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猛地想起这回事,装作没听见默不吭声,他微俯下身,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果真应了这句,无论是良缘还是孽缘,我都甘之如饴,永不放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轻哼一声,别扭道:“知道了知道了。”
第二日春光正好,徐墨怀下朝回去的时候,苏燕正聚精会神地听宫人说起宫里的奇闻异事。
他一走进殿门,几个宫人立刻噤声低着头。
“今日清合殿的海棠该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若不是徐墨怀提起,她几乎要忘了清合殿这个地方。前世她在此处留了不少伤心事,甚至亲手杀死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无心关注身边的景致,根本不知晓庭中那棵高大的树是海棠。
从前种种再回想起,当真像是大梦一场。
清合殿较为偏远,二人慢悠悠地走过去花费了已小半个时辰,不等走入殿内,隔着高高的宫墙,苏燕已经看到了垂在枝头的海棠。
当走进去,眼前场景更为震撼,满树繁花挤挤挨挨,如同一朵巨大的粉云停在了头顶。风一吹,满树芳菲摇动,花影绰绰。
徐墨怀不知苏燕是否会喜欢,他只是想起过去的一切,总觉得有千万种遗憾,这一世想尽法子填补。“含象殿虽有海棠,却始终不及这棵来得壮丽,很早之前便想带你来看看。”
只是可惜,后来这棵树被他一把火烧尽了,每每想起他都觉得心中有愧,本该是想让苏燕安稳地住在清合殿,后来却不断地让她伤心难过。
苏燕听着耳边花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想到自己的过往,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好在如今还来得及。”他抬手折了一枝花簪在苏燕鬓边,低头亲了亲她。
——
重来一世,徐墨怀与苏燕都少走了许多的弯路。而因着有从前的经验,这一世的徐墨怀在政务上避开了不少障碍,早早推行了科举,提拔了对他有用的人。
宋箬进宫后改了名姓,与苏燕十分要好,待徐墨怀也比上一世亲近。只是不曾想她还是阴差阳错的与进京赶考的孟鹤之相识,在徐墨怀还不知晓的时候便两情相悦了。苏燕十分热衷于撮合二人,时常帮着她出宫去找孟鹤之。
而徐晚音被贬出宫,林照依旧死心眼地非她不娶,和族人长辈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在祠堂里挨了罚,找徐墨怀求了恩典,带着徐晚音南下上任。
徐墨怀处理完政事,再看向窗外的时候,雪已经小了许多,宫人正在扫台阶上厚厚地积雪。他顺手拿过斗篷披上,撑着伞往含象殿的方向走去。
不等他走到,便看到前方厚厚的雪堆里趴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厚实的冬衣圈着兔毛的边儿,几乎将她整个脑袋都掩住。
徐墨怀蹲下去,揪着徐若瑜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询问她:“你趴在雪里做什么?”
徐若瑜才三岁,说话都说不清楚,一见到徐墨怀的脸,立刻哇得一声哭得起来。
“哥哥……哥哥,他踩我的兔子……”
徐墨怀拍了拍她身上的雪,笑道:“你哪儿来的兔子?”
她泪眼汪汪地指向地上一团雪,徐墨怀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喊了徐成瑾一声,片刻后躲在树后不敢吱声的徐成瑾露出了脑袋,无奈道:“父皇,阿瑜非要我赔她一只,我不会做兔子,她怎么说都不肯起来。”
“那也不该让她躺在雪地里,若是着凉了,你阿娘又要忧心。”徐墨怀随手捏了一团雪递给徐若瑜,哄劝道:“兔子又回来了,莫要与你哥哥计较。”
徐若瑜脸颊红扑扑的,抽噎道:“这不是兔子……”
他认真道:“这是兔子。”
她想了想,犹豫道:“阿娘给我的兔子不是这样的……”
徐墨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阿娘骗你的,兔子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问问哥哥和薛师父他们……”
薛奉站在后方撑伞,撞上徐若瑜可怜兮兮的眼神,只好昧着良心说:“陛下说的是,这的确是兔子。”
徐若瑜顿时也不哭了,似乎有点不情愿,十分勉强地点点头。“那好吧。”
苏燕大雪天跟着人去钓鱼,等她回到含象殿的时候,徐若瑜便捧着一个难看的雪球喜滋滋地给她看。“阿娘,父皇给我的兔子!”
