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
蒋七八:“……”
孟安晴:“……”
是真的爱得很单纯了。
*
颜乔乔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仰头望向笼罩庭院的绚烂赤云,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整个赤云台,就数她这一棵赤霞株生得最好。
她走上前去,抬起双臂拥住树干,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簌……簌……啪嚓。”
一根细细的枯枝从花团中落下,打在她的头上。
颜乔乔怔然抬头,很诡异地从这棵树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嫌弃。
“……”
不就是熏个臭药包,至于么。
她脱掉烫金大红裙,随手将它摊在树上,然后摸进主屋左侧边的沐浴房。
木塞塞上出水口,往入水口上方的银槽中放银锭。
“铛。”
银锭落下,出水口开启,有气无力地淌出微烫的水,注入半人高的大木桶。
漫至一半,停了。
颜乔乔:“???”
“偷摸暗改加价,不要脸!”
算算日子,青州该派人来送银子了。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便是下次送银子时,她大哥颜青亲自跑了一趟京都。
他说他那位笔友提起,昆山院有个女学生似乎状态不大好,听着描述,颜青总觉得有点像是自家妹妹,于是便过来看看。
那时颜乔乔神思恍惚,也没多问,只简单地告诉大哥她与韩峥在一起了。再后来,似乎大哥便不再在信中频繁提及那个不知姓名的朋友。
回忆着往事,她忍不住激动得把脸埋进了水里。
她,很快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最简易的白袍,赶到了清凉台。
破釜与沉舟蹲在门外闲聊。
“听说司空大儒带来的那位女弟子,生得空谷幽兰一般,才学也是极好,尤其厉害的是,她还精通治国策。据说是无师自通,连大儒都赞不绝口。”沉舟眨巴着眼睛,叹息,“最佩服这些学问人!”
破釜摸着头皮笑:“嗐,缺什么眼馋什么呗!你要是个酸溜溜的文人,必定又要羡慕横刀立马的女武侠!”
颜乔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这二人。
破釜呲牙笑道:“这位入宫,是要和咱殿下相看的吧,保不齐便是未来君……”
沉舟狠狠一胳膊肘拐了过去,撞得破釜眼冒泪花,“?”
颜乔乔怔了片刻,垂下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正待踏入清凉台,忽见山道那边急急掠来一个身穿莲药台服饰的执事,远远便喊:“颜小姐留步!”
颜乔乔站定:“执事寻我有事?”
来人气喘吁吁:“韩公子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
韩峥的……遗言?


第25章 你情我愿
莲药台的执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颜小姐请速随我来吧,方才韩公子昏迷时,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是否无恙。醒来时更是拒绝进入护心池,坚持要见你最后一面。”
颜乔乔还未说话,沉舟便上前打断。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说道,“殿下有命,颜小姐若要见韩世子,必须知会殿下。”
说罢,返身掠进清凉台。
颜乔乔抱歉地看着执事:“劳烦稍等片刻。”
执事眼角微抽,神色带上些古怪。
“韩师兄他当真不行了吗?”颜乔乔问。
执事叹息:“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们也真是的,发现西梁邪人怎么不赶紧报官,偏要以身犯险!你还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韩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颜乔乔点头应是。
说话间,沉舟大步从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会跟随颜小姐去莲药台,殿下交待,颜小姐不得靠近韩世子一尺之内,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不得窃窃私语。”
颜乔乔老实点头:“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着她,不会给她斩草除根的机会。
执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莲药台种植的都是可入药的花草树木,稍微靠近一些便能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
屋舍多建成圆顶,以不会透进风雨的草庐为主,屋后有许多用木板围起的八卦形状热药池,散发出袅袅白烟。
安置韩峥的屋舍内尽是血腥气。
药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满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韩峥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着寸缕,只缠满裹有药泥的细布。
额头被包扎起来,一头黑发散在枕后,脸上擦干净了,虚弱苍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没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着十分凄凉可怜。
傅监院坐在榻头前的一只高草凳上,并两指,摁着韩峥腕脉,以道意吊住他一线生机。
见到颜乔乔,傅监院很不爽地开口唤韩峥:“你等的人来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赶紧进护心池!”
