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又问:“你说的新安郡主是谁?”他来临安近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新安郡主的名号。
白首乌应道:“新安郡主韩絮,是已故韩皇后的亲妹妹,她患有心疾,过去先师刚从太丞上退下来时,她来过医馆几次,后面这几年便没见她来过。前几日她突然来了,说是心口生疼,来找师叔看诊。”
宋慈想起之前去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查案时,房中的住客正是一位叫韩絮的姑娘。他知道当今皇后是太尉杨次山的妹妹杨桂枝,但在杨桂枝之前,皇帝赵扩还曾有过一位韩皇后,这位韩皇后与韩侂胄是同族,论辈分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在数年前因病崩逝。在大宋境内,通常只有太子和亲王之女才有资格获封郡主,还有一些特例,譬如公主之女,或是对国家有过大功的功臣之女,也有被封为郡主的时候。韩絮身为韩皇后的亲妹妹,又是当朝太师韩侂胄的侄孙女,赵扩破格封她为郡主,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贵为郡主,却无丫鬟、仆人随行伺候,反而独自一人出行,入住民间客舍,出入医馆看诊,这位韩絮倒是令宋慈暗暗称奇。
宋慈又想了一阵,道:“刘太丞家有三个药童,远志和当归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个黄杨皮,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刘太丞家的?”
“黄杨皮比紫草、远志和当归晚来两年,是四年前来的。”白首乌答道,“他好像与石管家有些沾亲带故,当初是石管家带他来的。黄杨皮是一味药材,也就是常见的祖师麻,先师因他脸皮蜡黄,便给他取名叫黄杨皮,让他跟了师叔,做师叔的贴身药童。”
“这个黄杨皮为人如何?”
“黄杨皮比远志和当归小上两三岁,但为人不怎么踏实,圆滑不少。他最初来的时候,医馆还是先师当家做主,远志和当归还是先师的药童,那时他对先师尊敬有加,对远志和当归也是客客气气,远志和当归有什么吩咐,他都麻利地去做。可是先师离世后,医馆改由师叔做主,一切就变了,黄杨皮仗着是师叔的贴身药童,反过来使唤远志和当归。那时师叔让远志跟了高大夫,让当归跟了羌大夫,如此一来,远志和当归伺候的是师叔的弟子,比起伺候师叔本人的黄杨皮,那可就差了一辈,别说远志和当归要听黄杨皮的,有时连高大夫和羌大夫都不敢轻视黄杨皮的话。我记得以前清扫医馆,一直是黄杨皮的活,后来变成了远志和当归在做,以前伺候师叔梳洗和朝食,也是黄杨皮的事,但他不愿那么早起床,也交给远志和当归去做。远志性子虽有些卑怯,当归虽有些沉默寡言,但他们二人都肯勤学苦练,以前跟在先师身边时,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不少医术,不但能帮着抓药煎药,还能帮着给病人施针,如今却只能干些洒扫的杂活。他们二人也没法子,只能忍气吞声,不然便会被赶走,甚至被卖给他人为奴。”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身为刘扁的弟子,在刘太丞家的处境,其实比远志和当归好不到哪里去,不由得摇了摇头。
“最后问你一件事。”宋慈道,“‘辛,大温,治胃中冷逆,去风冷痹弱’,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药材的性味。”白首乌应道。
“什么药材?”
“先师在世时,让我背过各种药材的性味,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良姜的性味。”
“那‘苦,甘,平,治风寒湿痹,去肾间风邪’呢?”
“是羌独活的性味。”
“‘苦,涩,微温,治瘰疬,消痈肿’呢?”
“是何首乌的性味。”白首乌奇道,“宋大人,你问的是师叔死前写的那三行字吧?”
宋慈点了点头,道:“你,还有高大夫和羌大夫,名字是依这三种药材取的?”
白首乌点头称是。
宋慈暗暗皱眉,刘鹊遇害前没有写别的,而是特意写下了指代三位大夫的药材性味,似乎是意有所指,但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他暂时还想不明白。该问的都已问完,他让白首乌好生待在狱中,倘若想起了什么,随时让狱吏来通知他。
天时已晚,该回太学了。宋慈和刘克庄离开时途经关押桑榆的牢狱。桑榆见宋慈和刘克庄来了,低下了头。刘克庄叫了声“桑姑娘”,桑榆一如白天那般,仍是默然不应。
宋慈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桑榆一眼,离开了提刑司大狱。
就在宋慈和刘克庄走出提刑司大狱时,远在城南吴山的南园之中,一抬轿子穿廊过院,停在了蓄养鹰雁的归耕之庄外。乔行简起帘下地,在夏震的引领下步入庄内,见到了等候在此的韩侂胄。
自打西湖沉尸案结束后,韩侂胄便正式搬离西湖岸边的韩府,入住了吴山南园。此时的他正在喝茶。他将黑釉茶盏一搁,与乔行简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提起了韩?杀人入狱一事,问道:“乔提刑,?儿的案子,你怎么看?”
