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怔怔应下,意识到下毒之事与那柿饼有关,却虚弱得没什么心力追问。楚稷在约莫两刻后离了她的卧房,回紫宸殿去料理政务。顾鸾坐在床上,反反复复想他所讲的事情,越想越心有余悸。
她虽已在宫中活了一辈子,可被这样的妒意与恶斗纠缠,还是第一次。
宫闱斗争从来不是她拿手的事。这般一想,她为着一份爱意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拼到他面前来,其实也有些莽撞。
后宫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若得封成了其中一个,未必能活得多好。
而他,纵使来日真能和她两情相悦,也不可能一直守着她。
她得学会保命才是。
顾鸾便这样呆坐了许久。如何长长久久的“保命”并不能靠这一时半会儿就学个精通,但对眼下的事,她到底有了些眉目。
宫中鲜有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一旦结仇,便是你死我活。在她们宫女之间许多时候尚且如此,妃嫔之间只会更是。
若此事真是倪玉鸾所为,她和倪玉鸾就注定是死敌了,哪怕她想放过倪玉鸾,倪玉鸾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这便不是充大度的时候。
即便现下皇后与吴婕妤都有身孕,宫里按规矩要给孩子积德,不好将人赐死,倪玉鸾也要被废位进冷宫才好。
这份心,她是狠得下的。
当了大半辈子的掌事姑姑,自己不曾与人缠斗过,狠心的时候总也不会少,否则哪里管束得住那么多宫人?
只是不知楚稷会不会舍不得。
顾鸾想着楚稷,心里便为难起来,甚至有些动摇。
他喜欢倪玉鸾,她不舒服。
可她也不想让她难过。
如此又将养了两日,余毒渐渐除尽,顾鸾的精神便好了不少。
到了第三天清晨,宫正司将供状呈进紫宸殿,坐实了倪婕妤的罪。
小牧招供,自己与安和宫的阿才为了谋得出路,知晓仪嫔忧愁于顾氏得脸之事,便谋划了这一出。先将下毒的法子透给倪婕妤,利用倪婕妤的妒意,让她托娘家人得到砒霜,再将砒霜下在了顾鸾所致的柿饼上。
阿才招供,自己在宫中已久,但迟迟得不到主子的青眼。这才想了这昏招要往上爬,没想到顾鸾没被毒死,自己倒被牵连了出来。
这事传到顾鸾耳中时已是晌午,方鸾歌用完膳回来小歇,提起这个就生气:“你说她怎么这么毒?你又没招惹过她,倒是她打从在御前那会儿就处处张扬争强好胜。如今在后宫得着宠不够,还要算计别人?她就是想将皇上死死拴在身边,也得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呀!”
方鸾歌对倪玉鸾看不上眼,顾鸾早已知晓,听罢只笑笑。
却坐起身,走向妆台:“下午我替你去当值吧。”
“啊?!”方鸾歌诧异,“你……你还是再歇歇吧,那可是砒霜。”
“没事的。”她摇头,“要解毒,按太医开的方子喝药就是了,成日躺着也帮不上什么。供状既是今日呈进的紫宸殿,倪玉鸾总要为自己辩一辩才好,我想去看看她会说什么。”
“这……倒也是。”方鸾歌说着也跑到妆台边,在她身边蹲下,小心地告诉她,“我跟你说啊……她已经在殿前跪了一上午了,但皇上忙着跟礼部议事,顾不上她,也不知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了。”顾鸾点点头,便认认真真地梳起妆来。
她素来知道自己生得不错,但从来不太在梳妆打扮的事上多费心思。一是身为宫女不必那样惹眼,二是在她心里楚稷不是唯美色是图的人,所以越是对他“心存不轨”,她就越别扭地想简简单单地见她。
可今日,许是因为起了拼个你死我活的心,她忽而觉得好生打扮打扮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靠衣裳马靠鞍。
她于是细细地上了胭脂水粉,姣好的容颜愈发细腻若瓷。再将峨眉淡扫,高绾的发髻簪上了他前些日子给她的一副白玉钗,淡粉袄子搭上白色金[的马面裙,再披上那件狐皮披风。
方鸾歌在旁边都看得懵了,真心实意地问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啊……”
顾鸾扑哧一声笑,和她打趣两句,就出了门。外头下着雪,方鸾歌塞了油纸伞给她,她撑着伞走到紫宸殿外,果然看见倪玉鸾跪在外头。
倪玉鸾身边也有个大宫女为她打伞。但她自己的宫人已尽数被撤走,这宫女是御前差去临时侍奉她的人,并无意陪她一起跪着。
顾鸾与这宫女也相熟,想了想,就走上前,将手炉塞给她:“天太冷了,姐姐别冻着。”
那宫女转头,见是她,无奈一笑:“我穿得多,不妨事。”手中却将手炉接了过去,拢在袖中,又跟她说,“那你快进殿去。”
“好。”顾鸾含笑朝她福身,跟前的倪玉鸾转过头,目中恨意迸发:“顾鸾你……你干什么!耀武扬威吗!”
