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耗费了“林轩”大部分精力,祂解释说:“不会再让你觉得孤独了。一切都很顺利,我已经拿到细胞了。”,试图用收拢四散的肉泥,重新变回人类的姿态,更为亲密地将她抱进怀里。
“结束了么?”
周箐从祂的胸腔内爬出。被“红纱”覆盖的双眼无法视物,她便一手扶住祂肋骨,一手攀住祂的肩颈,缓慢地向上游走,似乎想要找到祂的面颊,给予祂安慰的亲吻。
摸到祂的喉咙后,周箐温柔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已经不害怕孤独了。”
“我遇到你才知道,一个人至少还能活下去。但两个人装聋作哑,勉强在一起,却会有比死更可怕的痛苦。”
随着她话语一同落下的,是刺入颈动脉的尖锐毒牙。
就像周箐说的那样,在此之前,她已经体会到了足够多的痛苦——在看到“林轩”手机内容时,在他笑着说爱她时,在她为了镇定吃下无数药片时,哪一种痛苦不比“孤独”来得撕心裂肺呢?
方景澄血液带来的异能是“制毒”,她能够通过吞服药物提取想要的毒液。哪怕家中常用的感冒药,都有一定量的镇定成分,能让服药的病人感到昏昏欲睡。
周箐在承受药粉焚烧胃袋的苦楚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能让“林轩”暂停活动的药物。
再见了爱人,再见了爱人。
原来分别并不总是如此痛苦,在终于能放下一切和过去说告别之时,周箐品味到仿佛所有血液冻结成冰的平静。
接着,她扭动浴缸第三个旋钮,抽出藏在下面的铁锥,将它送进“林轩”的胸膛。被毒液控制住的触足没有任何防卫能力,铁锥的尖端划入悬在肋骨边的心脏,如此轻而易举,就像刺破了一颗饱满的葡萄。
周箐听到“扑哧”一声。
就像“林轩”之前说的“祂会因为心碎暂时无法控制血流”,她手下的在顷刻间溃散成一滩泥水。
下一个要破坏的地方是脑子。
她从黑红的泥泞中拔出手臂,一把扯下眼上的薄膜,将染血的铁锥对准“林轩”的脸庞。待她看清祂此时尊荣,周箐的表情微微一怔。
那是一滩黑红相间的腐肉,外表上找不到一丝和“林轩”相似的地方。
周箐只能从浸泡在其中,那两枚仿佛生了锈渍的深红眼珠追溯祂曾经的模样。祂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她伤了祂,反倒像是从噩梦里惊醒的孩子,第一时间向亲密的人寻求安慰。
怪物用满是尖牙的嘴巴,含糊地呼喊她的名字:
“箐、箐箐……”
她看到腐肉中生出一条触足,它是戴着婚戒的“手掌”,正颤巍巍地摸向她的面庞。
周箐在杀害怪物的过程里失手过很多次。她总以为自己是被“林轩”皮囊唤起的甜蜜的回忆绊住了心神,因为无法下手。
怎么也没想到一滩腐肉还会触动她的情绪。
“箐箐、箐箐,好痛……对、对不起……”
她听到怪物说着颠三倒四的话语,感到那只“手”小心地抚上的面庞,手中颤抖的尖锥迟迟没有落下。
周箐想,它也没机会落下了。就在刚刚,她已经错过最佳动手时间,再多呆一秒都会加剧危险。
“真是个傻瓜……”
她听到自己的叹息,不知道是在嘲笑轻敌的怪物,还是软弱的自己。
“算了。”
她起身,伸手关掉了花洒,感到在心底,那场打湿自己整个青春的雨终于停下了。
而怪物则在坠落的“雨水”中,品尝到了一滴苦涩的眼泪。
那一刻,怪物终于知晓了种种原因:为什么“林轩”那晚会和流星许愿“两人回到从前”,为什么自己潜意识排斥触碰那份回忆。
因为药物阻拦,怪物降临时的附身并不完整,有一小部分属于人类林轩的碎片还潜藏在祂的灵魂中。
他们目的相仿。
因而在方景澄使诈时,祂心底的声音冷冷出声提醒“危险”,在察觉到周箐离别意图时,焦躁不安地给予各种回忆,催促挽留。
林轩比谁都清楚,假使周箐知道他出轨的事实,两人便再也没未来。他只有真心打算结婚,打算守护爱情时,才惊觉有的东西已经因为他的放纵,破败不堪。
他知道这件事,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却仗着周箐爱他入骨而有恃无恐,怀着一份侥幸心理选择视而不见,只知道自私地满足自己。
他只在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感到悔恨:
【如果那晚他带上葡萄,如果他没有和林新蕾开房,如果他像个男人一样挡在妈妈身前,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如果……
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箐箐、箐箐回来,别走!”
躲在怪物身体深处的碎片,在祂虚弱时歇斯底里地呼唤爱人的名字:“周箐!”