乔行简一听此言,神色微微一紧。他知道自己能调任浙西提点刑狱,全凭韩侂胄的举荐。他此前与韩侂胄从无交集,是因为他认定金国有必亡之势,上奏了备边四事,暗合韩侂胄主战的心思,这才受到韩侂胄的举荐。可他到底心思如何,是不是愿意站在韩侂胄这一边,韩侂胄并不清楚。如今他刚来临安上任,韩侂胄便获知消息,一抬轿子直接将他接至南园,一见面便问起韩?的案子,那是在等他表态。他听韩侂胄称韩?为“?儿”,显然是有保韩?的意思,于是稍加思索,说道:“下官一到临安,便听说了韩公子的案子。太师无须为此案犯愁,大宋刑统有‘主杀部曲奴婢’一律,凡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之,只杖一百,奴婢无罪而杀之,也只徒一年。”
“这么说,?儿只需在狱中待上一年?”
“正是。”
韩?获罪下狱后,临安府衙丝毫不敢怠慢,赵师睪命韦应奎翻查大宋刑统,找到了“主杀部曲奴婢”这一条律疏,呈报给了韩侂胄。虫惜只是太师府一婢女,韩?身为主家,将她杀了,根本不用偿命,只需受一年徒刑即可。韩侂胄其实早已知道这一结果,此时拿来问乔行简,只是为了试探乔行简,看乔行简是否甘愿为他所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乔行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道:“听说你今日刚到任,便接手了两起命案。”
“是,下官已在着手查办。”
“提刑司所查之案,向来关系重大,不知是何等样的命案,需要跳过府衙,直接由你接手?”
“城北刘太丞家的刘鹊昨夜在家中遇害,其兄长刘扁的尸骨则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被人发现。”乔行简道,“人命关天,只要是命案,都可谓关系重大,下官既然遇到了,自当接手查办,尽己所能,查明真相。”
韩侂胄端起黑釉茶盏吹了吹,道:“目下查得如何?”
“案子刚刚接手,虽有不少眉目,也抓了一二嫌凶,但真凶究竟是谁,尚无定论。下官会全力追查这两起案子,圣上破格擢用的干办公事宋慈,也在襄助下官查案,相信不日便可破案。”
“宋慈也在查这两起案子?”
“下官到任临安,听说了宋慈连破奇案的事,后来察其言行,确实可堪大用,因此命他襄助查案。”
“这个宋慈,的确有些能耐,当初还是我向圣上举荐他,圣上才破格擢他为提刑干办。他此前连破两案,在临安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圣上得知他破第一案时,还多有嘉许,听说他破第二案时,却颇有些不悦,也未给他任何嘉奖,你可知为何?”
乔行简应道:“下官不敢揣测圣意。”
韩侂胄把弄着手中茶盏,道:“宋慈虽会验尸查案,可毕竟年纪轻轻,倘若什么案子都让他一个太学生来查,岂不是显得府衙和提刑司都是摆设?传出去了,异域番邦还当我大宋朝廷上上下下,连个能堪大用的官员都没有。”
“太师明察远见,是下官未考虑周详。”
“浙西提刑一职责任重大,我向圣上举荐你,是因你在淮西任上建树颇多。然京畿之地,非淮西所能比,朝野上下人人都看着你,如今你甫一到任,便遇上两起命案,务须亲自查明才行。如此一来,我便算没有举荐错人,圣上那里,我也能有个交代。”
乔行简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下官定不负太师所望,不负圣上所望。”
韩侂胄压了压手,示意乔行简坐下,道:“你刚才说,这两起案子已抓了一二嫌凶?”
乔行简并未坐下,仍是站着,回答道:“刘扁一案尚无太多进展,抓住嫌凶的是刘鹊一案。”
“有嫌凶就好,尽早定罪结案,那才是不负所望。”韩侂胄将茶盏凑近嘴边,轻轻品了一口。
乔行简应道:“下官明白。”
“好茶。”韩侂胄晃了晃手中茶盏,轻捋长须,微微颔首。


第四章 家破人亡
一夜天明,刘克庄在斋舍中早早醒来,第一眼便向宋慈的床铺望去,却见宋慈裹着被子,鼾声绵长,睡得甚是香甜。
“我真是佩服你,桑姑娘被下狱关押,你竟能睡得这般安稳。”刘克庄这么想着,起身来到宋慈的床铺前,将宋慈一把推醒,道:“昨晚回来的路上,你不是说今早要去府衙见韦应奎吗?日头都出来了,还不赶紧起来。”
宋慈朝窗户望了一眼,已然天光大亮。他立马将被子一卷,起床下地,胡乱抹了把脸,再将青衿服一披,东坡巾一戴,便要往斋舍外面走。
“我虽然催你,可你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啊,饭还没吃……”刘克庄话说一半,已被宋慈拽着往外走。
两人出了太学,在街边的早点浮铺买了些馒头和饼子果腹,然后一路南行,不多时来到临安府衙,直入司理狱,找到了韦应奎。
“原来是宋提刑和刘公子。”韦应奎微微有些诧异,“今天这么早,我才刚到府衙,不知是什么风把二位吹得到此?”
“城北刘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正月十二在家中后院上吊而死。”宋慈开门见山地道,“听说这案子是韦司理去查的?”
