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联十一字,每字均是宝盖头,下联自然也需十一字偏旁相同,连而成句,且意思连贯,才算对课工整,确实是个好题目。”讲到这里,刘克庄忍不住考校起了宋慈,“我说宋慈,这下联我可是对出来了,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宋慈虽不精于对课,但他能考入太学,自然也是颇具才学之人,听刘克庄这么一说,便琢磨起了下联。然而他刚开始琢磨,刘克庄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也别费神了,就你琢磨的这会儿工夫,我早就想出下联了。我当时对出的下联是‘远避迷途,退还达道返逍遥’。”
宋慈淡淡一笑,道:“不错,你这下联对得工整,对得也快。”
刘克庄笑道:“那当然,我当初可是以词赋第一考入太学,对起来当然快。”随即笑容一敛,“可有人比我还快。”
当时刘克庄想出下联后,见来客们个个愁眉不展,面有难色,显然是被这道题目难住了,不禁有些扬扬自得。他转头看向伺候笔墨的角妓,准备招呼笔墨书写下联。然而在他举手之前,一位来客竟先他一步,起身招呼角妓,要去了笔墨。
刘克庄没想到竟有人比他还快,忍不住向那位来客多看了几眼。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文士,面目俊朗,白巾白袍,只是衣袍稍显陈旧。
那文士当场提笔落墨,在一块新花牌上写起了下联。
那文士所写的下联是“借住僧侧,似伴仙佛催倥偬”,落款为“夏无羁”。这下联对仗工整,意思与虫娘的上联契合,与刘克庄的下联比起来,无论是对仗还是立意,竟隐隐然更胜一筹。夏无羁写完下联,正要将花牌投入花牌箱时,韩?来了。
韩?由几个家丁簇拥着,还有一位衣着鲜亮、手拿折扇的公子,一起进入熙春楼。韩?说虫娘的这次点花牌由他包了,除他和同行的史公子外,任何人不准对下联。满座来客都识得韩?,知道他是当朝宰执韩侂胄的儿子,得罪不起,纵然心有不甘,也没人再敢对出下联。至于那衣着鲜亮、手拿折扇的公子,有人也认得,是史弥远的长子史宽之。夏无羁看见韩?和史宽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写有下联的花牌默默收了起来。韩?不仅不让别人对下联,还叫家丁将夏无羁围住,逼夏无羁把刚刚写好的下联交出来。
“韩?这人,四六不通,胸无点墨,自己对不出下联,却要将别人的下联据为己有,真是欺人太甚!”刘克庄讲到这里,神色间仍很气愤,“你是知道的,我与他韩家本就有旧怨,他韩?在太学的所作所为,我一直都看不惯。他不让别人点花牌,还要霸占别人的下联,真是岂有此理!别人不敢得罪他,我却不怕,他想轻而易举点中虫娘的花牌,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刘克庄当时假充笑脸,迎了上去,说他已想出下联,愿意献给韩?。他当场将“远避迷途,退还达道返逍遥”告诉了韩?,顺带也算替夏无羁解了围,夏无羁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韩?问刘克庄是什么人,刘克庄不做掩饰,直接报了姓名,还说自己也是太学生,是习是斋的。韩?说自己从不拿人手短,不会让刘克庄白白献联,问刘克庄想要什么回报。刘克庄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说久仰韩?大名,又说韩?是大宋贵公子第一,一直苦于没机会结识,此番献联,只盼能与韩?亲近一些。韩?被这马屁拍得身心舒畅,拉了刘克庄坐下,陪他和史宽之一起喝酒赏艳。
花牌需亲笔书写,韩?大不耐烦地捉起笔,在一块新花牌写起了刘克庄所献之联,字迹七扭八歪,极为难看。他知道在座之人无一敢对下联,于是写完下联投进花牌箱后,便与史宽之、刘克庄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花酒,就等一会儿点中花牌,当夜抱得美人归。
刘克庄不断地阿谀奉承,捧得韩?和史宽之哈哈大笑。与笑声粗哑的韩?不同,史宽之笑声尖锐,听起来像个太监,大冬天的,居然还时不时地撑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扇几下。三人一连喝了十几杯花酒,渐渐都有了醉意。这时对课时限已到,有角妓登上歌台,准备取走花牌箱,箱中只有韩?的花牌,韩?胜出已成定局。韩?又大笑着倒了一杯酒,叫刘克庄饮。
刘克庄一直满脸堆笑,说着各种恭维韩?的漂亮话,这时却笑容一收,接过酒杯,站起身来,手腕一翻,当着韩?的面将酒泼在了地上。韩?还在愣神之际,刘克庄已大步走向歌台,从怀中掏出自己那块尚未落笔的花牌,经过伺候笔墨的角妓身边时,顺手摘过毛笔,在花牌上飞笔落下一联,投入了花牌箱中。这是他另行想出的下联,早在假意巴结韩?、与其推杯换盏之际便已想好。他不单投了自己的花牌,还走到垂头丧气的夏无羁面前,讨来夏无羁的花牌,一并投了进去。他投了花牌不说,还在投花牌之前,故意举起花牌对着韩?晃了几下,好让韩?看得清清楚楚。等韩?回过神时,花牌箱已被角妓取走,交给了等在屏风之后的虫娘。
“我后一联对的是‘溯源河洛,泛波洲渚濯清涟’,比起我那前一联来,应是胜过不少。”刘克庄道,“宋慈,你平心而论,我这新联,与那夏公子的下联相比,哪个更好?”
