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荒草剧烈摇晃,绮霞的呼救声在里面仓皇而凌乱地响起,可她应该是被凶手抓住了,始终未见逃出来。

  江白涟站在船头,看向草丛又看向自己的脚下,死死盯着距离船沿不到一尺的条石岸,恐惧侵袭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陆地一步。

  这古老的训诫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经变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规矩。

  他年幼时曾见过滩涂上的曝尸。阿妈告诉他,这是违背祖训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驱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抬头看向前方摇晃的草丛。绮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过。他心下一惊,赶紧抄起竹篙竭力扑撩草丛,试图够到绮霞。

  顾不得是否会暴露行迹,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栏杆再跃下一折台阶。

  下方是极高极陡的城墙,流光长度不够。阿南抬脚踩住城墙上突出的一块砖头,险之又险地趴在墙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体,向下急坠。

  江白涟探出的竹篙在草丛中一停,终于被人抓住。

  透过蓬乱摇曳的草丛,他看见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浑身血迹的绮霞。他心下一喜,赶紧将她拉出草丛:“抓紧,不要放手……”

  话音未落,后方一条蒙面黑影赶上,狠狠踩在绮霞手上。

  竹篙脱手,绮霞被抓住摁在地上,对方高举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着她狠狠刺下。

  阿南终于落了地,向着码头边狂奔而来。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而她离草丛却足有半里,须臾间怎么可能到达。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绮霞在危机之中猛然发狠,一脚狠狠蹬在对方的腹部上,将他一脚踹开,一骨碌爬起来就要逃离。

  可地上全是草根纠结,她慌乱之中脚尖被绊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

  蒙面凶手爬起来,抓起地上的匕首,赶上来向她背心狠狠刺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直扑上来,将凶手重重撞开。

  绮霞涕泪交加,抬头一看,江白涟已从她身旁扑向了蒙面人,与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乱不已地爬起来,抖抖索索地看着江白涟。对方手中虽有匕首,但见江白涟赶到,知道自己已再无得手可能,一转身便冲向了草丛深处,消失了踪迹。

  而江白涟追出两步,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了脚。

  绮霞扑过去紧紧抱着他,惊恐万分,可喉口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白涟回手抱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低声道:“我没事,就是从没在陆上走过路,跑不快……”

  后方草丛晃动,阿南奔了过来,见他们安然无恙抱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江白涟定了定神,和绮霞相扶着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从未上过岸,走起路来有点歪斜打晃,上了船后便赶紧翻找药粉,给她包扎。

  巡守的士兵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赶过来围住草丛搜查凶手,却一无所获。

  阿南见那边凶手无影无踪,便将绮霞的衣服解开查看,手臂和腿上都有伤口,所幸绮霞反抗激烈,江白涟又来得及时,没有刺到要害。

  江白涟拿药出来,瞪了阿南一眼,忙把绮霞的衣服拢好,带她回船舱包扎。

  阿南摸着猥琐小胡子,透过半掀的门帘看见绮霞抱着江白涟痛哭失声。她吓得声音都哑了,只能呜呜哭泣。

  而江白涟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安慰她。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是七颠八倒,不成语句。

  阿南知道他破了疍民的戒律,绮霞又遇到危险,内心必定剧烈波动,能如常上药已经不易。

  叹了一口气,她想想绮霞一而再再而三的遇险,再想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怒之下转身就向上方蓬莱阁冲去——

  “阿言,你给我等着!”

第109章 逝水流年(3)

  “绮霞又遇袭了?”

  朱聿恒听完阿南的陈述,端详她愤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问:“怎么,你觉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绮霞刚刚差点殒命,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三番两次对目睹真相的绮霞下手,之前还给我加罪名,说我谋害你幼弟,我好歹也与她一起共过危难,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能。此事关系重大,我已与母妃详谈过。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绮霞对她来说早无必要了。”

  阿南见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这局面,太子妃也确实没必要再对绮霞下手,皱眉思索片刻,“啊”了一声:“那个人看来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难道说……”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会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过来。”朱聿恒点点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谈,“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呵”一声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账,她自己就撞刀口上来了,真乖。”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据我所知,她如今与竺星河在同一个岛上。”

