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从包里取出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这本书是我朋友从你们这里偷来的。我想替她还回店里。”
他将信将疑地把书接了过去,端详了片刻之后,放在了桌上,然后把书名敲到了电脑里。
“我们没丢过这本书。”
“没丢过是说……”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店一月进过一本,四月卖掉了。记录都在这里,肯定不是从我们这里偷的。”
不是从这里偷的?
远江在日记里明确说是跟我一起去过的书店,那就只可能是这家了……
我忽然明白了,从店里偷书也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除去最后一天的“欺凌”之外,偷书的情节是日记里最富于戏剧性的部分。如果能证明这一情节只是杜撰,整本日记的可信性无疑会大打折扣。
如果书店的人愿意替我做证的话,就又能戳穿日记里的一个谎言了。
“四月几号卖掉的?”
“我看看啊……七号。”
七号……七号……七号……
“七号是周几?”荐瑶替一时失语的我问道。
店员一脸不耐烦地咂了咂嘴,点了几下鼠标,然后回答说“周五”。
没错,四月七日,周五,正是日记里说被我勒索的那天。
“是中午卖掉的吗?”我问。
“是中午,一点十二分。怎么了?”
原来如此,远江是在周五中午买到了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所以才会在周五放学时约我第二天见面、说要把书还给我。
根据这条销售记录,我终于能揭穿日记里最后的、也是最过分的那个谎言了。
按照日记的说法,远江是在午休时把三本书还给我之后受到了勒索。如果她在一点十二分才买到这本书,距离打预备铃只有十来分钟了。她要是立刻赶回来,倒是来得及把这本书连同另外两本一起还给我,但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够让我们发生那么多对话,更不够她一个人在后院“默默地哭泣”。
也许会有人反驳说,在这家店买下那本书的人不一定是远江。
的确,严格说来也有可能不是她。但是日记里提到的偷书的地点是“之前跟α一起去过的书店”,而在刚放寒假时的日记里明确写了“和α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店”。学校附近的书店就只有这一家。不论如何,偷书的情节一定是谎言,而日记里杜撰的偷书地点,那段时间又正好卖掉了一本《尼各马可伦理学》,这未免太巧了。
如果把这些证据摆在公众面前,除了少数以吹毛求疵为乐的“理性派”,其他人恐怕都会信服的——日记里充满谎言,我遭到了诽谤中伤。
荐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取出手机,问店员能不能给销售记录拍张照片。对方面露难色,说需要请示店主,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但也只能尽力去解释了。
“我朋友自杀了。她在日记里说从你们店里偷了这本书。我们想证明她的清白。日记里还说我在四月七号午休时欺负了她。我们也想证明我的清白。”
然而,那位店员并没有了解来龙去脉的兴致。他的答复只是“不如等我们老板回来你们直接和他讲吧”。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我抱起那本书,又道声了谢。和荐瑶一起离开书店之后,我立刻拨通了姚老师的电话。号码是她前几天来我家做客时给我的。
听了这个消息,姚老师先说了句“太好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是不是有个成年人出面比较好”。这个“成年人”的最佳人选当然就是她自己了。
“姚老师方便过来吗?”
“我过去要四十分钟。你们要等我吗?”