宋慈听出刘克庄的语气中似有不平之意,道:“看来昨晚点中花牌的人不是你。”
“是我就好了。点中花牌的,是那位夏公子。”
“既是如此,谁的下联更好,不消我再多说了吧。”
刘克庄朝宋慈的胸口给了一拳,道:“连你也胳膊肘向外拐。我这下联,每字均以三水缀旁,不但对仗工整,意境更是相谐,堪称绝对。”
宋慈只淡淡一笑,道:“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虫娘点中了夏公子,我还能怎样?当时我就看出来了,虫娘与那夏公子早就是一对有情人。她点中夏公子后,与夏公子对视的眼神,一看便是相识已久,用情极深。事后想来,虫娘登台献艺时冲台下那含情脉脉的一笑,正是对着夏公子所坐之处。我替那夏公子投了花牌,也算无意间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刘克庄嘴上说着快哉,却又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问你和虫娘,我是问韩?。”
“韩?遭我戏弄,当然恨得牙痒。”一说起韩?,刘克庄的语气立刻轻快了起来,“我可不会傻到等他那群家丁围上来,点花牌结果一出,我立马开溜。我知道他迟早会来习是斋找我的麻烦,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被关进提刑司大狱,那是他活该,只是这样一来,你可就得罪了韩侂胄。”
“韩?自认罪行,本就该下狱候审,得不得罪韩太师,都该如此。”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宋慈正要回答,斋舍外忽然脚步疾响,一人飞奔而入,是许义。许义一见宋慈,忙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宋大人,你快……快去一趟大狱!”
宋慈见许义神色极为着急,问他出了什么事。
“吴大六翻……翻供了!”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义匀了一口气,将吴大六翻供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今天一早,元钦到大狱里提审吴大六,吴大六一见元钦便翻了供,不但不认他昨晚亲自画押的口供,还说除夕那晚他是受了辛铁柱的指使,才故意在纪家桥撞倒了轿夫。昨晚吴大六是宋慈抓去的,口供也是宋慈录的,元钦叫许义来通知宋慈即刻去提刑司大狱。
宋慈知晓了事情原委,不作耽搁,立刻跟随许义前往。
一进提刑司大狱,许义领着宋慈直奔刑房,元钦正等在这里。
刑房中摆满了各种刑具,是大狱中专门用来审讯囚犯的地方。宋慈一到,元钦便让狱吏拿出吴大六签字画押的新供状。宋慈看过新供状,吴大六不但指认辛铁柱指使他冲撞轿夫,还声称他与辛铁柱素不相识,是除夕那晚他经过纪家桥时,忽然被辛铁柱叫住,辛铁柱以五贯钱作为报酬,将轿子指给他看,让他去冲撞轿夫,拦停轿子。他问为何要拦轿,辛铁柱不答,只问他做不做,不做就另找他人。他本就急缺钱用,是以没多想便照做了,他没想到辛铁柱这番安排,竟是为了掳劫轿中孩童。
“宋慈,昨晚你是怎么审问的?”元钦的语气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你已是提刑干办,当知刑狱之事关乎人命,须毫分缕析,实得其情。你不讯问究竟,对证清楚,怎可让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宋慈放下新供状,没有回答元钦的问话,而是叫来昨晚值守大狱的狱吏,问道:“昨晚我离开后,可有人来狱中见过吴大六?”
狱吏摇头道:“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吗?”
“小的昨晚值守了一夜,从头到尾没合过眼,宋提刑走后,一直到今早元大人来提审人犯,其间再没人来过大狱。”
“宋慈,”元钦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吴大六昨晚明明已自承其事,此后又没见过其他人,何以一经元大人提审,便突然换了一番说辞?”
元钦微微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大六一夜之间突然翻供,未免奇怪了些,不知是他自己所为,还是受了他人指使。”宋慈道,“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元钦原本一直坐着,这时忽然站起身来,神色严肃,语气更加严肃:“你说这话,难道是认为我指使吴大六翻供?宋慈,你……”不等他把话说完,宋慈已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房,只留下他杵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着眼。
元钦愣了片刻,朝许义使了个眼色。
许义会意,忙追出刑房,见宋慈已沿着狱道走远,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宋慈走到狱道深处,来到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外。
隔着牢柱,宋慈打量吴大六。吴大六昨晚被关入大狱时,整个人神色惶惶,又急又躁,然而只过了一夜,此时的他躺在牢狱里,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为何突然翻供?”
