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这次非常清晰。似乎电话越大,声音就越清晰,“Zdravo, cujes li me?”。[1]
“能,我听得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再次消失了,另一部电话响起。电话在有枝形吊灯的卧室里,这部电话有脚凳那么大,卡丽莎必须用双手才能抱起听筒。
“Hallo, hoor je me?”[2]
“能!清楚极了!和我说话啊!”
对方没有说下去,也没有拨号音。他的声音直接消失了。
下一部电话在阳光房里,宽阔的玻璃屋顶下,电话和它底下的桌子一样大。铃声像是通过摇滚乐队演唱会上的音响播放出来的,震得她耳朵疼。卡丽莎跑向电话,伸出双臂,掌心向上,把听筒从底座上掀翻,不是因为她急于得到启示,而是想在耳膜被震破前让电话安静。
“Ciao!”一个男孩的声音仿佛闷雷,“Mi senti? MI SENTI?”[3]
这一声唤醒了她。
* * *
注释:
[1]克罗地亚语,意为“你好,能听见我吗?”。
[2]荷兰语,意为“你好,能听见我吗?”。
[3]意大利语,意为“你好!”“能听见我吗?能听见我吗?”。
5
她的身边是她的伙伴们——埃弗里、尼基、乔治和海伦。其他人还在睡,但睡得并不安稳。乔治和海伦在呻吟;尼基喃喃自语并伸出双手,她不禁想到自己应该如何跑向最大的那部电话,以便让铃声停下。埃弗里翻了个身,低声说出她听到过的一句话:“Hoor je me? Hoorje me?”。
他们和她做了相同的梦,考虑到他们的能力(是异能研究所把他们变成这样的),这个想法完全符合逻辑。他们产生了某种群体力量,既是心灵感应能力,也是心灵致动能力。他们为什么不可能同做一个梦呢?唯一的问题是谁是最初的发动者。她猜是埃弗里,因为他最强大。
蜂群,她心想。我们现在就是一个蜂群。通灵蜂群。
卡丽莎起身扫视周围。他们依然被困在连通隧道里,这一点毫无变化,但她觉得群体力量的水平发生了变化。也许这就是虽然时间已晚,但A病区的孩子们仍不肯睡觉的原因。卡丽莎的时间感一向很好,她认为现在至少九点半了,也许再稍微晚一点。
嗡嗡声前所未有地响亮,而且有了一种往复的节拍:嗡嗡嗡——轰轰轰……嗡嗡嗡——轰轰轰。她抬头看向日光灯,饶有兴趣地发现灯光在随着声音循环(但并不吃惊):变亮,暗下来一点,然后重新变亮。
心动能力者也能感应到了,她心想,对我们也并非全是坏事嘛。
彼得·利特尔约翰,一直在敲头喊“呀呀呀”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在前半区,彼得有点可爱,也有点烦人,就像一个小弟弟,跟着你到处跑,你和朋友说悄悄话的时候,他也想来听一耳朵。现在他流着口水,眼神空洞,你都不忍心看着他。
“Me escuchas?”他说,“Hörst du mich?”[1]
“你也梦见了。”卡丽莎说。
彼得没有理会她,转身走向他四处走动的同伴,嘴里发出的音节似乎是“styzez minny”。天晓得那是什么语言,但卡丽莎确定它代表相同的意思。
“我听见你了,”卡丽莎自言自语道,“但是你想干什么呢?”
隧道通向后半区方向的半中央,有人用蜡笔在墙上写了些什么。卡丽莎走过去,途中绕开了几个四处走动的A病区的孩子。墙上有几个紫色的大字:打大电话,接大电话。植物人也梦见了,但他们是醒着做梦的。他们的意识几乎已被磨灭,他们也许一直在做这个梦。多么恐怖的想法啊,不停地做梦,永远找不到真实的世界。
“你也梦到了?”
说话的是尼克,他睡眼惺忪,头发竖起来,像麦秆也像长矛,模样怪可爱的。她挑起眉毛。
“那个梦。大房子,越来越大的电话?有点像《巴塞洛缪·库宾斯的五百顶帽子》。”
“巴塞洛缪是谁?”
“苏斯博士的一本书。巴塞洛缪想脱帽向国王行礼,但每次摘下一顶帽子,底下就是一顶更大也更漂亮的帽子。”
“我没读过,但没错,就是这样的梦。我猜梦来自埃弗里。”她指着埃弗里,男孩还没醒来,是那种精力耗尽的沉睡。“至少是由他而起。”
“我不知道是由他而起,还是他收到后放大再传递给我们的。我也不确定这是否重要。”尼克望着墙上的那句话,然后扫视四周,“植物人今晚很不安分。”
卡丽莎皱眉瞪他。“别那么叫他们,这是在称呼奴隶,就像你叫我黑鬼。”
“好的,”尼克说,“精神受创者今晚很不安分。可以了吧?”