可她没有回头看他。
“咔哒。”
周箐穿好衣服,她背着粉红色的托特包,轻轻关上家门。


第四十四章
田甜伸手紧了紧林新蕾的风衣, 从的士上走下。她挑眉,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小区大门,用藏在风衣内衬里的手, 悄悄调整水果刀的位置。
林轩家安保十分到位, 小区大门上装了摄像头和电子对讲机。访客同行要不刷卡,要不联系业主远程开门。
对此,田甜早有准备。她靠上门口的飞马大理石雕像,耐心地等着,看到一辆深蓝色的电动车缓缓停靠在她身侧。
快递小哥干脆地蹬下车撑, 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份热气腾腾的海鲜粥。他按下一串号码, 朝电话那头嚷嚷道:“喂,周女士么?你定的海鲜粥到了,麻烦给我开下门。”
此人正是田甜准备的钥匙。
她现在用得是林新蕾的身份,行事方式自然也要像她靠拢——作为“爱情斗士”, 她身上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戾气, 亟需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
为此,田甜特地登录外卖软件, 用周箐的名字定了一份外卖, 而菜式选的正是林新蕾喜欢的“海鲜粥”。
这对野鸳鸯平素“加班”到半夜, 此时除了大排档, 别的餐馆大多关门歇业。林新蕾嚷嚷胃不舒服,林轩就会给她点份粥喝。时间久了,这“海鲜粥”似乎也成了两人特有的暗号。
田甜在地址上填的林轩家庭住宅,手机号码也是他的私人号, 相信聪明如林轩, 一定能第一时间猜出午夜外卖的含义, 然后乖乖打开家门。
“嘟——嘟——”
兴许是时间太晚, 两人已经入睡。电话响到第五声,方才被人接起。
田甜屏气凝神,听到雪花片般纷乱飘荡的杂音,以及一声沙哑的嘶鸣:
“箐、箐箐?”
听到“周女士”这个称呼,林轩的语气有些困惑。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低沉地回复道:
“……进来。”
随他语音落下,沉重的铁门徐徐打开。
小哥掂了掂手里的外卖,迈步前,他回头,狐疑地瞧向身后的田甜。晚上十二点,这女人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他很难不起疑。
田甜朝他翻了个白眼,她昂起下巴,不耐烦地大声催促:“好了没?!不行我来开门,别堵在这里耽误人回家!”单从外表看,她只是个深夜归家的年轻上班族,正因加班焦躁不已。
林新蕾的脸蛋着实明艳美丽,但性格也尖锐。
她平时就是朵带刺的玫瑰,而在急着见到林轩的现在,眉眼间更是透露出一种逼人的煞气,正如她风衣里那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
小哥从这仓促的一眼内,窥见了不幸的征兆。他火烧火燎收回视线,识趣地不去触这个霉头。
他一进大门,就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和“林新蕾”分道扬镳。然而从小区大门到单元楼,再进入电梯间,女人就像一道影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快递员只能贴住角落躲着。他绷紧一身肌肉,默默回想起电话那头的男音,心想:一男一女,深更半夜,今夜怕是要见血了。
他将外卖挂上门把手,“咚咚咚”敲响房门,喊了句“东西我送到了”,就逃一般离开了现场,准备过个半小时,再打电话回访问问情况。
而田甜目送小哥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从“田甜”到“林新蕾”,再到“林轩”,为了隐藏“流星”身份,在社会立足,田甜需要几个目击证人。
她在到访前按照方景澄的指示,用“暴食”的能力分离出了一具“田甜”的尸体。
这位面容甜美的年轻女性,凄凉地躺在自家厨房的地板上,只因为撞见了“林新蕾”偷看HR账号密码的现场。她在争夺手机的过程中,腹部被对方连捅数刀,失血过度不幸身亡。
马上,自暴自弃“林新蕾”就会寻到负心汉“林轩”的地址,企图故技重施,带他一同上路。而“林轩”深知情人性格的偏激,他心里有了防备,又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自然能躲过她的袭击,最后心碎的“林新蕾”只能跳楼自尽。
不愧是擅长颠倒黑白的“欺诈师”,方景澄编排的故事环环相扣,完美地解决了田甜的后顾之忧。
田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感叹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她几乎能尝到林轩血液在舌尖滚动的甜味。
林轩迟迟未来应门。
田甜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搭上面板。电子设备在“流星”的能力面前形同虚设,田甜不过意念一动,就推开了门。
现在正是C市最热的一段时间,到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开启空调,但林轩家却很闷。
开门的一瞬,潮热的风扑面而来,浓重的腥味若有实体,如同一张绵软、腐烂的肉手帕,覆上田甜的面颊。
饶是喜爱血肉如她,都感到了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好像棕熊一脚踩空跌入了蜂蜜汇成的池塘,甜腻的浆液缓慢地流淌,逐渐堵住她的口鼻。她沉浸在粘稠的窒息里,连前进的脚步都不大稳当。
这个出血量是怎么回事?
难道林轩已经死了么?那给快递回电话的又是谁?
田甜用力晃动发晕的脑袋,心中满是疑惑。
事情发展已经超出预期,她应当退出房门,找方景澄商量后再谨慎行事。
但那种血香正不断挑拨她的神经,让刚刚饱餐一顿的田甜口中唾液泛滥。她舔舔嘴唇,悄然分出一只触足,带上房门,向客厅走去。
室内没有开灯,所有事物都被笼罩在浓重黑暗中。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泄出,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田甜看到沙发正中央有一道瘦弱的影子。
祂有着类似人类躯干,但赤红的肉身上没有皮肤,代替肌肉填充身体的是无数虬结蠕动的触足。祂的面庞平滑不见五官,只有一个类似鼻子的空洞,缓慢地随呼吸起伏。
怪物已然一副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模样,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巴口齿不清地表达着什么:
“箐、箐箐,是你回来了么?”