“店主回来要两三个小时呢。”
“那就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吧。”姚老师提议说。我和荐瑶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附近的快餐店坐到晚上六点,也跟姚老师说在那边碰头。
挂断电话,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有姚老师在就不必担心了。她跟店主是多年的老相识,说服对方应该没什么难度。然后,让妈妈联络北京那边的媒体,让他们报道真相就好了。网上那群等着看“反转”的人,自然会扩散这个消息。同时,杂志编辑部那边也会替我做证,证明日记里的谎言远不止一处……
转机来得太轻巧,我心里一点实感也没有。
过一会儿见到姚老师,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她。
若不是她的来访,我很可能会继续困守在房间里,不敢踏出家门一步。尽管直到现在,我还没能完全接受她的那个假设。
站在路口等信号灯变绿时,有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女生站在我旁边。马路对面也有两个身穿校服的男生在等。过一会儿坐在快餐店里,只怕要遇到更多学校里的人。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就算被认出来也无所谓,被议论也无所谓,那至少说明还有人关注着这件事,到了下周,他们也不会错过这件事的最新进展。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
现在又不是绿灯快要变成红灯的瞬间,何必那么着急呢?我正诧异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忘记了什么……
——且不论那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算计,那个人还没打算放过我。
我还没来得及闪避或回过头去,就有一双手在我背后猛推了一把。
急刹车的声响从我耳边擦过,然后是荐瑶的尖叫声。
幸好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并没有觉得特别疼痛。
4
我和远江各撑着一把雨伞,在桥中央,面对着栏杆和浑浊的河水,并排而立。就是那座我周六送她回家时一定会经过的桥。
雨脚绵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远处还隐隐能听到雷声。
我仍然撑着那把用了好多年的折叠伞,伞骨已经扭曲生锈了,却一直没舍得扔掉。远江平时骑车上下学,我几乎没见过她使用雨伞的样子。此时正为她挡雨的,是把鲜艳得有些大胆的红伞。伞翼很大,就算在下面站三四个人也不成问题。
“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
因为各自撑着伞,我们离得有些远。她的话音穿过雨幕和沉重的空气传到我耳中时,已经变得像危重病人的呼吸声一样微弱了。
可是我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了。”我说,“那些诬陷我的话,是你亲笔写下来的吧?”
我用余光瞥见她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姚老师怀疑是你母亲在陷害我。但我一直有个感觉,那些话一定都是你写的。虽然里面有那么多和事实相出入的地方,如果真是你的手笔,说谎的水平未免太拙劣,但我还是相信那就是你写的。”
“也是啊,你是最了解我的文风的人。”
“嗯,比任何人都了解。”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意外地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平静得就仿佛是在念天气预报。“也比任何人都喜欢。”
“说不定我比你更喜欢呢。”
“你不是那种自恋的人。你在日记里反而写了那么多自虐的话。”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想法。”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自从你们劝我写小说之后,读书变成了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看到那些经过时间淘洗留下来的经典作品,我真的很难受。那些作家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我很羡慕他们,也怨恨自己。但是,如果只看自己写的东西,又会陶醉在里面,误以为自己真写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抱歉,这种感觉,我体会不了。”
“所以我才很羡慕你啊。只是享受阅读的乐趣,不会因为动笔写东西而一再受到屈辱——明明劝我动笔的就是你。”
“这就是你怨恨我的理由吗?”我转过身,面对着远江。“我跟荐瑶一起劝你写东西,但是她也在写小说,也受到了挫折,所以你不怨恨她,是吗?”
“方荐瑶这个人还挺好懂的。明明是自己想给校刊投稿,想去参加征文比赛,却硬要拉上我。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不过,你既然读了我的日记,应该明白才对。”她停顿了片刻,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几米之外的雾气。“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你啊。”
“那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我确实说了谎。但那不是为了陷害你。我也知道这么做会伤害到你,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会把那个老女人也卷进来。但是这不是我的目的,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让我遭遇欺凌,让我休学在家,让我名声扫地,让我整日沉浸在悲愤和猜疑里,最后还让我横遭毒手,都只是一种“手段”——只是顺便而已。这远比出于怨恨而处心积虑地陷害我更糟糕。
远江只是出于别的目的“顺便”践踏了我的人生。
原来在她眼里,我非但不是朋友,连仇敌也算不上,只是像铺路的石子一般的存在,至多也不过是一颗射向别人的子弹。
如果她要报复的目标不是我,那就只能是那个人了。
“我明白了。”对于这个答案我唯有苦笑,“你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母亲成为字面意义上的杀人凶手,对吗?她把你逼上了绝路,一定会被贴上‘杀人凶手’的标签,但那也只是一种比喻。你想让她受到应得的惩罚——因为杀人的罪名而被逮捕,所以才陷害了我,是吗?因为你知道,只要留下那样的日记再自杀,你母亲一定会报复我的。”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我的确很恨她,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已经超出我的预料了。我真没想过她会对你动手。我以为她只会联络媒体,然后公开我的日记。”
“你特地在日记里写了我的名字……”
“对,你的名字真的是我特地写上去的。只要写上你的名字,那个老女人就一定会公开我的日记,因为日记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凶手’的名字,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你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日记?”
