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无论想到什么,你说说看又不妨事。”

  见他们都这样说,卓晏才吞吞吐吐道:“就是……之前不是说绮霞有点傻乎乎嘛,她重现了六十年前的减字笛谱,还用笛谱演奏了阳关三叠的琴谱,然后被人笑话说,阳关与笛子有什么关系,她还不服气……”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到了绮霞试奏笛子中拆解出来的减字谱时,那魔音传脑般令人站立不稳的声音。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水下的机关,放出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而是声音啊!”阿南恍然大悟道,“那洞窟之中必定有个以水驱动的机关,蛰伏于静水之中,一旦有人下水,水波变化剧烈,它便会立即启动,在水下发出怪异声响,让人的身体失去控制,从而阻止任何人通行!”

  朱聿恒赞成道:“而声音自然要以声音来破除,解开这个机关的方法,很可能就藏在那两句诗里——用笛子吹奏一曲《阳关三叠》。”

  阿南笑嘻嘻地看向卓晏:“卓兄弟你看,我们全都是粗人,整条船上会吹笛子的,估计也只有你这个混迹花丛的花花太岁了,不如……你下去帮我们吹一曲?”

  卓晏顿时呆住了:“可、可我水性很差啊!”

  “放心吧,你董哥出手,我保准把你舒舒服服带到那个洞窟去!”

  卓晏一下水就后悔了。

  所谓的舒舒服服,就是头上扣着个特别沉重的大缸,压在他的肩上,然后几个水兵护着他,一直往海底沉下去。

  好容易下到了海底,他又被斜推进水洞,上上下下七荤八素终于到达了那个洞窟。

  在万众期待下,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支骨笛,对着水面吹奏了一曲《阳关三叠》。

  结果,从头吹到尾,水下一点响动都没有。

  他和阿南相视着眨眨眼,在阿南的示意下,又吹了一次。

  水下依然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江白涟试探着问:“不如,我再下去试试?”

  “你刚刚差点出事,先歇着吧。”阿南说着,示意他拉住自己,然后伸腿在水中扑打了两圈,立即跳上了岸。

  动荡未息,水面已瞬间跳跃出无数细小水珠,耳边似有“嗡”的一声,让众人的寒毛都直竖了起来。

  众人死死盯着水面,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卓晏才讷讷将骨笛放回原处,说:“可能不行。”

  辛辛苦苦把卓晏弄下去,依旧无功而返,一群人难免沮丧。等出了洞窟到达水城门口一看,那边一路炸毁了水城道路、直推到高台下的薛澄光也是灰头土脸,带着折损大半的拙巧阁弟子悻悻而返。

  再度出水已是申时,眼看气温转冷,海风渐大,也不适合下海了。此处正在蓬莱与老铁山嘴相对处,周围岛屿众多,却都是荒僻之处,因此一群人还是快船回港,返回岸上先行休整,商定下一步行动。

  阿南爱看薛澄光吃瘪的模样,凑过去向他打听详细情况:“你不是带人直取高台吗?那边情况怎么样?”

  薛澄光似笑非笑地瞥着她:“你特地找了卓少下洞窟,情况又怎么样?”

  “跟我们设想的略有偏差。”

  “我那边也偏差不大,等回禀了提督大人后自会再做打算。”

  看他那守口如瓶的模样,阿南脸上笑嘻嘻,心道,你跟阿言商量,还不就等于跟我商量么?我和阿言谁跟谁啊!

  一时间只觉得心痒难耐,她恨不得尽快回到岸上,赶紧和阿言凑一起八卦一番。

  回到蓬莱阁已是星斗满天。众人跳上码头,兴致都有些低落。

  特别是卓晏,这辈子第一次以为自己能发光发热做一个有贡献的人了,没想到终究还是铩羽而归。

  正在船上等他们的绮霞一看,顿时惊呆了——

  江白涟,面色苍白;卓晏,垂头丧气;连天天没个正经的“董浪”都一脸郁闷,活似三只斗败的公鸡,个个夹着尾巴。

  她赶紧迎上去,问:“怎么啦,这回下水可还顺利?”

