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激怒了各地平叛的将士,包括在相州应战的徐墨怀,何况仅差三日,去太原的援兵便到了。
李骋素有杀神一称,无奈在相州屡次受挫,久攻不下不说,还反而折损几万大军,气得他想法设法给徐墨怀找不痛快。
两军还未交战之时,眼看着年关推进,他命人将一封信射到了城墙的柱子上。
信被送到了徐墨怀的那处,他收到信的时候,正在与将士们商议正事,本以为与战事有关,谁知他看完后面色森寒,一声不吭快步地走了。
等他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压下了蓬勃的怒火,苏燕正好在趴在书案上犯瞌睡,下面垫着几张写得歪歪扭扭的椒花颂。
他思量片刻,将信撕了丢入火盆。
苏燕即便是睡了,也觉得如芒在背,醒过来后果不其然看到徐墨怀正盯着她看。
这次不等她主动开口询问,徐墨怀便直截了当地说:“李骋可有强迫你?”
她看到徐墨怀眼底的怒火,犹豫着正要开口,就听他说:“别想着说有,朕就会放过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徐墨怀眼底容不得沙子,即便她真的跟李骋有了什么,他也不会就此嫌恶她而将她放了,将她连同李骋杀了才更符合他的做派。苏燕只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实话实说道:“他虽下流不假,却说自己不爱强迫,最后也没得逞。”
徐墨怀早前已经盘问过李骋的所有姬妾,对苏燕在那处发生的事已经十分清楚,如今再听她亲口说出,的确没有太多出入。
然而如此想着,心底还是忍不住愤怒,紧接着就听苏燕又说:“他同你说过了?”
“说什么?”他面色阴沉地看过去。
“他说你瞧着便体虚病弱,不如跟了他快活,方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欢女爱。”
徐墨怀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大言不惭。”


第74章
徐墨怀约莫是记恨上了李骋对他的出言不逊,年前领兵截杀李骋,将他所带领的兵马团团围住,到最后李骋折损了数万部下,还被徐墨怀射瞎了一只眼,勉强得以脱身。
而与此同时,徐伯徽也去驰援了朔州,将朔州从危亡之中给救了回来。
眼看年关将近,苏燕独自留在军营中,侍从看她看得更紧了,平日里鲜少有人敢主动与她搭话。
苏燕无趣至极的时候,那个胡姬偶尔会来找她说说话,向她打听军中的近况。
徐墨怀出兵去剿灭叛军,似乎是希望她安心,每隔几日便有书信送回来,让侍从念给她听。
胡女虽是营妓,有苏燕的关照后,欺辱她的人也收敛了。往日里除了军营中的男人以外,其他营妓也会排斥她,时常连她的吃食都抢走。
虽说她过得可怜,却极少与苏燕抱怨过什么,总是说着一些令人高兴的事,偶尔还会与苏燕提及自己许久不曾回去的家乡。
“等我死了,我的魂灵会回到娑陵水,会与我的阿耶阿娘重聚。”
苏燕从来不想死后的事,她也没听说过什么娑陵水,只知道人死了就要去阴曹地府。
“想什么死后的事,还是活着好。”
苏燕裹紧毯子,说道:“等陛下回来了,我向他求一个恩典,放你回家与爹娘团聚,何必要想着死了再见呢?”
胡女问她:“你的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燕纠正道:“他可不是我的,这话要让他知道了,八成要嘲笑我痴心妄想。”
胡女沉默片刻,说道:“我们是卑贱之躯,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只要看我们一眼便算作是恩赐了,哪能想着将他们占为己有。倘若有一日,他不再对你好了,你的劫难就来了。”
苏燕听她这样说,猜到她多半也同自己的阿娘一般,从前心许了一个王孙公子,后来又叫人狠心给抛弃,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她也知道自己在徐墨怀心里只是个玩意儿,如今他轻贱她,日后更会渐渐地开始腻烦她。苏燕连被打死的赵美人都不如,她没有任何依仗,宫中一个宫婢阉人都能将她踩在脚底下。倘若徐墨怀不管她了,她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
苏燕克制着让自己不要想,一旦想起阿娘的结局,她便觉得浑身发寒,好似自己也成了阿娘的模样,最终也会躺在冰冷的榻上,形容枯槁地诅咒那个狠心的男人。
她裹紧衣裳,说道:“他们说打赢了,过年前就能回相州。”
胡女突然问她:“你之前说的世子呢,他也跟着回来吗?”
