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了一夜,纠结于去留的阿南,望着面前手握回头箭的朱聿恒,眼中忽然涌出大片湿润。仿佛眼前这片金光灿烂的大海太过刺眼,让她承受不住心口的激荡。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地下还有一堆弯曲的箭身,看来昨夜他试了很多次,才制出了这样一支箭。
他不是娴熟工匠,这把弓做得颇为粗糙,红柳制成的小箭,柳枝细弱,又被刻意烤制弯曲,似乎也是一支不合格的箭。
可凭着这简陋的材料与仓促的时间,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双手,为她制出了回头箭。
“阿南,开弓会有回头箭,撞到了南墙,那我们就回头再找出路。射出去的箭能回头,人生也有无数次改变方向的机会,走错了一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起点,再出发一次,或许,你能到达比之前更为辉煌的彼岸。”
他握住她的手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将这支小箭轻轻的,又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低声道:“现在,你是那个五岁的、未曾遇到任何人的小女孩。你不再亏欠他人,你回来了,以后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
阿南紧紧地抓着他的箭,眼中的灼热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她望着深深凝望自己的朱聿恒,任凭眼中涌出来的温热,全部洒在了这无人知晓的孤岛之上。
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想,若是可以的话,她真想将之前十四年的委屈与错误全部斩断,在此时此刻,泼洒入面前这灿烂的海中,从此之后,再也不回头留恋。
“若帮助我真的让你为难的话,那你……就走吧,回到海上,永远做纵横四海快意人生的司南。”
阿南望着他,含泪迟疑着:“阿琰,我……”
话音未落,站在她面前的朱聿恒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眼看着便向沙滩倒去。
阿南下意识抬手去挽他,却不料他身体沉重灼热,重重倒下去,她仓促间竟被他带得跌坐在了沙滩上。
海浪涛声舒缓,她身旁的朱聿恒却呼吸急促凌乱,意识也显得昏沉。
“阿琰?”她看见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心下迟疑,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竟然烫得吓人,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朱聿恒强行睁开眼睛,想说什么,却只勉强动了几下嘴唇,不曾发声。
阿南的眼睛下移,看到他素衣上的斑斑血迹,立即将他身体扳过来。
只见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伤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后背还新添了好几道鹰爪深痕,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是那几头海雕?”
“你昨晚丢在沙滩上的物资,被它们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搁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脱力了,黑暗中吃了亏……”朱聿恒声音沙哑模糊,勉强抬手指着礁石旁,“东西在那儿,你趁着潮水,出发吧。”
阿南没有理会他所指的方向,她只抬手抚摸他热烫的额头,哽咽问:“我一个人走,然后把你丢在岛上等死?”
朱聿恒没说话,因为发烧而带上迷茫恍惚的眼睛盯着她,许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紧了他,想象着阿琰独自坐在凄冷海风中,带着这样的伤,一遍遍给她制作回头箭的情形,心口悸动抽搐。
费尽全力筑起的堤坝,终究在这一刻彻底垮塌,她再也无法狠下心抛弃他离开。
“我不走。我会陪你去玉门关,去昆仑,去横断山……我们一起破解所有阵法,找出对抗山河社稷图的方法!”阿南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怀中的他,像是要透过他的面容,彻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许骗我,不许伤害我。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这片辽阔的大陆,还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过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从三千阶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到他的身上,让这世上的另一个人,成就她当初的梦想?
“好。”她听到他低低的,却不带半分迟疑的回答。
而他也终于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们,一起走。”
相连的浮筏,终于一起下了海。
他们在海上漂流,触目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天空淡蓝,海面深蓝,夹杂着白色的云朵与浪花,单调得眼睛都发痛。
幸好他们有两个人,也幸好朱聿恒身体强健,在阿南的照顾下很快退了烧,恢复了神志。
在漫长的漂流中,阿南抓鱼捕蟹,照顾他的同时,也会逗弄逗弄偶尔经过的海鸟又放飞。
朱聿恒精神好的时候他们就隔着浮筏聊一聊天,口干舌燥的时候就躲在草垫下避日,互相看看彼此也觉得海上色彩丰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们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浅,沙尾越来越密集。
这是大江以千万年时间带来的沙子堆积而成,他们确实离陆地不远了。
白天他们随着太阳而行,而夜晚的海上,总是迷雾蔓延。周身伸手不见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虚幻,只有身下浮筏随着单调的海潮声起伏飘荡。
有时候沉没在迷雾之中,朱聿恒会忍不住怀疑,阿南真的随着他回来了吗?
