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拦我了……阿琰,就让我这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逃回去吧。我现在有点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我想回家缓口气……”

  若不是生性固执坚毅,又陡遭巨变无法分心,她真想狠狠哭一场,把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发泄出来。

  只可惜,她在刀口浪尖上长大,生就了一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哪怕与公子决裂,她也宁可用豁命的决绝去迎向凶险万状的死亡,而不愿让巨大的痛苦激浪将自己彻底淹没。

  月亮隐在了云层之后,晦暗的月光抹在粼粼波光之上,只有暗处与更暗处的区别。

  朱聿恒无法控制自己,听她剖析着对竺星河的感情,忍不住吼了出来:“所以,你人生的理由、你行事的方向,只为了竺星河吗?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全是为了别人?”

  “别逼我了,阿琰!”阿南挥开手,狠狠道,“人这一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了哪条路,以后就只能顺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我,走的是女海匪那一条,我背弃不了自己的出身!”

  即使她所有的过往都被否定了,以十数年心血经营的人生就此夷为平地,惨烈而茫然,即使她的路已经断了头,可她还有家。

  她想回到属于她的那条海峡,依旧做那个俯瞰所有来往船只,不沾染任何人世悲欢的女海盗,让孤独与执着成为她的双翼——

  就像西面来的那些船头上、伸展着巨大双翼迎风站立的胜利女神,一往无前,破浪前行。

  看着她决绝的面容,朱聿恒紧抿双唇,胸口似被日月的利刃所割,先是一阵冰凉,继而锋利的疼痛蔓延,无法遏制。

  “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朱聿恒低低地重复着她的话。

  “对,没有。”阿南说着,狠狠从浮筏上站起了身,一把抓过船桨,最后看了他一眼,“阿琰,我走了,回去做我的女海匪了。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她的桨在水中一划,便要向着月下大海出发。

  然而,就在船桨触水的一刹那,原本无声无息的水面忽有大朵涟漪疯狂涌起,船桨瞬间脱手,被水面吞噬。

  阿南不料在这孤岛之上居然会有突变。她反应虽快,但正在情绪低落之际,又对孤岛毫无防备,一时不察,身体难免向海面倾去。

  幸好她久在海上,左脚稍退,右脚足尖一点,只略略一晃便维持住了平衡。

  刚稳住身形,异变又生。

  万千绚烂光华倏忽间自水面而来,携带着海浪水珠,向她袭来。那是片片珠玉在暗夜中幽荧生光,映照着乱飞的水珠,如碎玉相溅,密密交织在她四周,竟无一丝可以逃脱的缝隙。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骤然向她发动了袭击。

  阿南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发难。如今他们一个在浮筏上,一个在水中,距离不过三尺,这近身攻击,她如何能及时应对?

  腰身一拧,她仰身向海中倒去,整个身体几乎平贴海面一旋而过,只以足尖勾住浮筏,险险避开这暴风骤雨般的玉片水珠。

  幽光与月光相映,水波动荡上下交辉。她后背在水面上一触而收,在紊乱波光中看到上头交缠穿插而过的日月之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不是与她嬉闹玩笑的一击,若她没能及时避开,此时早已被他制住。

  海水与汗水同时涌上她的脊背,一片冰冷。

  手在浮筏上一撑,她再度仰身而起,厉声怒喝:“阿琰!”

  朱聿恒仿佛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击落空,他迅速变换了日月的去势,倏忽间华彩飞纵,再度席卷了海面上下。

  这一次,他将她周身彻底封锁,再不给她任何机会。

第132章 海上明月(3)

  阿南避无可避,唯有右臂疾挥,手中大片银光弥漫,要以精钢丝网收束他指挥的万点华光。

  朱聿恒紧盯着手中射出的六十余颗光点,他那令阿南赞叹的控制力,如今也照旧没有让她失望,细小的光点准确无误地探入了丝网眼中。

  他的手,与阿南的手,几乎同时一拉一扯,彼此收束。

  精钢丝与精钢丝一齐收紧,紧绷的力量互不相让。

  但,他们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筏上。朱聿恒的双脚在水中沙地,足可借力,而阿南的身子却随着浮筏,被他的力量扯了过去。