“他去驰援朔州,据说会带着从前的安乐公主一同来过团圆宴,据说他的心上人也是个胡人,两人如今分开了,他要等着战事平了,去跟那胡人和好如初。”苏燕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便想起了徐伯徽意气风发的模样,似乎对他而言,将心上人找回来并非难事。“可世上哪有什么和好如初,不过是他自己想得美罢了,若我被心上人抛弃,必定要记恨他一辈子。”
苏燕这些天无趣,与薛奉打听了不少与徐伯徽有关的事,偏偏薛奉看着是个闷葫芦,实则是个话多的,除了徐墨怀的事不肯轻易透露给她以外,其他人那边只要他知道,都会与苏燕说个明白,尤其徐伯徽身上的事听着就像是话本子,曲折得实在让人忍不住好奇。
胡女沉默片刻,说道:“换做是我,也要记恨他一辈子。”
——
朔州守下来以后,徐伯徽领兵与徐墨怀会和,联合其他各州郡的兵马,仅用三日便夺回了定州,消息传到相州以后,满城军民都气氛高涨,围在城门等着迎接将士们凯旋。
薛奉与看守苏燕的侍者一早便在催促她,让她梳妆打扮迎接徐墨怀,否则徐墨怀回来看她还在睡,必定要心生不满。
苏燕天未亮便被催着从床榻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出了营帐,被人带着往城门走去。
没走多远,看到寒风里有个身影正站在那儿,瘦得像一根木桩般。
等走近了,苏燕才发现那人是与她相谈甚欢的胡女,前几日胡女才告知了她的名字。也不知昨日又受了什么折磨,她的唇瓣还有凝固的血痂,眼角也青紫着。
薛奉警告地看了阿依木一眼,她踌躇着不敢上前,畏缩地瞧了眼苏燕,没什么底气地说:“你要去城墙上,能不能带着我一起?”
要是徐墨怀看到她与营妓站在一起,说不准她们都要一起受罚。
阿依木见她犹豫,眼里蓄着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琉璃似的眸子湿漉漉的,看着便让人于心不忍。
“就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苏燕只觉得这是小事,与徐墨怀说两句好话便过去了,犹豫片刻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昨晚半夜开始下的雪,清早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白,等苏燕艰难爬到城墙上后,雪已经堆得很厚了。冷风簌簌地吹,阿依木被冻得发抖,苏燕将自己的斗篷取下来给她披上,薛奉皱了下眉,自知劝不过苏燕,立刻吩咐人回去再拿一件外袍。
将士们回城的场面的确是极为恢弘壮观,大雪飘飘扬扬的,像极了漫天飞散的芦花,黑压压的一群人踏着皑皑白雪,迎着满城军民的庆贺与欢呼,朝着相州越来越近。
雪实在太大了,苏燕根本看不清哪个是徐墨怀,她觉着徐墨怀约莫也看不清她在城墙上。
雪花落入衣襟,冻得苏燕一个激灵,她像只鹌鹑似地缩着脖子,努力不让寒风往里灌。
阿依木比她要激动多了,城墙上积了雪,摸着和冰一样冻手,她就像感知不到似地扶着墙上的砖石,探出身子去望不断靠近的军队。
苏燕并不觉得太奇怪,所有看着将士凯旋而归的人都激动万分,甚至不少人热泪盈眶,对着他们振臂高呼。
“你看到世子了吗?”阿依木忽然出声询问。
城墙上的风雪格外凛冽,呼呼作响的风声模糊了她的声音,苏燕没有听清她的话。
“你说什么?”
