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
“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精心的算计、抱着怎样的决心或恶意,才写下了那些诬陷我的话,只要给你贴上‘受害妄想’的标签,你的苦心就会被一笔抹杀掉了。没有意义的,你临死之前编造出来的那些谜团,那些自相矛盾的证据,根本难不倒活着的人。大家会立刻忘记你的。以后学校里的人谈起你,也只会觉得你‘脑子有病’。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相比只出现在地方报纸的一个小角落,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也已经足够了。”
“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还把我也牵扯进来,换来的只是一度成为舆论的焦点,然后被永远地忘掉,你很满足吗?”
“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出生,又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至少,做了一次新闻热点,也给活着的人布置了一些谜团,我就可以骗自己说,我的出生也好,痛苦也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我就是为了在最后的最后被成千上万的人关注才出生的,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场表演才忍受到现在的。否则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你的人生还根本没开始。你迟早会离开那个家的。为什么不再坚持几年呢?”
“没用的,小荻,真的没用的。什么人生还根本没开始,什么迟早会离开那个家,这种漂亮话我早就不信了。我活下去,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变得跟那个老女人一模一样。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初中的时候碰巧听亲戚谈起过。听说她中学时成绩还不错,但外公外婆死活不让她读大学。高中毕业时有个去上海做银行职员的机会,他们也不让她去,非要她留在Z市,去一家效益不怎么好的工厂上班。她在单位交了个男朋友,也被拆散了,最后跟外公外婆安排的对象结了婚。听说我父亲人很老实,我外公外婆却总嫌他挣得太少,非要他下海经商。我父亲不是那个料,丢了工作又赔了钱,结果他们翻脸不认人,让我妈跟他离了婚。然后留下了我这么一个累赘。他们把她的生活全都给毁了,到头来还总拿她跟她的同学比来比去的,说什么‘人家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再看看你’。外公外婆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去世的。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每次跟那个老女人一起回去,他们一直在训她,挑她的不是。这就是我的未来——我逃不出这个诅咒的。以后一定会变成她那个样子的。就算拼命学习又有什么用呢,万一那个老女人不许我报考Z市之外的大学,考再高的分数也都是白费。就算我读了大学,她也一定会干涉我的婚恋吧?可是,等我到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还不是一样要整天骂我。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她那副样子——但我一定会变成她的。”
“你愿意这么想是你的自由。对不起,我说服不了你。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些,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告诉我,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的,想想怎么逃出你母亲的控制、如何更有策略地争取自由。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你的确帮了我。是你帮我下了决心。我早就受够了,但就是鼓不起那个勇气来。”她把头扭向另一边,“为了买本新书还给你,我偷了家里的钱。那个老女人迟早会发现的。很可笑吧,我就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下了决心。而且,你发现书变成了新的,一定会问我原因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后来越想越觉得委屈。你有整整一架子的书,而我却要为了买一本书还给你而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个老女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到头来你还是恨我。”我说,“你就说把书弄丢了,我肯定会原谅你的。”
“是啊,你肯定会原谅我的。但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有那样的家长,也不是我的责任啊。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低声下气地恳求你的原谅,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明明是我害了你。”
“我如果早点注意到就好了。”
