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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呈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他赶忙转过头去,忙碌着收拾东西,不再看寒酥。
关门声让沈约呈的动作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愣神,一动也不动。
秀秀推门进来,笑话他:“你该不会又哭鼻子了吧?”
沈约呈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嫂子看我笑话了。”
秀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宽心,跟着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挣钱才是紧要事!”
“嗯,跟着你俩。”沈约呈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长凳上,伸长了脖子望向寒酥早已走远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酥送父亲离开了小镇。回家后,她让翠微悄悄去沈约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楼空,沈约呈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只愿沈约呈在外面游历两年后,能回家去。他们父子应当团聚,不应该因为她而如此。
寒酥偏过脸来,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天色黑下来,外面的景色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浑然不觉。
翠微站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寒酥每日都如此。上课、发呆,还有喝不完的药。
这一日,她下了课往家走,路上见小镇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说起战事。
“李强子不是去打听了?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也该回来了!”
寒酥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李强子这个人,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
“来了来了!”
人群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问着最后的战事,等着听最后的捷报。
“赢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齐的老窝了对不对?”
“你说话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输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会输的吧……”
李强子被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听了一大堆询问后,终于缓了些喘。
“赢了!以后没有北齐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欢呼。
“但是……”李强子接下来的话被欢呼声隐藏,谁也没听清。他急得不行:“你们听我说啊……”
周围欢呼的人好一阵子才发觉他的不寻常,终于安静下来。
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围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没了……”李强子红着眼睛,“追捕北齐皇帝的时候被射杀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迅速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静静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前一刻还因为胜仗而沸腾的人群,被劈头盖脸地浇了凉水,他们重新七嘴八舌地审问李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强子只好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啜涕声。人群聚集的地方旁边有一棵老树,上面刚挂了个鲜红的灯笼。有人抹一把脸上的泪,立刻跑过去将红灯笼摘下来。
“怎么会这样……”
“将军操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享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杀千刀的北齐蛮子!”
人群愤恨地咒骂、哽咽地惋惜。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寒酥轻声问:“你刚刚说,谁死了?”
人群回头望向寒酥。
片刻后,有一个半大小子,哑着变声期的嗓子哭着嚎叫:“老师,赫延王死了——”
半刻钟之后,寒酥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家,步履缓慢,腰背挺直。
寒酥一个人坐在屋内窗下,将翠微阻在外面。
她摊开手心,一枚艳丽的红玛瑙耳坠静静躺在她手心。另一只在烽火台遗失了,只剩这一只。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枝杈上的积雪从窗口吹进,凉气袭来,病躯难扛,寒酥打了个哆嗦,胸腹间一阵阵难受,她在寒风中忍不住地咳。
她笔直的脊背弯下来,小臂压在桌上支撑着,不停地咳,断断续续地咳到最后,斑斑血迹落在桌上、手上。
寒酥望着躺在手心的耳坠,红玛瑙沾了血,异常鲜艳。
你听闻我死讯时,是不是也这样痛?
第111章
圣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死了?”
“是。死于北齐奸将东方宰浮之手!此人奸诈残忍,明知战局已定,还要设计射杀赫延王,只为泄恨。可恶至极!”须发皆白的老臣掩面垂泪,声音哽咽。明明他之前一直是主和派,不愿意封岌功劳太高。如今封岌真的死了,他这个时候也开始念叨天妒英才。
好半晌,圣上才自言自语道:“居然死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
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圣上的心腹老臣。几位老臣垂泪唏嘘了许久,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就在不久的之前,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着如何在赫延王回京的路上设伏,诛杀此人。
赫延王死了,死在疆场上,他们的计划用不到了。他们在这里赞扬赫延王的功绩,只因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又过两日,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殿面圣。
“圣上,如今乡野间正在自发组织对赫延王的祭奠缅怀。”
圣上瞥一眼大太监皱眉为难的模样,便知他这话还有隐情。圣上道:“直说。”
大太监咬了牙,才敢说:“民间百姓自发用最高的丧仪祭奠赫延王。他们说……他们都说要行国丧之礼。”
大太监说完,立刻胆战心惊地跪下来。
国丧之礼,此乃帝王驾崩之仪。
殿内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再一次感叹赫延王在百姓心中威望。他们对赫延王拥有的民心感到后怕,又因为赫延王死在了战场而松了口气。
“圣上?”