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从头至尾只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场幻觉?
于是半夜猛然醒转的他,总是偷偷借着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个浮筏之上,阿南是否还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静静地伏在草垫上,确确实实地睡在他数尺之遥。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干嘛?”
终于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个现行,而且还问破了他一直以来鬼鬼祟祟的行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饰道:“我听说海里会有巨兽出没,尤其周围全是海雾,我们得防备些。”
“我们漂流这几日,已经是近海了,哪会有海怪。”暗夜中传来阿南一声轻笑,她坐了起来,声音清晰地从迷雾彼端传来,“再说了,海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太多了,其实都只是巨鲸、大鱼之类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两人没了睡意,又在这迷雾中飘荡,不自觉都往对方的浮筏靠近了些,开始闲聊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来。
“阿琰,回到陆上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呀?”
“唔……洗个热水澡吧。”朱聿恒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股湿漉漉的咸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鱼和淡菜了,你要请我吃遍大江南北!”
听着她恶狠狠的口气,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
“那我要吃顺天的烤鸭,应天的水晶角儿,苏州的百果蜜糕……”她数了一串后,又问,“那阿琰,你要去吃什么?”
他停了片刻,声音才低低传来:“杭州,清河坊的葱包烩。”
阿南心口微动,手肘撑在膝盖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点想念了。”
……第134章 孤雁归期(1)
前方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并且渐渐地向他们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声,坐直了身躯盯着那点光亮。
幽幽莹莹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随着水浪漂浮,水面上下相映,尤觉鬼气森森。
朱聿恒心道,总不会刚说海怪,海怪就来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蓝火荧光破开迷雾,贴近了他们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桨将它推开了,任由它漂回迷雾之中。
朱聿恒错愕地看清,那是一块朽木,上面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动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么?”
“海盗们洗劫渔船时,往往会将渔民掳去当苦力使唤,若有反抗不从的,便会将他们绑在船板上,任他们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则活活呛死,葬身鱼腹;若木板朝上则干渴而死,日晒雨淋消解骨肉。刚刚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只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发光。”阿南望着那点远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们都很怕这样死去,因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只有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才能让他们回来……”
朱聿恒与她一起默然目送那点磷火远去,忽然想起死于海贼之手的她爹,不由转头看向了她。
“我爹当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靠在膝头,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是夏末,他得在最热的季节受罪,而我娘被掳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我,只能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其实是绝望的。她身陷匪窝之中,被□□被践踏,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
所以在阿南五岁时,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带着女儿偷偷逃跑。只是她还未上船,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后背,阻断了逃跑的可能。
她带着阿南躲在岛上丛林中,箭伤得不到救治,伤口溃烂,高烧不止。但她不愿带着女儿乞怜苟活,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
阿南去给母亲偷伤药,在穿过沙滩时,那些火拼失败后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内的海匪,因为炎热潮湿的天气,鼓胀的尸体从沙子中冒了出来,被她踩到时猛然爆开。
她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吓得大哭起来,也因此被海盗发觉,虽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法帮母亲偷到药了。
母亲弥留时,担心自己也变成腐尸留在女儿身边。她爬上礁石,在暴风雨中投入激浪,尸骨无存。
即便是十五岁便随军北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朱聿恒,听着她这讲述,也仿佛跟着她一起沉入了惨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时刻。
“母亲死后,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输一脉。我拼命地学习磨练,才得以追随着公子,一路跟着他杀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说到这里,因为喉口气息哽住,顿了许久,才摇头黯然道,“现在回头看看,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去;我没能拉住滑往深渊的公子,也丢掉了我娘给我的锦囊。我在这世上就像一缕游魂,我……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里配叫司南?”
一只手隔着浮筏伸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陷入压抑自责。
“别担心,我们一起,总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丢失了记载来历的锦囊,但只要细加探查,我们总能找到你的家。”
他声音如此笃定,让阿南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她又摇头,反问:“找到又怎么样呢?早已家破人亡,寻回我本来的姓氏,又有何意义?”