  阿南气恨地一甩臂环,迅速将精钢网脱手,身体如银鱼跃起,扑入水面。

  与此同时,朱聿恒亦如她所料,因为手上拉扯的力道猛然一松,身体难免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倾。

  他的日月已经被她的网缠住,但阿南的臂环之中,却还藏着其他武器。

  流光划过夜空,比月光更澄澈,比波光更潋滟,直取朱聿恒的咽喉。

  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般,她手中流光飞逝,直夺他性命攸关之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如看不到那抹流光般,根本不管她的攻击。身体惯性后倾的同时,他手中日月骤扬,带动丝网与海浪,在空中弥漫成巨大的罗网屏障,仗着自己强悍的力量与掌控力以攻为守,向着她反扑而去。

  在这壮阔无匹的攻势面前,流光纵然再锋锐,也绝难穿透那磅礴的屏障。

  阿南的身体已经扎入水中。她力量不如他,不敢直面那凌厉气势,流光疾收,一个旋身在水中转了个圈,想要尽量离这个突然疯狂的男人远一点。

  可还未等她游出半尺,水上水下忽然縠纹波动,在暗夜之中虽看不分明,但阿南对水下波动了如指掌,立即便察觉了水下有破碎散乱的力量,划开水浪,向她迅速聚拢——

  渔网。

  这荒岛之上,哪里来的渔网?

  阿南脑中一闪念,立即想起下午她教了朱聿恒快速编织的方法之后,便回山洞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这段时间,设下捕捉她的圈套!

  怒火中烧,可如今她猝不及防已处下风,又不知道围拢的渔网究竟有多大。她唯有倒转身子,以足尖勾住浮筏,腰肢用力一拧,将它扯得半沉入水中,以求撑住那正在收拢的渔网。

  只听得哗啦声响,她连人带浮筏,一起被网缠住。

  阿南一脚蹬向浮筏,为自己尽量撑出最大活动空间,臂环中利刃弹出,割向缠绕过来的网罟。

  网眼又密又实,用灌木上剥下来弃用的皮编成,那打结的手法,自然就是她下午刚教会阿琰的。

  这个白眼狼,将她悉心教导的东西,转头就用在了她的身上!

  冷哼一声,她挥臂以利刃狠狠将其斩断。

  头顶银光闪动,她抬头一看,被她不得已弃掉的精钢网,在月光下被朱聿恒所驱动,向她裹袭而来。

  轻薄而坚韧的丝网,就连她操控起来都很难,可他能以日月同时于数十处发力,那精钢丝网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生命,收缩自如,听命于心。

  “可以呀阿琰,你出息了!”从天而降的银影即将笼罩全身,阿南却毫无惧色,“我舍命救你、悉心教你,结果你要用我给的东西,把我给绑了!”

  朱聿恒听若不闻,精钢丝网被他掌控着,陡然暴涨,封住了她所有可以突破的方向。

  阿南暗暗心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俨然已足以驾驭一切,世间万物俱在他手中操纵自如。

