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顾燕枝点点头,继续看下去,不过多时,又抬眼,“我爹……我爹说要我同去。”
苏曜不禁奇怪:“怎么,你没打算去?”
“我自然不想去。”她拧着眉,“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要见我做什么,与你公事公办就算了。”
她说得生硬,好似绝情,实则心下有些害怕。
哪怕他们的本意原就是诈他们出来,设套夺了解药,她也终有些畏惧亲眼看到爹娘殒命。
要知道,昔年看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岚妃丧命,她都吓得腿软。
对爹娘……不论有没有情分剩下,她也总归还是熟悉的。
苏曜觉察出几分情绪,行至她身前蹲身:“你不愿去,就在宫里待着,我多留些人守着你。实不相瞒,我也怕你爹娘这回硬劫了你走。”
她一喟,摇头:“可他们既然要求了,我还是去吧,解药要紧。至于他们若劫了我走……”她顿声,咬了下嘴唇,“我已不在意他们,他们便是强将我带走了,我也肯定会跑回来的!”
她说得很执拗,带着股赌气般的味道。苏曜眯眼,意味深长地笑:“你想得很细啊。”
“……”顾燕枝抿唇,“事关自己的后半辈子,我自然要想。”
她不仅想了要跑回来,还仔细想了若父母将她带去云南,她要怎么跑;带去北边的苦寒之地,她又要怎么跑。
诚然,她也知道自己并未去过那些地方,万般谋划都不过是空想而已,可设想过就总归多了几分安慰。
冬月十五,苏曜依照顾元良在信中的约定,准时前往白霜山。
此行关乎朝中数位重臣的性命,更关乎他的安危。林城几乎将无踪卫尽数调去了,提前三日就将整个白霜山都镇守了起来,延绵几里俱有驻军。
然而饶是如此,在护送苏曜去白霜山的路上,林城心里仍不安生。
思索再三,他在抵达山中时就进了竹楼,直言问苏曜:“陛下就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自然不对。”苏曜轻哂,“顾元良早该料到我们会差重兵守住各处,所谓的易守难攻根本没什么用。若他敢使诈,总是跑不了的。”
“正是。”林城颔首,“所以这事……”
“要么是他根本就是诚心求和,早就想好了要将解药交出,不怕节外生枝。要么……”苏曜眸光微凛,“就是他有别的打算。”
林城沉了沉:“但能是什么打算?”
“不知道,或许是想劫走燕燕吧。”他边说边扫了眼坐在窗边喝茶的顾燕枝。
她闻声也看过来,狠狠道:“他做梦!”
苏曜一哂,复又告诉林城:“总之明日,你护好她,万不能让她有闪失。”
林城颔首:“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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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曜与顾燕时天不亮就起了床,出门赶赴顾元良所言的地方。
林城办差极细,每过一刻都有无踪卫前来禀话,无一例外皆是并无发现可疑人员,只有顾元良与顾白氏二人独自进山。
顾燕枝听到这些,心里安稳了些。
因为她知道爹娘都不会武功,若只有他们前来,理当出不了大事。
苏曜闻言,心下的疑云却更重了。
因为他也知道顾氏夫妻都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却敢这样孤身赴约,要么是胆识惊人,要么便有蹊跷。
顾元良所挑的地方,在山崖下。那条道路很窄,两侧都是山壁,当中又还有条小河,可供行走的地方不多,更不大容易设伏。
是以林城根本没有设伏——他将差去的一众无踪卫都直接放在了明处,林立在狭窄的山道间,威风凛凛,气势慑人。
顾燕枝随苏曜步入那条山道,就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林城这是在给人下马威。
复行一段,苏曜就看到了顾氏夫妇。
他们似乎已到了多时,顾元良无所事事地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歇脚,顾白氏立在一旁。
待他们走近,顾白氏先一步察觉,即要上前:“阿时!”