祂身边堆叠着许多连衣裙。祂蜷缩其中,像盖被子一样把衣服拢在身体,每当因为疼痛不适抽搐时,就用触足将它们朝腹部抱紧一些。
似乎留意到了田甜探究的视线,祂解释道:
“我觉得好冷……我去卧室拿了衣服。放心,我没有弄脏床单,拿了东西我就出来了。”
“好饿……肚子好饿,厨房已经空了,但还是好饿,我可以吃东西么?”
田甜认出了林轩的嗓音。她仔细地观察他,猜想:
这应该也是一只暴食。
但他是快死了么?因为太过虚弱,甚至无法散发“流星”特有的信息素,就算暴露本体,闻起来也与人类没有区别?
明明同类相食是族里的禁忌。
但在那种腥甜的引诱下,田甜看向林轩的眼神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她在玄关站定,试探说:
“我可不是那女人。你看不见我的脸么?”
对方茫然地转动头颅,似乎想要辨认声音来源。
田甜盯着祂面上的凹陷,无奈地勾起嘴角:
“哦,眼睛已经不再了。真惨,居然被人类伤成这个样子。”
她像是一只狩猎中的黑豹,缓缓绕向猎物的身后,红色的瞳仁因高涨的食欲缩成直线:
“看这个四分五裂的样子,你应该没法再寄生新的皮囊了吧?与其继续疯疯癫癫,不如让我送你上路吧。”
“放心,我会吸收你的记忆,然后追上她,也算替你报仇了。”
如是说着,田甜足下蓄力,朝沙发上的林轩奋力扑去,企图撕咬那团诱人的血肉。
她满是尖牙的触足气势汹汹,却在触及对方前,化为了面条似的腐肉,接着田甜双膝一软,绵软的身体径直倒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
为什么动不了了?
田甜错愕地睁大双眼。她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挣扎,企图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地使不上力气,身下仿佛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更加湿滑、温热的活物,它们蠕动着,轻松地卸去了她的反抗。
原来方才跨入林轩家门时的趔趄不是田甜的错觉。
难怪沙发上只有一图小小的血肉,而浓重的血腥味却无处不在。她早在无知觉中踏入了腐烂的池塘。
肉泥中伸出一只手掌,祂托住两颗黑红的眼球,靠近“林新蕾”的脸庞。
祂平静地望向她,好像瞥见了一只闯入房屋的飞蛾,很快移开了视线:
“肚子好饿……”
女人的脸颊跟随倒下的躯体,缓缓陷入异变的地板。


第四十五章
狩猎暂时告一段落, “林轩”两颗眼珠重新放回眼眶。
祂暗中怀着期望,希望周箐一回来就能看到自己和孩子,所以把宝贵的主干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此外, 祂又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心爱的女人, 于是四肢便带着眼睛,在门厅游走,第一时间发现了可口的猎物。
而随着田甜身体缓缓融化,沙发上的肉团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一根粗壮的血管,从田甜的胸腔爬出, 它爬上沙发, 将被消化液溶成糜状物的血肉,源源不断输送至怪物瘦小的身体。
宛若枯木逢春,在那具老者般将行就木的躯体上,最先获得活力的是被层层衣物掩盖的腹部。它因供血而充盈, 顶落了妻子的连衣裙, 露出布满无数细小血管的皮肤。
怪物扬起触足,以戴有婚戒的“手掌”, 爱怜地抚摸隆起的腹腔, 感受藏在其中的“小球”随血液的流动而起伏, 喃喃道:
“我明白了, 原来子宫要这么做……这样就保住了。”
在本体重伤的情况下,怪物会本能地消耗储存的营养物质,用于修复伤口。生存远比繁衍重要,祂从周箐体内取出的细胞不过毫米大小, 又没有对应器官保护, 自然首当其冲。
祂一边重新凝聚身体, 操纵腐肉流入厨房, 吞食准备好的肉类,一边回忆融合时,了解到的身体构造,费了不小工夫,终于捏出一个粗糙的母体,使这颗卵细胞免于融化的命运。
这可是箐箐的一部分,是她和祂的小孩,它可不能着凉了。
如是想着,怪物卷起周箐的衣物,重新把它们盖回小腹。接着,祂从沙发坐起,居高临下地打量侵入者的尸体。
高挑的女人侧躺在黑红的地板上。她漆黑的长发铺了一地,姿势很放松,像睡着了一半,但愤怒与惊惧却永远地定格在那张稠丽的脸上。
“林新蕾。”
“林轩”低声道出情人的姓名,语气平静没有波澜。
就在刚刚,祂知晓了林轩出轨的事实,却没对其中蕴藏的感情产生共鸣,祂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存在,为什么要为其他人分神?