苏燕疑惑地看向徐墨怀,问道:“你怎么胡说八道呢?”
他蹲下身子,将徐若瑜手上的兔子放到地上,说道:“兔子不能放在手上太久。”
徐若瑜比徐成瑾听话的多,闻言乖巧地点头,任由他抱着走入殿内。
窗户开了一小半,能窥见窗外白雪莹莹。桌案上放着新鲜的吃食,鱼脍正是苏燕冻得瑟瑟发抖才钓上来的鱼做成的。
“我下回再也不去了,冻得我腿都僵了,都是小鱼,才得了这么一条大的,属阿箬运气最好……”苏燕指着那盘鱼脍,给徐墨怀说起今日的经历。
徐墨怀按住徐若瑜扯他头发的手,说道:“至少还有一条。”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夫说了,不许你多食生食。”
苏燕叹口气。“所以是给你的啊,这可是我亲手钓上来的,你可别不识好歹。”
徐墨怀轻笑一声,将徐若瑜的脸扣在肩上,而后微微倾身去吻苏燕。
徐成瑾走入殿中,正巧看见苏燕扭头看着窗外,徐墨怀面带笑意地哄着怀里的徐若瑜,他走过去抱住苏燕的胳膊,苏燕低头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娘的脸怎么那么红?”
苏燕没吭声,瞥了徐墨怀一眼,一本正经道:“有些热。”
说完后,她杵着下巴,扭头去看簌簌落下的雪,面上红霞仍未消退,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要在他们两个面前胡来,你不要脸面我还要。”
徐墨怀起身将徐若瑜递给徐成瑾,转身将软榻上的苏燕打横抱起。“那我换个地方。”


第121章
仲春时节,苏燕被照顾她的婆母带回了长安。
她的父亲是长安军器监,母亲曾是舞坊中的舞姬,带着她独自生活了三年,后因比不过舞坊更年轻更为身姿窈窕的女子,渐渐地失去了生计,迫于无奈带着苏燕投靠她父亲。苏燕八岁的时候,阿娘就被夫人挤兑到跳了井,留下苏燕孤零零的不招人待见。父亲子嗣多,总疑心苏燕不是亲生,并不亲近她,夫人便将苏燕及一个先天腿脚不便利的庶子送去了上洛郡的老宅子。
大抵是父亲没什么子孙福,前年大疫,十来个孩子接连夭折,只剩下苏燕与他长安的两儿一女。
苏燕一直到十六岁才被父亲重新想起来,琢磨着她有几分姿色,日后嫁出去笼络上面的王公贵族也是好事。
苏燕还当是父亲终于想起了她,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心里还喜滋滋的。
她脚步轻快,时不时瞧一眼长安的街坊摊贩,听着车马人流的喧闹声,只觉得连头顶的云和路边的树都好看。
只可惜等她到了,府里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侍人们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本来看她相貌还算不错,但只听她一开口,话里都是尚未退去的古怪乡音,顿时有人便忍不住窃笑了。
苏燕到了府里,一直没能等到父亲和夫人来看她一眼,而府里的两个兄弟则带着她的长姐,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儿似的来打量她,话里都是掩不住的轻蔑。
她和那个庶子都被丢在上洛,只粗浅地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吃穿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是教他们诗书礼仪,苏燕的兄弟病得将死,父亲也不曾有过一封书信,最后凄冷地死在了上洛,连坟头都小得可怜。
苏燕被接回了府,等了好几日,父亲终于带着夫人来看了她一眼,却仅仅是扫了眼她的脸和身段,像是在看一件器具,而后点头对夫人说:“瞧着还有几分姿色……”
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轻蔑多了,讥讽道:“可惜是个粗鄙的,上不得什么台面,要找个婆母教养些时日,以免出去丢了脸面。”
苏燕在回来之前,即便再埋怨这个生父,心底也仍是忍不住生出点期冀,盼着他还念着她这个女儿,不让她也孤零零地死了,接她回来兴许还念着她。可苏燕也不是傻子,府内人的冷眼与不加掩饰的轻蔑,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个府里没会人真心待她好。