脸上写满对恋爱脑的不赞同。
颜乔乔走到药榻旁边,垂眸望下去。
只见韩峥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他的视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涣散,四下望了望,才一点点落在颜乔乔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无恙,可惜了,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苦啊……”
说着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像韩峥这样小心眼、多疑、睚眦必报的人,临死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便意味着他放下了。
颜乔乔手指轻颤,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这个人可真狡猾。他杀她的时候避得远远的,便是不想面对这一幕吧。
无论再如何狰狞可恶的凶兽,濒死之际弱弱哀鸣,亦能牵动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看着濒死的韩峥,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贯心之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鲜血呛入喉咙,身躯毫无形象地抽搐……或许,那时江白忠亦是短暂生出一线怜悯,于是告诉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让她赶紧闭眼,速速寻阎王告状去。
颜乔乔压抑住情绪,抿了抿唇,道:“我安然无事,可真是对不住韩师兄了。”
韩峥用半涣散的目光凝视她片刻,吐着血轻笑:“你这嘴……不饶人。”
“废话说完没有!”身为医者,傅监院实在忍无可忍,“说完滚进护心池去!”
“最后,一句。”韩峥弯起眼睛,无力地挥了下手,喘息着说,“颜、乔乔,你最好祈祷……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着,眼一翻,厥了过去。
颜乔乔只觉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脊椎蹿起,顷刻覆满背部、两腮及后脑。
虽然她知道韩峥这是玩笑话,但对于她来说,嫁给他,便是真真切切的无边炼狱。
傅监院急急摁住韩峥腕脉,语气微变,“快,送入护心池,准备刺心针!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刺心针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脏。
颜乔乔掐住掌心,与众人一起离开莲药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颜乔乔只觉忽冷忽热,身心仿佛都悬在半空。
就像做梦。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一场噩梦,抑或,眼前这一切才是梦,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镜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边的沉舟忽然闷闷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韩峥真没死,殿下也不会答应这种婚事,不会让你嫁给韩峥的。”
颜乔乔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热,却落下了两行泪水。
殿下能管这世间一切不平,却管不到男欢女爱去。
想来,前世她与韩峥定婚的时候,殿下应当觉着他们是天作之合吧。毕竟在这昆山院中,除去不与诸侯联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与韩峥。
她记得离院那日,书院在鹏程台置下酒水送别学生,她与韩峥携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还特意饮了半杯酒,向他们道贺——那是她与殿下仅有的一次短暂对话——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将军。
那一日她和韩峥都穿着红衣,殿下也难得地穿着红衣。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你怎么更难过了……”沉舟郁闷挠头,“都怪破釜那个憨货,与他待久了,我也不太会说人话。”
颜乔乔:“……”
“不然你想想开心的吧。”沉舟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个响指,“明日不就是春考么!”
颜乔乔缓缓凝住视线:“……?”
“春、春考?”
昆山院两次大考,分别在春与秋。
以往便罢了,她虽然懒散厌学,好赖也能勉强追着进度,混个合格不成问题。
可如今,她从十年之后重生归来——离开学院十年,谁还能记着书本上那些钩章棘句,佶屈聱牙?!
颜乔乔感到一阵眩晕:“沉舟将军,你管考试叫开心?”
沉舟呃了一声,无助挠头,“啊这,每次考试,殿下总是神清气爽啊。”
颜乔乔:“……”
她只想静静。
*
来到清凉台时,公良瑾正倚着窗边的长榻,执一卷古书研读。身穿宽大的白袍,周身环着月般的清辉。
“韩世子有说什么吗。”他的视线仍落在书上,若无其事地问。
颜乔乔怔怔望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里去。
半晌,她茫然开口:“殿下不会让韩峥娶我对吗?”
他手中的书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望向她。
触到她迷惘悲伤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若有胁迫、勉强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书卷,“怎么了?”
颜乔乔晃了晃神,轻轻地笑了下:“……没什么。”
她记得,前世在她饮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认真地说过,切莫勉强。
他那一身红衣太过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实,饮尽薄薄一盏洒,并不会让她感觉勉强。
韩峥大笑起来,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与她夜夜对饮,大半时候不是她对手!”