  江白涟抿唇不语。阿南叹了口气,说:“水下情况复杂,有点麻烦。”

  绮霞惊疑不定地看向卓晏,见他那一贯鲜亮的衣服此时明显有种湿了又干的皱巴模样,不由狐疑问:“怎么卓少你也下水了?”

  “嗐,我还以为我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能为殿下出点力呢。”卓晏苦闷地往船上一坐,几个人盘膝在小船中喝着绮霞煮好的茶,把今天水下的事情给复盘了一遍。

  阿南一手捏着茶杯一手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啊,为什么呢……”

  “对啊,明明应该是《阳关三叠》无疑啊,为什么那水下毫无动静呢?”

  “为什么?因为你们三个人都是笨蛋!”绮霞在旁边一听,当即把手中茶壶一放,双手叉腰,“这都搞不懂,还来来回回下水,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江白涟蔫不拉几地垂着头,不甘地还嘴:“就你聪明,活了二十年游水都不会。”

  阿南一看绮霞的神情,心知她准有把握,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道:“好绮霞,快告诉我们吧,到底是哪儿有问题?”

  绮霞一扬下巴,道:“《阳关三叠》从唐朝至今几百年,因战乱而不断失传,又不断被人再度搜寻重新创作,所以唐朝的谱子和宋朝的不一样、宋朝的和我们现在的也不一样……”

  阿南顿时拍案而起:“所以,六十年前设置机关时的《阳关三叠》,和我们现今的不一样!”

  “对,而我刚好前几年做减字谱的时候,有幸得到了一本六十年前《阳关三叠》曲谱,和现在坊间流行的有不少差异——”绮霞朝他们一笑,骄傲道,“赶紧想办法把我带下去吧,不然的话,你们上哪儿去找能吹这首旧曲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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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掐指一算,绮霞出场距今已有三十五万字了。

  当初让她擅长吹笛只是因为笛子打人方便,其他乐器不好抡。没想到现在还能迎来高光时刻……

第111章 阳关三叠(1)

  阿南带着绮霞兴冲冲赶往蓬莱阁之时,正撞上了登莱教坊的司乐。

  “我的姑奶奶,当初就是因为咱们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调来的,你如今是咱们坊中第一把笛,今日这大场面,你跑哪儿去了?!”对方一看见绮霞,立马拖着她往阁内走,急道,“宴席已经开始了,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还信不过?”绮霞提起裙角就往阁内快步走去。

  阿南跟着进内一看,今天的场面确实不小,别说山东境内,就连相邻省份的官员都来了。黄河泛滥冲毁的并非一州一府,如今过了三四个月,各地灾情或轻或重、赈灾是否得力都已现了端倪,这几日处理了一批人后,终于得空在蓬莱阁内吃顿饭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当中议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赶紧示意给她安排个不显眼的座位。

  因为是赈灾来的,酒席并不铺张,三两盏淡酒,几份当地特色菜蔬。绮霞一曲《永遇乐》吹完,很快便上了甜点,这是快要结束的意思了。

  “就这,还说是大场面?”绮霞退下后,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么格局啊,用这点东西招待皇太孙殿下?”

  阿南道:“这就不错了,外面多少灾民没饭吃,他还挑剔这个?”

  “我可是在担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这也太委屈了。”绮霞笑着白了她一眼,却听后面卓晏的声音传来:“可不是么!再说了,本次也不仅只是为了赈灾呀,还是登莱两府大破青莲宗的庆功宴呢!”