苏燕接受的很快,兴许是期望本就不多,倒也没有太伤心难过。府里给她新鲜的吃食和像样的衣裳,没过几日听闻林氏的嫡女过生辰,届时权贵云集,秦王也会去。父亲让苏燕打扮了一番,让她跟在长姐身后一同去,临走前夫人反复提醒她谨言慎行,没有允许不要轻易开口,唯恐她言语粗鄙冲撞了贵人。
——
林氏嫡女过生辰过生辰,身为太子,徐墨怀多少要给些面子,毕竟他有择选林氏女做太子妃的意思。如今朝局不稳,笼络世家对他有利,以免日后秦王生事,带来的麻烦恐会难以平息。
马车即将到林府的时候,薛奉试探性地朝马车内唤了几声,叫醒了小憩中的徐墨怀。
徐墨怀坐直身子,叹了口气,应道:“贺礼带了吗?”
下马车的时候,他心底又忍不住回想起夜里做的怪梦。
他自小有头痛的毛病,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每逢夜里发作,必要疼得他辗转难眠,时常睁眼到天明。而一到病发,他四周便见不得活物,必要将自己关在殿内独自熬过去,从前倒是有医师和宫婢照看,总是被他暴戾躁怒的模样吓到,最后弄得一身伤离开。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失控的一面,自此后也都不叫人守着了。
徐墨怀本以为日后都要受这折磨,只是不记得从何时起头痛的毛病竟少了许多,只是夜里多梦,总会梦到一个女人在与他说话。梦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他能感受女子冰凉的发丝拂过指尖,感受她温热的掌心,醒来后却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他本不信鬼神,但此事离奇,后来还是暗中寻了方士解惑,仍然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做梦总好过头痛欲裂带来的痛苦,或许也是因此,他并不排斥这些杂乱无序的古怪梦境。
只是昨夜,徐墨怀又梦到了那个女子,梦里的场景让他难以启齿,回想起来的时候,仿佛手中还能触碰到一片滑腻温软。
太子到了林府,宾客纷纷赶来迎接。
苏燕与长姐是女眷,在另一处的庭中得知太子来了,立刻好奇地回头张望,长姐不留情地讥讽她:“与你有什么干系,太子是冲着林娘子来的,哪里会看到你。”
苏燕毫不在意,小声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哪里会痴心妄想,长姐多想了。”
听到苏燕并不熟练的官话,长姐又讥笑两声,不再理会她。
苏燕留在长姐身边,时不时就要被嘲笑两句,约莫是嫌她给她丢了脸,长姐毫不客气地驱赶道:“你去找我阿娘,莫要来碍我的眼。”
苏燕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要走,她只想找个僻静处坐着,等酒宴散了再跟着回府。
回到长安后,苏燕本就不多的期冀彻底消散了。她并不傻,自然清楚父亲让她回来不是良心发现,只不过是想将她当做个物件似的送人,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回来。
苏燕挑了个僻静处坐了一小会儿,直到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竹林后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来。
“你就是苏家的小娘子?”男子身材瘦削,眼睛细小狭长,看向苏燕的目光轻佻到让她浑身不适。
——
徐墨怀不过是来看上一眼,并不会真的在林府与人宴饮,临走前他特意避开了喧闹处,以免又要听人说些大同小异的奉承话。只是不曾想正好瞧见了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受罚,奉阳侯拿帕子捂着额头,气愤地指着她说些什么。
“苏燕,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侯爷赔罪!”