  “那又怎样。我想收拾一个人,谁能拦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朱聿恒看着她那散漫的姿态,神情虽没什么变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回来是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干掉她讨厌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终究还是那个女匪。离开海客匪首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与之前并无二致。

  朱聿恒别开头不愿看她,声音也变得冷淡:“虽然我们都知道凶手是她,但她还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刺客——毕竟,她当时右手受伤了,正躺在殿后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杀的人。”

  “是啊,这倒是个难题。”阿南歪在椅中,无意识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又道,“不过你们官府要给人定罪,什么时候需要所有证据完备了?我和绮霞就因为一点嫌疑,一个被海捕一个被下狱,我还没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书上已经销掉了刺杀太子、谋害皇嗣几条,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点是不可能撤销的。”

  在拙巧阁与她携手狂奔时,他曾抛开了对她的所有介怀。他希望在以后注定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能看着她在身边熠熠生辉、能有她陪自己奋战到最后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后的慰藉。

  可,她的心并不在此。他以为能握住的最后希望,其实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为另一个人而来,也会随时为另一个人离开。

  “好好好,终究还是你站在制高点,我认错。”阿南虽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争辩,只笑嘻嘻蜷在椅中,问,“对了,上次说的青蚨玉,你帮我找到了吗?”

  朱聿恒冷着脸,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阿南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无瑕碧玉,旁边有个小荷包。

  她惊喜地将玉拿起来放在眼前,只见一团浓翠在掌中溶溶生辉,映得她整只手都成了青碧颜色。

  “毕竟还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几年,可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见过青蚨玉,是下面人寻的。”

  见朱聿恒的口气如此冷淡,阿南在心里腹诽着“怎么又不开心了,这男人真难伺候”,便把盒子一关就站起身说:“谢了,那我先走了。记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给布置好啊。”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等她走出门时,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却见她出门时无意瞥向海上,便不由站住了脚,盯着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恒正有些诧异,她却又急急转身,脸上带着惊诧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来!”

  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只见外面辽阔海天之上,半阴半晴的天气氤氲迷蒙。原本苍茫的海面忽然呈现出万千楼台幻影,似是远空之中的仙人殿阁,又似是雾霭烟霞的幻影,光晖离合,缥缈难言。

  海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袖衣摆。他们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时因为这幻境而陷入久久难言的虚浮震撼之中。

  许久,朱聿恒才听到阿南道:“都说蓬莱多海市蜃楼,没想到我们真的遇到了。”

  “听说秦始皇当年命人东渡求长生,亦是因这边多虚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恒望着空中,声音低喑,“只可惜仙山神楼全是虚幻,纵然一统六国挥斥八荒,他还是难免归于骊山。”

  “而现在我们也要向渤海而行,只是我们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么。”阿南倚在栏杆上,扬眉道,“但只要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好好活下去。”

  看着她坚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恒那心中刚升起的介怀,似乎又渐渐地消融了一些——

  虽然她口口声声都是她的公子,可面对与她无任何切身关系的地火与渤海时,她总是二话不说为他赴汤蹈火。那么,就算她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他们并肩立于蓬莱阁上,仰望着空中那渐渐呈现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种万古难言的震撼与怅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犹未尽地抬头看他:“阿言,你以前见过海市蜃楼吗?”

  朱聿恒颔首:“见过,不过是在沙漠里。之前跟随圣上北伐时,我曾见过沙漠中突现湖泊绿洲。但那情景全都是倒悬的,听说那叫反蜃。”

  “海上的老人们跟我讲,海市蜃楼是大蚌吐出的虚气,可我一直很怀疑,觉得那可能和彩虹一样,都只是日光的反照而已。”阿南说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玉石拿出来,在日光下辗转着,将反光射到自己的手掌上,“行宫的瀑布在日光下彩彻区明,全是日光在水上投射的幻影。在水上或者在沙漠中,平坦辽阔之处光线可能更容易虚浮折射,于是便会将他处的情形投射到上空,让我们看到了远处的风景。”

  朱聿恒与她一起遥望远空,缓缓道:“确实,水性难测,光与水相遇后,往往能营造出很多我们所未曾想见的幻象……”

  阿南摩挲着那块玉石,思忖道:“如此说来,光线投射,反蜃,幻象……”

  她这喃喃的话语,令朱聿恒脑中一闪念,不由问:“难道说,刺客行凶时,也是借用了这个手法,因此才会造成她不可能杀人的假象?”