  阿南诧异地问:“大破青莲宗?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喽,青莲宗抢劫赈灾粮,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计策,不但反杀了对方,还端了对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时间赴宴。”卓晏说着,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点结束是为了待会儿的重头戏啊,后面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厉风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莲宗。

  惊的是,不知这次青莲宗的事情是否会涉及公子,兄弟们又会不会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边席位已被陆续撤掉,朱聿恒在莱州知府的引领下率众出阁,来到阁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阁后檐下迅速摆好圈椅。在士卒们的呼喝声中,一群青布裹头满身血污的汉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于地。

  阿南见其中并无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松,靠在旁边柱子上静观。只听众人跪在阶下,一一招供自己的来历与作为,某年某月入伙、何年何月参与何处动乱之类。

  阿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忽听得供词中传来一句“通缉的女海客”,顿时呼吸一岔,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仔细一听,原来是上头有人授意他们去寻找海客,因为觉得是可联合的力量。但他并不知道此事进展,只听过去接头的人说,确定那个被通缉的女海客并未出现,不然他们也可以为朝廷提供线索将功赎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见朱聿恒略略侧脸,看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莱州知府已经在喝问那个头领,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头是什么人。

  “罪民自加入乱军后,因青莲宗教令严苛,一直没有见过上头的真面目。不过……罪民在接令时,曾见过对方身上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标记。”

  听他如此说,诸葛嘉立即道:“你把标记详细描述出来看看。”

  朱聿恒却略略抬手,说道:“此处人多眼杂,杭之,你将他带至阁内,让他将一切细细记录下来。”

  毕竟,若父母在青莲宗里已经埋伏了暗线,就很可能会涉及海客与邯王,到时候阿南亦会被卷入。只有将范围缩到最小,才能更方便处理。

  等一群人招供后各自被带下,莱州知府又进言道:“以微臣所见,这些乱民在山东境内作乱,煽动无知百姓抢夺赈粮,公然与朝廷作对,臣请殿下以雷霆手段从速镇压,为我山东百姓谋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这群乱民,多是灾荒后走投无路的百姓,为青莲宗所煽动才结党作乱。相信只要赈灾手段得法,百姓自会安居乐业,青莲宗那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诸葛嘉一贯冷冽狠辣,道:“虽则殿下仁厚,但山东之乱,首恶不可不除。再者青莲宗气焰嚣张,竟敢在南直隶残害登州知府苗永望,显然野心已不再局限于此一地。”

  朱聿恒听到此处,颔首看向阿南与绮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处,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如再详细描述一二,山东官员或有线索?”

  绮霞唬了一跳,没料到自己过来吹个笛子,居然又摊上事儿了。

  见满院大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哪见过这世面的绮霞吓得一哆嗦,赶紧就跪在了阶下,把当时情形又讲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当时对奴婢说,少则三两天,多则十来天,他马上就要升官发财帮我赎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诸葛嘉当初曾涉及此案,当下便问道:“他可曾对你吐露过升官发财的原因?”

  绮霞尚未回答,只听朱聿恒轻微咳嗽一声,众人一时肃静。

  “关于此事,本王当时亦曾见过案卷,事后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终究离不开一个推测,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与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关。而且此事必定关系极为重大,否则他身为地方官,治下出现如此大事,何来将功抵过升官发财的可能?”

  众人皆以为然,点头称是。

  绮霞却有点踌躇,努力回忆道:“但是当日因我情绪并不好,因此与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对,此事绮霞也曾与我提及,苗永望确曾对他提过极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关重大,怕是与青莲宗那人一样,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

  朱聿恒与她目光相对,立即便知晓了她要做什么,略略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个清净之所,让她将所知晓的一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绮霞惶惑地看着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来吧,你只管将当初和苗永望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写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经……”

  “让你写你就写吧,尽量详细点,慢慢写,给凶……给别人一点时间。”阿南说着朝她眨眨眼,笑容诡秘地拉起她往蓬莱阁旁边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风。”

  屋内点起了明亮的灯盏,绮霞坐在桌前,咬着笔头考虑怎么下笔:“哎呀,我认识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么写呀……”

  阿南坐她面前剥着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么写就画下来也行呀。”

  “你还取笑我!”绮霞嗔怪着斜她一眼。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低的怪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呀,怪渗人的……”绮霞抚着自己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里面呆着吧。”

  她开门出去,四下一张望,看到隐隐绰绰的树丛之前,站着一条清瘦颀长的身影。

  阿南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外面的竟会是他。

  四下无人,她急步跨下台阶,走近他时却又想起,就在几天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暗夜中,孤身离开。

  而,诱引刺客出来的局,为什么会是他先出现呢?

