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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渐渐凝起一缕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黄,正如枯叶飘落枝头,离愁别绪极淡,淡到抓握不住,心头只有浅浅怅然。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萧索的秋意道光迟迟未熄。
*
书房灯火通明,公良瑾面无表情地批阅一份份文书,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断冲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几次,无奈上前,拱手劝道:“殿下请息怒,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过一眼:“我何曾动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装死的破釜,见他实在不顶事,只能硬起头皮道:“属下站这么远,道意都能感应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语气平淡:“那便再站远。”
破釜沉舟:“……”
片刻之后,公良瑾起身离开书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阶下方,用余光偷瞄着那道清瘦身影越过回廊,登上阁楼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脚,瓮声瓮气道,“杀千刀的西梁贼子,害得咱们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沉舟忧心叹息:“仁君之道泽被万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万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绪难安,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嘀咕着,跟随公良瑾登上楼台。
二人远远站在梯口,见殿下皱着眉,视线落在清凉台外。
偷偷一望,便见门口的大树下面抱膝蹲着个人,身穿大红烫金的华丽袍子,看起来却萧萧瑟瑟,凄楚可怜。
破釜沉舟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时间点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动站得酸麻的脚板时,楼台边上终于飘来一个浅淡的声音。
“带她上来。”
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叹意。
*
沉舟走向蹲在树下的颜乔乔。
距离尚有一丈,沉舟便感受到了一股极为萧索落寞的思绪。
分明站在春日风中,周遭却像是飘落着死去的枯叶,悲伤、惆怅,满目凄凉。
多情道心震荡,沉舟鼻眼一酸,霎时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方才殿下拒绝颜乔乔煎药时她失落的神情;想起颜乔乔缓缓落下的脚跟;想起颜乔乔慢慢转身离开的样子。
再看看此刻,颜乔乔孤零零蹲在这里,蹲了那么久,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真是太太太伤感了!
“颜小姐,”沉舟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令人如沐春风,“那个,殿下有请,你跟我走一趟。”
颜乔乔正盯着指尖的秋日道意愣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蹲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想着再也见不到殿下,指尖萧索的秋日道光便一直不熄。
她这人,自幼被父亲教得没心没肺,最是擅长自我安慰。
发现失去殿下便能获得秋日道光之后,她立刻就打足了鸡血,开始梦想自己修为一日千里,成为大夏最利的刃,暗中替殿下铲除掉所有隐患,助他守好万里江山。
……也就是看道光快熄的时候,及时回忆一番殿下的好,让自己重新开始伤春悲秋。
此刻乍然听到沉舟的声音,颜乔乔吓了一跳,道意溃散,蓦地抬眸。
视线相对的霎那,沉舟敏锐地感知到环在颜乔乔身上的凄凉萧瑟尽数烟消云散,只一霎,便从深秋回到了暖春。
青衣女官不禁心下惊叹,如此真挚深厚热烈的情意,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
“颜小姐,你别太难过,殿下也有他的不得已。”沉舟叹息道。
颜乔乔发现沉舟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温柔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和感叹。
颜乔乔不禁微微悬起了心脏,暗想,该不是殿下回头想想,又打算要处置了她吧?否则沉舟干嘛用一副安抚死囚的口吻同她说话?
她抿住唇,忐忑地跟在沉舟身后,越过回廊和石桥,登上那座殿下往日弹琴的楼台。
沉舟只将她送到楼道口,便返身离去。
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噗通直跳。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害韩峥坠塔,殿下便要罚她跳楼?是了,殿下是最最守规矩的人,这样罚她,极为公正。
“……”
君、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颜乔乔暗暗掐住掌心,深深吸气。
踏上楼台,一步一步蹭向那道谪仙般的身影。
“殿下……我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发颤,很软,仿佛带着水气。
这也不能怪她,谁上断头台都一样。
公良瑾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叹了口气。
回过头来,他已将眸光放得更柔和了些,“还不知错是么,过来,我与你说。”
颜乔乔:“……”温柔中带着沉沉杀气,她更慌了。
颤了颤身,慢慢走到他的旁边,谨慎地离他两尺。
“你不该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他语声微沉,“更不该行那等凶险之事,视自身与旁人的性命为儿戏!”
“可它就是发生了啊。”她忍不住悄声辩解。
他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如何知道不会有无辜之人意外登塔?你如何确定每一件事情发展必定与你所知的轨迹一般无二?”
她动了动唇,垂下眼睫。
今生……的确是改变了许多,最不同的便是她与殿下有了交集。
从前哪里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这处月宫般的楼台?
他见她神色有变,踏上前去,再问:“眼前所见这一切,难道不曾发生过改变——那你前世可曾与我亲近?”