林轩的悔恨、被妻子抛弃的绝望,心脏破裂、身体逐渐腐烂的苦痛折磨着祂,除了孩子与狩猎,祂压根无暇顾及其他事物。
现在看到林轩造就的恶果,祂唯独觉得厌倦。
这女人在外卖时用了周箐的姓名,又在攻击前说要追上周箐灭口。她到底想干些什么?还有别的同伙么?
未知的可能让“林轩”打起了精神。
祂搂紧小腹,将一根触足刺入林新蕾脑中,仔细翻看她的记忆。
作为寄生生物,尽管特征不同,它们的行为都遵循既定的法则:流星会在吞噬后采用当前宿主的行为模式,优先满足他死前的愿望,以此降低宿主灵魂碎片反扑的可能性。
因此“林轩”最先体会到的是属于林新蕾的残念。
祂垂下眼眸,用触足掀开她的风衣。在挑出那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后,祂烦躁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来场轰轰烈烈的爱之告白?
林新蕾被田甜吞噬只是凑巧。假使她没有惹怒田甜,而是顺利弄到联络方式来到这里。这把水果刀怕是会被暴怒的她捅进周箐的肚子。
那种血腥的想象,让“林轩”心中烦闷更甚。祂不怨周箐,只觉得后怕:祂已经倒在血泊里一回了,又冷又饿,绝不想让她承受那种滋味。
“还好她死了。”
就在祂准备进一步潜入记忆,寻找尸体处理办法之时,空荡荡的客厅中,突然响起一道感叹。
“林轩”反转刀面,瞧见自己脸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缝,那道和他嗓音相同的感叹正出自其中。
比起死透的同族,祂身上还藏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这也是祂没能顺利挽留周箐的原因。
林轩的碎片还藏在祂的脑子里。他完全被离别的绝望激活了,能趁祂溃散的时候,接管身体呼唤周箐,自然也能在祂恢复的时候,传递自己的想法。
“真是麻烦的女人,死了也要给我添乱……但她好歹派上了一点用处。”
“这只暴食吃了不少人,等吸收完,你的身体就能完全恢复吧?箐箐一定还没走远,快点追上她吧。现在林新蕾都死了,她也能更相信我们的感情……她一定愿意回来的。”
这男人大概是从没想过周箐离开的可能性,又或者灵魂不算完整,说话方式不像往常那般阳光随性,声音里多多少少带了点焦急的味道:
“天这么晚,她又犯了病。天知道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这时候必须有人在身边照顾她。”
“林轩”在心底不屑:
什么照顾?他难道没有看清周箐脸上的表情,察觉他才是她发病痛苦的原因么?
林轩的话如此任性又可笑,但也让“林轩”在厌恶之余,蓦地生出一点羡慕——他真是被周箐惯坏了,她一直那么爱他,专心捧着他,才让他平素过得从容自在。
这种底气不单来自周箐一人。林轩上半辈子实在顺当,李兰芳倾其所有,周箐无微不至,林新蕾死心塌地,难怪他在感情上这么有底气,认为付出必然得到回报。
不过,想到周箐决绝的背影,“林轩”的羡慕淡了几分。
祂以刀为镜,深深望着这位前任,打算让他认清现实:
“嗯,我会去找箐箐的,只是不会再带上你。”
“你在开什么玩笑?”
林轩诧异不已。
他知道这只“流星”有些毛病。作为弑杀的怪物,祂痴傻单纯,捉不住复杂的人心,饮料里的药物、心脏的残缺更是给祂身体带来了伤害,祂说不定以后都没法更换寄主。
为了更好的共存,林轩有义务纠正祂天真的想法。他放缓语气,循循善诱道:
“我知道你对现在的处境有怨言,我的确做了些错事……但、你需要我。如果没有我的身体,我的记忆,那些美好的过往,箐箐根本不会接受你,她只会把你当成可怕的怪物。”
“林轩”望着刀面上的倒影,没有搭腔。同为暴食,田甜的血肉是绝佳的恢复剂。不消一会儿,他血肉模糊的脸庞就开始生出新的皮肤。
和林轩说的一样,这是一副相当俊美的皮囊。漆黑柔顺的黑色短发,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他像夏夜的湖,当他微笑时,被注视的人仿佛能看到风吹皱了湖面,垂下的柳枝慢慢扫过心扉,一不留神就陷了进去。
但“林轩”很清楚,这份青春活力只是暂时的,是他介入后的回光返照。
“林轩”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是你需要我,你需要我操控血肉和记忆的能力,让你变成一个更完美的‘林轩’。”
祂掌握了林轩的大半记忆,现在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祂的人,轻易便抓住了男人的痛点:
“离开我,你就变成那个被工作以及家庭折磨的普通人。面对掉落的头发、松弛的肌肉、下降的记忆力以及喋喋不休抱怨的母亲。”
“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怪物在心中做好了决定。祂手腕一弯,下一秒那把水果刀就直直扎进祂的太阳穴里。和祂共享痛觉的林轩当即发出惨叫,而那叫声还未滚出喉咙,就被一块腐肉堵了回去。
祂握着那把刀慢慢下滑,用锋利的刀划开脸颊,像蚕蛾啃噬丝茧,鲨鱼挤开卵鞘,慢慢将把那张诱人的面皮完完整整剥了下来。
祂全神贯注,在这一过程中,并不觉得疼痛,反倒想起浴池中经历——祂躺在粘稠的血水中,周箐的铁锥迟迟没能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滴眼泪。
它坠入洞开的胸腔,触碰腐烂的心脏,祂好像再次破碎了一次。
周箐没有错,祂也没有错,但这份疼痛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
寄生林新蕾后,田甜能在公寓制作出自己的尸体。祂自然也能如法炮制,从血流中取出林轩的肉身,把他的碎片塞入其中。祂一直都是暴食中的顶级猎手,早在超市就复原过“鼹鼠”的身体。
而解开基因锁实现的进化则是双向的。周箐完全接纳了祂,在她吸收怪物血肉获得异能的同时,祂也获得了人类的部分,可以脱离林轩独自塑形,这份拟态完美无缺,就连专攻血肉的田甜,进入祂的狩猎范围后,也会把祂当成“美味的人类”。
祂耐心地注视着血泊中抽搐的林轩,等待粘稠的赤潮填满人皮,平整的切面重新粘合——除了脸色苍白了些,他看起来与常人无疑。
血肉模糊的怪物,扬起了黑红的触足。
祂扯住男人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同自己对视。
“不过,也多亏了你,我才有机会认识箐箐,获得那些美丽的记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喜欢么?这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林轩自然不会相信祂的好心。他用小臂擦掉嘴角的血味,警觉地盯着祂:
“你到底想做什么?”