  “很有可能。”阿南点头,摩挲着手中碧玉,一仰头对他展颜而笑,说,“行了,一切线索都对上了。现在就等你引蛇出洞,让我把刺客所有手段揭露得干干净净!”

  见她已胸有成竹,朱聿恒也不再多问,低头看她手中玉石,问:“我看这与寻常碧玉也差不多,为何要叫青蚨?”

  看他管这种浓翠叫寻常,阿南给他一个“暴殄天物”的眼神,解释道:“传说青蚨有灵,若你抓了小虫,母虫必定会飞来。因此传说以母子血分别涂在钱上,用母留子,母钱便能在夜间复飞会还。”

  “无稽之谈。”

  “只是用作比喻嘛。比如这种玉被称为青蚨玉,就是因为将它横贯切成极薄的玉片之后,叩击其中一片,与它相接的另一片也会响应发声。”阿南说着,用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玉石,听着上面的回响,满意地笑了,“这难道不和传说中的青蚨子母感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朱聿恒博闻广记,道:“此事《梦溪笔谈》中亦有记载,沈括于琴弦之上置纸人,弹动与其对应的弦时,则纸人跃动,弹奏他弦则不动,便是这个原理。”

  “对,沈括将之称为‘应声’。而青蚨玉因为质地特别纯净匀称,因此是做应声器物最好的原料。”阿南说着,喜滋滋地放好这块碧玉,见匣中还有个厚重的小荷包,便拿起来看看。

  刚拉开一点,里面便有碧绿幽光闪出。阿南“咦”了一声,拢了荷包看向里面,是一颗圆径过寸的夜明珠,正在里面幽荧放光。

  阿南倒吸了一口凉气,话都来不及说就将它取出来对着日光看了又看,差点被这浑如云气的幽光珠子迷住。

  “是你之前说过的夜明珠吗?这可是稀世奇珍,你真舍得给我?”阿南口中这么说,手却始终抓着珠子不放,目光简直粘在上面扯都扯不下来。

  见她喜形于色,朱聿恒心情也随她愉快了些:“舍不得,还给我吧。”

  阿南这人从不掩饰自己,立即揣好这颗夜明珠道:“不过我刚好缺一颗珠子呢,来得正正好,那我就用上啦!”

  朱聿恒不再说话,与她一起倚靠在栏杆上,望着风烟俱净的渤海。

  阿南又忍不住拿着碧玉看来看去,手在上面比划着,似在寻找最佳下刀的角度。

  想到她说的“应声”,朱聿恒估计她是要将它分解成薄片,不知有何作用。

  他凝视着她欢喜的侧面,心想,这世上有些东西真是奇妙。

  比如说,两个本来相隔很远的东西,却能因为相似的特性而被触发,从而彼此响应,不远万里。

  如宿命,如孽缘。身不由己,难以逃避。

  物与物如此,人与人,往往也是如此。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瀚泓带着一行官员过来了。阿南当然不会掺和这些场面,收好东西便要走。

  抬脚时听到“洪灾”二字,她想起那次是她未能挽回黄河决堤,导致下游无数州县尽成泽国,心中略微一沉,顿住了脚步,倾听里面的声音。

  这行人正是山东各地的官员,过来商议赈灾事宜。朱聿恒到山东不过两三日,但他头脑清捷过人,早已将当地的情况摸清楚,三两句便理出了各州府县几个乡受灾、无法自给的灾民有几许;储粮可匀出几成用于救济、几成用于工赈……

  “真是贵人事忙,阿言怎么什么事都要管?”她看着他专注而沉静的侧面,听他与众人商议如何分派麦种才能不误秋播,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公子呢……

  在海上时,她每每看见公子烦闷,便总缠着他想让他开怀。可公子总是说,他想到贼匪篡位后必将鞭挞苍生,山河动荡翻覆,百姓无边疾苦,因此无法开怀。

  在她的心里,公子一直心怀天下,烛照世人。

  可现在……

  她默然回望后堂,朱聿恒正铺展黄页,与众人专注商榷各项事宜。

  而她的公子,现在是不是正与作乱的青莲宗搅合在一起,要趁天下大乱之际,谋取他最好的局面呢……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她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卓晏。

  他无精打采地劝告他道:“董大哥,朝廷议事,你在这儿怕是不妥。”

  “哦,卓兄弟说的是。”阿南见朱聿恒那边安排得滴水不漏,并无她插手的必要,便赶紧跟着他离开了。

  二人沿着蓬莱阁的城墙而行,卓晏俯头看向江白涟的船只,问:“董大哥,听说绮霞刚刚遭遇刺客了,幸好被你和江小哥救回?”