“至少,我们不能让你爹娘的魂魄永远在海上游荡。”
阿南脸上现出一抹惨淡笑意,喉咙却有些喑哑:“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还信这个?”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声音认真而慎重,“可现在我信。因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带遗憾。”
黎明终于来临,他们冲破迷雾,浮筏抵上了沙尾,搁在了如同凤尾般散落延伸的长长沙洲上。
几个正在捞取昆布海藻的渔民看见了他们,忙划船过来询问。得知他们是海难幸存后,几人大惊失色,竞相要载送他们回陆上。原来朝廷早已搜寻到了黄海沿岸,船舶日日出海寻找,渔民们也都接到了悬赏寻人的通知。
两人在渔民的船上终于喝到了久违的淡水,竟有种重回人间恍如隔世的感觉。
相视而笑之时,阿南拢了拢头发,也注意到了阿琰在岛上长得浓密的胡须,不由得笑道:“你现在可冒充不了宋言纪啦!”
朱聿恒摸着自己下巴,也不由笑了。
迎接皇太孙的人已经聚集等待,可他这胡子拉碴的模样,怕是难以见人。
朱聿恒拉出日月的一弯薄刃,对着水面想要将胡子刮一刮。可水面不清,船身颠簸,他一下就划到了自己下巴。
阿南看得着急,扳过他的脸道:“我来吧。”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抬手托起朱聿恒的下巴,小小心心地帮他刮去唇边的胡子。
她贴得那么近。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热触感,望到她专注凝视自己的目光,他们甚至近到呼吸交缠——就如在海岛上的日日夜夜,他们生死相依时那么近。
孤冷荒岛上那些篝火朦胧的夜晚,烙印在他的心中,却胜过了应天宫阙中灯火通明的千万个夜。
他仰着头让她的刀锋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划过,目光却不觉下垂,定在她因为专注而紧抿的唇上。
她的身后,拙巧阁已经出现在长江入海口,朝廷官船密密匝匝,无数人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不该有的难舍遗憾。
那个不清醒的虚幻亲吻,那些他无法言说的秘密,就如那海岛的日夜一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接到讯息的大小官员们,列队站在拙巧阁的码头迎接他们。
韦杭之这样的铁血汉子,一看到皇太孙殿下那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模样,也不由双目通红,疾步冲上来,声音发颤:“殿下受惊了,一切可安好?”
“不要紧,阿南通晓海上之事,她自然会护我周全。”朱聿恒实话实说,可惜众人都不信,把和他一样灰头土脸的阿南丢在一旁,着急忙慌地簇拥着他问长问短。
阿南笑嘻嘻地闲在一旁,一抬眼看到面前金碧颜色灿烂,日光下一只孔雀盘旋飞舞,在她头顶绕了一圈,似是警戒又似是欢欣。
阿南眉头一皱,伸手将它打开,眼皮一抬,果然看到傅准从柳堤彼岸行来。
他抬掌微招,那孔雀便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形大圈,向着他的肩膀准确落下。
他向阿南走来,一身黑衣不加纹饰,面容更显苍白,明明长相俊逸,可肩上的孔雀碧色辉煌,映得笑容分明透着几分阴翳诡谲。
“怎么,南姑娘不喜欢吉祥天?”
朱聿恒那边围拢了大堆人,他也不凑上去奉承,只抚着肩上孔雀,走向栏杆边的阿南。
阿南唇角微扬,抬手去摸吉祥天的冠羽,道:“挺好,这孔雀是死东西,和傅阁主挺配。”
她言笑晏晏,可惜傅准一眼便看见了隐在她掌下的锋锐刃光。
不动声色地,他的手转过孔雀羽,将自己的指尖迎向了她臂环内暗藏的小刀:“看来,是吉祥天哪儿碍到南姑娘了?”