颜乔乔心尖一颤,赶紧解释:“不曾不曾。殿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绝对绝对不敢冒犯您。”
公良瑾:“……”
忽然接不上话。
在他靠近时,颜乔乔便已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他的黑眸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能将光芒吞噬。
此刻,他距离她已不过一臂之遥。
她看着他抬起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缓缓收回。
颜乔乔:“!”
确定了,殿下真的是要罚她坠楼!
心脏怦怦直跳,颜乔乔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用您动手,我自己来。”
公良瑾:“?”
她转身,扶上白玉栏,轻盈地跳坐上去。
这里并不算特别高——韩峥不是没摔死么,她若也没摔死,殿下必定不会一事二罚。
可能会有些痛……吸了吸气,忧伤地举目望向远方。
视线忽然凝滞。
视野中,最醒目的便是一蓬赤霞株。
树杈中特意摆放了一盏明灯,斜斜照入整片赤云,将一片片花瓣映得火红透明,像是燃烧的血色晚霞,于夜色中旁若无人地张扬。
都说字如其人,颜乔乔此刻突然发现,院子和自己栽的树,也会像主人。
即便相隔甚远,她也能一眼认出,那处看起来温暖又明媚的地方正是她居住的庭院。
她的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
这么醒目的风景,殿下一定曾经注意过,说不定他时常便会凝望那一边。这样想着,心头浮起了极为怪异的情愫,似羞非羞,似热非热。
夜风拂起她大红的裙裾,她感觉到身体变得极为轻盈,仿佛即将随风而去的一只红蝶。
就在她将将腾身而起的霎那,腰间忽地一紧。
坚硬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属于男子的修长手臂紧紧揽住她,带她向后跌去。
她仰倒在他身上。
漫天的星星在眼前旋转,脑海变成一片空白。
清冷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他的嗓音带上一丝恨意,沉得令她心惊胆战。
“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第24章 自作多情
漫天星光近在眼前。
白玉楼台发出盈盈微光,柔润而朦胧,此情此景,当真与身处月宫一般无二。
腰间横亘着一道瘦而坚硬的手臂。
修长的手指抓在腰侧,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颤,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和形状。
颜乔乔觉得自己的脑袋当真变成了一颗木球,运转十分艰难。
顶着这颗木球,她喃喃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好死……”
公良瑾:“……”
颜乔乔一动也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就搁在殿下颈侧,方才说话时,他的唇距离她的耳朵尖只有半寸距离。
她的心脏不知道悬到了哪里,仿佛不是在胸腔跳动,而是在耳畔。
“怦、怦怦、怦怦怦!”
心口一丝一丝泛着奇异的麻意,又酥又痒。
“殿、殿下……”
“说你两句便不活了?”他气得笑了下,清冷的气息重重拂过她的耳畔,那只环在腰间的大手下意识地将她抓得更紧。
只怕一松手,她又要寻死觅活。
颜乔乔被他箍得疼痛,脑子倒是清醒了几分,后知后觉回味了一下他的话,诧异问道:“您不是要罚我跳楼吗?”
公良瑾:“……”她到底是怎么活着长大的?
他深吸气,吸到一半,及时屏息,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他身上推起来。
颜乔乔软软站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出了乌龙。
眨了眨眼,居然没有感觉脸热,而是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在殿下面前,她的形象已经是个妖魔鬼怪,若是什么时候正常了,兴许殿下还会不习惯。
“所以殿下真的不是要罚我跳楼吗?”她谨慎地再确认一遍。
公良瑾被她气笑了,一时竟是接不上话。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见他那双清冷黑眸并没有弯起来,显然不是真笑,然而精致的薄唇却微微向上勾着,假得精雕细琢,漂亮得叫人头晕目眩。
半晌,他无奈吐字:“说你几句而已。”
“哦……”颜乔乔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脸正气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训我,我自会好好听进心里去,怎么也不可能寻死觅活!”
他看起来似乎是拿她没什么办法了,黑眸显出几分疲惫。
“颜乔乔,”他叹息道,“我只长你一岁。”
颜乔乔:“?”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你与我说话,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无脑点头。
公良瑾:“……”
他面无表情道:“想说什么便说。”
颜乔乔谨慎地观察他片刻,抿了抿唇,问:“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罚我了吗?不会再秋后算账?”
毕竟,她可是干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负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诛心论罪。韩峥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韩峥坠塔也罢,没有证据,我不追究。”他的语气委实称不上和蔼,说到后面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侥幸。倘若再有下次,我定会拿到证据,依律处置!”
颜乔乔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她觉得殿下其实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却因为证据不足拿她没辙,让她逍遥法外。
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和眼眶都泛起了热意。
他这么好。她一定会好好守护他和他的江山,争取不再做让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轻轻攥着袍上的金边,低低地问,“那我明日卯时,可以过来给您煎药吗?”