“婕妤娘子。”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娘子是御前出去的人,这位木香姐姐,婕妤娘子也是熟悉的。如今她是为娘子的事不得不在这里受冻,娘子又何苦这么快就忘了本,不知多几分体谅?”
倪玉鸾被她呛得语结,噎了噎,外强中干道:“你倒是不忘本。既如此,便该知我是嫔妃你是宫女,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这话,顾鸾直觉得耳熟。心中不禁叹一声“本性难移”,却懒得再如上次一般好言好语地解释。
――因为她此番确是在耀武扬威。
倪玉鸾害她身中剧毒,这几日难受得要死,可终究没死。
接下来,便该轮到倪玉鸾不好过了。
顾鸾自顾自这般想着,就提步入了殿,先在侧殿沏了茶,端进内殿,就见楚稷正提笔写着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将茶盏放下,他正盖下玉印,随手招来张俊:“去传旨。”


第28章 动真心(少年人的真心可贵,少年帝...)
张俊赶忙上前, 他凝视着眼前尚未全干的明黄卷轴,一字字道:“这是给倪氏的。倪氏嫉妒成性,毒害宫人, 罪无可恕。看在皇后与吴婕妤有孕的份上, 着废其婕妤位,打入冷宫。其母倪邹氏, 夹带毒物进宫, 以致宫中不宁,赐死。其父倪建, 刺配八百里,无旨不得再入京中。”
“诺。”张俊在旁长揖,应声。
顾鸾在旁怔怔僵住:做了这许多准备,如临大敌地好生梳了妆, 就为能让他在她和倪玉鸾之间多偏袒她几分。
白费工夫了?
白费工夫也好, 那她便只当是打扮给他看的。
她原也更愿意这样。他自行将事情料理得干干净净, 好过她存了心去谋划。
这宫里要谋划的事或许总归会有, 可她并不想与他这样。
楚稷又续道:“你再去替朕传一道口谕。仪嫔沾染风寒已久,身子不适,你去让她为皇后与吴婕妤腹中的孩子想想。”
顾鸾微讶,禁不住开口:“仪嫔?”
楚稷闻声抬眸, 视线在她面上一定, 笑意就沁出来:“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顾鸾一滞, 双颊泛红,“这叫什么话……奴婢分明是好好走进来的。”
少女乌发雪腮,臻首娥眉, 盈盈一笑,美如画卷。
楚稷看得浅怔, 忽而心情明朗,起身就抓住她的手,一路风风火火地进了寝殿,拉她坐到茶榻上。
她从不曾与他这样接触过,整个人都有些僵。他却是直待她坐定才反应过来,也滞了一瞬,坐到榻桌另一侧,笑容里多了些行事唐突之后赔不是的意味:“你好些了?”
顾鸾死死低着头:“奴婢没事了。”
“没事就好。”他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素来觉得她好看,但今天,她好像更好看了些。
看了会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待客之道,就伸手将榻桌上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吃些?”