苏燕第一次来这样大的府邸,她还以为遇上的人读过书学过礼仪,应当不会做出下流的行径,谁知这人喝了酒,言语冒犯不说,还企图轻薄她,如今反而要她赔礼。
苏燕也十分气愤,无论如何责骂,都不肯低头赔罪,反用市井中粗俗的骂人话羞辱奉阳侯,气得他面色涨红,说话都不顺畅了,指着她的手都抖个不停:“你个下贱村妇,我……我要砍了你!”
苏燕几年来没人管教,却也知晓要护着自己,不能任人欺负的道理,那人要轻薄她,她才还手捡了石头去砸,此刻她脖子上还有掐红的指印,手掌也在推搡的时候擦破了,偏偏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徐墨怀瞥了两眼,看到地上跪着的女子,脚步忽然一顿,又多看了两眼,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来。
“听着似乎是赵获的女儿?”
“殿下要帮她吗?”
他没有多余的好心,去搭救一个于他无用的人。何况赵获如今是军器监,一直铆足了心思讨好秦王,他迟早要除掉这个人,赵家的女儿与他有什么干系。如今虽看到了,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又面色如常道:“我们走。”
令徐墨怀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梦中,玉藕似的手臂勾着他的脖颈,黑发如缎在女子身下铺开,映着她白腻的肌肤,让他几近失控。直到醒来后,那些破碎的哭|吟与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
徐墨怀的寝殿一片漆黑,身上泛了层细密的凉汗,身体异样的感受仍未消退。他起身静坐,扶着额头,面对空荡荡的内殿,此刻除了孤寂以外,他更多的是不解。
这次他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徐墨怀烦躁地叹了口气。“为何会是她……”
——
得罪了奉阳侯以后,苏燕回到府中被狠狠训斥,父亲毫不留情地让人打了她一顿板子。
而后奉阳侯依旧不肯罢休,又要求纳苏燕为妾,挑个日子送到侯府去。
赵获也不大情愿,他当日与秦王说起此女儿,本意是拿苏燕去讨好秦王,谁知奉阳侯留了心,会特意去寻她。奉阳侯好女色,又有各种令人不齿的怪癖,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不待见他,时常是任他出手阔绰也找借口推却。
既然秦王对苏燕无意,赵获便不好再为了一个私生女去得罪奉阳侯,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日后也好卖个人情。
苏燕得知此事后,夫人还来假意恭喜,骗她去给奉阳侯做妾是什么天大的好事。苏燕明面上应下了,装出高兴的模样,转头便趁人不注意逃出了府。
苏燕担心中途被捉住,特意绕开了官道,走的是小路。等她回了上洛郡,至少还有当地好心的东家收留,不逼着她给无耻之徒当玩物。
走了整整两日,苏燕估摸着出城有段距离了,也不再提心吊胆,随意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野草又长又密,几乎要漫过她的小腿,路边还长着许多芦苇,恰好用来乘凉。
苏燕咬着手里又冷又硬的干饼,心里骂了自己没良心的父亲几百遍。忽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一个男人的呻|吟,她吓得一抖,连忙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这一下虽说什么也没寻到,苏燕心底却忍不住紧张起来,又走了几步小心地查看,终于不远处芦苇旁的大石后看到了一片玄色衣角。
她没敢再靠近,只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料子上还有暗纹,连袍边都滚着金线,显然不是什么山野间的百姓。
对方气息微弱,似乎是强撑着才回答了她的话,苏燕没听清,只好走近了些。
男子撑着身子,艰难地仰头去看苏燕,看清她的脸后,面上显然有片刻的微怔,似乎是认得她。
苏燕也看到了他的脸,竟是一个十分年轻且高大的男子,即便面上有脏污的血和泥污,依旧没能遮掩住他的英俊。
“你是苏燕吧……”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这使得他看着更为凄惨可怜了。
“我是你的堂兄,上一回……在林娘子的生辰宴,我见过你,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话。”
苏燕皱起眉,立刻戒备了起来。
她现在可是要离开长安,若是这堂兄长得好却心肠毒,帮着她父亲把她送回去可算是完了。
看到苏燕犹豫不答,徐墨怀的心沉了沉,嗓音艰涩地试探道:“你此番要走,可是与奉阳侯有关?”