  她足尖猛踏,浮筏立时斜倾,挡在她的面前,勾住了从天而降的丝网,又骤然倒下,眼看就要借力将丝网撕扯成两爿。

  朱聿恒手中日月迅疾斜飞,那丝网被他远远掌控着,如一片银云瞬间飞散又骤然聚拢,堪堪擦过倒下的浮筏,飞掀而起,避开了被撕破的命运。

  但,阿南何等机敏,只丝网这一瞬间的起落,她已经飞跃上浮筏翘起的那头,轻捷的身影在丝网上一滑而下,直取朱聿恒。

  日月迅速回防,月光下丝丝缕缕的光华划出璀璨轨迹,追逐她的身影,就如蛛丝追逐一只蜻蜓的踪迹。

  然而,他的日月如今分别要顾及水下的罗网、水上的精钢丝网,又要追击阿南,而阿南便是为他制造日月之人,怎能不知道它的弱点——

  它的攻击范围虽广,但如果太过近身,反倒极难及时回防。

  只一瞬间,阿南已欺近了他。

  流光亦不利于近身攻击,因此她仗着臂环中弹出的利刃,向他进击。

  日月倏忽回防,将他全身护住。

  在穿插变幻的光华中,阿南看到了唯一一个能让她下手的、转瞬即逝的空档——

  因为有数片珠玉的残缺,他的左肩臂,露出了小小数寸空隙。

  只要她抬手挥臂,她臂环上尖锐的小匕,便能刺入那处破绽。

  而那一处,正是他暗夜中替她找水时,被海雕利爪撕扯过的伤处,也是她刚刚为他换完药,伤口尚未结痂的地方。

  然后呢……

  她重新撕裂他的旧伤,将再也无法阻拦自己的他丢在这荒岛之上,自己驾着浮筏离去吗?

  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她的手没能挥出,一错眼的机会就此失去。

  日月在她周身纵横,精钢丝网与藤编罗网于半空水下同时收紧,三股力道将她彻底牢牢捆缚,再也挣扎不得。

  如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她跌落在浅海岸边,咸涩的水花将她淹没。

  而朱聿恒在及腰的海水之中向她跋涉而去,将她连同外面的丝网与藤葛一起紧紧抱住,托出海面,向着岸上走去。

  阿南被他打横抱在怀中,不甘地挣扎着。

  但朱聿恒对她丝毫不敢大意,虽已掌控住她,那紧拥她的臂膀却不曾松脱半寸,牢牢地制住她的身躯。

  直到离开了海面,他似乎也脱力了,跌坐在岸上,将四肢挣动的她按倒在沙滩之上,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尽管这辈子被人压制的几率很少,但阿南还是莫名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

  这不就是上次阿琰半夜过来试探她身份,将她按在床上、然后被醒来的绮霞喊破时的情景再现嘛!

  阴沟里翻船,而且居然还在同一个人身上翻两次,阿南恨得牙痒痒的,屈起膝盖狠狠撞向他:“混蛋!口口声声当我家奴,结果,对主人下手的狼崽子!”

  “是你食言,先辜负了我!”朱聿恒俯身压住她的腿,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定定盯着她,“你说过你会帮我,会与我一起,会一直陪我走到最后!”

  月光在他的背后,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中她看见他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中,写满愤恨与不甘。

  他压制她的身躯,那凶狠绝望的力道,似要将所有一切挤出她的人生,只由自己彻底侵占她的全身心,让她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面对他疯狂的行径,阿南一时竟心虚地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质问。

  “阿南,我不会再让你抛下我,不会再让你背弃我,绝不!”

  明明是他先动手,明明是他翻脸无情制住了她,可此时他声音嘶哑气息紊乱,反倒成了她理亏的局面。

  阿南喉口哽塞,偏转头竭力避开他的逼视:“可是阿琰,你与公子势同水火,绝不可能共存……若我留在你的身边,我该怎么办?公子对我有大恩,你也一直与我同生共死,我不走,我帮谁?我该站在你们哪一边?”

  虽然是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可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个问题清清楚楚摆出来,摊在面前。

  秋夜海风冰冷,两人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气侵入肺腑,无法可挡。

  朱聿恒无法回答她的话,只是紊乱的气息终于渐渐平缓,眼中的狂烈火焰也逐渐熄灭了。

  是,她说的没错。

  他不会放过要颠覆天下的竺星河,竺星河也绝不会放弃与他为敌。

  虽然极不甘心,可阿南迄今为止的人生,烙满了竺星河的印记,甚至是因为竺星河,才有了现在的阿南。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十四年前疾风骤雨的海上,让他紧紧抱住那个差点丧生于雕爪的孤苦幼女;让他看着她一日日蜕变成如今举世无匹的阿南;让他占据她的眼、她的心,从此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只因此刻,嫉妒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心,他此生没有如此嫉恨过一个人。