“……好。”她踟蹰着应下,伸手拿了块四四方方的酥。
继而又见他站起身:“朕让人上茶来。”
“不妨事!”她赶忙道,下意识地便也离了席,追了两步。他转过脸:“没事啊,你坐。”
她惶惑地看他:“奴婢是来当值的。”
“嗯……”楚稷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怕是有些“古怪”,想了想,“你坐,陪朕下盘棋。”
他这样说,她略作思量便欣然应允,取出棋盘摆开,与他一并落座。
过不多时,宫人上了茶来,她抿了一口,抬眸打量着他,问:“奴婢的事,还和仪嫔娘娘有关?”
“嗯?”楚稷轻松而笑,“没关系。”
他不好与她多说。
这事里的阿才牵扯到了仪嫔,虽看似一切都是阿才自作主张,人证物证皆与仪嫔无关,但他总忍不住地回想那些幻觉和怪梦。
在那些梦里,他看到如今的仪嫔、来日的仪妃会为了给自己所生的儿子谋得储位而去毒害嫡长子。虽然最终事情败露,嫡长子也并无性命之虞,但也足见仪嫔心思深沉。
所以即便这次的事中仪嫔看起来清白无辜,他也并不相信。
诚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梦而已,他说不清真假虚实,不该这样受其困扰,更不该让那些梦左右他的决定。
可想到顾鸾险些殒命,他就不敢去赌。
落下一子,楚稷听到顾鸾又问:“那仪嫔娘娘是真的病了?”
“是啊。”楚稷神情肃穆,谎话张口就来,“差不多是你中毒那日,她就病了。最初朕也没多想什么,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几名近前侍奉的宫人也染了疾。皇后与吴美人都有着身孕,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顾鸾点点头:“也对。”心下却生出好奇。
上辈子好像不曾在此时听过仪嫔得了什么重病。
不过,罢了,皇嗣为重。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一壁想着,一壁也落下一子。
这一盘棋所用的时间长得离奇,足足一个下午都没分出胜负。
因为她醒来后的这两天多,他终是不好意思日日都跑去看她的。两天便长得好似过了几度春秋,他看不见她,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
现下她回到殿里来了,他便觉得与她下棋远比让她站在旁边研墨端茶要好。他们面对面坐着,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偷抬眼看她。
顾鸾也享受这样漫长的棋局。
他们两个之间论身份,到底差得太多。论情分,又还没有上辈子的那份默契,唯有她深藏的一厢情愿。
坐下来一起下棋,是他们之间难得的轻松。
借着下棋还可以说很多话。哪怕多数时候,只是无关痛痒地聊些有的没的,也好过她成日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等棋局终于结束,已是用膳的时辰。
楚稷看看天色,一边吩咐张俊传膳,一边又动了念头,状似随意地跟她说:“你赢了,赏你尝尝御膳。”
顾鸾浅怔:“怎么尝?”
“被毒傻了吗?”他一哂,“不是正好传膳?一同用。”
顾鸾浅滞,可见他说得潇洒,便也没说什么。
皇宫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条条框框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若想开一些,最大的条条框框也大不过皇帝,皇帝都不在意的事,底下人便大可不必约束自己、苦着自己了。
上一世,她也是凭着这样的心念,才与他相处那样得宜的。
于是不一刻的工夫,宫人们便鱼贯而入,将晚膳端了进来。
倪玉鸾仍跪在殿外。早先得了旨时她就想鸣冤,只是遥遥见他进了寝殿,只道他在午睡是以不敢吭声。眼下见宫人传膳,终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皇上,臣妾冤枉!”
“不是臣妾干的……”顾鸾侧耳倾听,听出她的声音已有些哑,“几个宫人攀咬,皇上便这样信了吗!”
她皱起眉,愈发感叹倪玉鸾实在不聪明。楚稷同样皱眉,沉声一唤:“张俊!”
张俊赶忙上前,他看过去:“怎的还让她在外面?朕的旨意不作数了?”