圣上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任由百姓所为,不加干预吗?
“都退下吧。”圣上道。
几位大臣行退礼,和殿内的几个内宦都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只有龙椅上的帝王。
孤寂的帝王皱着眉,用指腹压着自己的眼角,以来止一阵阵的头疼。
他就那么死了,死在几千里之外的北齐之地。这样远的距离,连送回京安葬都不太可能。
九五之尊像个孩童一样伸出双手扒拉着手指头数数。
三十二年了。
一晃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年少时的鲜活记忆突然砸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一刻,圣上突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第一次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和期待。
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那年的他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感受孩子强有力地踢踹。他笑出眼泪来,认真握着她的手:“我好期待看他出生陪他长大,听他喊我父亲!”
喊他父皇的儿女太多,可对第一个孩子的期待,永远忘不掉。三十二年了,他也没能得偿所愿听到那一声父亲。
如今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多与封岌有关。圣上随手拿起一份圣旨,将其展开,其他文字皆看不见,只能看见“赫延王封岌”五个字。
圣上取了一张纸,撕成一半,将中间的三个字盖住,只露首尾两个字。他拿了笔,颤着手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一个“连”。
“赫延王封岌”变成了“赫连岌”。
这些年父子不能相认,他封封岌赫延王,已是悄悄将自己的姓赠与他一半。
桌上的奏折提醒着圣上现在的身份。
圣上颤抖着手放下笔,他偏过脸去,擦去脸上的泪。
人生总要有取舍。
他死在疆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免得上演父杀子的不伦!
大太监在门外禀话五皇子求见。
赫连琅走进来,先对父皇道喜,道天下一统记载史册的喜,再说:“民间百姓对赫延王之死,祭奠之礼颇重。听闻苗修文、解高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儿臣私以为赫延王为国战死,百姓动容情有可原。赫延王既已战亡,厚礼更能闲出帝王的仁厚,若制止了民间自发的祭祀,恐要生出几许议论。”
苗修文、解高澹?此二人为废太子赫连珰的左膀右臂。
圣上冷眼看着赫连琅。
“赠你四字,望你铭记。”圣上道。
赫连琅正色起来。
“兄友弟恭。”
赫连琅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胆战心惊道:“儿臣铭记于心……”
圣上收回目光。
赫连琅的那些小手段,圣上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揭穿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废后罢了。
小镇上的百姓聚在一起,询问为何几日没有见到小秦老师。
“你还不知道?小秦老师说要回乡探亲,过了年才回来。”
“她家乡在哪啊?”
妇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另一个妇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父女两个从哪儿来的,满肚子学问,给咱们小镇上的孩子都教成读书人了!可惜了……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能吧?我看秦家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收。小秦老师还托孙婶帮忙看着点院子里的杏树哩。能回来!一定能!”
“希望能回来,可别被他们家乡的人留住,在那边上课了!”
“不过这父女两个的身体是真的差劲啊。小秦老师走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
“林大哥做的吧?”
“对对,小秦老师画了图纸,找林大哥做的。小秦老师到底什么病啊?不是说外伤吗?这怎么动不动就咳血啊?听说现在是走路时间长一些都受不了了……”
今日是除夕。
如今北齐被灭,身处边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更该高高兴兴庆贺新岁才是。
可是如今整个小镇一片素色。道路两旁的枯枝上,挂着冰条子,也挂着白幡,长长的白幡随着寒风飘动着。
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白灯笼。
一阵风吹来,将纸钱吹到封岌的足边。封岌停下脚步,垂眼望着这两张纸钱。
“小镇上的是几家同时有了丧事?”他问。
云帆轻咳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这是烧给您的……”
长舟从远处走过来,禀话:“二爷,长河的马车过来了。”
封岌回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马车。
他不说话,云帆和长舟也沉默。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习惯了封岌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小孩子追逐跑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今日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孩童稚嫩的谈话飘进封岌的耳中,封岌这才发现今日是除夕。
他目送两个孩童跑远,道:“今日既是除夕,明日再启程。”
云帆一下子乐了,说:“那我去买酒吃了?”