顾燕枝听到这个称呼,脸色骤冷。顾白氏蓦然醒悟,神情与脚步都僵住,讪讪改口:“燕……燕燕……”
她身边的顾元良慢悠悠地站起身,睃了眼苏曜,冷涔涔地笑起来:“陛下真是好大的阵仗。”


第94章 突变 “如今,你选吧!”
苏曜轻嗤。
他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淡看着顾元良,手向侧旁伸出,一摸顾燕枝额头:“燕燕在这里。人你见了,解药呢?”
顾元良的目光便落到她面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让她觉得莫名陌生。
很快,他道:“总要让我们一家三口说说话。”
语毕,他向顾燕枝招手:“阿时,来。”
顾燕枝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那一瞬间,众人的神情都变得复杂。
无踪卫们隐有几许好奇,顾元良眉头皱起,顾白氏也怔了怔。
苏曜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又向顾元良道:“解药。”
顾元良不做理会,只看着顾燕枝:“阿时。”
“别叫我阿时!”顾燕枝冷声。
话一出口,她已知此时当力求解药,说这样的话并不理智,可胸中翻涌的怒火却忍不住:“我不是姐姐!燕枝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我日后就只是我!”
她这般说着,顾元良的脸色分明一黯。
他牙关一咬,蓦然提步上前,似要硬来拉她。周遭顿时“唰”地一声,无踪卫们刀剑出鞘,齐齐指来。
顾白氏心生惶恐,慌忙伸手将顾元良拉住。
苏曜同时也伸出手,挡住顾燕枝。
顾元良“哈”地笑了声:“总归她不过来,你就拿不着解药。有本事你就让这些人杀了我,反正解药不在我身上。”
他的口吻突然轻快起来,大有股无赖的意味。
顾燕枝闻之,既觉恼怒又觉奇妙。她这才发觉,原来同样是耍无赖的口吻,人和人说出来也是不一样的。
苏曜时常这样,她有时真的生气,却不曾觉得恶心。可现下看父亲这样,她直生出一股反胃。
苏曜拧眉不语,两方僵持不下。安静之中,些许古怪在山崖间蔓延。
在无踪卫们看来,陛下大可不必这般谨慎。因为顾氏夫妇不会武功,且也没带旁的帮手,纵使顾氏到了他们跟前,他们也断没本事强行将人带走,不如先由着她去,只当一表和谈的诚意。
林城倒知苏曜是怎么想的,却因而心情更加复杂。
苏曜还是太容易将别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
从前先太子大仇未报,他就一直觉得只消能报仇,自己搭上性命也不打紧。
如今,他又宁可拿不到解药也不肯逼顾氏。
林城锁眉窒息,思虑再三,走上前:“陛下。”他立在苏曜身前,背对着顾元良,压声,“现下事情不是只关乎陛下一个人的性命了。”
苏曜眉心微跳,他续道:“无踪卫两万人尽在白霜山中,臣拿项上人头担保,哪怕尉迟述起死回生率满门高手前来增援也带不走贵妃。”
苏曜轻声:“朕不能赌。”
“这如何是赌?!”林城无语凝噎,“两万人打两个,纵使武功盖世也杀不出去。”
几尺开外,顾白氏看看夫君又看看女儿,思虑再三,终是开口:“燕燕,来。”
顾燕枝望过去,一语不发地与她对视。
许是因为母亲先前给她写过两封长信,顾燕枝再度见到母亲,一颗心禁不住地又软了几分。可她还是撑住了,口吻生硬道:“我不。你们有什么话,这样说就是了。咱们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体己话可讲了吧!”
顾白氏的心一沉。
燕枝自幼性子柔软,在顾白氏的印象里,好像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可这却是怪不得她的。
顾白氏略作思忖,又说:“从前的事情是爹娘对不住你,这回……你不愿做的事情,娘决计不逼你。你愿意留在陛下身边,你们就好好过日子,我和你爹不再扰你了。”
可顾燕枝执拗地摇头:“若真如此,为何不肯先给我们解药?”