  “不,我离她太远,已经赶不及了,是江小哥救了她。”阿南感叹道,“真没想到,江小哥这么认死规矩的人,竟然会为了绮霞而破了疍民最大的戒律。”

  卓晏道:“那有什么,要是我,我也做得到。”

  “你又不是疍民。”阿南想着当初绮霞落水时,江白涟要三沉才救她的情形,心中颇有些感触。

  卓晏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码头,忽然自言自语:“你说她是不是傻?她当初还嘲笑过疍民女子缩着脚睡在船上,是‘曲蹄婆’呢……”

  “可能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其他都不会在意了吧。”阿南瞥着他丧气的侧面,心想,你爹还不是为了卞存安鬼迷心窍,什么都不顾了?不然你们卓家何至于败落到现在的地步。

  见卓晏郁郁寡欢,阿南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振作点啊,马上就要出海了,我们可都要靠你保障补给呢。”

  “放心,我管好水上,你们放心下水,保证不会出问题!”卓晏拍着胸脯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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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应声,即共振现象。

第110章 逝水流年(4)

  可惜,到了第二日午时下水,偏偏就出了问题。

  负责水下爆破的楚元知将封装好的竹筒火药分发给众人,谁知薛澄光一接过便利落拆解掉了,将三筒合成两筒重新组装。

  楚元知吓得脸色都变了:“薛堂主,我配置的炸药都是一再斟酌配比的,你用这么猛的剂量,怕是会不安全……”

  “放心吧楚先生,水下的事情我肯定比你了解。你这火药配方在陆上威力够猛了,但在水中会大打折扣,我看还是别这么保守比较好。”薛澄光拍拍他的肩,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笑容可掬,“要不要我帮你们也换一下?”

  阿南和江白涟等看着这个狠人,一起摇头。

  薛澄光也不强求,只让几个拙巧阁弟子配备了自己改造过的水下炸药,然后便对众人抬手示意,率先跃入了水中。

  眼看水军们一个个跟下饺子似的翻下去了,阿南却并不着急。她四肢有伤,又是女子,自然不能一头扎进这秋后的海中。

  因此她不紧不慢地在甲板上活动了一番,等到关节开始发热,她才抬头朝着上方的朱聿恒挥挥手,做了个“等我回来”口型,然后跃上了船舷。

  就在她做好入水的姿势之时,脚下的船忽然一震,然后便是大团波涛震荡。随着波浪的奔涌,不远处黄绿色的海水迅速被灰黄吞噬。

  眼看那股灰黄迅速向着这边涌来,阿南反应迅速,立即跳下船舷,仰头对着朱聿恒大喊:“转舵,立即退离!”

  朱聿恒站在二层楼船俯瞰下方海水异变,一边打手势让船转向,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大概是薛澄光在海下炸水城了。渤海水浅,因此立时影响到了海面。为免万一,你让船队先退避五里之外。”

  朱聿恒微一皱眉,下方抱着栏杆稳住身形的卓晏已忍不住大骂:“薛澄光这个混蛋!他都不考虑一下会惊扰殿下?”

  阿南有点担心这么威猛的炸药会波及他人,道:“我下去看看,警示一下他。”

  朱聿恒劝道:“既然他已在水搞出如此动静,你不如先呆在上方,等局势明朗后再下也不迟。”

  阿南稍一犹豫,便示意他的船先往后撤一段距离,自己上了旁边小船,观察下方水面。

  远处一条身影冒出海面,背上负着一个人,向着这边的船队飞速游来。

  虽然带着一个人游泳速度大为减慢,但那矫健的泳姿让阿南一眼便认了出来:“江小哥,水下情况如何?”

