似麝,闻了让人觉得心平气和。供桌后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像,画中是个人首蛇身的神怪在半空腾云驾雾,周围是各种各样的蛇,有的还长了双翅,画像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纸张泛黄,图案褪色,四个角都卷了边。供桌两侧分列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幡旗,各绘毒虫猛兽,旗子上面也布满了灰尘。

  按东北民间的说法,山林冻士阴气湿重,别说胡黄鬼魅想得道成精求个人形,就连草木都带着几分仙气,时不常从树瘤子里“咕咚咕咚”往外冒血,成了精就有老百姓供奉,总有人来大树底下烧香上供,许愿还愿,披红挂彩。大腮帮子久居关外,见识过这路人的手段,对顶仙这一套略知一二,进门指眼一看,便知是座堂口,供桌两旁的令旗,当是调兵遭将号令各路仙山家的法器,大瓦缸中的五花蛇,想必就是神棍口中的常大仙真身。大腮帮子表明身份,说剿匪部队的战士被蛇咬了,问顶仙的讨蛇药方子。搬杆子顶仙的吃么的就是这碗饭,隔三岔五就有人来家中求药,故而见多不怪,从炕头上取过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药匣子,伸手进去捏出一个小袖纸包。这东西没有白给的,顶仙的妇道平时也是看人要价,遇见有钱的主儿,时常故弄玄虚东拉西扯,说上一堆玄而又玄危言耸听的话,等对方害上怕了,再趁机多要钱,可一听说登门的是剿匪部队,虽然一没穿军装,二没挎着盒子炮,可那也惹不起,吃这碗饭的不惧神鬼却怕人祸,她摸不准大腮帮子的来路,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又讲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大腮帮子毕竟有求于人,也客气了几句,弯腰接在手中,打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无非是些松香、雄黄之类,与自己所用之药没什么不同。他嘴上没有言明,心里头可犯了嘀咕,怀疑顶仙的不能对付蛇阵,转念一想,来都来了还是问一句吧。顶仙的最擅长察言观色,还没等大腮帮子开口,就在面前摆了个铜盘,又朝着里屋喊了一声,叫出来一个傻徒弟,三十来岁的一条蠢汉,穿一身黑袄黑裤,头上项个八块瓦的破帽子,下巴上胡子拉碴,脏兮兮不知几年才洗上一次脸。相传顶仙的收徒弟,实际上就是找个伺候香火的使唤人,传不了任何本领,端茶倒水什么活儿都干,还不用给工钱,但凡有口饭吃,也没人愿意干这个。傻徒弟跪在地上,捏碎烟叶子放在黄符上卷成纸烟,递到神棍手中打火点上。神棍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紧嘬了十几口烟,不过只嘬不咽,眨眼这支烟少了一半,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调门和嗓音全变了,仿佛坐在炕头的另有其人,出口语速极快,但是说不了两句话,她就得猛嘬半支烟。傻徒弟手底下一刻不停地卷烟,给她一支接一支地续上。顶仙的神棍手捏着纸烟,一手敲打法鼓,转眼之间,那个铜盘子中的烟头、烟灰就堆满了,屋子里烟雾缭绕,呛人口鼻。大腮帮子心知肚明,此时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妇道了,而是画像中半人半蛇的常大仙,它的真身则在那口大瓦缸中。