“刘太丞家?让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个案子。”
“关于此案,想必韦司理还记得清楚吧?”
韦应奎却把头一摆,道:“那可不巧,我记不大清了。”
刘克庄道:“才过去了半年时间,你又不是老来多健忘,怎会记不清?”
韦应奎朝刘克庄斜了一眼,道:“我平日里既要掌管司理狱,管理那么多囚犯,又要处理各种积案,公务繁多,半年前一桩上吊自尽的区区小案,说了记不清,便是记不清。”
刘克庄正要还口,却被宋慈拦下道:“记不清也无妨,此案的案卷应该还在吧?”
韦应奎却道:“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凶案,这种婢女自尽的小事,临安城里每年都会发生不少,连案子都算不上,哪里会有案卷留存。”
“紫草的脖子上有两道索痕,”宋慈问道,“你还记得这两道索痕是何形状,长短阔狭各是多少,彼此可有交叉重叠吗?”
“宋提刑,你这是审问我来了吗?”韦应奎口气一冷。
宋慈便如没听见般,继续道:“但凡上吊自尽,绳套无外乎活套头、死套头、单系十字、缠绕系这几种,只有用缠绕系上吊,将绳子在脖子上缠绕两遭,才会留下两道索痕。这两道索痕之中,上一道绕过耳后,斜向发际,在头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呈八字不交状,下一道则平绕颈部一圈,乃是致命要害所在。遇此情形,查验尸体时,必须将两道索痕照实填入检尸格目,两道索痕重叠和分开之处,更是要分别量好,把长短阔狭对验清楚,韦司理却说记不清?”顿了一下又道,“紫草的脖子上除了两道索痕,还有一些细小的抓伤。按常理来讲,脖子上既有索痕又有抓伤,极大可能是死者被绳子勒住脖子时,为了自救伸手抓挠绳索,以至于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伤。这样的案子,通常不是自尽,而是遭人勒杀。”
“索痕也好,抓伤也罢,我说过了,记不大清。不过单论你方才所言,未必便是对的。”韦应奎道,“上吊自尽之人,濒死时太过难受,又或是上吊后心生悔意,都会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绳索,留下些许抓伤,那是在所难免的事。单凭脖子上存在抓伤,便认定是遭人勒杀,岂不过于草率?”
“可是有抓伤存在,便意味着死者有可能挣扎自救过,也就意味着有他杀的可能。关乎人命的案子,但凡有些许存疑,便该查验到底,倘若轻易认定为自尽,那才是真的草率。”
韦应奎冷眼看着宋慈,道:“宋提刑说的是,被勒死之人,伸手抓挠脖子上的绳索,是有可能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伤,这抓伤通常位于咽喉附近。可若这抓伤不在咽喉附近,而是在后颈上呢?”
“在后颈上?”宋慈微微一愣。
“两道索痕长短阔狭是多少,脖子上的抓伤又有多少,我是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一点,那婢女脖子上的抓伤,是在后颈之上,她的指甲里还有皮屑,可见后颈的抓痕就是她自己抓出来的。那婢女若是遭人勒杀,自己抓伤了脖子,抓伤应该位于前脖子上,可她的抓伤位于后颈上,那只可能是她上吊之后,心生悔意,将手伸向颈后,抓挠吊在空中的绳索,试图自救,这才会在后颈上留下抓伤。”韦应奎白了宋慈一眼,“宋提刑懂验尸验骨,查起案来刨根究底,任何蛛丝马迹,有关的无关的,一概不放过,我韦某人深感佩服。可天底下的司理、推官,没有几千也有数百,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较真,也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身在太学,清闲无事。你是提刑干办,要翻我查过的案子,尽管去查便是。我韦某人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将袖子一拂,不再搭理宋慈和刘克庄,转身走出了司理狱。
“这个姓韦的狗官,我真是一见就来气!”刘克庄望着韦应奎的背影,恨得牙痒痒。
宋慈却是一言不发地愣在原地。他之前向祁老二和白首乌查问时,得知紫草的脖子上有抓伤,想当然地以为抓伤是在前脖子上,却没想到抓伤竟是位于后颈之上。一个人遭人勒杀,的确不大可能抓伤自己的后颈,韦应奎虽然查验草率,但方才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宋慈暗暗思索之时,刘克庄扭头朝狱道深处望去。他没有忘记叶籁被关押在司理狱中,既然来了司理狱,那就必须见一见叶籁才行。他拉着宋慈沿狱道而行,很快找到了关押叶籁的牢狱。
叶籁因自认大盗“我来也”的身份,连日来被关押在司理狱中,等候论罪处置。身陷囹圄,而且这一次很难再脱罪出狱,可叶籁依然神情轻松,见宋慈和刘克庄一脸担心,爽朗大笑道:“克庄老弟,宋兄,几日不见,怎的这般愁容满面?”
叶籁戴着重枷,身上多了不少新伤,显然他这次入狱,又遭受了韦应奎不少折磨。刘克庄道:“叶籁兄,让你受苦了!你只管放心,我爹在朝中还有不少旧交,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