阿依木忽然解下身上的斗篷给她,冰冷的手触到苏燕的那一瞬,冻得她手指都轻颤了一下。
苏燕茫然地接过,问她:“你不冷吗?”
阿依木伏在冰冷的砖石边,背对着苏燕,语气轻得像是呓语。“我要回家去了……”
苏燕一直觉得阿依木看着很瘦弱,却从未想过这样纤细的身躯中也会爆发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城墙有苏燕的胸口那么高,阿依木轻而易举便翻了过去,敏捷得像只雀鸟,一下子便从这高墙之上坠落,苏燕伸出的手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摸到。
城墙很高,阿依木重重地坠落下去,她甚至听不到那声闷响,只看到了雪地中逐渐晕开的猩红。
兵马已经到了城墙脚下,徐伯徽顺着徐墨怀的目光,看到了城墙上站着的人,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越靠越近,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压抑不住欣喜,策马狂奔就要赶着去见心上人,生怕自己稍慢一步她就要化为泡影。
等城门越来越近了,一道残影从眼前掠过,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骚乱声中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徐墨怀拽着缰绳的手都顿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了眼徐伯徽,而后缓缓看向城墙上的苏燕。
她正趴在城墙边往下看,看不清她面上是什么表情,却像是也要随时掉下来一般。
他心上忽然一震,迅速驾马冲入城中,一刻不停歇地奔上了城墙,将靠在墙边与薛奉争执的女人一把拉开。
“苏燕!”
苏燕被拽得一个趔趄,撞到了徐墨怀冰冷的怀抱中。他还在喘着气,语气中甚至有一丝慌乱。
“阿依木……她,”她无措地开口,舌头像是打了结。“阿依木……跳下去了。”
徐墨怀看过去的时候,徐伯徽已经晕倒在了雪地里。
“让人将世子抬回去,那个胡女的尸身……”他语气一顿,颇为头疼地皱起眉。“先带回去吧,等他醒来由他决议。”


第75章
徐墨怀身上的轻甲尚未脱去,苏燕被他按到怀里,能闻到甲胄上一股像是血又像是铁锈的气味儿。
风冷雪也冷,她微微仰起头,看到徐墨怀眼睫上沾着雪花,他垂下眼的时候,那点雪花便落下来了,掉到她面颊上化开。她的手被紧握着,感觉到徐墨怀的手在微微地抖。
“先回去。”他拢紧了她的外袍,带着苏燕往回走。
苏燕往回走的时候,能听到众人嘈杂的议论声。
饶是她再愚钝,也该反应过来阿依木是谁了。
那是徐伯徽一提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心上人,是他口中无人能及的珍宝。
军营中的阿依木憔悴枯槁,浑身是伤,嗓子也变得沙哑,因为脚上有冻伤,跳起舞也来也时常面露痛苦。这样一个人,和他口中明媚的珍宝相差甚远。
苏燕被送回来营帐中,徐墨怀一句也没问她,只将她塞进被褥中让她继续睡。
他去找了跟随苏燕的侍从,了解到了苏燕与胡女相处的点点滴滴,详细到每一日她们在何时何地说了什么。
他并未看出什么不得体的地方,那营妓也不曾与苏燕胡说八道,只是二人每每聊到与他有关的事,苏燕总是会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不断强调她是个卑贱的人物,在他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徐墨怀看到这些,本该觉着苏燕十分有自知之明,可他却只感受到心里堵得发闷。
苏燕说得没什么不对,她的确出身卑贱,也的确不配与他齐肩,更不用肖想什么皇后之位。这都是他教给她的话,可徐墨怀看着册上记录的字句,只觉得分外刺眼。
大抵是下雪受了凉的缘故,苏燕回去以后便病了,夜里咳嗽得厉害。
好在战况逐渐好转,徐墨怀也有了空闲的时间照看着她。
本该团圆的除夕,徐伯徽谁也不见,一个人守在阿依木的尸身边。而徐墨怀则在营帐中,身边伴着发热的苏燕。
大夫来为苏燕诊治,说她体寒伴有旧疾,若不悉心调理,日后再难有孕。
大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燕正醒着,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没有多少反应了。她这次再落到徐墨怀手里,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即便如厕都有人跟着,便是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若日后无法再过平常日子,只能留在宫里,不生孩子反而是一件好事,生了无非是多一个遭罪的人罢了。
然而比起苏燕反应平淡,徐墨怀面色黑得像是要杀人,大夫最后都不敢说话了。
当初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药灌下去,加上小产后她自己不肯上心,落了病根也是难免的事。
关于孩子的事,他总是有意避开,不愿再提起这些事伤了彼此,可他如今却渐渐觉得,是否苏燕当真不在乎,竟只是他在庸人自扰。
“朕会让他们为你好好调理身子,日后不可再任性。”
她咳嗽了几声,没有回应徐墨怀的话。
“陛下不必为我费心,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徐墨怀后宫里那样多的女人,迟早会有人再怀上他的子嗣,非要折腾她做什么,苏燕实在想不明白。
徐墨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给朕闭嘴。”
新年的夜里,苏燕因病缩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受到有一只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椒花颂会背了吗?”