  他疯一般渴求将竺星河挤出阿南的人生,让自己占有阿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彻底攫取她的全身心,永远不分给别人一丝一毫。

  可,阿南不属于他。

  这真真切切的事实,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灼热混乱的疯狂渐退,朱聿恒终于冷静下来,俯身抱起她,一步步走回洞中。

  阿南不再挣扎,而朱聿恒拨亮了火堆,将她轻轻放在草床之上。

  她郁闷地蜷起身子,瞪着俯头帮她解开罗网的朱聿恒。

  火光明灭,在他的面容上投下暗暗的阴影,浓长的睫毛被拉得更长,覆盖在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上,偶尔轻微一颤,就像在心尖尖上划过一样,令阿南的胸口也是一悸。

  她的目光又从他的脸上慢慢下移,转到他正在帮她解开束缚的手上。

  这双手,依旧骨节清峭,甚至因为她这些时日的调.教,更添了一分力度与精准。

  可,他的指尖上如今遍布着细小伤痕,那是他在水下为了救她时,不顾一切拼尽全力,被日月所勒出来的密密伤痕。

  阿琰。这是用自己的体重托起她,让她逃离天平险境的阿琰;也是在旋涡中紧抱住她,用身躯帮她卸掉激流冲撞的阿琰;是宁可窒息在水下,也要用双手替她打开生存通道的阿琰……

  不知怎么的,本来憋在阿南胸口的那股愤怒,不知不觉就泄掉了。

  朱聿恒将最外面那层藤皮网解开,而刚刚一番激斗,精钢丝网已显残破。

  他的双臂绕过她的身躯,解开乱缠的罗网。网绑得太紧,他贴得太近,眼中跳动的比火光还灼烈的光芒,像是要将被他凝视的她一起焱焱燃烧。

  阿南抓着已经被撕扯得不像样的精钢丝网,不知怎的,一向控制自如的手指,此时忽然有点不听使唤。

  “我来吧。”朱聿恒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丝网,研究了一下结扣的构造,便立即推断出了勾连方法,将扯破的地方一一连接起来。

  他没有做过这些,开始还略显生疏,但一上手之后,便进展飞快,眼看精钢丝网便重新联结成片,疏密均匀,已与她的相差无几。

  阿南默然接过,将它慢慢塞回自己的臂环中,抬眼看着朱聿恒:“你翅膀真是硬了。”

  “阿南……”朱聿恒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他嗓音微哑,可紧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甚至带着些狠意,“我知道你想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可我,不会让你走。”

  在她说“阿琰,你好好活下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点恨上了她。

  她明知道,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而阿南瞥着朱聿恒,暗自心惊,狼崽子已长成虎豹,自己可不能轻易招惹他了,得跟他说清楚才行。

  “阿琰,在知道你与公子之间不可能善了之后,我便横下一条心,要一个人回西洋去。”她坐直了身体,任由明暗不定的火光打在自己脸上,决绝道,“我这辈子,注定要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我违背了当初对公子的誓言,也背弃了之前对你的承诺,我,问心有愧,但……”

  她盯着他,在跳动的火光下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别无它法。”

  她并不想逃避。她甚至豁命为多年的兄弟挡住强敌、拼死为公子杀出血路、舍生为阿琰打开渤海归墟,以求履行自己的诺言。

  可她死里逃生,没能为公子牺牲,也未能替阿琰殉难。

  不惧死亡、不怕炼狱的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万难的抉择。

  这一切,她难以宣之于口,可朱聿恒与她一同走到这里,自然早已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抉择。

  月光冷淡,火光炽热,在这明暗的交界之中,他的眼睛比洞外的大海更为明澈炽亮,倒映着她的模样。

  “阿南,我不会逼你做决断,更不愿让你为难。”朱聿恒声音低喑,却无比郑重,“可我……阿南,我想活下去,想在这人世间多呆几年。至少,不是这么快,不是这数月时光……”