“皇上容禀……”张俊跪地下拜,“下奴宣了旨便想押倪氏去冷宫,可她……她闹得厉害,说若见不到皇上,就一头碰死。下奴……下奴想着皇后娘娘和吴婕妤身怀有孕,实在不敢妄动。”
顾鸾听着,不禁侧眸看他。
这个时候的张俊,果然还是嫩了些。若再过些年,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脑子的机灵本事,这点小事是决计难不住他的。
现下,却只能她开口给他支招。
顾鸾便道:“倪氏性子浅薄,做事不计后果,却不像能狠下心自戕的人。”
这话一出,张俊看她,楚稷也看她。
她抿抿唇,又笑道:“她做事不计后果,公公去与她将后果说清就是了呀。”
张俊想了想,朝他拱手:“还请姑娘指点。”
“不敢当。”顾鸾斟酌言辞,口吻柔和,“公公便与她说清楚,敢在宫里使砒霜这样的东西,本就是死罪,皇上念及皇后娘娘和吴婕妤的胎才免了她一死。若她这便乖乖去了冷宫,日后也可相安无事。
“可若她以死相逼,以致扰得皇后娘娘和吴婕妤心神不宁无法安胎……纵使她一死了之,她也还有个父亲尚在人世,她为人女儿一场,已拖累死了母亲,还要累得父亲为她犯下的罪不得善终么?”
她说得慢条斯理,不卑不亢。张俊听罢,下意识地看了眼楚稷的神情,楚稷颔首:“快去。”
张俊这才躬身,告退去传话,心底一股子惊异萦绕不散――这顾鸾,有点本事啊!
行事稳重,有胆子在皇上面前说这样的话,却又没失了分寸,十五六岁的年纪,倒已有几分宜姑姑的沉稳。
楚稷犹自凝睇着顾鸾,俄而一笑:“来用膳,看看和不和你口味。”
“好。”顾鸾干脆应声,眉开眼笑地跟着他行至桌边。他双手在她肩头一按,让她坐下。
殿外没再有什么喊声,倪氏听罢张俊所言,不敢再强争什么,更不敢喊,就只是哭。
张俊当然不理会她这些,递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上了前来押她。
倪氏不敢拼死,气势就弱了。她又已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初时还有宫女给她打伞,位份被废后打伞的宫女也早已心安理得地离开,她受冻之下不剩什么力气,再失了那份气势,就没再有什么挣扎,宦官们一提一架,就将她轻易押走。
寝殿外,柳宜笼着手,冷淡地目送倪氏被押走。又收回目光,视线穿过影壁两侧的镂空花纹,看了看殿中相对用膳的温馨,心底一声笑叹。
果然是动了真心了。
那日顾鸾尚在昏迷,皇帝魂不守舍的,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她看着担忧就去劝他,让他索性封顾鸾个位份,放进后宫去。这样虽看似入了虎狼窝,身边却有了一班自己的人马,大不了御前这边再费些心思帮她盯着,将她的身边盯得跟铁通一般,总能保她安稳。
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皇上别嫌奴婢多嘴,您是奴婢养大的孩子,您的心思奴婢看得出来。您这是觉得把她放在眼前时时能见到心里更舒服,可事到如今,皇上若真的喜欢,就该以她的性命为重。”
“姑姑说的是。”他点头,神色黯淡,赞同了她的话。
可过不多时,他又抬起头,茫然问她:“可是姑姑,若她……若她不喜欢朕呢?”
这句话把柳宜问得懵住了。
她都没想过,皇帝还会有这种顾虑。
身为皇帝为什么要有这种顾虑?说得夸张一些,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他的,只要他开口,旁人的心思有什么要紧?
可他在意了,他在意到不敢贸然册封她,不敢自作主张地将她送进后宫去。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私心里的那份感情,不敢惊她不敢扰她,把她的喜怒看得比自己的一己私欲更重。
这只能是动了真心了。
柳宜突然不敢再劝他,也不想再劝他。
少年人的真心可贵,少年帝王的心思更可贵。若他活得够长,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他日日都要面对朝中的尔虞我诈、后宫的妻妾相争,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了本心,他自己也一样。
此时这份纯净的情感随着岁月流逝,会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柳宜继而也有了些“私心”。她觉得什么宫规什么礼数都不重要,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她只想看他顺心。
若他想把顾鸾留在御前,那就先留着好了。至于护顾鸾平安……非得想个法子便也能想出来。


第29章 良王求娶(“嘶——”皇帝瞪着他,面...)