除了第一声惨叫,他一直咬紧牙关,全力忍耐。
这点倒是很有骨气,真希望他能一直保持下去。
怪物歪头打量着林轩,解释说:
“让一切回到正轨而已。”
“老实说我很讨厌你,恨不得把你直接撕成碎片。你对她做了那么糟的事,就连周箐的外婆,八成都会想在死之前,把你带进地狱。”
祂缓慢地抚摸自己的小腹,面对这甜蜜的负担,扭曲的身姿莫名显出几分诡异的慈爱:
“但你是男人,你也知道,孩子的爸爸不能是个杀人犯。”
但提及离去的爱人,祂的声音重新冷了下来:
“我也不愿意让周箐承受杀人的阴影,因为警察心惊胆战,她已经受过太多苦了……所以你最好活着。”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对箐箐。是因为她无依无靠,只有你一个‘亲人’么?就算爆出‘出轨’分手,你也能轻松换个公司,继续高薪生活。哪怕她真的杀了你,她也要带着对你的回忆,用下半辈子偿还……那真是太轻松了。”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梦寐以求的宝物?
怪物如是说着,扯住林轩发丝的触手无意识收紧,险些绞碎他的头颅。但望着脚边林新蕾的尸体,祂硬生生忍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杀林轩的时候。
林轩的傲慢同样惹恼了看戏的方景澄。这位欺诈师给田甜提供的善后方案,看似合情合理,但背地里其实充满了恶意和陷阱。
让林新蕾在林轩的公寓自杀,还想继续使用林轩的身体?
这个性格偏激的女人能顺顺当当走到现在,背后少不了父母的悉心呵护、保驾护航。
“箐箐或许没有办法,但林新蕾的父母还活着。知道宝贝女儿被你毁掉人生,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
怪物不过顺口一提,林轩便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扭头看向情人的尸体,眼中满是惊惧:
“你这怪物,林新蕾明明是被……!!”
林轩俊美的面庞因为愤怒扭曲。他极力想要说出真相,却发现一旦涉及有关“流星”的部分,自己就像被人点了哑穴,发不出半点声音。
和李兰芳一样,他的体内被怪物注入了用于暗示的毒素,而事实也和现状相符:他的刻意引诱,的确破坏了林新蕾的人生。让她背负和有妇之夫纠缠的恶名,对无辜者倾注恶意,并打算将憎恨付诸行动。
“好好品尝一切吧。”
怪物拍动手掌。
“啪”的一声后,漆黑的客厅恢复了光明。
腐臭的肉泥、黑红的触足和可怕的怪物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林轩从“异界”回到“人间”,身边只有一滩鲜红的血泊,以及情人苍白的尸体,而他手里正抓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乓乓乓!”
林轩听到有人来了。
折返的快递小哥正重重拍打门扉,喊着:“周先生你在家么?麻烦开下门,我这边有小菜忘记送了!”