  距离魏延龄给他下裁断,已经过去了半年。

  山河社稷图每隔两个月发作一条经脉,如今他身上已经有四条纵横血痕,而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七个多月了。

  他的人生,已只有二百个日子。

  死亡步步来临,迫在眉睫。

  即使一贯强硬决绝的他,也难免心怀不可遏制的恐慌悚惧。

  这世上,谁都知道自己终将面临死亡,谁都无可避免地在走向死亡,可,谁也未曾见过死亡。

  就如一头狰狞的怪兽,静静蛰伏在他不远的前方,它早已亮出了獠牙,只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将他一口吞噬。

  难言的绝望顺着心跳蔓延全身。他难以自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一样,她的手并不柔软纤细,上面有细小凌乱的伤痕,在许多不应当会用到的地方,藏着长久训练留下的薄茧。

  但,这双对女人来说太过坚实的手,却让他贪恋不舍。

  他颤抖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静静地贴了一会儿。

  凌乱温热的气息散逸在她的掌心,让阿南一时呆住了。

  未曾想过这一贯坚定高傲的人,这一刻竟会如此脆弱,如同失怙的幼童,茫然无措。

  “阿南……”她听到他在她掌中的呢喃,低哑如同呓语,微颤一如谵语,“别离开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其余的事情——海客的、前朝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事波及到你。”

  阿南心口微颤,定定望着俯头于掌心中的他。

  她想反驳他,告诉他所恳求的是不可能的,却听到他又说:“我与竺星河之间的恩怨,我自己会解决,纵然你想要插手此事,我也绝不会允许你介入其中,绝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语调凌乱,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等于是哀求了。

  尊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在她面前摒弃了一切尊严自傲,这般脆弱仿徨,茫然无依,让阿南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睛热烫。

  “至少,再想一想,再……考虑一夜,无论如何,等天亮了再说。”他终于抬起头,深深凝望着她,竭力平息自己急促凌乱的喘息,“如果天亮了你还是要走,我也不会再拦你。但或许,睡醒了之后,你会改变想法……再休息半夜,好吗?”

第133章 海上明月(4)

  阿南终于还是在他铺好的草床上睡下了。

  幽暗火光之中,朱聿恒静静守着她,看着她再度闭上眼睛,半梦半睡。

  他想起那条被她解开的浮筏,担心潮水会将它冲走,便走出石洞,去海边将它紧紧系好。

  东方未明,天空墨蓝。他望着海上孤冷的一轮明月,静静伫立了许久。

  这一生中,他面临过数不清的极险局面。北边的战乱、南方的灾荒、朝堂的风云、社稷的变故……天下之大,他从繁华两京到荒僻村落,都一一在握,胸有乾坤。

  可此时此刻,他真的没有把握留住阿南,就像挽回一支已经离弦的箭。

  难以排遣心头的苦闷,下意识的,他握着手中日月,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掌中光辉乍现。

  在珠玉清空的共振应和声中,一道道斜飞的光华,在夜空中穿插成道道星痕,聚散不定,灿烂无匹。

  即使精钢丝将指尖勒得生疼,即使面前的虚空中并无任何来敌,即使他知道或许一切毫无意义,他依旧不管不顾,让日月在自己面前开出世间最绚烂的光彩。

  在条条斜斜飞舞的光华中,蓦的,朱聿恒猛然收紧了自己的手。

  他握着收拢的日月,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汹涌海潮之前。

  潮水上涨凶猛,那些飞扑的浪尖已经堪堪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

  锦绣外袍已经给阿南做床垫所用,他仅着单薄素绉,秋夜的海水扑在身上,显得格外冰冷。

  而这冰冷仿佛让他头脑更为清醒,他猛然抓住了脑中一纵即逝的疯狂想法,哪怕只是黑夜的蛊惑。

  毫不犹豫的,他便转过身,向着海雕所在的悬崖走去,大步涉过涨潮的沙滩。

  他需要阿南,他绝不能放开阿南。

  他迷恋这个生机勃勃一往无前的女子,那是照亮他黑暗道路的唯一一颗星辰。

  所以,她一定要从竺星河那里拔足,一定要属于他。

  天色渐渐亮了。

  孤岛的清晨,微凉的风中带着清新的咸腥气息。没有鸟儿的鸣叫,只有潮起潮落的声音,永不止息。

  阿南一夜未曾安睡,只在清晨的时候因为疲惫而略微合了一下眼,但未过多久便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睡着。