  且不论装神弄鬼与否,常大仙断断续续云山雾罩的番话,倒让大腮帮子吃了一惊。它说:“妖风盘踞老虎背,你欲进山不得为,云雾丽露皆有时令,岂能常聚不散?”一语就道破了大腮帮子的来意,不等大腮帮子追问,接着说道:“你们那么多人马进山,山里的蛇避之尚且不及,怎会成群结队在雾中咬人?皆因奉令调遣,不得已而为之。你有所不知,匪首常青龙乃旁门左道中人,是我常家门的败类,虽然本仙早有清理门户之意,怎奈却不是他的对手,只因此人手上有一道令牌,精通驱遣之术,不仅能够呼风唤雨,还可以调遣‘胡黄常蟒鬼’,如若等闲视之,只恐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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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仙的出马,也叫看香、出堂,吃这碗饭的地马负责上传下达,把凡人的请求传达给仙家,再把仙家的指示带给凡人。匪首常青龙为祸多年,经常在这一带劫掠,杀人放火没有他不干的,有不少人被他逼得家败人亡,有很多被他抓上山去的老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地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不乏有人找到这个搬杆子顶仙的,焚香进贡,舍钱许愿,烦请常大仙显灵清理门户,收了匪首常青龙,给老百姓留条活路。顶仙的神棍托神附鬼,也费了老鼻子劲了,可是想除掉常青龙这个占山为王的凶神恶煞,却又谈何容易?为了面子又不得不应承下来,只搪塞说天机不可泄露,待到时机成熟,常青龙必定难逃劫数。正在此时,突然冒出个剿匪部队的大腮帮子,简直是天上神兵下界。顶仙这宗本事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借力打力,正好借机将土匪的底细告知大腮帮子,助其一臂之力,为民除害,一且成功,就能以此忽悠老百姓了。说完又从身后抗头拿了五块药饼和一面三角小旗递给大腮帮子,这小旗用几块绸布拼成,说黄不黄说红不红,中间绣着腾云驾雾人首蛇身的神怪。临走之时,顶仙的又点手叫过大腮帮子,附在他耳边,传了他一个破蛇阵的法子。

  大腮帮子虽将信将疑,却也谨记在心,谢过顶仙的神棍,回到营房驻地,把她给的松香、雄黄用水化开,帮受伤的战土敷上,蛇药的效果果然是立竿见影,看着那几人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心知已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这顶仙的神棍多了几分信服。当天夜里,大腮帮子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宿,琢磨出一个对策,根据目前的形势来看,匪首常青龙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又擅长以妖术邪法布阵对敌,蛊惑人心。在以往来说,剿匪部队从不打无准备的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眼下却对山上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没有重武器,即使到了山下发动强攻,遭受的损失也不会小,更没把握除掉匪首常青龙。看来剿灭这股土匪,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用些非常手段,恐怕降伏不了这个作恶多端的匪首。

  转天一早,大腮帮子出了营房,直奔二有山的山坳,此前来时他已留心,山坳里有一座破败的道观,看上去尚未荒废,心里琢磨只要尚有香火,就定有道人主持。他走入观中一不拜神,二不烧香,直接找到守庙的老道,掏出钱来要买老道浑身上下的行头。那个老道虽说平日里隐居深山,但也久走江湖阅人无数,一看大腮帮子表面上和颜悦色,眼角眉端却隐隐带着一股子煞气,知道此人不好惹,万一怠慢了,只怕引来无妄之灾。虽然不知道要买他这身破道袍做什么,却真不敢卖,老道实话实说:“不是我不肯卖给你,实在是只有这件道袍,要是把这身行头给了你,我就得光着定,出不了门还不得饿死?军爷您也是明白人,做事也要讲究点分寸不是?”大腮帮子说那还不好办吗,他也不避讳,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连皮帽子都摘下来了,跟老道说:“您拿着这个钱,穿上我这衣服,再去置办新的,您这一身我必须穿走,等事成之后我再给您还回来。”老道乐得交换,当即脱了道袍。大腮帮子又在道观中挑了几件法器,就在道观里穿戴整齐,径直来见部队首长。首长端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老道竟是侦察排长大腮帮子,见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件打满补丁的青布道袍,身背一柄北斗桃木剑,上嵌七枚铁钉,左手摇铃右手打幅,分明是一个行走江湖的道人。大腮帮子祖辈在胶东二仙观做了几代持宝道士,不说与生俱来的道骨仙风,扮个江湖道人却也毫无破绽。首长问他这是想干什么,大腮帮子一摇手中铃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贫道准备上山一探究竟,会一会常青龙这个王八犊子,如果成了,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根据之前的情报,常青龙这股土匪盘踞的山头是处天险,当地百姓称之为老虎背,上山仅有一条绝径,两侧皆为悬崖陡壁,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是个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没处找去,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皆因此山形势险恶,当地人放山挖棒槌、采蘑菇、打猎常常遭遇不测。因此早年间在山顶上造了一座宝塔寺辟邪镇压,由于山高林密,又在绝险之处不通人烟,久而久之门可罗雀,现如今香火已经断了几百年,宝塔也不复存在,寺内大小房屋倒的倒、塌的塌,仅有天王殿留存至今。被常青龙等众土匪当成了聚义分脏厅。首长深知这股士匪不好对付,如果有人可以提前上山侦察,做到知己知彼固然再好不过,但是不明日大腮帮子为何要扮作一个老道。

