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金眼子已是半夜时分,再往四周一看,仍是置身于莽莽林海,天上月明星稀,三个人大口吸了几口冷例的空气,闷在胸中的晦气一扫而空,皆有两世为人之感。大腮帮子问江上飞,带路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江上飞说金眼子下的坑道经常坍塌,挖金之人被活埋在其中是常事儿,隔三岔五就有人遇难,这些人受土石所压,借得金脉中的地气,死而不僵,有魄无魂,既不是鬼也不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仍在到处找金子。江上飞上山落草为匪之前下过金眼子,常听上岁数的老矿头念叨这些事。钻矿洞挖金子的人个顶个儿是老烟枪,坑道里潮湿、憋闷,挖金的整日劳累,全靠抽烟提神、解乏,宁可不吃饭,不能不抽烟,更有迷信的认为抽烟可以避开邪崇,故而这些人变成人干之后也有烟瘾。估计金眼子底下不止这一个人干,平时就躲在各处。刚才要不是塔什哈提起有人跟踪,江上飞也不会想到此节,于是抽烟引来这么一个,给了一个金豆子让它带路,可是绝不能让人干出去,否则活人会被它纠缠一辈子,甚至引起瘟疫为害一方。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叹服江上飞见多识广、手段高明。江上飞也感念他们二人的教命之恩,就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大腮帮子说有两个仇得报,一是森林警察所的“照打一面”曾豁牙,此人带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遇害,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二是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这个损王八犊子背信弃义,独吞了挖坟盗墓得来的珍宝不说,还把我们哥仨儿踢进金眼子,不宰了他难解心头之恨。江上飞说:“这两件事容易,江某敬你是条好汉,愿意助你兄弟二人一臂之力!”大腮帮子双膝跪地,给江上飞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大当家的,我若能报仇雪恨,今世给你牵马坠蹬,来世为您当牛做马!”旁边的塔什哈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江上飞哈哈一笑,扶起二人说:“患难之交,何分彼此?”当下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去了一趟山寨,也就是土匪窝子,他的绺子人多枪多,准备点齐了四梁八柱下山,踏平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

  怎知江上飞不在的这些天,关东军大举讨伐马匪和抗联,山上的土匪群龙无首,已经被打散了。曾经啸聚山林称霸一方的匪首江上飞,而今成了单枪匹马的光杆司令,再想重聚人马并不容易。日军讨伐队又持续封山,几个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江上飞无法可想,只得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钻进崇山峻岭,躲入“密营”,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周围地势险要,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很快就会懵腾转向。洞口又小又窄,外边有半人高的乱草和藤蔓遮挡,里边也不大,仅容得下六七个人,但是清水、干粮、油灯、柴火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袍子皮睡袋和两坛子烧酒。用江上飞的话来说,干他们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吃饭,就得狡免三窟,这样的密营还有七八处,为了防止窝里斗被人出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江上飞一边说一边翻开几块石头,就地挖出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襄得严严实实,里边是几支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大腮帮子死死盯着手枪和子弹,这可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江上飞手把手地告诉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这枪怎么怎么用,机头、保险怎么怎么使。那俩人虽是打猎的,可也只用过弓箭和鸟铳,不过江上飞是绺子里的顶天梁、使枪的大行家,有他悉心传授,不出三天这俩人就把枪用熟了。

  大腮帮子是天生的神枪手,以前打猎的时候,手中的鸟铳从无落空,如今有了这么称手的家伙,他恨不得立刻去报仇。江上飞却说不可操之过急,森林警察所平时少说也有三十来人,长枪短炮不说,还有一挺轻机枪,咱们就三个人,势单力薄,只能智取,不能够硬拼。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其实和土匪砸窑没什么两样,砸窑又分“砸软窑”和“砸硬窑”,软窑指的是柳条子、木板障子夹的院套,没几个看家护院的,顶多在屋角、马圈里设一排地枪,打进去不难。“硬窑”则不然,全是高墙大院,外有壕沟,内有炮手。森林警察所架着机枪,真动上手交上火,比硬窑还不好啃。以往的土匪砸硬窑,全凭手下兄弟舍命,硬拼硬打,如今咱们人手不够,你俩又是生手,不能来明的,得先把盘子踩严实了,弄明白里边有多少带响儿的家伙什,动上手也不能使“喷子”,只能使“青子”!