“解药不在此处。”顾元良沉声,睃一眼苏曜,又说,“你们人手众多,我们总要留个后手,求得个全身而退。话说回来,我们夫妻二人敢这样孤身前来,该已足够表达诚意,只想与女儿私下说几句话,你们就这样千般万般的不肯,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倒说得有些道理,连知他另有打算却摸不清他究竟是何打算的顾白氏也被说服了几分。
这样的和谈,总该是双方都拿出诚意才对。
她于是看顾燕枝一眼,见她神情间也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燕燕,只说几句话,当我求你了。”
顾燕枝看看周围林立的无踪卫,警惕道:“只在这个地方说话!你们若要带我去其他地方,我不去!”
“好。”顾白氏不等顾元良反应,就点了头。
顾元良不禁皱眉。
顾燕枝又道:“我……我只待一刻!我没有那么多话可讲!”
顾白氏再度点头:“好,都依你。”
她这才松了口气,想着就在无踪卫们眼皮子底下,她爹娘总没可能土遁将她带走。
转而看向苏曜:“我就去说几句话,你放心吧。”
苏曜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她没有多看他,再度向父母扬音,添了个要求:“我们说完话,你们必须把解药给他,不许再提旁的条件了。至于保你们的命……自有我呢。你们若觉得他非杀你们不可,那本就是在劫难逃的事情,解药哪里保得了你们的命?”
是啊。
顾白氏知她说得在理,下意识地点头,同时心底泛起一层酸涩。
这话在理,可哪里像是对父母说的?
倒好像是两军对垒,她是苏曜的谋士,在开诚布公地与他们摆道理。
她是真的不想要他们这爹娘了。
顾白氏垂眸,第三次做出允诺:“好,听你的。一会儿……若你爹不肯给解药,我来劝他,必定把解药给你们。”
顾元良面色愈冷,负手站着,一语不发。
顾燕枝小声:“我去去就回。”
言毕,她提步走向他们。
顾元良见状,神情略微松动了三分。
顾燕枝行至近前,顾白氏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燕燕。”
顾燕枝浅怔,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微微打颤。
顾元良的脸色仍不大好看,向苏曜道:“几千人镇着这点地方,还怕我们跑了不成?让他们退远些,让我们说说话。”
苏曜略作沉吟,无声地递了个眼色,与顾元良咫尺之遥的无踪卫退开几丈,为一家三口留出了一片地方。
苏曜亦退开数步,目光却一刻不离。直至看着顾白氏拉着顾燕枝坐下,神情温和满目关切,他才稍稍放松了两分。
“孩子。”顾白氏与她一道坐在溪边的大石上,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对不住……是爹娘对不住你。当年……当年你姐姐前一刻还跑跑跳跳,后一刻就死在了我们怀里。我……我就看着她的血从胸口往外流,按也按不住……”
顾白氏回忆往事,红了眼眶,语声哽咽:“你姐姐攥着我的手说……‘娘,我疼’,这么多年就跟噩梦一样。你爹他……”
顾白氏边说边抬眼看向顾元良,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走到石壁那边去了,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爹也一样。”她喟叹,语中一顿,“为着这些,我们……”
“您别说了。”顾燕枝打断了她的话,但口吻到底缓和了三分,“过往的不幸,我固然能体谅。可说句冷血的话……我连姐姐的面都没见过,更不曾有过半分感情,凭什么是我来遭这些罪?您和爹爹养我一场,我们自此只当两清了吧。从今往后……”