颜乔乔并未与韩峥夜夜对饮,只是偶尔在他的坚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与他的好友饮酒说话。颜乔乔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夸大其辞,在那样的场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驳,落他脸面。
那时她抬眸,便见殿下淡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他身体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丝毫无法看透。
……
颜乔乔蓦然回神,发现殿下正坐在榻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目光平静温和,与前世一般无二。
她心头涩然,道:“殿下请放心,我绝不会再勉强自己。”
声音蕴上了水气,绵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团。
“再?”他极敏锐。
颜乔乔心绪纷乱,如同杂草丛间腾起了一大群鸟雀。
有些话,她无法对清风明月的殿下说。
殿下一生从未有过任何绯闻,虽然最后七年没有他的音讯,但当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时,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体颓败之后,什么大儒弟子,什么秦妙有,完全没了任何声息——论起情意,甚至还不及龙灵兰,毕竟人家龙灵兰在得知韩峥经脉尽废永远残疾之后,还愿照顾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韩峥没毁容的话。
而今生,殿下虽然也受了伤,但看着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进宫,难免要被那个空谷幽兰给盯上。
这般想着,颜乔乔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殿下您说得很对,嫁娶讲究你情我愿,所以殿下您也一样!”
公良瑾挑眉浅笑:“我?”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双手,认真倾身道:“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娶妻,像您这样的,就该独身一辈子!”
公良瑾:“……???”
听听这叫人话吗?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额角,目光复杂地瞥向她。
只见她沐浴之后,满头乌丝还未彻底干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纤秾合度的身躯轻轻地发着颤,带着些惊惶,不知何时留下了余悸未消。一双清亮明媚的大眼睛里面蒙着薄雾,唇色微淡,看上去极美又极脆弱。
神不守舍,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将一切话语咽回腹中。
罢了。
*
这个夜晚,因为伤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扎了整整四回。
天将明,颜乔乔总算是支撑不住,眼一闭栽向榻沿。
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额头。
他拉过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脸下,让她伏趴在榻旁——坐着睡觉,对于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倘若将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惊醒她,又显得有些冒犯。
他取来狐裘,轻轻为她披上。
踏离内殿之时,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帘幔。
殿内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他离开主殿,忧郁地游荡在回廊,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
破釜与沉舟实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几下,逼着他上前。
“殿下,可否让属下为您分忧?”破釜拱手,垂头。
公良瑾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声问:“你觉得我孤独一世,是否活该?”
破釜:“……?!”
沉舟,沉舟你过来!这是什么夺命问题,让他怎么回答得来!


第26章 斯文淑雅
天将明时,公良瑾离开了清凉台。
颜乔乔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发现自己伏在一只舒适的软枕上,身上披着熟悉的狐裘,殿中燃着极淡的安神香,周遭暖融融,心下安宁,一片恬淡。
她追出殿外,看到那驾马车已驶进了晨雾远山。
虽说是她执意治好了殿下,让他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可是想到殿下这一去很可能就被空谷幽兰盯上,心中仍是有些不爽。
再想想自己还要到勤业台参加春考,霎时更觉得风雨凄凉。
她叹了口气,拖动沉重的步子,挪向座落着无数黑木楼的台地。
春考是大考,卷面上杂糅了十三门学科所有的内容。在夫子眼中,这叫融会贯通,对于学生们来说,则是一团乱麻。
颜乔乔拿到考卷,双目无神地掠过一遍,心下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看来,这份卷子正着拿和倒着拿根本没有丝毫区别。
横竖便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懂。
十年前的学问,早都扔到了东海海沟里。
捂着脑门忧郁许久之后,颜乔乔决定向人求助。她按捺住羞耻心,偷偷瞄一眼身边几个姐妹的答卷。
“……”
三个人,三个答案,风马牛不相及。
颜乔乔心如死灰。
抿着唇纠结许久之后,她探出手指,掂起一块暗红色的固墨,打算含在嘴里“吐血”装病——先躲过眼下这一时之灾,再思量对策不迟。
愁眉苦脸,一横心、一闭眼。
刚把墨块塞入口中,忽见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穿过雕花木拱门,震声大喊:“姓颜的你给我出来!”