  6

  江上飞准备了三匹快马和一个大皮兜子,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离开密营,潜回黑瞎子沟,相距森林警察所七八里地便不再靠前。江上飞按照以往下山砸窑的路子,白天躲在林中一个山洞里养精蓄锐,夜里出去踩道,在远处接连观察了几天,把森林警察所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建在一处高地之上,四周的树木已被砍伐一空,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又拉了圈铁丝网,足有一人多高,缠得密密匝。前中后三排原木屋子建得厚实实:前面排是值班室和伙房;当中是临时关押囚犯的号舍,也有个看守值班的屋子,一挺轻机枪架在前排木屋的屋顶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还架设探照灯,远远望去阴气森森,使人寒毛直竖;后面一排木屋是宿舍和仓库,仓库里存放着粮秣弹药,侧面是马厩,里边有十几匹军马和两头大骡子,马厩旁边是茅房。驻扎的军警足有几十人,称得上兵精粮足。这些军警个顶个都是脚底板长疮,脑袋顶流脓,从根儿坏到梢儿,平时下山就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可比土匪缺德多了。但他们也有怕的,就怕抗联或专门跟小鼻子作对的绺子找上门来,因此不分昼夜,一刻也不敢懈怠,警察所四周始终哨位林立,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哨不能不放,除了明哨暗哨,还有牵着大狼狗的流动哨,其中风险可想而知,江上飞也找不出下手的机会,凭他们这三两个人,纵然手上有枪,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也是找死。况且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在各处据点布置了“挺进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挺进队”就会迅速出动,全是快马轻骑,只要枪声一响,大军立至,纵然江上飞带齐以前的人马杀进去,也未必占得到半点便宜。

  经过一连几天的窥探,三人发现森林警察所会定期派出巡逻队骑马进山,往往是曾豁牙率队,由于黑瞎子沟山深林密,来不及日往返,途中会在榛柴窝铺住一宿。江上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在窝铺干掉曾豁牙的巡逻队。大腮帮子对江上飞早已心服口服:“你说咋整就咋整,只要能报仇,咱哥儿俩全听你的!”江上飞说:“路在人铲,事在人为,法子有的是,就看有没有胆子了,因为袭击森林警察巡逻队只能用青子,不能用喷子……”听完江上飞的法子,大腮帮子目瞪口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纵然离了老巢,却仍是装备精良,有枪也未必近得了前,何况是用刀?但是江上飞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法子,大腮帮子别的没有,就是胆大包天,为了报仇舍得豁命。

  这一次“照打一面”曾豁牙带部下进山,巡逻队包括他本人在内,总共是十一个伪满军警,半道在黑瞎子沟榛柴窝铺落脚。“榛柴窝铺”是大山中的一片破窝棚,以前围帮的人进山打猎,常在这一带剥兽皮,大腮帮子对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森林警察巡逻队选中这个地方过夜,是看中榛柴窝铺通了马道,四下里尽是荒草,林木稀疏,不容易受到偷袭。江上飞定下一计,安排塔什哈看好马匹、枪支,在外围接应,等森林警察巡逻队来到破窝棚附近,他和大腮帮子扮成挖棒槌的找上门去。大腮帮子纵然胆大,也觉得这是找死,无异于赤手空拳与猛虎相搏,江上飞吃过熊心豹子胆不成?退一万步说,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当猎户的时候,前前后后跟曾豁牙打过几次交道,曾豁牙肯定认识他,这不等于送人头去吗?