当日晚上, 曾在宫中风光一时的倪婕妤就入了冷宫。仪嫔得了皇帝的“口谕”,自也品得出这般暗示是要她识趣,莫要给脸不要, 便也不敢争辩、不敢过问什么, 翌日清早就递了折子,说自己沾染风寒怕伤及皇嗣, 自请去行宫养病。
顾鸾中毒一案自此便了了, 并未在宫中引起更大的波折,也未驱散那份平安吉庆的年味。
到了腊月二十, 许多宫中有头脸的宫人就得了恩旨,回家过年。御前这边,柳宜也回去了,皇帝与太后赏赐的年礼装了足足两个大箱子, 据说过年那几日还会有赐宴到府。
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 这日宫中上下都有的忙。内外命妇们都要去向太后和皇后拜年, 宗亲朝臣们则是到紫宸殿这边, 挨个进去叩拜、说吉利话,身份高的还能早早进去磕个头就回府,身份低些的则在外头一等就是大半日。
而身份最高的皇帝本尊这一日也并不好过。他不到寅时就要起身,盥洗更衣, 稍微用两口早膳就得到紫宸殿去等着群臣朝拜, 撑着笑容枯坐半天。
这半天, 还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多吃东西,免得总要出恭大家都麻烦。
顾鸾去轮值的时候正逢清晨, 楚稷刚更完衣,带着一脸疲色从寝殿往内殿走, 看见她,笑意十分苦涩:“唉,困……”
顾鸾恍然想起他五六十岁时经常皱着眉说“这年不过更好”,不过四海升平,他的皇位早已比现在稳固,威望也高,有些礼数免也就免了。
现下他却还年轻,不能怠慢那些老臣,不得不强撑着应承他们。
她便一壁上前为他整理衣领一壁温言安抚他:“忙一上午,下午就没事啦。皇上晌午多睡一会儿,晚上宫宴还有许多好菜可吃呢――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看过了,进院就一股香味。”
他挑眉,睇着她笑:“拿吃的哄朕,你当朕三岁小孩?”
“本来就是嘛!”她道。
他不禁瞪她:“是什么是?”
“……本来就是有许多好菜。”她意识到自己那话有歧义,哭笑不得,“皇上想哪里去了?”
如此几句说笑倒让楚稷精神好了些。而后他在内殿落座,她立在身边,就开始了漫长的一个上午。
其实,也不过对他一个人而言格外漫长。殿里宫人多,谁有事都可让别人先替一替。顾鸾这一上午就避去侧殿用过三盏茶、还吃了两块点心,最后一次回来时,楚稷禁不住斜着眼瞪她,若她走得再近一些,恐怕还能听到些磨牙声。
临近午时的时候,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因为外头觐见的朝臣已不剩几位,早先过来磕过头又去向太后问了安的几个年幼的亲王也跑回来了,一个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在殿里坐着,让殿中多了一曾喜悦。
这几位,顾鸾说来都不陌生,因为上一世她都曾见过;但也有几分新鲜,因为她从不曾见过他们年幼的样子。
上一世她见到他们时,最年幼的良王楚秩都已三十多岁了,早已娶妻生子。
可眼下,良王才六岁,坐在殿里就着茶水吃点心,冷不丁地注意到她,指着她就喊:“这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这般一喊,殿中人人都看他。坐在他身边的祺王比他年长三岁,抬脚暗暗踢他:“闭嘴!”
良王大睁着一双眼睛,还和祺王争:“就是好漂亮哦!”
“……”殿中正跟皇帝说吉利话的朝臣卡了壳。看看良王、看看皇帝,想不起刚才想说什么了。
顾鸾赶忙上前两步,在良王面前蹲身:“皇上忙着,殿下干坐着也没趣,奴婢带殿下出去玩,好不好?”