苏燕磕磕巴巴背完后,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徐墨怀皱眉问她:“什么时候背下来的?”
她把头埋在柔软的被褥中,闷声道:“三年前吧。”
徐墨怀以为她病得说胡话,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三年前你还在云塘镇,谁教你背?真是胡言乱语。”
“周胥教我背的……”她小声说了一句,徐墨怀听到后立刻气血上涌。。
“他为何要教你这些?”他有些恶毒地想,周胥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刻只怕已经烂进了土里。
苏燕极少有这样温顺的时候,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我想去长安给莫淮念祝词。”苏燕的头终于从被褥中抬起来,露出一张因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眼中好似覆了层水光,朦朦胧胧的。“我想去看他一眼。”
后来的事徐墨怀也知道了。苏燕跋山涉水到了长安,在大街上遇到了帝王仪仗出行,她跟着满街的百姓一同避让跪拜,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是大不敬。
徐墨怀得到苏燕的回答,僵硬地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指无措地蜷起,竟不知该往哪儿放。
原来她一早便会了,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多。她当真有那样喜爱莫淮吗?
即便他知道莫淮不过是他的一个伪装,他也依然忍不住嫉恨,分明都是他,苏燕却唯独愿意对莫淮用那么多心思。
“世上从来都没有莫淮,”他冷声说道。“你只有朕。”
莫淮根本不爱她,徐墨怀才是爱她的那一个。
他俯下身贴近她。“苏燕,你真是个傻的。”
说完后,他撬开了苏燕的唇齿,舌尖伸进去勾缠挑弄,在她躲避的时候捏住她的下颌。一吻过后,她唇上是润泽的水光,呼吸也跟着乱了。
他低头又去吻她,这一次在脑海中默默地想,若她真的那样在意出身,日后他不说了便是。
——
开春后,叛军反攻,长安突然有人趁机谋反,将皇宫团团围住,声称徐墨怀并非皇室正统,要扶持一位新帝。
得知他们扶持的新帝是恒王,徐墨怀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将相州等地的事交付给几位得力的将军,带着苏燕先一步赶回长安平乱。大概是以为徐墨怀被叛军牵住了手脚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想他回去后直接命人围住了长安,以保谋反之人无一能逃脱,三日之内便平定了这场荒诞的谋反。
郭氏也不知如何撺掇恒王这种蠢货,他不仅信了还去鼓动其他几个忧心忡忡的世家,一时间还真有几人信了他的话。
徐墨怀对于背叛之人从不手软,即便是他父皇在位之时,意图谋反的人也不在少数,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一次他同样没手软,让人将参与谋反的人杀尽了,连恒王都被剥皮实草丢去西市示众。
长安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等再出去的时候,才看到长街上都是未干的血,府衙的人正忙着将死尸抬回去慢慢清点。
孟鹤之本意是去找常沛检举户部的朝官,却不想他才进宫便有人谋反,带着兵卫将皇宫团团围住。
禁卫与叛军打了起来,徐墨怀也不在,主持大局的只有他的心腹。孟鹤之留在宫里,也被临时提拔了起来,要他一同平乱,倘若恒王攻进来了,他必定是死路一条。