  江上飞不仅胆大包天,而且智勇双全,未思进先思退,吩咐塔什哈带上枪支和干粮,在榛柴窝铺附近的山沟中接应,临走告诉塔什哈:“天亮不见我和大腮帮子回来,你就走你的,远走高飞奔个活命,再也别想报仇的事了。”江上飞是占山为王的匪首,说出话来自有一般威严。塔什哈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有违,只得抹泪别过二人,按江上飞所说的前去准备。如此一来,密林中只有江上飞和大腮帮帮子两个人了。打发走塔什哈,江上飞才说出实施这一计划的关键,使用匿形换貌之术,给大腮帮子来个改头换面。倒不是江上飞信不过塔什哈,但这是保命的绝招,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但凡脑袋上顶个“匪”字,就没有不多疑的。大腮帮子可真开了眼了,只见江上飞采了几株叫不上名字的烈性药草,一部分涂在大腮帮子脸上,起了满脸红疙瘩,跟之前判若两人,另一部分让他嚼碎了咽下去,说来也奇了.大腮帮子再开口说话,嗓音变得又粗又哑。江上飞哈哈一笑,又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堆东西,让大腮帮子穿上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坎肩,打上绑腿,又把自己的衣服角扯破,从士坷垃里掀出一根树枝子,往两个人的裤子上一通乱戳乱划,怀里揣上坠了铜钱儿的红线,肩背鹿皮做的人参兜子,腰里别着用鹿骨磨成的快当扦子,手持索拨棍,扮成了两个放山挖棒槌的“老客”。打猎的离不开枪,打鱼的离不开网,放山的离不开索拨棍。棍子得有五尺来长,一头粗一头细,细的那头开槽,放上五枚铜钱。当年闯关东的,有一多半都是奔着挖棒槌来的,即使小鼻子占了东北,铤而走险的参客也不少。二人又塌着腰,驼着背,走路撇八字,成天在一起的也认不出这是谁了。

  两人串定了说辞,改扮成挖棒槌的老客,身上什么家伙也没带,半路逮了几只野兔挂在腰上。忽然刮来一阵山风,江上飞嗅得风中有异,顶风逆行,在上风处找到一个泉眼,热泉咕嘟咕嘟往外冒,周围两三丈内热气蒸腾,满是刺鼻的硫黄味,泉眼边上零零散散长着些喇叭菇。江上飞眼前一亮,他长年在山中为匪,识得泉眼边的喇叭菇有毒,但这蘑菇本身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告诉大腮帮子,这一次对付森林警察巡逻队,原来只有三成把握,而今十拿九稳了。二人采了些喇叭菇,和野兔挂成一串,挑上就往榛柴窝铺那边溜达,很快就被放哨的伪满军警拦住,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二人头上。江上飞也会来事儿,瞪大了双眼故作吃惊:“总爷、总爷,……您老几位这是干啥啊?俺们可是良民,就搞了点山货,可不敢犯王法啊。”几个伪满军警不由分说,上去一人踹了一脚,一搜身上没刀没枪,就将二人绳捆索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带回去仔细盘问。

  江上飞和大腮帮子装作吓破了胆,手脚打战,双眼可没闲着,把能看到的地方看了一个遍。二人被带进一个较大的窝棚,又挨了一顿打,给他俩来了个下马威。大腮帮子仔细观瞧,屋子当中摆着一张木板子钉成的大桌子,两边七扭八歪放着几条长凳,侧面有一个火盆,里面装了炭火,墙根底下还埋了几根一人多高的木头桩子。领头的军警是个水蛇腰,他指挥手下,再给这俩挖棒槌的搜一次身,上到狗皮帽子的夹层,下到毡靴子,里里外外彻底搜了一通,连靴窠儿里的乌拉草都掏了出来,搜来搜去,也就是那几只野兔和一挂喇叭菇。水蛇腰见无所获,登时没了兴致,坐到桌子后面,一条腿蜷起来,脚踩在板凳上,点上一支烟,瞪起眼厉声审问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在林子里干什么?如不照实回答,让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江上飞被打得鼻青脸肿,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二人穷光棍娶不上媳妇儿,想进山挖“棒槌”挣点钱,一连几天,棒槌叶子也没见到,饭也没吃,水也没喝,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这不就被长官逮进来了吗。水蛇腰腾地一下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使劲儿拍桌子,呵斥道:“谁问你吃没吃饭了?把我们这当他妈饭庄子了?”江上飞紧着赔不是:“总爷您别生气,我就是有一句就说一句,在您面前不敢不说实话啊!”那个军警又问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装成一个蠢汉,说话啰啰嗦嗦,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还大舌头。水蛇腰见这俩穷光蛋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掐灭了烟头,起身出去禀报队长曾豁牙。