第四十六章
周箐正坐在候车厅发呆。
自打她从小区里离开, 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点车站里人丁稀少,视野中包含她在内只有寥寥数位旅客。
大功率排灯镶嵌在大厅的墙壁上,它散发出明亮的白光, 平静地俯瞰众生百态——
有人懒洋洋地依在恋人肩上, 垂头看他膝上,手机播放小猫撒娇的视频;有人西装笔挺、正襟危坐,烦闷地敲打键盘,时不时抬起手背,擦拭额角的细汗;有人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 将双手藏进袖子, 缩起身子小憩。
来历不同的人,暂时聚集在这所大厅内,等到列车到站,又将前往不同的地方, 每个人都可能是周箐未来的样子。彻底甩开过去的她理应拥有无数种可能。
四处无人, 周箐大可将手提袋放上旁侧空位,舒适地伸展四肢, 小小地庆祝来之不易的自由。
但她只是弓腰蜷缩着, 将皮包护在怀里, 茫然地摩挲着指根的戒指。
……今晚我失手了。
事情的发展早就脱离了周箐最初的计划。比起精心制造一场“完美谋杀”, 了却心愿,她袭击怪物的行为更像场破釜沉舟的自杀: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她也要从那场虚假的爱情里脱身。
但最后关头,她却没能狠心完成关键那步。怪物的幸存, 为她的逃亡之路留下了无穷后患。
无法通过安检的铁锥, 重归原地, 被周箐扔进了小区的垃圾堆, 可作为容器的托特包仍攀在她的肩上。
黑红交织的缎带轻飘飘垂在粉色的皮面上,像极了怪物抚摸她面颊的触足,与其一同留下的还有这枚鲜红的玫瑰婚戒。
“箐箐……”
祂颤抖着向她伸手,指尖银戒尖锐的棘刺触动了周箐的心脏,令她感到了一丝迟疑——他们真的是不一样的么?
代表着背叛、伤害的铁锥早就刺破了她的爱用物,跟她回来的另有他人。
但临别时,歇斯底里的怒吼分明出自林轩,加速她逃离的步伐。
他让她回去,这话比起恳请、更像是威胁。毕竟两人不仅力量悬殊,社会地位也是天差地别。
林轩完全可以拿出书房里的那些病例,摆出情真意切的表情,以“我爱人犯病,不小心做了点傻事。我就算了,真希望她不要伤到路人。”为由,将她关回家中接受治疗。
或许再过不久,警方就会涌入车站,无情地扣住她的手腕。
事已至此,周箐绝不想轻易放弃。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她必须离开这座生活五年的城市。
如是想着,周箐盯紧了手机屏幕,迫使自己从无关紧要的纠结中脱离。
幽幽蓝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颊,周箐逐一点开唯独消息。
C市交通便利,光是高铁站就有足足四个,分别位于城市不同地点,跨度极大。为了隐藏行踪,她一口气买了许多车票,有大巴有铁路还有飞机,发车时间、始末站点各不相同。林轩就算掌握她的购物信息,也很难立刻定位她的位置。
从刚刚开始,周箐的手机便陆续收到订票APP发出的“乘车通知”,提醒她及时前往站台。而夜深人静之时,除了交通系统,居然还有人在她列表里聊得火热——是小区物业群。
一条条消息像是沸水中的气泡,不断浮出水面,鲜红的“全体消息”表明小区管家也加入辩论,发表官方声明。
这种反常引起了周箐的注意。
她点开群聊,系统自动定位到最新一条公告,“派出所”三个字径直闯入视野,令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各位业主请不要惊慌,最近派出所已经安排警力过来调查,现场已经得到控制。请各位安心待在家中,配合警察问询,不要擅自走动破坏现场。”
怎么回事?警察来了?难道受伤的怪物无法控制兽性,袭击了附近的邻居?
周箐滑动手指,企图从小区业主火热的讨论中拼凑事情全貌。他们这个业主小群门牌号实名,她很轻松就能弄清案发位置。
最早一条发言来自她楼上的邻居。用女儿做头像的妇人毫不客气地艾特了楼下所有住户,破口大骂:
“怎么回事啊?工作日这个点了怎么还在吵架!?小情侣闹脾气说一两句就算了,我还能忍忍!这都十几分钟了,我孩子都给吵醒了!明天大家都得上班上学,还有没有素质?!”
她言辞激烈,听起来恨不得直接飞奔楼下,用双手大力敲打门板。
被这无差别扫射波及的路人有几分委屈。他顶着一只萨摩耶头像冒了泡,不满地解释说:
“艾特我干嘛?我这单身狗哪里来的女朋友吵架。说情侣,应该是1204那对吧?我有时候健身回来,能遇见他们散步。”
在“萨摩耶”之后,有其他人自证清白。拎着气球的Q版女孩,怯生生地补充道:“我也听到了。我刚刚在洗澡,开着透气窗,声音很明显是楼上的。有个女的,不停的尖叫,内容好像是‘分手、不离婚就自杀’什么的,而那个男的叫她滚出去,别打扰他的家人。听起来有点吓人,我以为是谁在外放电视……光问邻居也没用,直接找小区保安吧。电话是这个,现在有人值班么?”
说罢,“气球女孩”留下一串电话号码,直接艾特了保安队长。
小区物业费中等偏上,服务也算到位,保安很快就回复会直接上门处理。可吵闹声平息后,取而代之的却是刺耳的警笛。
警方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夜晚的平静。越来越多的人从梦中惊醒,加入讨论。
“怎么回事?谁报警了?”