吴大六斜目一瞧,见是宋慈,道:“哟,是大人来了。”慢悠悠地坐起身,“大人刚才说什么?”
宋慈语气不变:“为何突然翻供?”
“瞧大人这话说的,我哪里是翻供,我是实话实说。”吴大六慢条斯理地道,“难道说实话也犯法不成?”
“你冲撞轿夫,当真是受辛铁柱指使?”
“是啊。”
“昨晚抓你时,你为何不说?”
吴大六看了宋慈和许义一眼,道:“大人,昨晚那姓辛的和你,还有这位差大哥,你们一起来抓的我,我以为那姓辛的也是官府的人,哪敢当面指认他?我进来后才知道,原来那姓辛的也是囚犯,还是掳劫孩童的凶犯,那我当然不能隐瞒了,要不然被他连累,我岂不是跟着白受罪?”
“辛铁柱不找别人拦轿,为何偏偏找你?”
“这我怎么知道?你要问就去问那姓辛的。我还奇怪呢,我又不认识他,他干吗找我?”
“你突然翻供,可是受人指使?”
吴大六站起来道:“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却总怀疑我,就因为我捡了一块玉佩,说的话就不可信了?元大人问我时,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是那姓辛的给了我钱,叫我去纪家桥拦轿子,又假装把我抓住,绑在桥柱子上,故意不绑牢,好让我乘乱逃走。我当时心想拦一下轿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照做了,哪知他是要掳劫轿中孩童啊。我若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
“我问你突然翻供,可是受人指使?”
吴大六瞪眼道:“你这人……”
许义喝道:“吴大六,好生说话!”
吴大六瞧了许义一眼,一屁股坐回狱床上,歪头看向一旁,道:“没人指使。”
“那五贯钱呢?”宋慈问。
“什么五贯钱?”吴大六愣了一下,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状,“你说那姓辛的给的钱?早花光了。”
“花在何处?”
吴大六迟疑了一下,道:“找姑娘去了。”
“哪里找的姑娘?”
“就是那个……叫什么楼……对,熙春楼。”
“哪天去的?”
“隔天就去了。”
“正月初一?”
“对,就是初一。”
宋慈盯着吴大六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你本无罪行,若是捏造口供,一旦查实,反要治你诬告之罪。”
“我本就是良民一个,我诬告谁?我倒想问问大人,昨晚凭什么抓我?你们这些当官的,成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欺压良民……”
许义喝道:“吴大六,嘴巴放干净点!”
宋慈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吴大六瞧着宋慈离开,嘴里嘟囔着脏话,回到狱床上,头枕双手,重新舒舒服服地躺下。
宋慈没有出牢狱,而是立刻去见了辛铁柱。
辛铁柱不知道吴大六翻供一事,还以为宋慈是来释放自己的。
“辛公子,昨晚我离开后,可有人来过狱中?”提刑司大狱规模不大,只有一条狱道,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在狱道的深处,倘若有人入狱见吴大六,必然要从辛铁柱所在的牢狱外经过,所以宋慈才有此一问。
“今早狱吏来过,将那窃贼押走了,不久又押了回来。”
宋慈知道那是元钦提审吴大六,问道:“在此之前呢?”
辛铁柱摇头道:“没人来过。”
昨晚值守的狱吏说没人来过狱中见吴大六,宋慈不敢轻信,可辛铁柱也这么说,那就不可能是假的。宋慈暗暗心想:“吴大六说的若是实话,他是受辛铁柱指使拦截了轿子,就算不知情,也是帮凶,他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治罪才是,可他方才说话时是何等的有恃无恐,似乎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定罪。如此看来,他突然翻供,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而且保证他不会受到牵连。从昨夜到现在,见过吴大六的人,只有今早提审他的元大人,那么这指使之人,只可能是元大人。若真是如此,元大人为何要栽赃陷害辛公子呢?”思虑至此,他问辛铁柱:“你以前认识元大人吗?”
“不认识。”
“稼轩公呢?他可认识元大人?”
“我爹赋闲在家二十多年,从不与朝中官员来往,也没来过临安,应该不认识。”
宋慈点了点头,向辛铁柱说了吴大六翻供一事。辛铁柱一下子变了脸色,额头上青筋凸起,一把抓住牢柱:“那狗贼胡说八道!”
“你不必着急。”宋慈知道辛铁柱是被冤枉的,倘若真要拦截轿子,以辛铁柱的勇力,自己轻而易举便可做到,何必另找他人?更别说辛铁柱与吴大六素不相识,找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拦截轿子,就不怕事后追查起来,自己会被这人指认吗?“你且安心待在狱中,切莫生事。”宋慈道,“吴大六说收了你的钱,花在了熙春楼,我待会儿便去熙春楼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