  大腮帮子告诉首长,在剩灭苍龙背那伏土匪时击毙了一个老道,之前仔仔细细了解过那伙土匪的来龙去脉,知道那个老道姓吕,投靠苍龙背大当家的吴罗锅日子不长。自打剿匪以来,各个绺子据守自保轻易不敢下山,估计没跟别的山头打过照面,自己在道观长大,熟悉道门中的举止做派、言语规矩,正好可以扮作那个吕老道,上山会一会常青龙。首长不同意,“山上的土匪什么人都有,你剿匪多年,万一遇上打过照面的残匪,被眼尖的认出来,岂不是羊入虎口枉送了性命?”大腮帮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法子,当年江上飞传过他一个绝招,用草药涂面抹须,扮成一个大麻脸的红胡子,又叫破了嗓子,变成一副公鸭嗓,再把腰往下一塌,别说土匪了,就连朝夕相处的战友也认他不出。他告诉剿匪部队的首长,土匪占据的老虎背天险易守难攻,想除掉匪首常青龙,应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来招调虎离山!

  大腮帮子所说的计划,换了别人可能不信,指挥剿匪部队的首长却一向信得过大腮帮子,因为他俩是多年的战友,见识过大腮帮子的本领,更知其为人一向内敛,既然夸下海口,必有应对之策,只不过此行凶险不言而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经过再三考虑,终于同意了大腮帮子的请求,嘱咐他千万多加小心,不可轻敌。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部队,按大腮帮子所说的计划展开行动。

  大腮帮子没有声张,从部队驻地出来,一个人悄没声儿地进了山,没走多远,眼见密林深处迷雾陡起,遮云蔽日,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路,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想必是毒蛇出洞了。好在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倒也不慌不忙,按顶仙神棍的指点,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三层圆圈,一个比一个小,又摸出两块药饼,捻碎了撒在最外层的大圈之内,自己站在正中。没过多久,浓雾中的蛇越来越多,土蛇、蝮蛇、金环蛇、银环蛇、乌梢蛇、青梢蛇,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怪蛇,层出不穷个个争先,粗的细的长的短的令人眼花缭乱,有的赤如朱砂,有的绿如青铜,有的黑如胶漆,有的白如雪练,有的青同蓝靛,有的黄比老姜,在雾中忽隐忽现,这个走了那个来,俨然进了万蛇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的血腥之气,大腮帮子纵然胆大包天,但是头一次瞅见这么多蛇,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可说来也怪,没一条蛇进得了地上的大圈。大腮帮子见了眼前这一幕,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然而过不多时,又来了许多杂色斑斓的蛇,一条条目露凶光,吞吐长芯,有的抬起半个身子扭来摆去,有的紧贴地面快速滑行,显然比之前的蛇毒性更猛,相继钻入了头一个圈子。大腮帮子已知顶仙的法子有用,见状并不着慌,从怀里摸出剩下的三块药饼,用火点上冒出黄烟,撒在地上将来蛇挡在第二层圈外。群蛇虽然进不了圈内,可是并不就此退去,蛇头高高昂起围在圈外,时不时往圈内试探,却没有一条蛇敢进来,都吐着芯子盯着他。如此僵持了好一阵子,忽听摧折枝叶的声响由远而近,如同风雨大作,阴气凛然,转瞬到得近前。大腮帮子嗅到一股刺鼻的腥气,同时瞅见一缕黑气直入黄烟,他心头紧,知道蛇王来了!他以往在山中打猎,经常遇上毒蛇,都是靠雄黄、硫黄之类药物趋避,可是从没见过蛇王。当即闪目观瞧,本以为这蛇王怎么也得是水桶粗细,头大如斗,眼似铜铃,哪承想是一条筷子粗细的小黑蛇,通体漆黑,泛着暗光,头顶一道隐隐约约的红线,疾如风快似电穿过蛇阵,别看个头不大,出来的响动可是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子难以言说的邪性。刚刚布下的两圈药饼对此蛇简直形同虚设,它钻入圈内直奔大腮帮子而来。大腮帮子哪敢怠慢,没等那条蛇来咬他,就从怀中掏出三角小旗,左手用力一抖,呼啦啦迎风展开,只见小黑蛇落在地上,连同四周的群蛇,全都朝向那面三角小旗。他连忙用右手擦亮火折子,当着蛇王的面把三角小旗烧成灰烬。按顶仙的神棍所言,这么做才可以让蛇王不受令牌调遣。此法立竿见影,小黑蛇如同钉在了地上,面对燃烧的令旗一动不动,等到令旗完全化为灰烬,它若有所悟,吐了两下芯子,率领蛇群掉头而去,蛇群来得快去得也不慢,转眼不见宗迹,又过了一会儿,密林中的浓雾也散开了。