“为什么不希望呢?写都写了。没有人看到岂不是太可惜了。”说到这里,远江的嘴角微微扬起。我不想把它理解为胜利的微笑,却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我在日记里还提到了校刊的事情。如果日记被全文公开了,就一定会有咱们学校的人把我发在校刊上的文章也传到网上去。还有就是那篇参赛文……”
“所以你在最后一天的日记里,写我威胁你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征文的事情,对吗?”
“是啊,这样一来,即便那个老女人只公开了最后一天的日记,大家也一定会注意到征文的事情的。”
“而且那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话。你明知道我替你寄出了文章和报名表。就一点也不怕我戳穿你的谎言吗?”
“戳穿了岂不是更好吗?如果杂志编辑部那边还保留有《哀歌》的打印稿,他们为了替你做证,一定会公开全文的。即便他们那里没有,你手里也有我的草稿。你为了自证清白,也很有可能在公开邮寄记录的同时,把文章也一起公开。如此一来,日记、发在校刊上的文章、参赛文,我升上高中之后写的所有东西就都会被人读到了。只是很可惜,周记本被那个老女人撕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为了让自己写的东西被更多人看到……就为了这种理由陷害了我?”
“你要是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充分的话,我可以继续往下编。”
“不,已经很充分了。”反正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感受也好,名誉也好,乃至是我这条命,在远江看来根本就毫无价值,可以随意践踏。所以不管她给出的理由多么荒诞不经或是微不足道,都能让我信服。“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确实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写的东西,但不止是这样。”
“我明白,肯定不止是这样。”我再次苦笑了起来,“你想让他们看到你的全部——你的人生,你的死亡,这起事件本身,你都希望能被大家看到。而你的日记也好,小说也好,都只是副产品罢了。”
“毕竟,过了十几年那样的生活,很难受的……从五层楼跳下去也很难受的。我活得这么辛苦,又死得这么难看,不该被更多的人知道吗?”
“为此非要陷害我不可吗?”
“嗯,非要陷害你不可。中学生自杀的新闻太常见了,更何况说不定还会被当成事故来报道呢。谁都不会注意到的。”
“但是校园欺凌的新闻也并不罕见吧?”
“也不罕见,你说得没错。我的死,不管是因为家庭的压力,还是因为朋友的背叛,其实都再平常不过了,甚至没法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死了,真相总归是很俗套的。既然如此,那就在过程上做些文章吧,让我的死变得更复杂一些,给人一点猜测的空间——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看来,远江的确有写作方面的天分。
只不过她把这天分用错了地方。
“我发现,相比真相,大家希望看到的是‘反转’。”远江轻描淡写地说,“就像姚老师喜欢的推理小说一样,没有‘反转’就很难成为经典。一条社会新闻也是一样的。如果直接给出真相,不管故事多么有冲击力,也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的,热度也不会持续太久。只有不停地‘反转’,才能一直被关注。所以我特地准备了几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就是为了给你反击的机会。”
“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起初只是中学生自杀的新闻,然后由我母亲甩出校园欺凌的‘真相’,再由你来戳穿这个谎言,到最后也没有人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一直猜下去——这样的剧情不正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吗?”
“可惜这个故事没能按照你的剧本发展下去。一下子就变成了最狗血的复仇剧。”
“也没有偏离太多。那个老女人一旦对你下手,警方就会介入调查,然后,他们一定会发现你并没有勒索过我,一切都是我的谎言。这个真相被公布之后,还是会引起大家的讨论。因为这件事情里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轻易得出结论的,他们还能继续讨论一段时间……”
“你错了。远江,你把别人想得太笨了——也可能是想得太聪明了。说到底,谁也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的。要给你制造的谜团找个合理的解释,其实再容易不过了。我现在就可以说出一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真相。”说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有受害妄想——一切都是你的妄想,自己信以为真了,就写进了日记里。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