他的手上一无所有,太过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冷玉般的手指看来脆弱易折。可阿南瞄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眼看手中刀刃要与他相触,终究一抖手腕,将它收了回来,不敢与他相接。
她往后略退了半步,神情转冷:“我不喜欢被死鸟的眼睛盯着看。”
“南姑娘这样说,吉祥天可是会伤心的哦,能否用‘仙去’二字?”傅准抬眼看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着。
海底这一趟他也是大伤元气,身形比以往更显虚薄,苍白面容上连嘴唇都淡得失了颜色,像一株背阴处的孤冷蕨类。
唯有那双眼睛,那端详着她的阴冷眼神,仿佛她还是那个手脚皆废、被他圈禁于股掌之间的阶下囚,令她心头又涌出无数过往的可怖记忆。
她脊背不自觉地发僵。明明身旁便是人声鼎沸,朱聿恒带着众人就在左近,可阿南的手还是虚按在了自己右腕的臂环上,像是溺水的人,无意识要抱住浮木般。
“傅阁主可要好好保重啊,瞧你这脸色惨白的模样,随时好像可能仙去呢。”
“是啊,哪像你,这段时间在海上晒得更黑了,唉,叫我好生心疼……你怎么就不肯爱惜自己呢?”傅准理着孔雀的尾羽,眯起眼睛打量她这狼狈模样,叹息摇头,“有机会遇到方碧眠的话,讨点面脂手药,好好拾掇一下吧。”
“青莲宗的人真将她劫走了?我还以为她死定了呢。”
“祸害遗千年,你看你就活得这么好,渤海归墟都困不住你。”
“你也不赖,生死之际溜得飞快,属泥鳅的吧?”阿南的手搭在臂环上不曾挪开半寸,面上却泰然自若,彷如久别重逢,老友寒暄,“绮霞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杭州了,说要等江白涟回来。”傅准嗤之以鼻,“真是个有梦想的女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手看来也捞不到好处。阿南正想掉头离开,旁边人群散开,分出一条道来,被众人簇拥的朱聿恒向他们走来。
他朝傅准点一点头,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阿南,我们的船来了,走吧。”
听殿下呼唤温柔,众人的目光,不由齐齐聚集到阿南身上。
阿南却毫不在意,掠掠散乱的头发,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走到朱聿恒身边。
反正他们皇太孙殿下也是这般衣衫破烂的模样,她还怕他们笑话?
她态度敞亮,朱聿恒也神情坦然,对傅准一拱手道:“傅阁主,此次多承相助了,若非贵阁分派所有人手在海上搜寻,我与阿南怕是未能如此顺利抵陆。”
傅准客气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蔽阁仅奉微薄之力,不足为道。”
“何止,之前渤海之下,贵阁亦折损不少人手,此番劳苦功高,朝廷自当嘉奖。”
傅准垂眼一笑,抬手捋着肩上吉祥天的翠绿羽翼,淡淡道:“这倒不必。只要朝廷信守承诺,将许诺的东西给我就行了。”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祖父行动如此快速,早已命人联络拙巧阁,还谈妥了条件。
至于内容究竟何如,他自然不会当众询问,只吩咐扬帆起航,速回应天。
朱聿恒的座船上诸事齐备,阿南第一时间先扑到浴桶中,将一身盐碱的自己刷洗个干净。
换好衣服,她立马奔去找吃的,啃了一个酱肘子、吃了一大盆素什锦还不解恨,又撕了半只盐水鸭。
耳听得外面声音嘈杂,她探出窗口一看,虽然事发仓促,但迎接皇太孙的阵势真是不小,沿长江而上,船队浩浩荡荡,沿途各地水军又随同护送,更添声势。
“阿琰也真可怜,这么多人上赶着围堵慰问,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阿南啃着鸭翅,正在同情朱聿恒,一抬眼却看见他从甲板那边过来了。
他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朱衣上金线团龙灿然生辉,衬得他一身灿芒,俊美摄人。
前几日还和她一起在海岛上如野人般捉鱼摸虾的这个男人,手持着折子边走边看,对身旁众人一一吩咐,那种沉稳端方指挥若定的模样,有种万物都无法脱离他掌控的从容。
阿南正笑嘻嘻看着,他忽然一抬眼,目光正与她相接。
阿南料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不太好看,毕竟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趴在窗口,手里还拿着半只鸭翅膀在啃着呢。
身后那些见多识广老成持重的官吏们脸上抽搐,唯有朱聿恒朝她微微颔首,将折子合上递回,示意他们都退下候着。
等一群人转过了船舱,他脚步轻捷地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红艳艳的唇上:“好吃吗?”