  大腮帮子破了蛇阵,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纵身跳出圈外,一路顺着小径走入深山。沿途再无阻碍,他观看周遭地势,估摸快到土匪设卡的关口了,故意放慢脚步,边走一边哑着嗓子高声念诵道歌:“着青衣、戴黑帽,驾鹤西行你开道;两道符、一张嘴,走遍天下不怕鬼……”高诵道歌是假,以此引出巡山的崽子是真。果不其然,从路旁蹿出几个土匪,都是短衣襟小打扮,歪戴着帽子,脚蹬洒鞋,横背竖挎着步枪,肚子上松松垮垮系着一圈子弹袋。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拉开枪栓,朝大腮帮子脚底下开了一枪,这一枪是让来人别再往前走了,同时也是给附近的土匪报信儿。大腮帮子忙停住脚步,正了正头上道冠,稳了稳手中幡杆,冲那几个土匪叫道:“闭着火闭着火,里码人!”意思是说,别开枪,是同行。为首上来一个土匪头目,胯下骑着匹青色驽马,身上黑衣黑裤,敞胸露怀,小腿肚子上打着绑腿,头上戴一顶狗皮帽子,斜挎着盒子炮,双眼如炬,见大腮帮子口中说的是黑话,又是个道士打扮,大麻脸红胡子,穿的破衣烂衫,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匪气,不像个好人样,就对开枪的崽子一摆手。举枪的土匪仍十分警觉,只是稍稍压低了枪口,叫大腮帮子站着别动。

  浑绺子也不是见人就杀,通常都要先对几句黑话盘一盘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何况大腮帮子孤身一人,没带刀枪,又扮成一个打幡摇铃的道士模样。盗贼响马没有不迷信的,杀人放火的更怕因果报应,见了道门中人多少也得高看一眼,给自己积点阴德。那个头目从腰里拔出盒子炮,骑在马上一抖缰绳,往前提了几步,用枪口往上顶了顶头上的狗皮帽子,指着大腮帮子大声喝问:“哪路的化把?”说白了就是问从哪儿来的老道,大腮帮子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答道:“裂梗子啃脏水的,打头扒串子,踏错了条子。”这是说在别的山头混饭吃,因为在林子里遇上蛇了,所以误入此山。土匪头目知道大当家的在山中下了阵符,从没有人破得了,这个道士居然毫发无损地走了进来,可见道法高强,真不是白给的,他不敢擅专,翻身下马抱腕过肩,对大腮帮子行了个匪礼,说道:“既然是里码人,就请上山去跟我们大当家的碰碰码!”这句话正中大腮帮子下怀,把铃铛幡杆往身后一别,腾出手来还了个礼,口中应道:“好说好说。”那个头目就让两个崽子前一后,把大腮帮子浑身上下摸了一溜够,发现他既没带枪也没带刀,身上无非是一些老道常用的零碎,心又放下一半,掏出一条黑布,蒙在大腮帮子眼上,牵上他往山上走。