胆大的“萨摩耶”率先推开房门,直播现场情况:
“我靠!不得了!出大事了!1204前面围了好多人。”
“我看到那个男的被警察带出来了,身上都是血。”
“气球女孩”立刻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他居然对女朋友动手么?我记得当初小区智能家居系统出问题,我还在群里问了问。是他先回了我,说话很专业、很有礼貌,不像那种人呀。”
“萨摩耶”发出冷哼,不屑道:“不一定是女朋友!我看那男的精神不太稳定,一直在大声解释‘不是我做的!是她带刀自己闯进来的。’他后面还有个快递小哥,
说‘怪他,都是那女的带刀跟他进了小区’。估计是那男的做了什么亏心事吧。他每天都很晚才回来,背着电脑,也不是个顾家的样子。”
1204正是林轩和周箐的公寓门号。由于两人出众的外貌,邻里多少对这对璧人有些印象。
但今夜,男人的完美形象正逐渐分崩离析。
跟着警车来的不是大家熟识的急救车,有眼尖的邻居一眼看出殡仪馆的标识,止不住连连叹息:“可怜年轻的姑娘,要是家里人知道,得多伤心啊。”
有人则顺着和林轩的几句攀谈,深扒他的社会身份,试图辨别杀人预备役:
“呃,电脑,是不是程序员?我同事的弟弟也是这行,说不定认识他。真吓人啊,这种人就在身边……这行不是很老实么?”
……
尽管有警方在门口拉起警戒线,对事情经过闭口不谈,但无关人士仍像是闻到腥味的鱼群,纷至沓来。宁静的夜晚彻底沸腾,他们张合的嘴唇犹如鱼鳍,搅动血色的潮水,将消息越传越远。相信再过不久,风言风语便会到达IT从业者的各个小群。
快速浏览过所有消息,比起背叛者遭到惩罚的快意,周箐只觉得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离开小区后,有别的女人闯入公寓,两人大声争吵甚至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接着,卷入情杀事件的林轩被警方带走?
这种高调的退场方式显然不是怪物的作风。
协调父母关系、解决公司难题,祂为融入林轩的身份,耗费了大量心力,绝不会因为一时饥饿,便放任自己身败名裂。
怪物能在警方面前穿上林轩的皮囊,自然也能拟态成她的样貌,把事件营造成两女争一男的惨案。
对于她这种知晓怪物真实身份,又背叛祂信任,将祂重伤的女人,这种结局并非毫无可能。
周箐看过男人收拾进食现场时平静无波的面庞,黑红的血流撕开肌理,苍白的牙齿嵌入血肉,祂操纵死者的尸体犹如把玩偶人。她屏息观察,早在心底做好了被报复的准备。
相较而言,祂轻柔地环绕她的腰腹,在耳垂留下轻吻,低声喃喃的爱语,不过是男人无聊的甜言蜜语。周箐只是顺应气氛露出笑容,然后把它们抛之脑后。
“我会保护你的。”
“我衷心希望你能重新快乐起来。”
周箐仿佛再次听到了爱人的声音。
宛若漫游浓雾弥漫的海洋,听见蔚蓝的深处传来巨兽低吟。
这声音温柔、美妙、常人难以理解,它环绕在耳边,呼唤她回家,如遮住手腕伤疤的粉色缎带,又仿佛缠绕婴孩脖颈的脐带。
应该接受祂的示好,重新回到祂的身边么?
试图离开、被挽回、重新感受幸福,这也是周箐人生中有过的境遇,她差一步就可以走进婚姻的殿堂。
在被流星入侵的危险世界里,相恋五年的恋人也能变成她憎恨的模样、相较而言,强大的祂显然是个没那么差的选择。
而且就算怪物身受重伤,祂也有能力继续扭曲真实,更别提找到她了。
周箐被浸泡在羊水般温热、窒息的柔情中,因困惑无意识蒙住脸颊。在她避开回忆种种声音后,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要……”


第四十七章
哪怕祂脱离了“林轩”的身份, 周箐还是不想回到祂身边。
他们之间真的有能组成伴侣的感情基础么?
首先起因就不太美好,这些天同怪物的相处,比起甜蜜的夫妻度假, 更像是人兽同笼的绝境求生:她要虚以委蛇, 靠模仿昔日相恋的姿态,来引诱怪物放松,从而需求生存的可能。
周箐望着“林轩”的皮囊,数次难以稳定自己的情绪——
好爱他,心底某处仍无法割舍过去甜蜜的时光, 为之触动。
好恨他, 重现这些美好画面,的是杀掉他的怪物。她向凶手索取快乐,是否能称得上报复?