封岌颔首,云帆立刻小跑着朝小镇深处去。
长舟仍旧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封岌瞥了他一眼,道:“去陪叶南过年去吧。”
“没有这个必要。”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
“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
“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
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封岌又想起那一日寒酥被劫持的事情,想起她握着长刀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
那一日他为她将匕首刺在胸膛,让她落泪。可是他只是那个有十个铜板只拿出八个的人。她握刀挡在他身前时却将所有的三枚铜板都捧上。
她的付出是容易被忽略的。
封岌在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为他不在意生死,却不愿意和他厮守余生。
现在他懂了,却有些迟了。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当时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坦荡,自认为是情话。
而她只是急忙辩解:“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有些自傲刻在骨子里,封岌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不尊重寒酥的意愿,可如今却觉得他连情话都说得高高在上。
若时间倒流,他至少该歉意一句“请你原谅”,至少不该是那样冷冰冰的言辞,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做抉择时也会痛。
民间自发守着国丧,即使是除夕夜,也比往年要安静许多。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划破了寂静的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坐在庭院里与家人同时仰头望去。
去年今日,他与她在山茶盛开处看了一场烟花,她为他赢回一坛酒。
当时有没有夸过她赢得漂亮?有没有夸过那坛酒真的美味?
封岌有些记不清了。
封岌站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镇,孤寂的身影藏于夜色里。
明早就要启程离开边地,前往早些年就置办好的住处。在这最后的除夕,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过了泥子桥,就到了云邂村。
小小村落亮着许多盏灯,那些喜欢聚在树荫下闲聊的妇人此时也都在家中,和家人守岁。
封岌动作缓慢地弯下腰来,拂去石头上的积雪。随着他的动作,肩上的积雪簌簌坠落一些。
他在石头上坐下。
恍惚间,回到那些暖融融的傍晚。夕阳荼荼,红霞漫天,他们两个如寻常百姓坐在这里,听村里妇人的家常。
封岌转过头望向身侧。身侧空落落,没有粘着胡子的寒酥。
柳枝也光秃秃,被寒风吹得凌乱。
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打破了封岌的怀念。看着他们追逐着要往这边来,封岌起身离去。
他沿着曾经和寒酥走过的路,一步步地走。
那条欢淌的小溪如今已经结成了厚厚一层冰。
封岌立在河边,沉思。河水不能倒流,却能停留。
“将军?是寒将军吗?”一个小孩子跑过来,睁大了眼睛去辨认封岌。
封岌之前在云邂村小住的时日,便是隐姓埋名,用了寒姓。
封岌转头望过来。
“真的是寒将军!”小孩子灿烂笑起来,“打仗结束了!寒将军怎么不回家?”
“明日就回。”封岌敷衍一句。
“哦……那我去玩啦。寒将军要是没地方去过年,一会儿去我家!”小孩子跑到结了冰的冰面上,吆喝着向下滑去。
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玩冰。
封岌本来只想找一个安静之处去怀念,却又一次被村里的人打断。他沿着小河朝上游去,上游没了住处,人会少些。
身后孩童的嬉笑声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雪越下越大,堆在他的肩上。封岌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偶尔被积雪压断的折枝声。
身边的冰面上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上游滑掉下来,沿着冰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照亮了冰面,一抹弱小的红色在洁白的冰面跳跃着,几道清脆之音后,终于停落,归于寂静。
封岌弯腰,在烟花光影消散的刹那,去拾那一抹艳丽的红。
耳畔传来焦急的车辕声。
又是一束烟花在落雪的夜幕中绽放开。封岌张开手,在他掌心扭曲深厚的疤痕上,一枚红色的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那儿。
“那是我掉——”突然戛然而止。
第112章
前半夜沉寂的夜幕,突然被一束又一束烟火点亮。
溪流凝固的河畔,两个人在绚灿的烟火流光下,面对面相望。
寒酥懵在那里,话说了一半人便噤了声,她微张着嘴,忘了将话说完,也忘了将唇齿合上。
今夕是何年?此处又是哪里?