她咬牙,将心一横:“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顾白氏垂首沉默须臾,点头:“听你的。搁下那些怨恨不提,我看陛下是个靠得住的人。你跟着他……好好的。”
“我自然会好好的。”顾燕枝应道。
她心里终究有怨,下一句颇有两分讥讽:“先帝那时的日子我都熬下来了,如今不会更差。”
顾白氏被她的话噎住,心里的千言万语再说不出来。
立于石壁下的顾元良恰在此时回过身:“燕燕,来。”
他也改换了称呼,顾燕枝心下舒服了些,从石头上站起身,安安静静地朝父亲走去。
走到近处,顾元良递来一片树叶。
是梧桐的叶子,在深秋里像一片小小的金扇。
顾燕枝将树叶接过,他道:“你小时候最喜欢梧桐叶,冬日里动摇挑完整好看的拣回来,压在书里。我的很多本医书都被你拿去夹过叶子,里面的水汽被压出来,弄得书页皱巴巴的。”
顾元良说起这些,神情不自禁地温和下来。
顾燕枝也被触动,低了低头:“爹还记得。”
“自然记得。”顾元良笑一声,“你姐姐也最喜欢梧桐叶。那时隔壁的女孩子说枫叶比梧桐叶好看,她还和人家打了一架,逼得我和你娘上门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顾燕枝一愣,忽而又不大想说话了。
顾元良续说:“所以在你小时候,我总在想,是不是你姐姐又投胎回来了。”
他边说边看向远方,视线凝起,笑意也凝起:“后来你慢慢大了,我也越来越清楚,你不是。”
他慢悠悠地踱近了一步:“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你要恨我,就恨吧。”
顾燕枝心绪发沉,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间,顾元良猛地伸手将她拉住。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她只觉手臂被攥得一痛,整个人向前一倾,又被强转过身,不禁惊叫:“啊!”
顾元良疾步一退,后背抵住了背后的山壁。
整个过程只在一息之间,下一刹,不远处刀剑出鞘声一响,同时还有顾白氏的急喝:“元良?!”
苏曜呼吸窒住。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顾元良手中的短刀抵在顾燕枝颈上。
四周围的无踪卫神思紧绷,却不敢贸然上前。弓箭手拉满了弓,但迟迟不敢放箭。
顾元良所站的地方过于巧妙,此处的山壁稍稍凹进去了一点,正可令一人藏身,顾燕枝又被他抵在身前,若他们放箭,势必是她先殒命。
“都别动!”顾元良断喝,又朝顾白氏喊道,“你过来!”
顾白氏怔了怔,终是只得走近,行至侧旁,攥住了女儿的手。
直至此刻,人人都还道他这是要劫顾燕枝走,然而下一瞬,他就打破了这般猜测。
“哈哈哈哈,苏曜……”他笑起来,阴恻恻的笑音在山谷间回荡,“你可知道这二十几年我们夫妻是怎么过的?你可知道,这等煎熬有多磨人?”
“如今,你选吧!”
他切齿,凶狠之色毫不遮掩地从眼中流露出来:“是要解药,还是要你的贵妃?哈哈哈哈……你是想看你的江山倾覆,还是想看你的心中挚爱死在你眼前,就像我们当初看着阿时断气那样?”


第95章 了结 顾燕枝松气,咬了咬唇,又问:“……
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苏曜深吸气:“她是你女儿,你拿她的命威胁朕?”
顾白氏更是慌乱:“元良,你疯了,你不能……”
“少废话!”顾元良牙关紧咬,喝了一声,那份瘆人的笑意又再度渗出,“是你自己将软肋递到了我手里。哈哈哈……解药或她,我都不在乎,只看你要哪样,哈哈哈哈!”