  难道她之前的估计是错误的,公子……其实在此案中,也有作为?

  想着他冷冷说出顺天百万民众在地下瞑目的话,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觉地熄灭变冷,往日那些看见公子便会自然而然涌起的欢喜,不知怎么的也变淡了。

  她看看周围,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问:“公子怎么来了?”

  暗淡的星月之辉下,竺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道:“怎么,只许你任性离开,不许我带你回去?”

  “我还以为你要过段时间才会来找我呢。”再度听到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酸,别开了脸,“难得,公子居然这么快就想起我了。”

  “偶尔……”看着她偏转的侧面,竺星河心下微动,缓缓道,“偶尔会觉得日子有点漫长,想着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大家在岛上也不会那么无聊。”

  “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说,“就是最近有点忙,事情还没办完呢。”

  “真的想我们吗?”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这几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确实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终究没法像以前一样兴奋起来。

  那一夜她决绝离开后,其实胸膛中一直有块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几年付出却得不到回响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来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却并未被欢喜填满。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自以为是的幻想来填补。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爱闹别扭的人,怎么现在便任性了?”见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语气也变得无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扬眉:“难道你又要说,这边还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头看向后方绮霞所在的小屋,皱眉道:“可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着她的眼神更显幽晦,阿南眼前不觉又出现了十四年前,刚刚失去娘亲的她与他,在海上初遇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能永远跟着公子走下去。

  她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吗?”

  “别任性了,阿南。”公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蓬莱阁周边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亲自潜入此间来接你。就算我愿意陪你逗留,可司鹫还在船上等着呢,你多拖拉一刻,岂不是让他离险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码头,又看看后面绮霞所在的屋子,一时犹豫难决。

  绮霞自小在教坊长大,能认识几个字已是她上进,写了十来句便后背出汗。

  “发财的发字怎么写来着……”她正衔着笔头苦思冥想,阿南离开后虚掩的门微微一动,有人闪身进内,又将门关好。

  绮霞抬头一看,手中的笔顿时掉在了桌上,惊呼出声:“碧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照出面前这条盈盈身影,灯光下如花枝蒙着淡淡光华,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语,只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对绮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她走来。

  绮霞看着她在灯下的影子,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热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没有死!”

  方碧眠含笑轻声道:“是呀,那日我不愿受辱投河自尽,幸好被人救起,辗转来到了这里。这次看到你来了,就出来与你打个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听到你的噩耗,我们有多伤心……我们还顺着秦淮河一路撒纸钱给你招魂,不瞒你说,几个姐妹眼睛哭肿了,好多天都没法见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说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么也肿肿的,让我看看。”

  她说着,捧着绮霞的脸看了看,说道:“哎呀,怎么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赶紧过来,我帮你洗洗。”

  “是吗?”绮霞听说妆容出问题,赶紧抬手一看,见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懊恼,“写写画画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

  方碧眠将绮霞牵到墙角脸盆架前,提起旁边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绮霞先用水泼泼脸。

  脸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绮霞依言俯下身,闭上眼睛捧起水泼在脸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际,她耳边忽有一阵风声掠过,似是笛声,又似只是她的幻觉。

  尚未听得真切,脑中晕眩猛然侵袭,她整个身子不由软软跪了下去,一张脸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脸盆当中。

  绮霞心下大惊,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脸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晕眩的大脑让她整个人前倾,双手只在空中乱舞。