阿南举起鸭腿在他面前晃了晃:“好香,你也吃点?”
“唔,我确实也饿了。”他说着,随她在桌前坐下。阿南还以为他也要和自己一样撕盐水鸭吃,谁知身后快步趋上一个小太监,抄起筷子几下便拆解了鸭子,然后利落地带着鸭骨架退下了,只剩下鸭肉整整齐齐码在盘中。
阿南觑着朱聿恒:“看来,全天下见过皇太孙啃鸟翅嚼烤鱼的人,大概只有我了?”
朱聿恒道:“何止,还有摸鱼抓虾撬螺蚌,挖草伐木掏鸟蛋。”
阿南扑哧一声便笑了:“阿琰,你为什么说这些的时候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
一本正经的朱聿恒与她相视而笑,将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坐下和自己一起再吃点:“我刚刚收到圣上传来的讯息,总算知晓了傅准为何愿意帮我们。”
“哦?”
“自上次咱们破了顺天死阵之后,圣上开始留意江湖各门派,派人查访门户宗派、能人异士,要联合百家之力,共破山河社稷图。”他望着阿南,若有所思道,“其中大部分人,对你都有记忆。”
阿南咬着鸭信,却挡不住口中流溢的笑声:“是啊,我回陆之后,就遵从师父的教诲,前往各门各派切磋请教了。”
谁知,如今九州重文轻武,宗派凋敝,她仗着公输一脉的绝学,遍拜千山竟无敌手,只在最后因为负伤而被傅准所擒,令她至今想来依旧怀恨。
“所以,朝廷如今召集了天下所有高手,要共破山河社稷图?”阿南扯回了思绪,有些好奇道,“请这么多人出山不容易吧?不知你们给拙巧阁开了什么条件,居然能让傅准亲自下水?”
“拙巧阁坐落于大江入海口,毕竟属于我朝疆域,因此圣上以瀛洲一地为诺,只要他们帮助朝廷清除关先生当年设下的各地阵法,便划拨瀛洲归属,准许拙巧阁百年长驻。”
阿南扬扬眉:“你祖父对你真好。”
朱聿恒摇头道:“不只为我,那些阵法太过凶险,关乎社稷安危,若拙巧阁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挽救黎民于水火,那也不失为一桩大好事。”
“所以……”阿南五指恨恨地一收,差点折断手上筷子,“傅准会和我们一起出发,前往玉门关破阵?”
第135章 孤雁归期(2)
尽管阿南很想去杭州和绮霞会面,但如今已届十月中旬,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不等人,下次的发作已经迫在眉睫。阿南唯有忍痛舍弃了这个想法,只给绮霞写了封信报平安,假公济私用飞鸽传书到杭州,自己和朱聿恒先赶往应天。
到达应天,朱聿恒第一时间回到东宫,去拜见自己父母。
一贯雍容的太子妃,一听说儿子回来了,连仪容都来不及整顿,便快步到大门口去迎接他。
朱聿恒见母亲鬓发都乱了,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太子妃却只一把捧住儿子的脸,看了又看,见儿子瘦了黑了,顿时眼圈通红:“聿儿,你可算……可算回来了!”
见她满是担忧,朱聿恒心下涌起深深歉疚,握着她的手道:“孩儿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以后,定不会让母妃再担心了。”
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喉口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拉起他匆匆往内院走去,将一干侍女都屏退到了院外。
朱聿恒跟着她走到内室,看见一幅经卷正摊在案上,明黄龙纹丝绢上朱砂小楷鲜明宛然,抄的是一篇《阿弥陀经》。
“聿儿,这是娘这段时间为你祈福而抄的经,请了大师开光,你带在身上,有无上愿力,祐你平安。”太子妃将薄透经卷折成小小一团,放入金线彩绣荷包,郑重交到他手上。
朱聿恒应了,接过来时,看见她手上满是伤口,立即抓住母亲的手仔细一看,几个指尖上全是破了又割开的口子。
他顿时明白过来:“母妃是用自己的血调朱砂抄经,替孩儿祈福?”
太子妃别开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热泪:“聿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朱聿恒捏紧了手中荷包,低声问:“圣上已经将……告知父王母妃了?”