  过了没多一会儿,屋门吱扭扭一声响,只见人影一闪,从门外钻进来一个人,方面大耳,身材魁伟,腰挎双枪,披着一件大皮袄,脚蹬一双高简马靴,晃着膀子耀武扬威,正是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的队长曾豁牙。大腿帮子见了仇人,顿觉血往上撞,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但是还没到下手的时候,不得不强压怒火,忍住一口气,使劲儿把头往下理。

  “照打一面”曾豁牙也是土匪出身,向来贪得无厌,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自打受了“招安”,当上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的所长,别的不想,一门心思搂钱,听手下报告说逮住两个挖棒槌的,却连一片栋柏叶子也没搜到,不由得火撞顶梁门,瞪起两只母狗眼,口中骂骂咧咧地闯进来,抬腿踹了大腮帮子一脚,又扯住江上飞的脖领子嚷嚷:“别跟老子打马虎眼,你咋说老子就得咋信啊?眼瞅快下雪了,哪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山挖棒槌?”

  江上飞忙说:“总爷,一听您老人家这话,就知道您是内行,俺蒙谁也不敢蒙您呀,俺俩本来是跟着老把头混的,参帮也有十几口子人,可是之前俺这个兄弟看走了眼,误喊了大棒槌,说行话这是诈山了。老把头气得够呛,给俺俩撵了出来。打那儿之后,俺兄弟就魔障了,睁开眼没别的事,哭着喊着就要进山挖棒槌,不分时候也拦不住,八匹马都拉不转头,俺放心不下,这才陪他出来的,总爷您高抬贵手,就把俺们放了吧!”

  这番话说得严丝合缝,曾豁牙也无从查证,扫了一眼俩人随身带的家伙什都堆在墙根儿,人参兜子、快当扦子、索拨棍,瞧不出什么破绽,再看看大腮帮子,身上脏了吧唧,脸上疙里疙瘩,直眉瞪眼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其实没必要多问,归大屯封山以来,森林警察队抓到来路不明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可以枪毙,草菅人命对他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但是如果审出是抗联或土匪,查明正身还能领一份赏钱。曾豁牙为匪多年,劫过山中的参客,认定他们二人是参客不假,可是没说实话,一准儿是将棒槌藏了起来,就吩咐手下军警将这二人绑在木桩子上,用炉铲子刮肋骨条,一顿拷问之后,大腮帮子和江上飞装作扛不住,被迫说出有个棒槌窑,答应天一亮就带他们去找。曾豁牙心满意足,挥手让水蛇腰先把这二人带出去严加看守,等明天挖出棒槌,再诬为胡匪,割下人头请赏。水蛇腰不忘拍马屁,抻着脖子猫着腰,挑起大拇哥冲曾豁牙献媚:“您这是一箭双雕,齐活了!”