“没用的。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你知道我在那个家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上了高中还会被家长像小学生一样管教。我根本不希望你察觉到。”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试图去了解你,就会伤害到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根本不可能帮你,到头来还是被你憎恨。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初不来跟我搭话就好了。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在教室一角自生自灭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先把伞柄搭在肩膀上,朝我这边转过身来,和我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才摇了摇头。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丝毫的悲伤和愤怒。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像是在美术课上观察着一个摆在桌上的石膏头像。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她从我身边绕过,朝着桥的一头走去。虽然不知道会被远江领到哪里,我还是习惯性地走在了她身边。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通往市图书馆的方向。商业区也在那边。以往就算下着雨,也能看到和旧城区格格不入的高楼。现在却只有雾气环绕着整座桥,远处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
桥上一辆汽车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个行人。
雨点仍像那天的一样焦急,然而我和远江再也不可能同撑一把伞了。
“代我向姚老师问好。”
快要走到桥头的时候,远江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止步不前了。我却没有跟她一起停下脚步,一个人走到了迷雾的边缘,雨伞的前半部分已经隐没在雾气之中了。我赶忙转身,只见远江仍站在原地。
她没有向我挥手告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朝着桥的另一端走去了。
我本想目送她走完全程,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才看着她走出了几步,就彻底闭上了。起初,她的背影还烙印在我那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几秒钟之后也就荡然无存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就只有一面惨白的天花板。
我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滑向耳边。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为远江流泪。
尾声
据医生说,我的伤完全康复要三个月。如朱老师所愿,我必须休学至新学期开学了。手术后第二天,她也象征性地来看过我一次,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在那之后不久(一直躺在床上,时间观念也有些模糊了,应该是一周之内的事情),我的污名总算被洗清了。
因为远江她母亲的杀人未遂,警方介入了调查。他们不仅确认了书店的销售记录,还在那本书上查出了店主的指纹,从而证明远江就是在四月七日中午从那家店买下了它。这些调查结果已经公之于世,再也没有人相信日记里的谎话了。
不过,警方的调查带给我的也不都是好消息。
经过严格的笔迹鉴定,警方已经证实,那批日记从头到尾都是远江亲笔写下的。这也就意味着姚老师的“伪造说”不攻自破了。
我的直觉没有错,是远江在说谎陷害我。
至于理由,仍是个谜。
我没有把那天梦到的“解答”说给任何人听。毕竟那只是个梦,我梦到的远江也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中的她。梦中她所描述的她母亲的过去,也像是把我一个亲戚的经历和我曾在书里读到的故事杂糅在了一起。至于那个答案,也只是我自己的答案——它可以说服我,但我并不指望用它说服任何人。
听荐瑶说,网上的人并没有往“受害妄想”的方向去想,而是一致认定远江嫉妒我有个美满的家庭,也嫉妒我家相对宽松的教育。这是他们的答案,能说服他们自己,那也就足够了。
而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姚老师还会提出怎样的见解。尽管她之前提出的假说已被证明是错的,但我相信,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就此作罢。而且,她的看法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人的见解都更有参考价值。
除了我父母之外,来医院探视最勤的要数荐瑶了,其次就是姚老师。她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一次,为我带来几本学校的藏书,再把我看完了的书带走。
姚老师第一次来看我时,我和她说想把远江借过的书一本一本看完。这只是句玩笑话,她却当真了,真的按照远江的借阅记录拿书到医院来。有些书我之前碰巧也读过,还是会快速重温一遍,仿佛是一种仪式。当然,我也从不指望读完这些书就能理解远江的想法,乃至悟出什么真相。
最近我才发现,自己也曾羡慕过她在课上读闲书的勇气,一如她也曾羡慕过我。
我现在刚刚进行到她九月底的进度,出院之前怕是读不完她在上学期借过的书了。
今天下午,姚老师又提着一个装满书的纸袋子来探望我了。惭愧的是,上一批书我还没看完。
医院离学校没几步道,她总是在午休结束之后过来。
“我刚才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穿着咱们学校校服的女生,她是来看你的吗?”姚老师把袋子放到床头柜上,说道,“现在才往回走,下午的课肯定要迟到了。”
“刚才没有人来找我。”
“她要不是来看你的,那还真是挺巧的,能正好在这里碰到咱们学校的女生……”
这时,正在给隔壁床的老奶奶换输液用的药的护士忽然开口了,“刚才是有个女生站在门口,我问她找谁,她就跑开了。”
“看来,”姚老师笑了,“是个没脸来见你的人。”
也许是松荑,也许是秦虹那伙人中的某一个,我暂时想不到其他人选了。不过也无所谓是谁,反正,她迟早有一天会鼓起勇气,我也迟早有一天会原谅她。
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恐怕就只有远江了。
她用生命布置的谜团,旁人虽然提不起兴趣,却势必要困扰我一生。即便已经想出了一个乃至不止一个解释,我也会继续想下去的。这是她施在我身上的诅咒——至死方休的诅咒。
“上次拿给你的书都看完了吗?”