  她从草床上爬起,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正将海天染出无比绚丽的颜色。

  粉色天空中,五彩朝霞倒映在淡金色海面之上,橘红深红浅红紫红品红玫红……无数绚烂颜色随着海水波动,就如被打翻了的染料,随着水波不断涌动,每一次波浪的潮涌都变幻出新的颜色,呈现出令人惊异的艳丽。

  在这绚烂的海天之中,她看见了站在海边的朱聿恒,他正回头深深凝望她。

  朝阳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红颜色,蒙着绚烂光华。

  阿南不知道他一夜不回,伫立在外面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看海上日出?

  “这么早起来了?”不知怎么的,阿南有点心虚。

  或许是因为昨晚她不声不响地逃跑,或许是因为阿琰埋于她掌心时那些暧昧的波动。

  她看见阿琰微青的眼眶,明白他昨夜也与自己一样,一夜无眠。

  她走出洞口,刚在万丈霞光中向他走了两步,却见他忽然抬起手,似是阻止她上前。

  阿南不明其意地停下脚步,却见他在逆光之中微眯起眼,凝视着她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一把小弓对准了她。

  阿南愕然,却见朱聿恒已经搭弓拉弦,眼看就要向她射来一箭,她当即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虚按在臂环之上。

  朝阳已经跃出地平线,世界金光灿烂,暖橘的色调均匀渲染着海面。

  “阿南,看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沙哑,在灼目的光线之中,他松开手中弓弦,一支树枝制成的箭倏忽向她飞来。

  难道他因为生气她昨晚要不辞而别,竟然要将她杀伤在这海岛之上?

  震惊之下,阿南望着这射来的箭,下意识地一侧身,要避开它的轨迹。

  出乎意料的,这支箭来得既慢且轻,根本没什么杀伤力。而且,就在它横渡过小岛,即将到达她的面前之际,它的箭杆忽然在空中轻微一振,转变了方向。

  阿南大睁双眼,目光定定地望着面前这道射来的箭。

  红柳枝制成的柔软箭身,经过了弯折之后,形成了一个极为微妙的弧度。它借助弓弦的力量向她射来,却并不是笔直向前,而是在金光灿烂的空中划出一个弯转的弧度,斜斜飞转。

  然后,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动着它,让它那斜飞的弧度变成了圆转的态势。它呼啸着,以圆满回归的姿态,顺着回旋的气流重新转头向着朱聿恒而去。

  如跋涉千里终于归家的识途老马,不管不顾回头奔赴。

  弯曲箭杆回头的一刹那,朱聿恒抬起手,将那折返而回的箭牢牢抓在了手中。

  他凝望着她,被日光映成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着金色的天空,也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来,将那支回头箭递到了她面前。

  阿南定定地看着这支去而复返的小箭,许久,目光缓缓上移,抬头看向朱聿恒的面容。

  晨风微微吹拂着他们的鬓发,而朱聿恒的手紧握着手中小箭,岿然不动。

  “以前我曾在军中遇到一个神箭手,他射出的箭可以绕过面前的大树,准确射中树后的箭靶。因为箭杆如果比较柔软的话,射出去后会在空中震荡,出现一定的挠度,弯出一个微弯的弧形。”他缓缓地举起手中粗糙的木弓,声音嘶哑而郑重,“阿南,我想证明给你看,开弓,并不一定没有回头箭。你曾奉为圭臬的道理,其实,都是可以推翻的。”

  所以,他以岛上的树枝为弓身,搓树皮为弓弦,做了一把小小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