孟鹤之想着自己来之不易的仕途,自然是恨极了造反的乱臣贼子,写了檄文慷慨激昂的将他们大骂一通,洋洋洒洒一大篇,极具文人的刻薄尖利,骂得他们狗血淋头。以至于连常沛都注意到了他,宽慰了几句叫他消消气。
总算等徐墨怀回来了,孟鹤之在宫里待了二十余日,终于能归家去,然而徐墨怀也听闻他写了一篇骂人的檄文,在这几日十分出名,便单独召见了他。
孟鹤之从紫宸殿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恰好撞见前方有衣着华贵的宫妃前来,他尚未仔细看,便退守到一边避让。
然而对方走到他面前脚步却顿了一下,似是打量了他一眼。
孟鹤之抬头瞥向她,立刻震惊地睁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如同见鬼了一般。
苏燕装作不认识,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快步离去。
孟鹤之强忍住去询问的冲动,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苏燕的背影远去。


第76章
距离苏燕上一次见孟鹤之,已经过了快一年。
她还以为孟鹤之若能及第,二人便没有再见的机会,谁知恰巧就在紫宸殿外与他撞见。
孟鹤之一身绿色官袍,恭敬地站在一边避让。苏燕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谁知竟真的是他,犹豫片刻后,苏燕还是加快脚步走了。倘若徐墨怀知晓她与孟鹤之相识,也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了。
孟鹤之一直望着苏燕的背影不见,心中还觉得恍惚,他竟在此处见到了幽州的故人。秦嫣一个平常人家女子,如何会锦衣华服的出现在宫里。
孟鹤之心下不解,然而对方又仿佛不愿与他相认,他只好愁闷地走了。路上恰巧撞见了宋箬,便对她行了礼。
“孟鹤之?”宋箬眼中带了点笑。“不是急着要归家,为何还在宫里?”
孟鹤之被她调侃,羞窘地不敢看她。“陛下传召下官,这才耽误了片刻。“
前几日逆贼逼宫的时候,孟鹤之与宋箬见了几次,恰好二人都是贫寒出身,便也能说上一两句。尤其是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出来后,宋箬每每遇见他都要提及此事
“我也正要去见皇兄,他可有说过要提拔你?”宋箬比孟鹤之年长了两岁,听说他在御史台时常受到士族排挤,便忍不住对他多关照了几分。谁能想到孟鹤之看着清隽温善,骂起人来的时候倒是十分尖刻。
孟鹤之听她提及这事,眉眼间隐约露出几分喜色,说道:“陛下话里似乎有这个意思。”
“那便提前恭喜你了。”
一介寒衣能升迁得这样快,也算是他借了打压士族的东风,恰好徐墨怀对他也算赏识。孟鹤之与宋箬能说上话,也是因为二人处境有几分类似。同样身处陌生的地方,并无熟识的亲友,被士族暗中轻视贬低,也是这样的境遇让他们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
“含象殿若不合心意,你可以再去挑个自己喜欢的。”徐墨怀听到了苏燕的声音,放下折子抬头去看她。
苏燕一回宫便被换上了贵重的罗裙,发髻也盘了起来,戴上金冠与步摇,翡翠珠子随着步伐摇晃。尽管从前让人教过她仪态,她也学不出什么模样,与那些书香门第出来的贵女们站在一处,立刻便相形见绌了。如今她跑出去将近两年,更是将从前学到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见苏燕垂肩歪斜,坐得没个规矩,徐墨怀敲了敲书案,提醒她:“坐端。”
苏燕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根本没听见他方才说的话,被他敲桌子这一下给拉回了思绪。
“陛下方才说什么?”