姓颜的受惊不浅,抻着脖子一噎,墨块顷刻入腹。
“……”
她打了一个墨气四溢的红雾嗝,惶恐地抬头去望。
来者是院长。
监考的徐夫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绷直了身躯:“院长!我认真盯着,保准无人作弊!”
“没你的事!”院长火急火燎冲着颜乔乔招手,“出来出来,跟我走。”
颜乔乔感觉到那团固墨在胃中化开,不断向上翻涌,呼吸、唇齿之间满满全是墨气,连视野都泛着红。
她忧郁地起身,蹭向雕花木拱门。
“院长……”徐夫子为难道,“您耽误这个学生春试,那她的成绩如何算?”
院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她素日什么成绩便算什么成绩,这点小事也要问问问。”
颜乔乔:“!”
绝处逢生!
院长不愧是她的亲老师!
颜乔乔听到喜悦在心底抽枝发芽的声音。
“可是院长,她已经筑基了。”徐夫子勇敢地提出异议,“这个学生近来勤勉刻苦,成绩突飞猛进,按照以往成绩算,恐怕不太公平。俗话说,今时不同往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颜乔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不如回头安排她重考一场吧,”徐夫子笑容可鞠,“我不累,给她一个人监考即是。”
“行行行。”院长敷衍摆手。
颜乔乔:“……”
她想抗议,奈何满嘴都是又苦又浓的赤红墨气,委实不太方便。
踏出雕花木拱门,院长伸出一只苍老枯瘦的爪子,拎住她的袖子。
灵气运转,调动昆山大阵。
颜乔乔跟随院长踏出一步,只觉眼前斗眼星移,掠过一片灿烂的金光。
脑海中后知后觉映出方才所见的景象——台地与山道飞速掠向后方,阵阵残影在金色阵光之中摇曳,屋檐和树梢迤出特别长的金尾巴,丝丝缕缕,像是飘在风中的金色丝绦。
颜乔乔目眩神迷。
晃眼的功夫,院长已揪着她的袖子落足在车马台。
登上马车,小老头翘起腿,点上一杆烟,晃着脚掌指指点点:“司空白那个小老儿,恁不要脸!他以为他徒弟赖上我学生,他便能与我平辈了?我——呸!老夫今日便亲自进宫,搅他好事!我带你过来是给我助长气势的,你可是我亲传弟子,不许被别人比下去,听到没!”
颜乔乔:“……”
实不相瞒,被放养这么久,她以为院长早就忘了还收过她这么个不肖学生。
“对了,你叫颜什么来着?”小老头弯起眼睛,笑吟吟地挠着肋骨问,“儒法道三门学得怎么样啊?应该没比大公子差到哪去吧?”
颜乔乔:“……”
心很累,嘴巴泛着红墨,又苦又累。
*
马车直直驶入了宫廷。
颜乔乔抿唇望着窗外,心续复杂难言。
她曾在这座皇宫居住了整整七年,然而却从未看过眼前这层层叠叠的恢宏殿宇,未走过脚下这条青砖大道,能够与此刻场景重叠的,仅是偶尔听到的紫钟之音。
车轮碾过石板,她暗暗掐住掌心。
这一路行得极为顺畅。
院长修为已是大宗师圆满,半步入圣之境,说一句要见司空白,金殿自是层层放行。
下了马车,君后身边的黄裳姑姑已守在道旁,躬身施礼。
“君后与大儒在竹沁苑赏春荷,您老这边请——”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跟在院长身后,默默咽下一波接一波泛入口中的红墨息。
转过几处雕梁画栋,穿越一座圆拱石门,便看到玉白的瑶池中缀着翡翠般的荷。
湖心一座二层楼亭,望着便觉心旷神怡。
黄裳姑姑恭谨地微笑着,引师生二人穿过长长的白玉桥,登上楼亭去。
亭中端坐着四个人,最醒目的当属司空白——逢考那些日子,颜乔乔就连睡梦中都是书本上他的画像,以及密密匝匝的“白曰白又曰”。
今日见到真人,只能感慨老爷子还挺上像。
坐在司空白身边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端庄的宫装妇人,凤冠束着发,自是君后了。
君后下首坐着公良瑾。
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背着身,端坐在公良瑾对面。
黄裳姑姑将人引入亭中,然后躬身退下。
亭间四人一齐起身见礼。
礼毕,视线交织。
颜乔乔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公良瑾的身上。今日,他穿上了觐见服饰,厚重的玄羽氅雍容华贵,衬上他夺目的容颜、明月般的气质,更是神仙中的神仙。
视线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便感觉到左右皆投来探究的目光。
颜乔乔赶紧撕开视线,先望向上首的君后。
君后微微一笑,对院长说道:“数年未见,您老仍是精神矍铄,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
院长连连摆手:“别拿少皇瑾这种身子骨跟我比,老夫胜之不武。”
公良瑾:“……”
君后知道这位不着调,笑着转向颜乔乔:“南山王女这些年越发出落得闭月羞花,令我这亭台增辉不少。”
颜乔乔齿间尽是墨息,不敢开口,便一味抿着唇笑。
“那可不,”院长得意洋洋,“跟司空小儿的徒弟一比,嘿,老夫还是胜之不武。”
司空白:“……我徒弟学业优秀!”