  江白涟示意他们将背上昏迷的人先接走,然后抹了一把脸,喘了几口气才道:“薛堂主下水后发现水城上方水波锋利,而城门口又潜伏着大批石头鱼,因此便直接布置了炸药将鱼和城门一起炸了!幸好董大哥你嘱咐我离他远点,下面有几人因为接近爆破点被水浪冲昏,待会儿要送上来。”

  阿南查看被江白涟背负上来的伤员,见正在痉挛抽搐,皱眉问:“被石头鱼蜇伤的?这东西不是一向分布在南方温暖海域么?”

  “不知道哪儿来的,水城周围密密麻麻全都是。但下方水流确实温暖,好像是从城中出来的暖流。”

  他们这边说着,那边水下已陆续送了三四个人出水。众人一上船便瘫倒呕吐,根本无法站起来。

  护送的拙巧阁弟子看见阿南,立即说道:“董先生,下方等着你呢,怎么还不带人下去?”

  阿南慢吞吞系着水靠的带子,问:“怎么,不是炸药开路吗?这就需要水绳手了?”

  “炸开水城门后,发现下面还有地底洞穴。渤海水下洞窟不少,薛堂主让你去探一探是否有什么要紧干系。”

  “飞绳手是在水里远距离攻击的,跟洞窟有什么关系?”阿南嘟囔着,但听说这宏伟华美的水城居然还带地下洞窟,立即加快了动作,对着后方的飞绳手们一挥手,率众跃入了海中。

  一行人往水城方向而去,游得越近,阿南越是想骂薛澄光。

  黄河将源源不断的泥沙带入渤海,原本海水就因含沙量太多而浑浊,如今海底泥沙乱翻,他们只能凭借着感觉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潜入七八丈深的海底。

  幸好在接近水城之时,水肉眼可见地清澈下来,他们也终于可以在水下暂时睁开眼睛了。

  周围的泥沙迅速沉淀,杂乱的泥浆被屏蔽在外,宏大的水城就如裹在一团鸡蛋清中般,洁净而沉静。

  阿南想起钱塘湾下那座水城亦是如此纤尘不染,再想到江白涟说的暖流,看来关先生设计的水城必定都有流水向外扩散无疑。只是机括定然无法让它们数十年持续运转,维持这么巨大的水下城池,想必是借助了地下的热流所致。

  她带着敬畏之心,招呼身后的水绳手们游近水城,果然看见城门一片狼藉,原本严整的城门与街道上堆满了大小碎石,门口还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阿南游过去,看着黑洞洞的下方,抬手探了探里面涌出来的微温水流,看了一圈人却并未发现薛澄光。

  拙巧阁的弟子指指洞中,意思是薛澄光已经进去了。阿南便朝江白涟打了个手势,两人拿气囊吸了几口气做好准备,便一起游了进去。

  江白涟在水下比在陆上要更为自如,即使洞内黑暗无光,他依照水流的波动与感觉,依旧能在其中行动自如。

  阿南随着他一起游向前方,黑洞斜斜向下,又很快拐了个弯盘曲向上,前方居然出现了一片朦胧亮光,映在水波之上。

  洞窟前方无水,竟出现了一个水下空洞。

  阿南与江白涟探出水面一看,薛澄光已经到达这边,正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照向四壁细细查看。

  阿南与江白涟缓了几口气,流水带来空气,洞中气息虽有点闷湿,呼吸还算通畅。

  “薛堂主,”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爬上洞窟,阿南和薛澄光打了个招呼,“可有发现么?这里能通往水城机括中心吗?”

  薛澄光摇头道:“不知,但是前方过不去了。”

  阿南看了对过的水面一眼。这里是一个狭长水洞,中间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涨水时很可能还会将石头漫过。按理他们从一侧的水洞出水,就能从另一侧入水,哪有那边过不去的道理。

  江白涟走到那边水面,低头看了看,说道:“我下去看看。”

  薛澄光也不阻拦,只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他那模样,阿南对江白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江白涟点了点头,屈身观察了一下水面,并无发现后又探入了一只手,见水下依旧平静如昔,甚至还有几条半透明的小鱼在水中游曳,便纵身跃入了水洞。

  阿南紧盯着水下。水纹波动,江白涟下水后便展臂向前方游去,但尚未片刻,那水面忽然无声无息之间震荡起来,无数细碎的涟漪圈圈层层荡开。

  阿南暗叫不好,赶紧抢过薛澄光的火折子一照水下,只见江白涟整个身子都在剧烈震颤,那原本在划水的双臂紧抱住了头部,整个人痉挛着向洞壁直撞过去。

  阿南当机立断,手中飞绳弩向他疾射,勾住他的水靠,用力将他拉了回来。

  人在水中阻力甚大,阿南立即叫了一声:“薛堂主,搭把手!”