徐墨怀这才知道她在想旁的事,问道:“你方才在想何事,朕同你说话也没见听见。”
苏燕是在想方才见到孟鹤之的事,只是不好与徐墨怀提及,便说:“我在想张大夫。”
“他?”徐墨怀不禁蹙起眉。“你若要见他,让人带着去。小叙便可,不可超过半个时辰。”
阿依木死了以后,苏燕连着病了好几日,夜里时常做噩梦,精神也有些恍惚。徐墨怀看得更紧了,也不再允许她上城墙,连她要去看一眼阿依木尸身都不许,就这样带着她回了长安。本以为回来以后会好些,谁知从前在在军营看着她的两个侍卫依然紧跟着,随时看顾着她的动静。
从前清合殿较偏远,苏燕得了空还能做些自己的事,而如今含象殿离徐墨怀的紫宸殿却挨得很近,一旦苏燕出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能赶到。
苏燕得了允许,也不想在与他待在一处了,立刻便让人带着她去找张大夫。
张大夫还在书阁守着,每日不用做什么事便有吃有喝,比从前挨饿受冻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听闻徐墨怀打了胜战回京,还在书阁里和新来的宫人们称赞他。
苏燕找到张大夫的时候,他正托人从宫外带了纸钱回来,想等着清明的时候偷偷烧给苏燕,以免她到了底下还孤零零地过苦日子。
苏燕站在远处看着张大夫,犹豫着没敢走过去。她听人说过近乡情怯这个词,不知人是否看到了故人也会如此。从前的苏燕在马家村穿着粗布麻衣,整日里在山野间乱跑,捡起石头棍子跟村子里的流氓打架。这些往事都远得像是一场梦,虽然称不上多怀念,却胜在自由,无拘无束,对日后有数不尽的期盼。
苏燕如今衣着华贵,步履也变得沉稳从容,外表上看俨然是一副贵女的做派,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却觉着自己日后的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头。
她过得并没有外表上那样好,也踟躇着不愿上前与张大夫相认,她怕张大夫问她两句,她便忍不住掉眼泪。
苏燕在外站了一会儿,却是张大夫先一步看到了她,瞪大眼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一瘸一拐地朝着苏燕走了几步,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
“燕娘,是你吗?”张大夫瘸了只腿,走快了便会显得滑稽,从前在村子里有孩童嘲笑他,苏燕便会捡起棍棒将他们赶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白日见了鬼,因为时常想着苏燕,她便回了魂来看他一眼。
张大夫踉跄着要跑过去,苏燕过去扶住他。
“张大夫,我是燕娘。”
“我不是在做梦吧?”张大夫颤巍巍地抓着苏燕的手臂,喃喃道:“皇上说你死了,你不是死了吗?”
苏燕愣了一下,本来那点酸涩都叫不满给冲淡了。
“那是他瞎说的,我活得好好的,只是一直不在宫里。”
张大夫想到自己给苏燕烧得这些纸钱,顿时觉得羞窘气愤,又不敢骂徐墨怀的不是,只好小声抱怨道:“即便是皇帝也不该胡乱咒人死啊,多晦气……害我当真,伤心了好一阵子。”
“皇帝也不见得是好人,他惯会装模作样,不曾想竟将你也接来了宫里。我许久不在,也不知是否有人欺辱你……”苏燕说完又觉得气馁,即便有人欺负了张大夫,她多半也没什么法子的,从前她可以抄着棍棒给张大夫出气,如今这宫里个个都身份尊贵,他们反成了卑贱的下等人,她连自己受了欺负都要忍着。
张大夫说道:“这里好得很,没人来欺负我,就是几个阉人说话不中听,笑我是乡下来的瞎子。每日里有吃有住,还有棉衣穿,都是托了你的福……”
苏燕听着却忍不住皱起眉,问他:“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将你带回宫里。”难不成只是为了警告她顾忌着张大夫的性命,若真是如此,以徐墨怀的性子,将张大夫丢到牢里才符合他的作风。
张大夫如实道:“这我便不清楚了,陛下偶尔来与我打探你小时候的事,说不准是为了关心你,想知道你以前怎么个活法。可他以前同你相处那么久,早该知道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