  她张口想要呼唤方碧眠,水却迅速从她的鼻孔与口中灌入,直达肺部。她剧烈咳嗽,却只让自己呛入更多的水,胸口越发剧痛。

  很快,昏沉的脑子中已经没了清醒意识。她的手痉挛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现了苗永望死后那张可怖的脸——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们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一定很伤心吧……

  身体愈发沉重,她的头向水中沉去,没过耳朵的水闷响出一片轰鸣。无数怪异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飞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钱塘江中时,站在水上的江白涟注视她的面容。

  那时候将她从没顶的水中拉起的双臂,如此坚实有力。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

  ……第112章 阳关三叠(2)

  就在绝望之际,哗啦一声,令绮霞窒息的水陡然动荡起来。

  一只手猛然将她从水中拉起,在面前模糊的视线中,她失去平衡的身体撞入后方怀抱。

  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事吧?”

  虽然阿南服了药后嗓音低哑,但绮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顿时心下一松,眼泪涌出,紧紧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揽住她,抬脚狠踹向面前的脸盆架,只听得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顿时被架子砸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韦杭之听到声响,立即率人直冲进门,一见里面情形,立即将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来。

  阿南拥住绮霞,赶紧抚着她的背心帮她控水。绮霞涕泪横流,又吐又呛,抱着她哇哇大哭。

  回头看向方碧眠,阿南怒极反笑:“别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面露凄惶之色,问:“怎么了?我、我正要去扶绮霞,你们怎么突然冲进来就抓我……绮霞你没事吧?怎么洗个脸就呛到了呀?”

  绮霞听她这么说,心下迟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紧抱着阿南的手臂不肯放开。

  “方姑娘的意思是,绮霞自己去洗把脸,却差点被呛死?原来我们误会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绮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碧眠,“可我觉得绮霞这遭遇,看起来怎么和苗知府一模一样的,我还以为那个凶手过来了呢!”

  方碧眠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一时不出话。

  正在此时,外面灯火骤亮,照彻屋内。

  暗夜中两行提灯放射光华,簇拥朱聿恒进内。朱红团金龙罗衣被灯光映得灿烂,他神情却格外沉肃,冷峻目光扫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众人将方碧眠反剪双手绑了,推她跪下来。就在她“噗通”一声跪倒时,朱聿恒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皱。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屋上横梁,又落在阿南身上,见她正在帮绮霞控水,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韦杭之过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韦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制住了,让闲杂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内除了原来三人,只剩了韦杭之护在朱聿恒身旁。

  阿南抬头看了朱聿恒一眼,见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晓的内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图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将人都屏退了。

  绮霞的呛咳终于停下,又捂着心口一直在干呕,双眼通红唇色乌青,显然刚刚溺水差点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极,再也懒得和方碧眠磨叽,劈头便问:“方姑娘,你深夜潜入意图杀人,被我们当场抓获,还不赶紧认罪?”

  方碧眠惊道:“南姑娘,我手里一没刀子二没绳子,我怎么行凶,如何杀人?你……你怎么可以污蔑我?”

  听到她叫“董浪”为“南姑娘”,韦杭之心下诧异,但见朱聿恒与绮霞都并无异样反应,再仔细端详这个“董浪”,心下顿时郁闷。

  难怪殿下这段时间与这个猥琐小胡子来往亲密,原来她是阿南乔装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为了!司南那累累恶行您不都亲自过目了吗?在发觉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该让属下我直接将她擒拿归案啊!

  韦杭之暗暗腹诽着,板着脸一动不动站在朱聿恒身侧,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两个对质的女人——毕竟,这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阿南“喔”了一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椅子上瘫着,对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杀了这么多人,还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方姑娘真是世间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么也和官府一样,随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时,我们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证明我并未离开过,哪有可能去杀害苗大人?”