  两人一起使力,将江白涟尽快拉回。甫一出水,江白涟顿时瘫倒在地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竭力从口中吐出几个字:“下面……去不得!”

  “有什么东西吗?”阿南急问。

  “没有东西,就是微温的海水……”江白涟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说道,“但不知究竟为何,我身边的海水似乎一直在动荡,我的头晕眩得厉害,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若不是董大哥你把我拉上来,怕是我今日便要溺于这洞浅水中……”

  “没有东西?”阿南沉吟着,转而看向薛澄光。

  “我早说过不去吧?”薛澄光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抬起下巴示意洞壁,“看这儿。”

  阿南起身,将火折晃到最亮,照向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了小小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小小的骨笛,旁边是两行联句:“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两句诗,一句出自王维,一句出自王之涣,除了都是描写塞外情景,也没什么关联呀……”

  卓晏看到阿南出水后给他们描下的这两句诗,挠头诧异道。他虽然不学无术,但这两句诗都是家喻户晓的,他打小自然念过。

  阿南扶着江白涟在阴凉处坐下,嘱咐他先好好休息。见一群人中最精熟水性的江白涟居然差点在水下折了,卓晏不由咋舌。

  朱聿恒默念洞壁上的两句诗,也是一时沉吟,没有头绪。

  “要不就先别管了,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顺着道路先往高台去,破了水城后,把高台的内容先描绘下来。这个地下洞窟虽然有古怪,但会不会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尚是未知数呢。”阿南示意朱聿恒与她走到船尾无人处,与他商议。

  朱聿恒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薛澄光是有意的。”

  阿南一拍额头,问:“你的意思是,他是明确知道有这个洞窟存在,所以才故意炸开的?”

  “对,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朱聿恒淡淡道,“目前看来,拙巧阁应该知晓这座水城的一部分情况,但又并无把握,因此也想借朝廷之手破这个机关,或许——里面也有他们所想要的东西。”

  “行啊,既然是他们早有预谋选定的,那么这洞窟怕是捷径了?”阿南笑嘻嘻地往栏杆上一靠,道,“敢利用我们蹚路,我让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

  虽早已熟悉她的一贯模样,但朱聿恒还是叮嘱道:“我们毕竟没有他们熟悉情况,万事小心。”

  “也未必不是好事,毕竟我们还省事了。而且他们既然选择了此处,必定是知道从中心点突破更加困难。”阿南道,“高台既然有青鸾异象,那必定有下方机关,而整座水城的地下机关必定借助地下洞窟相连通。就算我们绕开了此处,到了高台也依然要下地底洞穴的。只不过……这次水下的机关,薛澄光看起来也没有突破的把握,不知道他准备怎么打算。”

  朱聿恒将她带回来的两句诗又缓缓念了一遍,忽然问:“你记得那支笛子吗?”

  “被你拆解开的那支?”

  “不,顺天地下,借助天然生成的黄铁矿浮雕于煤矿之上的那支。”

  阿南“啊”了一声,说:“记得!旁边写的那句诗,正是‘羌笛何须怨杨柳’,这倒是关先生一贯的作风。”

  “而这里多出了一句西出阳关……”朱聿恒反复念着这几个字,“阳关、笛子……”

  阿南思索良久不得其要,心中想着还是先闯高台再说,一回头看见卓晏正走过来,显然是听到了他口中这两个词,在旁边欲言又止,便问:“卓兄弟,怎么啦?”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跟这个没啥关系的事情……”卓晏见她问自己,又觉得自己所想有点匪夷所思,道,“跟这个应该没关系的。”

  朱聿恒道:“说来听听,兼听则明,或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