  大腮帮子和江上飞被上了脚铐子,由水蛇腰押入一个破窝棚,并排反绑在木头桩子上。往里走的时候,大腮帮子瞧见隔壁窝棚中绑了一个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合该冤家路窄,居然是背信弃义的山狗子!二人被绑着坐在窝棚里,就听得隔壁一众军警拷问山狗子,很快明白了其中的情由。原来山狗子将盗墓所得的财宝据为己有,担心带下山有所闪失,便埋在他自己住的窝棚旁,只留下一个金饼揣在怀中。山狗子穷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上山为匪也只是个偷鸡摸狗的棒子手,这样的人手上有了金子,屁股底下就跟着了火似的,烧得他待不住了,只想赶紧下山,把金饼换成老头票吃香的喝辣的。无奈此人也是个命中注定的穷鬼,怎么那么寸,刚到山脚下就撞上巡逻的森林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了金饼,来了个人脏并获,小土匪遇上大土匪,那还有得了好吗?军警将山狗子带回榛柴窝铺审问,曾豁牙眼里不揉沙子,认得这是老坟中的紫磨金,若不是偷抢所得,便是盗墓的贼赃,否则哪来的紫磨金?他是铁了心要把山狗子的嘴撬开,那就可以发上一笔邪财,山狗子也是明白人,心知咬死了不吐口未必能活,说出财宝的下落一定会死,任凭皮鞭子沾盐水,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肋条里出外进,眼珠子都揍冒了,也只苦苦哀求饶命,声称金饼是自己捡来的。

  说话天就黑了,山里下起了头场大雪,曾豁牙个人在窝棚中审讯山狗子,觉得西北风飕飕往窝铺里灌,屋里头太冷了,命手下给他端来一个炭火盆,再把山狗子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绑在木桩子上。曾豁牙整人的手段多得是,找来几根铁丝,放到炭盆中烧得通红,用钳子夹起来,一根一根穿到山狗子的肋条上,时间焦煳之气弥漫。山狗子吱哇乱叫鬼哭狼嚎,却仍不肯招供。曾豁牙又拿兽皮刷胶,粘在山狗子胸膛上,再一条一条往下扯,昏死过去就拿冷水泼醒,直到手下的军警过来叫曾豁牙吃晚饭,他才扔下半死不活的山狗子出去。

  森林警察巡逻队临时在榛柴窝铺落脚,外边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出去打野食,只能吃自带的干粮,见得抢来的野兔和蘑菇,个个伸长脖子馋得哈喇子直流,忙不迭地起灶生火,整出一大锅野兔炖蘑菇汤,一众伪满军警挤在锅旁吃肉喝汤,起初吆五喝六大呼小叫挺热闹,可是过了这么一阵子,窝棚中却没了响动。

  江上飞和大腮帮子看外边的天黑透了,风雪也是越来越大,知道下手的时机到了。他俩互相使了个眼色,江上飞就施展开缩骨法挣脱了绳子,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勾了几下嗓子,从嘴里吐出一个蜡丸,他拧开蜡丸,抽出一条锋锐无比的精钢线锯,锯开两个人脚上的铐子。二人高抬腿轻落足,悄悄摸出去,来到森林警察巡逻队吃饭的窝棚前,一脚踹开柴门,只见那些个伪满军警,横七竖八全躺了一地,个个全身麻痹,胳膊腿都动不了,不过意识未失,喊又喊不出来,全张着大嘴,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大眼瞪小眼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个军警可能吃得比较少,见气势汹汹进来俩人,明白大事不好,趴在地上挣扎着去摸枪。大腮帮子抢上几步,伸出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活活掐死了这个军警。这时江上飞拖来给军马切草料的铡刀,对大腮帮子使了个眼色。大腮帮子会意,咬牙切齿地接过铡刀握柄,江上飞拖死狗般,将森林警察队的军警一个接一个拽到铡刀下。

  大腮帮子铆足了劲儿,咔嚓刀铡下去,就是鲜血喷溅,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哥儿俩杀红了眼,一鼓作气,嘁嗤咔嚓铡死了八九个。窝铺里涌起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地上人头翻滚,有的眼珠子还在打转。正杀得性起,窝棚门忽然开,伴随着一股冷风,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的二把手水蛇腰进来了。他晚上闹肚子,一趟一趟地跑肚子拉稀,就没吃野兔炖蘑菇汤,也不知窝棚中发生的变故,提着裤子一脚踏进门来,眼见血流成河,脚下人头乱滚,当场吓得呆了。