苏曜眉心微蹙,心绪飞转,觉出不对。
顾元良说解药不在身上,又让他选。若他选了燕燕根本拿不到解药也还罢了,可若他选了解药,顾元良却不能直接交出,他断不会让他走出这白霜山。
可早在他们到之前,无踪卫就已搜过身,却不曾找到解药,他们夫妻身上连一张纸都没有。
而且,无踪卫也没找到他现在拿着的那把刀。
苏曜略作沉吟,无声地看向林城。林城会意垂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顾燕枝怔忪半晌,终于从心惊肉跳中缓了过来。
饶是已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她也从未像现下这样觉得讽刺。
她的父母出现在这里,苏曜从一开始就可以着人将他们押进诏狱,诏狱里那些磨人的手段他们未见得扛得住,解药迟早能到手。
他没有那样做,不过是顾念他们终究是她的父母罢了。
事到临头,却是她的父亲用刀抵住了她,逼着苏曜选。好像她只是他的贵妃,从来不是他们的女儿。
顾燕枝心灰意冷,被刀抵着仍忍不住一声笑。
接着,她抬手抓住了父亲扼在她颈间的胳膊。
苏曜眼中一震:“燕燕!”
他沉喝,顾燕枝抬眸看他,他道:“你别急,我会救你。”
顾燕枝滞住,自知心里的打算被他看穿,攥在父亲臂上的手僵了一僵,缓缓松下。
眼前的尖刀离她那么近,她若猝不及防地施力,轻而易举地就能划破自己的喉咙。
若是她没了,苏曜就只能要解药。虽说这多少也合了父亲的意思,会让他痛苦上一阵子,可他至少不比继续为难。
她自知这样才对。
可迎着苏曜焦灼的目光,她心里一分分打颤。
一个声音跟她说,总还是有人喜欢你的。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继而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太后,还有齐太嫔与恪太嫔。除此之外,更还有个阿狸在等她回去。他们每每出远门把它留在宫里的时候,它都照吃照睡从不委屈自己,但只消他们回去,它总会在他们身边蹭上半晌以表思念。
这些事情扰人心智,顾燕枝紧紧抿唇,定住了心:“苏曜……”她轻声,“解药要紧。”
“别急。”苏曜颔首,神情莫名地让人放心。
顾元良身后的山壁之上,隐有人影一晃。
苏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一扫而过,林城指间持着一枚银镖,小心翼翼地向下瞄去。
无奈顾元良所在的位置实在巧妙,他这般看下去,看到的只有顾燕枝的发髻。
林城摇摇头,朝苏曜打了个手势。
苏曜会意:“顾元良,你要朕二选一,可解药并不在此处。朕若选了,焉知不会落得一场空?又凭什么信你。”
“呵。”顾元良冷笑,“你倒我们江湖上的人与你们朝廷一样寡廉鲜耻?我既说了,自不会是骗你。”
苏曜负手讥嘲:“你倒你很讲义气?笑话。”
他本就善于做出刻薄的样子,顾元良被这话一激,不禁激动:“你少说这些浑话!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激动之间,他的身子不禁前倾些许,林城手指赶忙运力。
然而顾元良终究还是警惕的,只那么一瞬,他的身形就又隐入石壁下,留给林城的只有顾燕时的发髻。
苏曜不慌不忙地在周遭踱着:“我们斗到这个地步,大可不必再枉求彼此的信任了。你若真有心拿出解药,不妨先拿出来看看。站得这样远,字又看不清楚,你怕什么?”
顾元良却不着他的套,摇头:“此时由不得你多疑了。要江山还是美人,你选吧!”
“朕没法选。”苏曜边说边又扫了林城一眼,林城紧盯崖下,视线分毫不敢离开。顾元良偏不露头,气得他切齿。
苏曜继续与顾元良说着话,拖延时间:“你恨朕入骨,朕怎知你不会杀了燕燕再毁解药?”
顾元良急道:“若是那样,我当下便可动手!”