“还没有。那本《歌德谈话录》太难看了,每读几页就会睡过去一次。”
“那本书,林远江在日记里也说,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对了,”姚老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纸袋里取出了一沓打印纸,又坐在了摆在床边的椅子上。“我这两天又读了一遍林远江的日记,有了点想法。你有兴趣听吗?”
终于让我等到了……
“老师又发现了些什么呢?”
“林远江好像对‘故事’有种特别的执着。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她对‘故事’的渴望。”
姚老师翻开她打印出来的日记手稿,寻找着用荧光笔标记出来的部分。
“她在九月十九日的日记里说想读些‘故事性更强’的小说。又在九月二十一日的日记里把人按照是否对‘故事’感兴趣分成了两类,还说相比没有‘故事’的流行歌曲更倾向于有‘故事’的动画。第二天又因为那部动画没有‘故事’而不满。她还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感慨说,班上的女生虽然不读书但也都渴望着‘故事’。
“开始写小说之后,她又因为编不出‘故事’而苦恼过一阵,还来问过我的意见。在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她读了我推荐给她的《女生徒》,认为女主角太普通了,说她‘全然不像故事里的人’。后来你夸奖了她的文笔,却对她笔下的故事不置一词,这也让她怀疑起自己的作品来了。
“然后是一月五日的日记,写的是你送给她的《天平之甍》的读后感。她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有个叫业行的日本僧人,把半生精力用来抄写佛经,最后这些成果却全都沉到了海底。对此她的评论是‘他的一生也不能说是全无意义的,至少成就了这个故事’。
“她还在一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谈到了对契诃夫的戏剧的看法,说它们很像方荐瑶喜欢的那种动画,‘徒有氛围和人物,却什么故事都没讲’,又说‘讨厌自己只能编造出单薄而机械的故事’。
“二月九日的日记是奎因的《九尾怪猫》的读后感。她认为这是我推荐给她的推理小说里唯一‘还有点意思’的一本。理由也是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来讲述死者的故事。她还感慨说死者都是些普通人,‘他们的一生用寥寥几个自然段就能概括了’。
“二月十八日,领到语文课本之后的感想,她说海伦·凯勒和安妮·弗兰克的文章、事迹不能使人受到鼓舞,反而只会让你们‘向往她们的不幸’。二月二十日,她劝你写小说,你说不会编‘故事’,她觉得自己也不会……”
说到这里,姚老师又把打印稿翻到了很靠前面的位置,递给了我,示意我看一下她用荧光笔画出来的部分。
那是九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久违地借了一本诗集。译文出于多人之手,质量参差不齐。有几首为了押韵用了很多不上台面的口语。想来原文不是这样的。放学后把书还了回去,到现在只记得一首托马斯·格雷的《墓畔挽歌》。悼念了一位年轻的死者——他的人生也好,死亡也好,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故事”,既无趣又不值得纪念。今天骑车回家、等红灯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就这样被车撞死了,我的生与死是否都是毫无意义的。后来绿灯亮了,就没有再想下去。
“您的意思是,远江她害怕这种‘没有故事’的死,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死亡赋予一点故事性,才陷害了我?”
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那一沓打印纸,然后点了点头。“林远江的悲剧首先是家庭悲剧,但这未免太普通了,只是成千上万中国式家庭悲剧的缩影。她母亲虽然把她逼上了绝路,但是放在中国式的家长里面,又未必算得上是最蛮横的。她在征文落选之后,曾在日记里说过,自己的人生输给了同龄人。在她决定自杀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自己的死也同样输给了别人吗?”
“她确实有可能会这么想。”
这又是个谁也无法驳倒,却又无从证实的推论。
“她想为自己的死寻找一个更加特别的理由,一个富于故事性的理由,比如说遭到了最信任的朋友背叛。”
“这个理由就比家庭原因更高明吗?”
“至少能讲一个故事——在日记里,当然也不仅仅是在日记里。”姚老师说,“林远江把自己的人生当成虚构的作品来对待了。”
结果,实际上姚老师和我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远江不愿接受过于平淡的死,才选择了陷害我。只不过,我所理解的“过于平淡”指的是毫无社会影响、无法引起公众的注意。我在这里把远江看成了一个演员。身为演员,自然不愿错过一生只有一次的表演机会。而在姚老师看来,远江不是个演员,而是个小说家,只是混淆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