良王果然眉开眼笑:“好啊!”说着就拉住了她的手,“我们去御花园看冰雕!”
“好。”顾鸾微笑着待他出去,结果殿里的亲王就又跟着他们跑了两个,要一起去看冰雕。余下几个年长一些的直揉太阳穴,觉得这几个弟弟让人头疼。
御案之前,皇帝更是靠在了椅背上,两眼放空:怎么就走了呢……
他专门吩咐御膳房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想在晌午寻个理由拉她一起用膳的啊……
最后,皇帝自是只得自己用了午膳。他原也想着人叫顾鸾回来,可楚秩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不知道拉着顾鸾跑去了哪里,在御花园根本找不到人。
楚秩跑到宁寿宫冰嬉去了。
宁寿宫是太妃们居住的地方,自有庭院,也有片小湖。这湖不及太液池大,却冻得结实,他小半个月前发现,就常跟几个兄弟结伴来玩。
说起来,冰嬉原也是当下王公贵族们爱玩的游戏。顾鸾上辈子曾见过楚稷的几个皇子公主冰嬉,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尤其是现在还在吴婕妤腹中的大公主,能在冰上做胡旋舞,一连转上十六七个圈,后来还寻了个同样善冰嬉的驸马。
驸马会在她转弯十六七个圈纵身一跃时,稳稳将她抱住。
可眼前的楚秩却明显不善此道。
说他不会,他倒也会,也并不常摔跤。只是滑得很“朴实”,围着小湖一圈圈地转,比不得他日后的侄子侄女们能玩出各种花样。
顾鸾在湖边托着腮看他滑,时不时喊他过来喝几口热水,再给他理理衣裳,一下午过得倒也快。
夜色降临时,顾鸾朝他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殿下去紫宸殿歇一歇吧,一会儿好去宫宴。”
“不去紫宸殿!”楚秩断然拒绝,踩着冰鞋出溜到她跟前,仰头,“皇兄那里没意思,姐姐陪我去母后那里,好不好?”
顾鸾想想,点了头:“好。”
他便就地在湖边一坐,自己麻利地脱了冰鞋,穿上靴子,再起身掸一掸衣服上的雪,跟她手拉着手往外走。
太后独住颐宁宫,但与太妃们所住的宁寿宫相隔并不远,宫门更离得极尽,几步路就到了。楚秩拉着顾鸾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殿门,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她眼生,顾鸾颔首莞尔:“奴婢是御前的。殿下在紫宸殿坐不住,奴婢便带他出来玩了一会儿,他又想来见太后娘娘。”
那宫女闻言了然,就领着二人进殿,到太后跟前福身禀话:“太后娘娘,良王殿下又来了。”
太后正饮热牛乳,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个皮猴子,进来吧。”
宫里的太后太妃们日子都过得简单,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无趣,就喜欢小孩子。像良王这般生母早亡、年纪又小,全未沾染过早年储位之争的小孩,就更让人喜爱了。
于是楚秩飞奔入殿,刚跑到茶榻前,就被太后一把拥住:“这是把你皇兄烦得不行了,又来烦母后?”
“儿臣没有!”良王不承认,扭扭屁股从母后怀里挣扎出来,手脚并用爬上茶榻,往她怀里一歪,“儿臣可以求母后点事吗?”
“嗯?”太后神色微凝。定神想想,倒也罢了。
这孩子的生母在生他时就走了,三两岁时先帝离世,打那时起便是被她们这一干太后太妃宠大的。
早些时候,他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性子又皮,最喜欢讨些马匹弹弓一类的东西,身边的宫人愈发看不住他。
这三两个月,他倒懂事了些,来跟她问安依旧勤勉,却不再要东要西。她现下这么一回想,竟已有好些日子没听他说过想要什么了。
太后便和颜悦色地问他:“什么事,你说?”
却见他往门边一指:“我想要那个宫女姐姐,行吗?”
太后一愕,抬眸看去。门边的顾鸾也愕住,僵了僵,上前跪地:“禀太后娘娘,奴婢是御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