心脏悬了起来。
虽然,他点头便有“春生”,他摇头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亏,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不要被他厌弃。
“不必。”
“哦……”
也许是她的语气失落得太明显,他转身望向她,多说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宫,等不到辰时。”
她点点头,笑开。
想了想,心虚地问:“是因为琉璃塔的事么?”
他正待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携弟子入京,母后让我见一见。”
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颜乔乔每次在考试之前临时抱佛脚,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没完没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风土人情政治心术无一不精。
往前数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师,而之前几任君后,都是司空白门下的女学生。
颜乔乔并没有把殿下回宫之事往“相亲”那边联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红尘——想一想都是亵渎了他。
对于她来说,司空白很单纯就是一个在考试前夕令人瑟瑟发抖的传说人物。
当然,像殿下这种十三门全优的学生,必定不会害怕参见泰山北斗,他们的谈话定是字字珠玑,说不定还要被记录在案,出现在来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个神仙。
这样想着,更觉得脚下的白玉台便是月宫琼楼。
她举目四望,心下感慨万分——她的院子能够成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风景,实在是非常荣幸。
看着那蓬红红火火的赤云,颜乔乔忽然想到了什么。
表情一点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忆涌上心头。
她那满树赤霞株,曾经被韩峥斩掉了花枝。
大约,便是花灯夜之后不久。
韩峥在琉璃塔中看到她与殿下的过往之后,并未声张。
他为何只字不提,颜乔乔大抵也能猜测得到。琉璃塔倾崩,生死之危让他一时顾不上小情小爱;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质问毫无意义,干脆便将疑窦埋进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后他时常有意无意试探她,并且还做了些她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举动。
譬如……
他说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花种得这么好,是特意给谁看吗?”又或者是“我告诉旁人你与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抱歉,我只是太过开心,一时难以自禁。”
颜乔乔当时不懂他话里有话,根本就没在意。
她在庭院种花,自然是种给自己看,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种给蒋七八她们看——平日进出她院子的也就只有那三个。
至于韩峥把他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旁人,她更是没有生气的道理,毕竟她已经决定要同他成婚,迟些早些让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韩峥特意让人带来许多他们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硬要挂满她庭院枝头。
颜乔乔并不情愿,这棵赤霞株是她入学昆山院的时候亲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着它长得这么大、这么茂盛。她喜欢红云般的花株,每次看着它们,她都会觉得自己的院子生气蓬勃。
她觉得把风铃挂上去不会好看,于是让他把铜风铃挂在廊下。
韩峥恹恹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伤到心的大狼狗,他声气低沉地说,好,挂廊下就是了。
那时颜乔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见他不高兴,又想到他刚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没精神再多事,于是叫住他,告诉他可以把风铃挂在树上。
她以为只是挂在树上而已,谁知等她下学回来,竟看到他把花枝斩了满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惊诧,愕然,她想质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韩峥见她回来,得意洋洋地上前抚了抚她的脑袋。他满身是汗,笑容灿烂。
他亲手把满地花枝收拾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挂上铜风铃。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秃秃的赤霞株那里爬上爬下。次日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疲惫眼睛,再看看满树摇晃的铜风铃,许久许久,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铜风铃是祈福的意思。
他满腔赤诚为她祈福,她若不领情、责备他,那便委实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揽着她的肩,一次又一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是不是不高兴。他的声音很大,兴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边说,让她不要郁郁寡欢,要快乐,要开心,要像他一样对生活满怀憧憬。
她其实只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尘的花株,它们陪了她太久太久。
后来韩峥时常爬到树上去,慢悠悠摆弄那些风铃,一摆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个人,坐在秃枝上摇摇晃晃,朗笑声传到四面八方。
那时候,总有人挤眉弄眼地笑话她,说她与韩师兄好得蜜里调油。
思绪至此,颜乔乔脑海中“轰隆”一下,响彻惊雷。
从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韩峥这么做,是在向身处清凉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权,不断地提醒她,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她与殿下,前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颜乔乔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厌恶。
从前,她便不喜欢那满树风铃,密密麻麻,夜里还吵得她睡不安稳。如今知道那是韩峥的小人之心,更是浑身难受。
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那人,便是那样!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心地阴暗得很。
前世她对殿下即便有过少年时的朦胧情愫,也绝无放任之心。她从未想过与殿下会有些什么,一瞬间也没有想过。
而前世这个时候,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琴也不曾弹过了。殿下偶尔登上这座楼台时,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艳丽风光,而是那光秃秃、密匝匝的铜风铃,便如病弱残躯……不知该多败兴。
这般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潺潺而下。
公良瑾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发现颜乔乔又哭成了一张小花脸。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轻唤出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来得莫名,赶紧背过身,用手背胡乱地抹掉眼泪,“抱歉,我又失礼了……”
身后传来堪称温柔的询问:“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哽咽着多问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欢看那边的花吗?”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欢。”
清冷平静的嗓音,带上了不难察觉的笑意。
颜乔乔:“!”