  大腮帮子见状抓过一把刺刀,使劲儿捅向水蛇腰,怎知外边风雪肆虐,水蛇腰穿得挺厚实,刀尖又让枪套挡了一下,这一刀竟然没捅进去。水蛇腰挨了一刀疼得够呛,却把他捅明白了,转身就想跑。江上飞一跃而起,一把揪住水蛇腰的头发,又把他拎了回来。大腮帮子毕竟是猎户出身,况且这一次就是寻仇杀人来的,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不容水蛇腰开口叫喊,手中刺刀往前一送,捅进了水蛇腰的咽喉。水蛇腰被自己的血呛住了,干张口出不了声,倒在血泊中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榛柴窝铺外边西北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黑得跟锅底一样,地上一尺多厚的积雪却泛着白光。二人杀尽了森林巡逻队的军警,最后一个轮到为首的曾豁牙,但是本就锈迹斑斑的铡刀,已然刃口崩缺,刀槽里塞满了皮肉、碎骨,天寒地冻,血肉很快凝结,血红色的铡刀被咬死在刀槽中,任凭大腮帮子使多大劲儿也掰不开了。

  大腮帮子与曾豁牙仇深似海,虽有一肚子愤恨,此时此刻却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咬牙瞪眼去掰铡刀,只想把曾豁牙铡成两半。江上飞拉住大腮帮子,说这么死可太便宜曾豁牙了,按绿林道上的规处置此等败类,得先给他“抹尖儿”!曾豁牙喝的肉汤不多,杀到他这儿的时候,身上麻痹之状已有所缓解,挣扎着想往窝棚外边爬,相让大腮帮子一脚踏住了。曾豁牙趴在地上苦苦求告:“二位好汉,杀人不过头点地,枪马你们全带走,给我留条活命吧!”江上飞二话不说,找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手起刀落割去了曾豁牙的一只耳朵。曾豁牙忍痛哀求:“两位爷爷,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大腮帮子往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报出自己的名号,让他死也死得明白。曾豁牙得知仇家是黑瞎子沟围帮的大腮帮子,当时心就凉透了,自知难逃一死,可他到底是土匪出身,在绿林道上杀人越货走马飞尘,有名有号的“照打一面”,死在眼前倒也硬气,说既然如此,接下来无非是“削皮儿、掏瓤儿、点天灯”,二位尽管动手便是,我今天认栽不认尿,任凭你俩把我剐了,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倒不是他不肯求饶,只因他为匪多年,这样的情形见得多了,心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求饶还是叫骂,对方都得下狠手,倒不如咬牙充个好汉,说不定还能给他来个痛快的。江上飞冷笑一声道:“什么削皮儿、掏瓤儿、点天灯,你爷爷我饿了一天一夜,不耐烦仔细伺候你。”当即将曾豁牙的裤子扒下来,用刀子在他大腿上蹭了几蹭,猛一用力,割下一条条血淋淋的肉。曾豁牙再怎么心狠胆硬也扛不住了,惨叫声中屎尿齐流,眼泪鼻涕哈喇子流了满脸,窝囊得一塌糊涂,再也充不了硬汉。只见奄奄一息的曾豁牙蜷缩在地,眯缝着一对狗眼龇牙咧嘴直哼哼,江上飞这才交由大腮帮子一刀捅死。

  大腮帮子杀了曾豁牙,想起还有个黑了心的山狗子,起身跑向关押山狗子的破窝棚,一脚瑞开门闯了进去。山狗子已是半死不活,见来人浑身是血,也认不出是谁,听对方自报名号,当时心里头一翻个儿,以为大腮帮子变成厉鬼前来索命了,吓得魂飞天外,张着口作声不得。大腮帮子怒目圆睁,一把掐住山狗子的脖子,往他险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拍手又给了他一个通天炮,骂道:“损王八犊子,想瞎了心也想不到爷们儿还活着吧,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报应到了!”