见苏燕眼前一亮,徐墨怀便知晓自己猜对了,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北上遇到了流匪,这才沦落至此,你若帮我一次,待回了长安,我定会护着你,不教你受人欺负。”
然而他说完这些,苏燕仍是没有回答,连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来的是谁不好,偏偏是赵获的女儿,何人不知赵获是秦王一派,难料此次刺杀便有他一份。
然而此处荒郊野岭,两日才见到了这么一个活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女子身上。
等他又要出言诱哄的时候,苏燕却抱着自己的包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日光照得她发丝都在发亮,一双眸子莹润如山泉,映出了徐墨怀的身影。
“你不会骗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含笑答道:“自然不会。”
等他得救,索性杀了她,以免日后生出事端。


第122章
苏燕扶着徐墨怀起身,才注意到他伤得有多重,腿上肩上都是血,走一步便疼得青筋都起来了。她觉着他大抵是将半个身子大压在了她身上,以至于她走起来也变得极为艰难。
路上她也觉得自己带了个麻烦,有些后悔去救他,可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的堂兄,兴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命数,要他们在此碰见,她若是对手足亲人如此冷血,日后保不齐要遭天谴的。
徐墨怀闭了闭眼,听着苏燕用腔调古怪的官话在他耳边碎碎念,心底不禁有些烦躁起来。
他谨慎了二十年,不曾想今朝还是栽在了自己人手里。等他回去了,定要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苏燕见徐墨怀脸色苍白,神情看着有几分阴冷,还当是他太疼了,关切道:“堂兄可是疼得厉害?不如坐下歇一歇?”
他现今只想快些赶回去,以免再出什么乱子,自是半刻也不想停歇。
徐墨怀温声道:“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以免让阿耶阿娘忧心。”
听到这句,苏燕幽怨道:“堂兄还有人忧心,总好过我,若是被父亲寻到了,必定要被打断一条腿。”
苏燕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此刻见到了一个说是她堂兄的人,且对方又真诚地说着会护她周全,她便如同抓紧了一块浮木似的,将自己的烦恼和委屈倾诉给他听。
徐墨怀这才知晓她是私生女,在家中受到冷落,难怪她说自己姓苏,想必是连她都厌恶自己的父亲。
徐墨怀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似乎这一路也不再漫长难熬。
夜里的时候风凉,苏燕也不计较太多,因着徐墨怀是堂兄,便毫无顾忌地靠着他歇息。
即便周遭又黑又冷,还有虫鸣和山上野兽的嚎叫,苏燕还能睡得十分自在。
白日里的时候,徐墨怀时常因为苏燕的粗鄙无知而在内心暗自鄙夷,又会因她的喋喋不休感到聒噪,直到夜里他才静下心来仔细去打量苏燕。
兴许是走得太累了,苏燕睡得很沉,匀缓的呼吸声近在他耳侧,有带着凉意的发丝扫得他颈间微痒。
徐墨怀习惯了一个人度过难熬的黑夜,这许多年来都是如此,即便是受伤后在荒郊野岭,他心底也不曾有过畏惧。有人在身旁,他反而更加难以安睡,然而可如今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他竟也觉得不算太差。
夜里他破天荒地睡了两个时辰,然而这一次,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醒来后,徐墨怀面色古怪地瞥了眼身边熟睡的苏燕,快而清晰的心跳声让他难以平复下来,他攥紧了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不敢看她的脸。
然而别过脸,梦中难以启齿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好似他的身体也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快感。然而纵使他遇事从容,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男子,如今苏燕正靠在他身侧安睡,娇俏清丽的容颜离他这般近,他垂眸看了一眼,面上也不禁发热。
苏燕一觉睡到了天明,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身侧的人,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堂兄?”