这两种极端情绪激烈交织,几乎要把周箐的心给撕开。为了排解这种苦闷, 她只能放纵, 相拥、接吻,仿佛在钢丝线上翩翩起舞。
好在祂面庞年轻、英俊, 躯体也灵活柔韧, 引人沉醉, 足以让她短暂的忘记痛苦。
然而夹在两人之间, 唯一挥之不去的,甚至被当成周箐活动基本准则的,是和旧爱的回忆。
等到今天,她也尝到了放纵的苦果。
因为降临时被毒坏了脑子, 在扮演夫妻上, 怪物比她还要入戏几分。于是排除“林轩”的身份后, 仅凭几天相处时间, 周箐压根不了解怪物的真实想法。
都怪祂做了多余的事情。
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祂是嗜血的怪物么?但后面祂好像又守住了诺言,没有杀人。
祂算得上她的情人么?还是“林轩”的影子?……祂看她的眼神,时不时就会让她觉得无法承受。
无人能告诉周箐答案。
不过怪物也不了解她,不然也不会遵从“林轩”愿望,说出那些蠢话。周箐觉得这点上他们似乎算的上半斤八两。不如当他们都戴着面具,演了一场充满谎言的闹剧。
毕竟她现在自身难保,这种多愁善感实在是种奢侈的烦恼。
周箐没有犹豫太久。
检票口的指示灯由红转绿,喇叭中传来播音员的声音,语调平稳、吐字清晰读出她预定的车次。
她收回手机,快步走了上去。
有警方的介入,连夜乘车离开C市这个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作为嫌疑犯的前任同居者,她需要做好随时响应警方电话的准备。
这一趟短途旅行的终点成了相邻的S市。
它与C市经济联系紧密,与其相距不过短短半小时车程,常被人们戏称为C市分散在外省的附属。周箐打开点评软件,看到名列前茅的几家居然是C市星级酒店的连锁店。
她往下拉了拉,给自己开了间大床房。房间不大,但是很整洁。
纯白的大床边摆着一张原木色的圆桌,透明的花瓶里插着束绢布百合,桌边一尊灰蓝的小沙发被她拿来放些杂物。
周箐打开窗户,用流动的风吹散房内的死寂。外面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天空愁云惨淡,城市的喧嚣似乎与此处无缘,除了空调外机扇叶的嗡声,以及水滴声便再无其他。
她倒在绵软的大床上,像沉进一汪奶白色的湖水。
明明获得了想要的自由,身处静谧之中,可万千思绪却将她环绕。在失去“血色的镇定剂”的第一夜,周箐久违地品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
嫌疑犯被带往警局拘留时,往往会被没收通讯工具。介时,警方会允许他联络直系亲属,首选一般是直系亲属,或者法定妻子,再怎么往后也轮不到同居女友。
于是直到案发的第二天正午,周箐才接到C市警局的电话,请她作为证人去所里做笔录。
这期间,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蜷在床上,去楼下小铺喝了些汤水便重新窝了回去。
接待周箐的警员有两位,年轻小伙埋头记录,负责询问的则是位年长些的女性。
她将长发挽在脑后,外形爽利干练,但态度十分亲切,见到周箐第一眼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昨日凌晨,你的小区发生了一场命案。案发现场有你的同居人,还有一位年轻女性,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位女性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了。”
“请问你认识这几个人么?你是否了解林轩和她们的关系?”
周箐匆匆略过桌面上的照片,她垂下眼眸,喃喃道:
“我没见过她们的长相,只是记得几个名字,或许她是其中一人。”
“我和林轩交往了五年,今年终于要结婚了。几天前,我偷看了林轩的手机,知道了他出轨的事情……”
省去了怪物相关的情报,她慢慢地复述几天来发生的一切。
这并不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所幸她终于有机会跟别人说了。不至于让那些漆黑的泥水在心灵深处腐烂、发酵。
“我一直在等他主动和我坦白,但直到订了婚戒,拍了订婚照,他还是没有告诉我的意思。”
“所以我跟他争吵了一番,然后离开了那里。”
小区的监控画面清楚地记录事件的起因经过,周箐在林新蕾到一小时前就离开了小区。
而她未施粉黛,因奔波不停,眼下稍有青黑,憔悴的样子完美地贴合“被恋人抛弃”这一可怜形象。
女警官耐心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她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当周箐叙述时,她便认真地望着她,好像打心底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
在周箐询问“我还需要做些什么?”时,女人将温水轻轻推向她的手边,安抚道:
“已经可以了。结局会发布在本市的新闻版块。其他时候向前看,好好生活就够了。”
警官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以女性的身份为周箐提供了一些建议:
“如果有其他问题,你可以联系我……我知道一家官方合作的心理辅导,这段时间也可以多和家人聊聊,尽量不要看网上那些不好的东西。”
周箐耐心地听着。
看来官方还没有发现“流星入侵”的真相,这起事故还被当成普通的刑事案件。
而女警官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这几天除了有同事顺着网上热帖,旁敲侧击问她和林轩最近还好么?李兰芳都一改常态没有找她麻烦。
等到推开警局玻璃门的一刻,周箐所有所感,抬头看向街道尽头。
那是一家咖啡店,西式装修风格,红白相间的大伞下摆着些藤条座椅,有几人正坐在那里交谈。
警官追随她的视线,好奇道:“怎么了?有人接你么?”
行人有男有女,但都是些陌生面孔,也没有留意这边。
周箐抿了抿嘴唇,解释说:
“不、没有……”
“谢谢你,我一个人回去就好。该拿的我都拿了,现在住在宾馆。”
就算方景澄公然嘲笑过“暴食”都是群肌肉笨蛋。但能完全消除她的嫌疑,周箐想祂在离开“林轩”后智力水平依旧不低。
若是祂了解社会基本秩序,必然会料到她会出现在警局。
就在刚刚,周箐的确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波动。
可惜这感觉转瞬而逝,周箐并没有找到可疑的行人。。
但这种难以描述的第六感曾经在方景澄隐身的时候,救下过周箐的性命,她确信祂已经找到了她的行踪。
祂是单纯想要观察警察反应么?还是打算强行把她带回去?
……那祂和林轩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