太子妃含泪点头,终于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无声地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下。
朱聿恒轻拍着母亲的后背,竭力遏制自己的气息,让它平缓下来:“放心吧,娘,孩儿……定会努力活下去!”
太子妃气息急促,无声地哭泣了一阵子,才慢慢伸手搭住朱聿恒的手臂,道:“聿儿,你说到,可要做到啊!”
朱聿恒重重点头:“孩儿从小到大,何时辜负过您与父王的期望?”
太子妃闻言,不由悲从中来。这二十年来从未让她失望过的儿子,如今却要让她肝肠寸断。
以颤抖的手解开儿子的衣服,一看到上面那几条纵横可怖的淤血毒脉,她难掩悲声:“你……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们,聿儿,你可真是……”
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伤心。
“孩儿也是怕惹父王母妃担心,再者,此事定会影响东宫未来局势,届时父王必会陷入是否禀报圣上的两难境地。因此孩儿才自己一个人暗地调查,就连圣上,也未曾告知过。”他将衣襟掩好,低声道,“孩儿这便要往西北去了。这一路我与阿南追寻线索渐有头绪,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阿南……”太子妃念叨着她的名字,因为阿南臂环上那颗明珠,也因为危急时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海客印象十分深刻,“你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她?”
“其实,孩儿一开始以为她是此事幕后主谋,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帮了孩儿很多,这次我们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儿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
太子妃默然颔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笼络她。毕竟你身上这……这怪病如此凶险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对母亲解释一下,他与阿南之间的纠葛与牵绊。但,想到他们叵测的前程与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终他将一切都咽回了口中,只低低道:“孩儿知道。”
太子妃秉性刚强,与他商议好之后,便去洗了脸,将所有泪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迹。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刘孺人家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刘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亲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刘孺人不是早年过世了吗,父王过去所为何事?”
“这些时日,我们夙夜难寐,一再思量你为何会出这般诡异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紧握银梳,几乎将其弯折,“接到你飞鸽传书后,我们立即着手调查你当时身边的人,而就在昨日,我们查明刘孺人兄长在多年前曾酒后对人夸口,说借着妹子,曾发过一笔小财。因此今日你父王便亲自带人彻查此事去了,毕竟,你自小由她看护,万一能从中有什么发现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为了自己而病急乱投医,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听得外面传来声响,太子殿下回宫了。
太子身躯肥胖,如今颇显疲惫,但抬头看见朱聿恒在殿内,立即将所有人挥退,快步进了内殿,一把攥住儿子的手。
望着父亲强打精神的模样,朱聿恒心口涌起难言酸涩:“孩儿不孝,劳父王为我操心了。”
“你我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太子打断他的话,拉着他坐下,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说过了吧?这两日,我与你娘将所有你年幼时接触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刚刚我在刘孺人兄长的住处寻出了你当年的衣服,发现了上面有血迹,你看!”
说到此处,他因为激愤而喘息不已,将手边一个锦袱递给朱聿恒。
朱聿恒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软的丝质已经泛黄。拎起来迎着日光看去,浅浅的几点褐色血珠,冻结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过了多年,血珠早已经暗褐黯淡,却如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按照幼儿的身形,朱聿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经八脉之上。
看来,这便是他当初被玉刺扎入之处渗出的血迹。
见父亲因为疲惫激动而喘息剧烈,朱聿恒担心他引发心疾,忙帮他抚着胸口,将他搀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应案件过往,孩儿自会料理。”
太子靠在榻上,紧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中,既有担忧,更有悔恨:“聿儿……是爹没有照顾好你,爹心里……心里实在是难受,对不住你啊!”
太子妃听着他颤抖模糊的声音,眼泪又落了下来,背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声,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朱聿恒自小聪颖卓绝,又责任感极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从未让父母为自己操过心。如今见他们为自己伤心欲绝,他不觉也是眼圈热烫。
咬一咬牙,他强自站起身,道:“山河社稷图虽然可怖,但阿南与我一路行来,已有线索和应对方法,父王母妃不必为我太过担心了。孩儿这便去处置刘化,看是否能从他身上审出些什么。”
太子拉住他的手,面现犹豫之色:“聿儿,刘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