  大腮帮子两眼一抹黑,一路跟着土匪崽子前行,什么也瞅不见,心里头却明明白白,脚底下故意磨磨蹭蹭、磕磕绊绊地往山上走。土匪头目骑在马上连声催促,可是不催还好,一催大腮帮子反而停下来不走了,“我蒙着招子什么也看不见,想快也快不了,要不然这么着,让你那小兄弟背着我走吧。”崽子一听急了,过去往大腮帮子的小腿肚子踹了一脚,又用力一拽绳子,“你个牛鼻子老道话还挺多,我自己都懒得走,还背你?再不快走,小心爷爷给你摘了瓢儿!”大腮帮子也不急也不恼,脚底下慢慢吞吞,嘴上嘻嘻哈哈,凭周围的响动以及土匪之间的对话,推断出各个关口中有多少崽子、这个山口到那个山口之间相距多少步、上下多少登台阶、打的是什么口令,看上去不动声色,其实早将这一切暗记于心。

  等来到山顶上,天色已经黑了,有个土匪扯掉他眼上的黑布,大腮帮子揉眼看,身在一处庙宇殿堂之下。可以看得出来,虽说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座破庙,但是当初建的时候真没少下本儿,墙体用块石砌成,大殿左右各有一耳门,前后有廊道,布局严谨,上靠危岩,下临深谷,周清遍布苍松偃柏,正是“深山藏古寺,茫茫树生烟”。此时大殿之内传来声喊:“带上来!”几个土匪就推着大腮帮子进到大殿之内,殿内既无如来、观音,也无天王、韦陀,更无香火供奉,想必此处正是被土匪当成聚义分赃厅的天王殿,四面墙隔几步远就立着一个石头灯架,上面摆放青铜灯盏,火苗蹿起老高,照得大殿里亮如白昼。大腮帮子神色从容,举目环顾四周,但见周围站了一两百号土匪,黑压压的大片,有丑有俊、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白有黑,一个个神头鬼脸、插刀挎枪。这些杀人如麻的土匪横眉立目龇牙咧嘴:有的一脸怒容,形似金刚护法;有的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有的凶神恶煞,好似索命的阎罗;有的哭丧着脸,就像别人都欠他的钱。百余道目光齐刷刷盯在大腮帮子脸上,这也就是熊心虎胆的大腮帮子,换旁人见了这等阵势,当场就得尿了裤子。聚义分赃厅的正前方,摆放一张交椅,靠背上倒铺一张虎皮,老虎大头朝下,两只前爪趴在地上,虎尾搭在靠背顶部,后爪伸到靠背后面,虽然明知是一张虎皮,但看上去也让人心生畏惧。那椅子上端坐一个红脸大汉,大腮帮子定睛一看,当真奇了怪了,此人的脑袋大出了号,像胡萝卜上顶了个大号南瓜,扁平扁平的一张脸,两道扫帚眉,一对暴凸金鱼眼,塌鼻子扇风耳朵,瘪嘴大龇牙,两寸多长的头发四分黑六分白,钢丝一般根根直立,粗胳膊长腿,大手大脚,腆着个大肚子,穿一件九龙八卦仙衣,搂海带、撒金钉,盘龙飞凤绣麒麟,脚踩飞虎靴,一左一右斜挎两把大镜面,枪把上缀着大红灯笼穗,不用问也知道,此人正是恶贯满盈的匪首常青龙。他身边另有四名膀大腰圆的土匪,分披青、黑、黄、红四色大氅,皆插双枪,站在当场杀气腾腾,想必是其手下的四大天王,也就是四大炮头。

  不容大腮帮子多看,那个披红色大氅的炮头上前一步,大氅呼啦啦卷起一阵风声,下巴往上一扬,开口对大腮帮子说道:“百家姓出万家名,报报迎头什么蔓儿?”大腮帮子晃了晃手中铃铛,哑着破锣般的嗓子稳稳答道:“各位当家的辛苦,在下双口蔓儿。”炮头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头,称了一声:“原来是吕道长,请了,请了!”大腮帮子也还了个匪礼:“好说,好说。”这话还没落地,又上来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炮头,挡在穿红色大氅的炮头身前,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大腮帮子,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到此探山意欲何为?怎么破的万蛇阵?大腮帮子事先编好了一套说辞,自称从关内来到关外,与苍龙背大当家吴罗锅是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怎奈两天之前吴罗锅的山头让人家平了,自己侥幸脱险,不得已当回了游方的道士,想逃回关内寻个活路,为了避开盘查,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山里钻,途经此地忽然遇上漫山遍野的大雾,又不知何故误闯蛇阵,他身为道门中人,虽有对付蛇阵的法子,却在浓雾中走转了向,以至于鬼使神差遇上巡山的弟兄,才被带到此地。