“哦。”苏曜点点头,“倒也是。”
转而又说:“那朕又如何知道你不会在朕做了选择后,朕要哪个你就毁哪个?对你而言,怕是毁了朕最在意的东西,才更让朕痛苦吧。”
“你……”顾元良气结。
他本没想那么多,听苏曜这般一说倒觉得也有道理,一时颇有些举棋不定。
苏曜不动声色地又扫了眼林城。
顾元良一心与苏曜过招,顾白氏却已脑中发空。她只顾紧盯着苏曜,原先生怕他说要解药不要燕燕,现下听他这样说,又一下子变得怕他会选燕燕。
许是因为盯得过于专注,苏曜一分一毫的情绪在她眼中都变得缓慢。
她于是清清楚楚看到苏曜一瞬的抬眼,猝然抬头,顾白氏没看清什么,却看到有道影子迅速向后一缩。
顷刻间,顾白氏心跳变得极快。她发冷的双手颤抖起来,强自按捺住,抬手抚了抚髻上的木钗。
“元良……”顾白氏深吸气,心下斟酌一瞬,启唇,“你……你别往上看。”
顾元良闻言,自是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苏曜眸光一厉,正觉不妙,却见顾白氏蓦然拔出发簪,一截尖细的白刃直刺顾元良手腕!
“啊——”顾元良吃痛惨叫出声,短刀一下子脱手。顾燕枝只觉颈间一松,下意识地直冲向前。
鲜血从顾元良腕间一涌而出,他顾不上疼,咬着牙关伸手抓去。
这般一抓,身子就倾出了半截。
于是电光火石间,一缕银光从山壁之上凌空刺下,扑的一声刺入皮肉。
顾燕枝正拼力要逃,背后的人忽地一沉,她本就发木的双脚一下脱力,整个人栽向地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怔然转身,迎面撞上父亲双目大睁、嘴角渗血的面孔,惊叫翻涌而上,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燕燕!”苏曜冲上前,一把将她抱住,迅速避开。四周围的无踪卫也顷刻涌至,手中刀剑皆指向顾氏夫妻。
顾元良的手还伸着,用尽力气想抓住顾燕枝,直扯得手腕上的骨头与青筋都变得明显。
他额上的青筋也同样明显,随着鲜血大口涌出,越绷越是厉害。
过了不多时,他好似察觉自己已没有还手之力了,那张狰狞的面孔缓缓转过去,看向妻子。
顾白氏早已吓得跌坐在地,察觉他的目光,她猛地打了个战栗。
“元、元良……”她不敢看他,双目空洞地一味摇头,“元良,对不起……对不起。但燕燕……燕燕……”她惶惑地看着四周,好似什么都没看进去,自言自语似的呢喃,“我得救她……我得救她……”
苏曜将顾燕枝放到溪边大石上坐好,听到顾白氏的话,不禁转过脸。
林城从山壁上纵身跃下,探手封了顾元良几处穴道,一把拎起:“送去诏狱,问出解药所在。”
“诺。”两旁的无踪卫沉声一应,便要押顾元良走。才走出两步,顾白氏蓦然回神,一下子扑去:“不……大人!”
在她冲过去前,林城眼疾手快地将她挡住:“夫人。”他冷声,“夫人可别犯糊涂。”
顾白氏滞了滞,抬起眼睛,怔怔地望着林城:“你们……你们给他个痛快吧。解药我……我知道!”
她说罢就放开林城,跌跌撞撞地像顾元良走去。两侧的无踪卫自要挡她,林城略作沉吟,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开。
“元良……”顾白氏行至顾元良身前蹲下身,顾元良猜到她要做什么,眼中顿时怒意毕现。却因被封了穴道,挣也挣不了。
顾白氏咬咬牙,伸手解开他身上的薄袄,又解开中衣,一个个字迹显现出来。
是刺青。
顾元良将药方纹在胸口处,每个字约莫指节大小。
他应是自己私下里刺的,刺得并不多么讲究,整张皮肉看起来都有些嶙峋可怖。
顾白氏立在那儿,既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女儿,视线落在溪流上:“这便是药方了。解药……原有几颗现成的,但他前些日子逼迫江湖人士为他办事,用计给他们下了毒,来之前将解药给了他们。”
结束了。
顾燕枝一瞬的恍惚,看着面前的一切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