  山狗子这才知道此人命大,掉进深不见底的金眼子居然没死,感觉气嗓那快给他指断了,挣扎着叫道:“老三你先听我说,咱从古墓中掏出来的珍宝,全埋在我那个窝棚里,一样也没少啊,你饶我一命,那些珍宝全是你的。我说这话是为你好,你可不能杀我,我山狗子混蛋不是东西,你大腮帮子却是一条好汉,咱磕过头拜过把子,破了誓你可不得好死……”

  话音还没落地,大腮帮子身后传来一阵风声,上来个人一刀捅在山狗子的胸口。这一刀给山狗子扎了个透心凉,又猛然往外一抽,山狗子前胸到后背多了个对穿的血窟窿,呼呼往外喷血,脑袋瓜子往下一耷拉,两条腿一蹬,一命归了西。大腮帮子定睛一看,原来江上飞也进了屋。不等大腮帮子开口,江上飞就说:“你瞅我干啥,我又没跟他拜把子!”大腮帮子一怔,随即明白了江上飞的用意——江上飞是大绺子里大当家的顶天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招数伎俩瞒得过他?一进来就听得山狗子那番言语,明白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儿,怕大腮帮子一念之仁留下后患,干脆一刀杀了山狗子,这是不想让大腮帮子为难。大腮帮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感激不已。两人又在榛柴窝铺中搜了一遍,将能带的枪支弹药全带上,到外面牵出两匹森林警察巡逻队的军马,备好鞍鞯,纵身上马路疾驰,找寻接应他们的塔什哈,趁着夜色茫茫逃入了大山深处,鹅毛大雪很快覆盖了马蹄印子,也冻住了那股子血腥气。

  这一次偷袭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干掉了十一名伪满军警,枪支马匹劫掠一空,这个娄子捅破了天,关东军以为是抗联游击队主力所为,迅速集结重兵进山讨伐。不过江上飞提前布置好了退路,带着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上天入地”,屡屡摆脱追兵。入地好说,无非在地洞中躲藏,上天是什么呢?事先在树上搭设桦木板子,再以树枝加以隐蔽,人在树梢上行走,密林中的积雪虽厚,足迹也是说没就没。江上飞正是凭着这身“上天入地”的本领,得以在讨伐队的眼皮子底下一次次脱险。

  经过这一仗,大腮帮子对江上飞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做人就该跟江上飞一样,有恩必报,有仇不饶,但他并不想跟江上飞去落草为寇,即使是打小鼻子不祸害老百姓,那也是顶了个胡子的名头,一生一世翻不了身。江上飞明白大腮帮子的顾虑,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上山去当草寇?当初他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才入了绿林道。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之前想到过,即使是江上飞这样威震一方的大匪首,也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胡子,想必是个苦出身,官逼民反落草为寇,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

  哪承想这一次他们猜错了,江上飞本是财主家的大少爷,老江家有的是钱,站着房子躺着地,家大业大,供他整天地吃喝玩乐,那时候讲究穷文富武,穷人家的孩子识文断字,为的是考取功名改换门庭,江大少爷最喜欢骑马打枪、使刀抡棒,没事就去寻名师访高友。他们家虽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大户,却没有为富不仁,一向乐善好施,人称江善人,四邻八乡的老百姓,没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不多,提起老江家都挑大拇哥。有一年庄稼绝收,很多种地的农户吃不上饭了,就有地主老财乘人之危,拿粮食换地,庄户人家饥饿难挨,没别的法子,为了活命只得把祖上几辈人千辛万苦传下来的几亩薄地,低价转给财迷心窍的地主老财。江上飞他爹不但不按规矩收田,还开仓放粮接济农民,这么一来,可就得罪了不少想借机发财的大户,因此埋下了祸根。当地还有两家同姓的大户怀恨在心,暗中买通了江上飞家的炮手,又勾结山上的土匪,里应外合砸开了江家窑,烧杀抢掠,一门良贱尽遭屠戮,家中的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一把火烧光了江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