  大腮帮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个披黄色大氅的炮头听得不耐烦,抢步上来围着大腮帮子连转了三圈,接下话头,问大腮帮子:“你既然认识吴罗锅,那不妨说说吴罗锅使什么家伙,有什么本事?山上多少喷子?多少崽子?四梁八柱的能耐、长相、名号?砸过哪个窑?绑过什么票?”这对大腮帮子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剿灭吴罗锅之前,苍龙背山头的底细已经被他的侦察排摸得一清二楚,当场对答如流,所言历历如绘,听得那个穿黄色大氅的炮头连连点头,也没了脾气。话已至此,聚义分赃厅里的一众土匪崽子大都觉得这位吕道长是自己人,可是前面三个人都问了,穿青色大笔的那个炮头可能是觉得不提个问题太没面子,此人一脸淫邪,往前迈了一步,眉眼一挑问道:“你说你跟吴罗锅八拜之交,可知吴罗锅有个相好的?”大腮帮子哈哈一笑道:“这位当家的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吴罗锅以往下山猫冬,必定去找芍药,那个小骚娘儿们长得前凸后翘,细眉毛瓜子脸,真叫个水灵,谁看了都想掐上一把,其实她家里头有男人,可她不安分,嫌自己男人又窝囊又穷,就跟吴罗锅靠上了,吴罗锅去,她男人就被赶出去跟驴睡一屋,到得黑晌吹了灯,这屋的小娘儿们叫一声,那屋的驴叫一声,甭提多热闹了!”大腮帮子调门儿一声高似一声,几句话惹得一众土匪浮想联翩,哄堂大笑。

  常青龙身为匪首,为了让底下的崽子心存敬畏,平时必须少言寡语,别的土匪吵吵十句他不见得能回半句,显得城府极深,但是到了这会儿,就得他这个大当家的开口了,他正欲发话,突然打人丛中走出一个穿黑衣的土匪,来到大腮帮子面前站定。这个土匪个头不高,仰着脖子上一眼下一眼从头到脚打量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见此人精瘦干练,浓眉细眼一脸邪气,其中有一只眼珠子不会转,是个金琉璃,身上穿一身黑布裤褂,腰束板带,斜挎盒子炮,脚蹬黑色胶底鞋,鞋口镶着金边。大腮帮子不觉心头一颤,一股怒火直撞顶梁门,因为他认得这个土匪!正是当年带领飞行队,追剿他和江上飞的金蝎子,虽然从没这么近打过照面,中间又隔了好几年,但是江上飞正是死在此人手上,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不由得心头一凛,再朝金蝎子走过来的方向望去,他身后的一个土匪,更让大腮帮子心神不宁,因为此人正是欺心负义的塔什哈!

  大腮帮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只在这一刹那间,前尘旧事齐涌上心头,五脏六腑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刻宰了这两个人,但是有剿匪任务在身,不得不强行克制,稳住心神,以免一时冲动致使前功尽弃。伪满时期的飞行队人数不多,多说二十来人,除了塔什哈和少数一两个人之外,其余的几乎全是金匪出身,长年钻山入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还擅长使用雪橇,在林海雪原之中穿行如箭,双手沾满了抗联战士的鲜血。关东军战败以来,飞行队趁乱窜入深山为匪。大腮帮子从军剿匪,就是为了干掉这一伙冤家对头,给惨死在他们手上的江上飞和众多战友报仇。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说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万没想到会在老虎背上这个绺子中碰上他们,看来飞行队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实在躲不下去了,不得已投靠在了常青龙麾下。只因大腮帮子以江上飞传给他的匿形换貌之术,将个麻脸道人扮得出神入化,而且这些年他饱经风霜,从小鼻子劳动营到西伯利亚蒙古大漠这趟逃亡下来,脸上遍布东疮、疤痕,已和当年在山上打猎的大腮帮子判若两人,对头才没认出他来。可是当土匪的疑心最重,擅长察言观色,大腮帮子心有所思,不免目光有变,虽然仅在瞬息之间,却已经引起了金蝎子和塔什哈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