  “你根本无须离开,更不用动手。”阿南一笑,抱臂看着她道,“毕竟方姑娘杀人易如反掌,只要轻轻吹口气,哪还有对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涌起一丝惊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么,犯下如此大案,还妄想别人来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着公子来救她,当下笑嘻嘻道,“放明白点吧方姑娘,没人会与你这种人为伍!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方碧眠听她这口气,心下一凉,但神情依旧恳切委屈,对着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叔伯们虽然那般……那般提议,但我哪敢与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贱,只愿为奴为婢报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碧眠……实在担不起杀人凶手这样的罪名!”

  绮霞嘴角微抽,心道不会吧不会吧,她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指海客们提议让她们一起嫁给公子,然后阿南出于嫉恨,要扣个黑锅给情敌,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亲眼目睹皇太孙殿下与阿南的“亲密温存”,绮霞难免心惊胆战,又偷偷打量朱聿恒的脸色,想看看这个当事人会不会勃然大怒。

  宫灯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恒沉静若水的脸上,微显阴影。

  他目光缓缓转向阿南,阿南却依旧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面上神情自若,对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话嗤之以鼻。

  朱聿恒何尝不知道这是方碧眠故意在他们的面前挑拨离间,企图寻找可趁之机,便对阿南微微一笑,道:“怎么,你如此劳苦功高,却有人提议你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并列?我看有些人妄自托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对他一笑,朝着方碧眠喝道:“你说你担不起这个罪名,我就担得起?别东拉西扯的,既然你敢把这黑锅扣给我,我就不能饶你!”

  方碧眠眼圈发红,颤声道:“南姑娘,我真没有杀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谁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还不承认?今晚我引蛇出洞,都掐住你的七寸了,你还嘴硬?”阿南冷笑一声,端详着她的模样,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鬓边,“方碧眠,我看你头上这簪子挺别致啊,要不,让我瞧瞧?”

  方碧眠身体一僵,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将那支簪子拔了下来。

  方碧眠顿时挣扎起来,脸色大变。

  阿南拿着那支簪子起身,展示给朱聿恒看,笑道:“猜猜这有什么用?”

  朱聿恒见这簪子以精铜制成,薄而中空,上面还有类似哨子的切口,略一沉吟道:“我听说西域之人训犬,会用一种独特的哨子。那哨子发出的声响,我们普通人往往听不到,但犬类听觉极为敏锐,却能因此而焦躁或驯服,甚至根据那些听不到的声音而做出反应,听命于人。”

  “对,我上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是拙巧阁的‘希声’,造型与它大差不差。傅准制作它用以捕鲸,在与鲸鱼搏斗之时,往往能用它震慑鲸鲵,令其臣服。”阿南端详着手中这支“希声”,将它在方碧眠面前一晃,笑问,“看来,如今大有改进,甚至可以令人虚耳紊乱,用来杀人了?”

  听她道破自己的手法,方碧眠咬紧下唇不敢说话,只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惊惧不已。

  阿南却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哎呀,方姑娘你脸上好像擦到尘土哦,这可不行,这么漂亮的脸怎么可以弄脏呢?我带你去洗把脸吧。”

  说着,她将“希声”叼在口中,一把提起方碧眠的衣襟,将她推到脸盆前。

  方碧眠终于面露绝望之色,拼命挣扎,可反剪了双手的她又如何能挣脱得开。

  阿南一脚踢在她的腘弯处,同时以双手三指按住了自己两侧耳畔的上关、下关、听会穴,轻轻在她身旁一吹口中的“希声”。

  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朱聿恒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却觉得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耳边掠过,令他脑子嗡的一声,神智瞬间便不清明了。

  他立即学着阿南的样子,将耳边三个穴道按住,而绮霞就没那么幸运了,耳边轰鸣作响,顿时觉得恶心欲呕,趴在扶手上又吐了出来。

  他们在屋子另一端,离笛音尚有段距离,还算能勉强控制自己。而“希声”就在方碧眠耳边吹响,她脑颅一震,整个身子虚软地往前栽倒,面朝下跪在了脸盆前,整张脸浸入水中,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阿南低头一看,水盆里全是气泡冒出,她心情愉快地取下“希声”抛了抛,笑眯眯地揣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