院长拂须:“我学生不用考试都能拿优!”
司空白:“我徒弟著作等身!”
院长冷笑:“我学生日书十万!”
颜乔乔:“……???”
原来德高望重的大儒们吵架的时候,也和未入门的童生没什么区别。
君后叹息着起身,让两位老人家搬着杌子坐到一块慢慢争。
眼看着二位的“论辩”越来越像嚼蜡,颜乔乔不禁扶着额,望向另一位天涯沦落人——司空白的空谷幽兰徒弟。
方才没来得及看脸,只知道是位身穿青荷纱衣的纤细女子。
抬眸看清她的面容,颜乔乔表情忽然凝固。
这是一张熟悉的、清雅到极致的面庞。
苏悠月。
颜乔乔瞳仁微颤,呆滞在原地。
这……
这是她的亲大嫂。
这位兰花般的女子,前世生生把小姑子颜乔乔和准大嫂孟安晴衬成了恶毒霸王花。
孟安晴最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便是因为她对苏悠月下手的事情被揭发。
孟安晴一直喊冤,又说苏悠月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然而证据确凿,父兄无比震怒,下令将孟安晴逐出青州,半道上,孟安晴失踪了。
颜乔乔担心发小,想要找她,却被韩峥强行带回大西州——这该是明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后来,颜青娶了苏悠月。
想着往事,颜乔乔感到一阵神智恍惚。
空谷幽兰竟是她未来大嫂?
“坐啊。”君后失笑。
颜乔乔回了回神,走到苏悠月身旁坐下。
只见长桌对面的殿下挪了挪金尊玉贵之躯,正正与她对坐。
“师妹一路辛苦。”他淡笑着说。
因为她是随院长过来的,所以他以同门相称。
身穿玄羽氅的殿下让她感到一丝丝陌生,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几分。
她唇齿鼻音间全是墨味,不好开口,便抿着唇冲他笑。
君后温柔笑道:“这孩子真是斯文淑雅。”
颜乔乔:“……”
公良瑾垂眸浅笑:“母亲所言极是。”
颜乔乔忍不住悄悄地、小小地瞪了他一下。她什么德性他还能不知道么?
他微弯着黑眸,笑得极和煦。
苏悠月清声道:“原来昨日跳花灯舞的便是颜小姐,一舞惊鸿,当真是芳华绝代。”
颜乔乔不好开口,便向着她拱手摇头,用目光谦虚,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过奖过奖。
苏悠月又道:“颜小姐今日心情不错,想来韩世子那边已有好消息了?”
颜乔乔目光微顿,缓缓望向她的眼睛。
只见苏悠月神色坦然,眸中是真切的关注与欣喜。
颜乔乔:“……”
就是这种感觉没错了,与苏悠月相处虽然不多,但每次在她面前,总显得自己是个坏人。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想要说话,浓郁的赤墨味道却先一步泛入口鼻,险些呛得打了个红艳艳的雾嗝。
……她买的金墨可真是质地上乘!
想想君后与殿下直面这一口红牙的表情,颜乔乔默默咽下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