他喜欢,他喜欢。
在他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却连素日喜欢的花也见不到了。
心头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捂住脸,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头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轻拍她的肩,递上白丝帕。
轻得像是被清风拂了拂,温柔克制到极致。
颜乔乔转过身,见他那双清透的黑眸中映着月色、映着她。她此刻的形象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鬓发微乱,浓妆晕染,身后还拖着两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过丝帕,一抹便是黑白红。
“莫哭,明日我不回宫便是,你来煎药吧。”他认真地对她说。
黑眸熠熠,唇畔浅淡的笑意若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迷茫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进宫了?为什么不进宫了?
思绪从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忆方才殿下说过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随便说句话都要纳入教材的北斗——倘若明年考试有殿下与大儒的对答,她觉得自己一定能轻松背下,拿到人生第一个优。
可是殿下忽然又说不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对上她正气凛然的视线,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镇定反问,“你说为什么?”
颜乔乔想了想,心虚地眨眨眼:“……是因为我?”
他不咸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视着她,一副“你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神色。
颜乔乔绞尽脑汁:“……”
他踏近一步,她几乎能够闻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视线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让她明日过来煎药……
颜乔乔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塔上飞下来的时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脸都快摔扁了。
殿下带着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冲击力。
一定是伤势又发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伤势反复,都是我的错!”她飞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无表情问:“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如实回答:“哭殿下的身体,伤心殿下不能赏花。”
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赤霞株会好好的,殿下也会好好的。
公良瑾:“……”
颜乔乔握紧丝帕,用力抹干净眼泪,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殿下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为您治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让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宫去!”
公良瑾:“……”
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
返回赤云台的路上,颜乔乔遇到了绢花姐妹团。
龙灵兰披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边胳膊架在蒋七八与孟安晴怀里,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山道行来。
“师兄啊,我的韩师兄……呜呜呜我要去看他……呜呜呜……颜乔乔!诶颜乔乔我找到你了!”
颜乔乔唇角微抽。
龙灵兰飞扑上来,两只手重重薅住她的胳膊前后摇,摇得她胭脂飘飞。
“我家韩师兄他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颜乔乔额筋直跳,不禁想起前世得知她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披头散发坐在她门口打地板的模样。那时候,韩峥一直把龙灵兰当笑话看。
“你先冷静一点。”孟安晴细声细气地劝龙灵兰,“你这样摇着乔乔,她没办法说话。”
龙灵兰:“……哦。”
对这位痴情小姐妹,颜乔乔感到非常抱歉——两世的感情,终究都是因为她而错付了。
她叹了口气,告诉龙灵兰:“韩师兄伤得极重,未必能撑得过去。即便活下来,也失去右臂,终身残疾,无法再修行了。”
龙灵兰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大声:“我不介意!我可以养他一辈子!韩师兄变成这样,肯定无人跟我抢!他是我的了!”
颜乔乔:“……”
是真爱了。
看着这位哭成了兔子眼的姐妹,颜乔乔不禁想起前世韩峥上位广开后宫的事情。
当时许多诸侯都把王女嫁入京都,韩峥来者不拒,悉数收纳。龙灵兰却没有入宫,而是嫁了个长得像韩峥的白身,成为嫔妃们口中的笑柄。
是因为不愿意与人分享吧?颜乔乔心中十分感慨。
“还,还有吗?韩师兄还有其他伤势吗?”龙灵兰抽抽噎噎,“伤在郎身,痛在我心,你说出来,让我替他疼!”
颜乔乔拍了拍她的肩:“别的倒只是皮肉伤,脸上也破了相。”
龙灵兰怔怔止住了哭。
“脸?”她问。
“嗯。”颜乔乔比划了一下韩峥额上长长的伤痕,点头道,“琉璃塔中有邪物,伤势很难愈合,要留疤——不过那只是皮肉伤而已,真正要命的是经脉骨骼……”
龙灵兰竖起手掌:“停,别说了。”
“?”
龙灵兰恍惚了一会儿,摆摆手,忧郁地拖着脚步往赤云台方向走。
“哎——”孟安晴唤她,“不去莲药台了吗?”
龙灵兰背着身,疲惫地摆摆手。
“为什么啊?”蒋七八一头雾水,“刚刚不是还寻死觅活来着?”
“你不是很爱很爱他吗?”孟安晴问。
龙灵兰站定,默了默,转过一张满是沧桑的脸:“我只是很单纯地爱着韩师兄的脸,脸都没了,我还爱他作甚——我的爱人,他已经没有了。啊,永失吾爱,吾心甚苦!别管我,我要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