还没入睡,怎会又梦见他?
封岌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红玛瑙耳坠紧紧握在掌中,他渴望掌心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他朝寒酥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他死死盯着寒酥,想要朝寒酥伸手,指尖还未碰到寒酥,便生生停下动作,悬在那里。
寒酥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颤了颤,一点一点抬起来。她像梦里那样,小心翼翼地朝封岌伸出手,指腹相抵的那一刻,整个天地都是寒冷,唯这一处有星火撩热。
寒酥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你居然是骗我的。”封岌头一次因为被骗而欣喜若狂。封岌曾料定寒酥逃不过他的手掌心,那一场博弈,到最后却是两败俱伤。他只后悔与她争这一场,只高兴输得是自己。
寒酥哭着说:“你才是骗子……”
封岌颔首,一下子用力握住寒酥的手,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寒酥抬起另一只手攀上封岌的肩,用力去攥他的衣料,她说:“抱我,你抱抱我。”
封岌将寒酥整个身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人嵌进骨血里。
寒酥用力回抱着他,他身上是熟悉的坚硬,硌得她疼,这种疼,让她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她想要这种疼。
她哭着说:“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封岌将抱着寒酥的力度松了松,他将寒酥从怀里推开一些,去抬她的脸。
“让我看看你。”封岌哽声说。
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寒酥,她又消瘦了许多。她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泪水涟涟,破碎易失。
寒酥不愿意两个人这样拉开距离,她伸手攀着他的肩靠近他,仰起脸去吻他。
封岌摊开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颈,用力地回吻她。
逐渐加重的吻,让两个人无法再分开。
天幕之上绽放的烟花照亮大雪纷纷扬扬。
寒酥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没让翠微跟着。翠微守在远处,她初听见寒酥的哭声时还以为寒酥触景生情不敢打扰。后来没了声音,她心里记挂寒酥,这才朝河边走去。
借着烟花和雪地折出的光影,翠微看见一个男人在寒酥的轮椅前弯腰,正在强吻寒酥!
“哪里来的登徒子!”翠微立刻捡起脚边的一根木棍冲过去,举棍而砸!
封岌没抬头,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握住砸向他的木棍。
翠微惊了,想砸砸不下去,想把木棍夺回来又被对方牢牢握住夺不回!
这个登徒子居然还亲!她家娘子都快喘不过气了!
翠微气得松了手,不要这根木棍了,转身去搬地上的石头。
就在翠微举着大石头要朝登徒子砸过去的时候,封岌温柔地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结束这个长吻,他直起身看向翠微。
“你这个杀千刀的登徒——”翠微将要将手里的大石头砸过去,动作生生顿住。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封岌。好半晌,她喃喃道:“娘子每天都梦见将军,我怎么也会梦见?还、还是鬼啊……”
封岌看了翠微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寒酥。如今的他显然不舍得将目光从寒酥身上移走。
他低声问:“腿受伤了吗?”