徐墨怀听到苏燕的声音,看向她的的目光有几分不自在,
苏燕带着一个重伤的徐墨怀,无疑是受到了他的拖累,回长安的路途也因此变得漫长了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苏燕本想接着赶路,却看天空阴雨密布,四周刮着大风,卷得徐墨怀的衣袖猎猎作响。而徐墨怀的伤口溃烂,晨时便开始发热,连呼出的气都变得滚烫,苏燕带着他碍手碍脚的,只好暂时将他放下,说道:“我去找找四周有没有农家,堂兄在此处等着我。”
徐墨怀烧糊涂了,迷迷糊糊的也没能听清苏燕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她给抛下了。
苏燕找到了农田,顺着也寻到了一户农家,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阴,她连忙请那农户帮她带徐墨怀过来。农户夫妇好心地应下了,苏燕这才折返回去寻找徐墨怀。
等她回去的时候,徐墨怀正撑着树摇摇晃晃要起身,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农户家养了狗,路上也跟了过来,在苏燕身后摇着尾巴,见到徐墨怀后后立刻叫了几声。
徐墨怀一瞬间浑身紧绷,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便在一声声的狗叫中如同一个僵硬的木桩。
苏燕终于反应过来他怕狗,立刻上前挡住了要去嗅他衣袍的黄狗,一只手抓紧了他,安抚道:“没事,你别怕。”
徐墨怀的手指都僵硬着,指甲发狠地掐入掌心,用疼痛来逼自己保持镇静。苏燕握上他的手好一会儿了,他的手指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而后也紧紧回握住她,生怕她再丢下他走了似的。
农户笑道:“郎君怕狗啊,我们家的狗不咬人。”
徐墨怀沉着脸没应声,布满血丝的眸子盯着苏燕,使得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吓人,干巴巴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找人来帮你,方才我说过了。”苏燕替他挡开想要靠近的狗,一只手拉着他,耐心道:“你是我堂兄,我不会抛下你的。”
徐墨怀微皱了下眉,有片刻的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燕与农户搀扶着徐墨怀的路上,阴雨已经飘到了他们头顶,雨下得猝不及防,他们只好加快脚步,徐墨怀咬紧牙关,再疼也一声不吭。
雨水浇得几人浑身湿透,然而等到了院门前,徐墨怀又停下脚步不肯上前,苏燕注意到那只狗正摇着尾巴趴站在那处,只好叹口气,请求农户将狗赶到一旁去。
等狗走远了些,徐墨怀终于又动了。
她忍不住小声道:“狗有什么好怕的?”
徐墨怀浑身湿淋淋的,手臂上的伤口浸了水,血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墨发一缕缕地垂下,额前湿哒哒的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眸,苏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
徐墨怀到了农户家,对方给他寻了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苏燕端着盆热水,替徐墨怀擦洗身上的血污,起初还有些扭捏,然而见到那些深可见骨的伤,旁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他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腿上满是青紫的淤痕。山村里也没什么上好的伤药,苏燕拿银钱跟农户换了粗糙的伤药和吃食,等为他擦洗完了,他望着那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衫,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拿过。
苏燕为了彼此间有个照应,夜里趴在徐墨怀的榻边歇息。
他高热不退,反而烧得越发厉害,醒来的时候总觉着仿佛是嗓子里含了块烧红的木炭,连眼眶都热得难以承受,恰好此刻突然犯了头痛的毛病,使他变得极度躁郁不安。
徐墨怀意识不清地撑起身,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想要起来,惊动了熟睡的苏燕,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身边有人,他背脊忽地一僵,紧盯着苏燕不动,如同黑夜中要捕食的毒蛇一般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苏燕伸出手掌贴在他额前,微凉的手掌似乎暂时驱散了些燥热。她自言自语道:“还是好烫,你别怕,长安很快便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