寒酥后知后觉地摇头,她一手擦着脸上狼狈的眼泪,一手扶着轮椅站起身来,低声解释:“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坐轮椅省些力气。”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寒酥身上的衣裙。她这一站起来,封岌才发现她瘦到嶙峋。
封岌闭了下眼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并不想现在说。他弯腰,将寒酥打横抱起来,抱着她朝着上游继续走去。
翠微愣愣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块石头。
好半晌,她将手里的石头放下来,一屁股坐在轮椅上。她慢慢反应过来不是入梦,也不是见了鬼。
翠微愣神呆滞的脸庞突然傻乎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声来,眼泪涌上眼眶,到最后又哭又笑。
寒酥被封岌抱在怀里,她抱着封岌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纷纷落雪降落两个人的身上,一片雪将要落进寒酥的眼睛里,她睁着眼睛也不愿意闭眼躲避,任由那片雪化进她眼眶。
沿着这条小溪的上游,有一间简易的木屋,这还是封岌之前驻扎在这村落时,手下的兵临时搭建放哨巡查时所用。封岌离开这里之后,这处简易木屋一直闲置着,勉强遮避风雪。
封岌将寒酥抱进小木屋,木板窄床上堆着些枯草和尘土。封岌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铺在上面,然后才让寒酥坐。
他在寒酥身边坐下,望着她的眉眼,握着她的手,斟酌着言辞。
寒酥先开口:“将军……”
封岌打断了她的话,他说:“赫延王已经死了。”
寒酥蹙眉望着他,不停掉着眼泪。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难看,她偏过脸去,忍着哭腔说:“好像有很多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封岌握着寒酥的手,将她的指背贴了贴他的唇角。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寒酥,认真道:“寒酥,我需要你。”
他将寒酥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用力贴着。
“寒酥,我没有那么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我也会痛,我也会噩梦缠身,我也会落泪。”
“我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愿意为你牺牲些什么。而是拥有你的幸福感大于一切。”
封岌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寒酥看。他的掌心被刺破了一遍又一遍,新旧的伤痕交错,让他掌心上的疤痕扭曲错综,是腐烂痊愈再腐烂的痕迹。
“怎、怎么弄的……”寒酥捧着他的手,愕然望着他的掌心。
“如果没有你,我的心我的人生也是这样腐烂不堪。”
寒酥视线被泪水模糊,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封岌的掌心。她纤薄的双肩颤抖着,生怕眼泪弄疼了他的掌心。
“我需要你。”封岌重复,“不要放弃我。寒酥,你也救救我。”
寒酥点头,重重点头。
“你不要痛。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痛不要这样……”
我受不了你这么卑微的样子,我不要你为我变成这个样子。
寒风不知道什么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落雪温柔地降落。夜幕中的烟花早已不见了踪影。
静夜深深,小镇一个个庭院里的灯火渐次熄灭。整个小镇陷入沉睡。除夕在家人的相伴下度过。新的一年到了。
大年初一,晴空万里。
一夜的落雪之后,天地之间银装素裹一片圣洁的白。
祥和的小镇上,家家户户起了个大早。新年第一天嘛,就是就早起图个吉利。
不同馅儿的饺子纷纷出锅。不知是谁吃到包了铜板的饺子,硌了牙。清脆一声响,是铜板丢进瓷碗中的声音。同时围坐在一起的一家人们也都笑起来。
吃了早饭,人们穿着最好的一身衣裳从家里出来,给左邻右舍拜年道喜。甭管往日里是不是有矛盾的街坊四邻,在今日也都是要笑呵呵。
“赵三叔今儿个头发梳得俊嘛!”
“你小子这棉袄是媳妇儿给你新做的吧?”
“孙奶奶,我阿娘叫我给你送饺子。”
“好好好……你阿娘煮的饺子最鲜流儿了。这个给你,压岁钱!今年再长高一头!”
云帆、长舟和长河等在小镇门口。与小镇的喜气洋洋不同,他们三个人倒是完全没有过年的喜色。
云帆叹了口气,道:“怎么一点年味儿都没有呢?”
长舟和长河假人一样立在一旁,谁也没接话。
“长舟,叶南走了吗?”
长舟点了下头。
“昨晚你俩干啥去了?”云帆好奇地追问。
长舟没接话,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云帆觉得无趣,却也习惯了。他蹲下来,嘴里叼着根草,时不时望着小镇的方向,等着封岌。
好半晌,云帆突然说:“我好像看见将军了。”
“好像?”长河瞥他一眼,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他们还能认不出将军?不明白云帆怎么会用“好像”这个词。
“嗯。”云帆愣愣点头,“咱们将军抱了个女人。”
长河收拾着马身一旁的行囊,听着他这话,摇摇头:“你看错了。”
“我也觉得我看错了,咱们将军怎么会抱个女人朝咱们这边走呢?咱们将军只抱过一个女人啊……”云帆和尚念经一样嘀咕着,“可是将军真的抱了个女人往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