“可以了。”她忍俊不禁。
“小莎,头疼怎么样了?”
“好些了。事实上,不疼了。你呢?”
“一样。”
“我也是。”乔治说着走到他们身旁,“多谢问候。你们做那个梦了吗?越来越大的电话和‘你好,能听见我吗?’。”
“做了。”尼克说。
“最后一部电话,我醒来前接的那部,比我都大。另外,嗡嗡声更强烈了。”然后乔治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们觉得他们再过多久会决定灌毒气熏死我们?让我吃惊的是,他们怎么还没下手。”
* * *
注释:
[1]德语,意为“能听见我吗?”。
6
九点四十五分,南卡罗来纳州博福特,汽车旅馆的停车场里。
“我在听,”斯塔克豪斯说,“假如你允许我帮助你,也许咱们能一起闯过难关。咱们商量一下吧。”
“没必要,”卢克说,“你听我说就行。别忘了做笔记,因为我不想重复一遍。”
“你的朋友蒂姆还和你——”
“你到底想不想要那个U盘了?不想要就继续说吧,想要就他妈闭嘴。”
蒂姆伸手按住卢克的肩膀,西格斯比夫人在厢式车的前排座位上惋惜地摇摇头。卢克不需要读她的心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小男孩,装什么大人呢。
斯塔克豪斯叹息道:“说吧。我准备好纸和笔了。”
“第一,U盘不在温迪警官手上,而是在我们身边,但她知道我的朋友们都叫什么和来自什么地方,包括卡丽莎、埃弗里、尼基、海伦和另外几个孩子。假如他们和我一样,父母也死了,那就足以支持调查的启动了,有没有U盘都一样。她甚至可以对通灵能力和你们的杀人勾当只字不提。他们会找到异能研究所,就算你逃掉了,你的老板也会追杀你。如果你想活命,我们是你最好的机会。听懂了吗?”
“你就别浪费时间说服我了。温迪警官姓什么?”
蒂姆凑在听筒旁,能听见双方都在说什么,他摇摇头,但卢克不需要他的建议。
“你别管。第二,呼叫飞机,让你们的人下来。命令飞行员看见我们出现后,就把自己锁在驾驶舱里。”
蒂姆低声说了两个字,卢克点点头。
“叫他们先放下舷梯再锁门。”
“他们怎么知道是你们?”
“我们会驾驶一辆你们那帮杀手开的厢式车。”卢克很高兴能告诉斯塔克豪斯这条情报,希望他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西格斯比夫人行动了,但以惨败收场。
“我们不用见正副机长,他们也不用见我们。我们在飞机起飞的地方降落,他们待在驾驶舱里。到现在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
“第三,我需要一辆厢式车等着我们,九座的,就像我们从迪普雷开走的那种。”
“我们没有——”
“没有个屁,你们那个小军营后面有个停车场。我看见过。你是打算好好配合我,还是要逼我放弃你?”
卢克汗流浃背,不光是因为南方的夜晚又湿又热。他很高兴蒂姆的手按着他的肩膀,而温迪正关切地看着他。不再孤军奋战的感觉真好。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背负着多么巨大的责任。
斯塔克豪斯发出那种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叹息声。“继续说吧。”
“第四,你去搞一辆大巴来。”
“大巴?你是认真的吗?”
卢克觉得对方吃惊也不无道理,于是决定不去理会。连蒂姆和温迪看上去都一脸难以置信。
“我确定你的朋友满天下,其中肯定有丹尼森河湾镇的警察。也许几个,也许全部。现在是夏天,学校放暑假,因此学校的大巴应该在镇公所的停车场里,和旋耕机、垃圾车等车辆停在一起。让你的一个警察朋友,去存放钥匙的办公室一趟。我要一辆至少有四十个座位的大巴,叫他把钥匙插在点火器上。派你手下的技术员或者护工把车开到异能研究所,停在行政楼门前的旗杆旁边,钥匙留在车上。以上你都听懂了吗?”
“懂了。”一本正经的语气,斯塔克豪斯不再反对或打断卢克,卢克不需要像蒂姆那样以成年人的方式了解心理和激励机制也明白其中的原因。斯塔克豪斯肯定认为这只是一个儿童纸上谈兵的半吊子计划,离异想天开仅一步之遥。卢克在蒂姆和温迪的脸上也见到了同样的表情。西格斯比夫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她看上去快绷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很简单的交易。你得到U盘,我救回孩子们——后半区的孩子们,还有前半区的那些。我要你明天凌晨两点以前让孩子们做好出门的准备。温迪警官保证不会声张。交易的内容就是这些。哦,对了,顺便把你的狗屎老板和狗屎医生还给你。”
“能提个问题吗,卢克?允许我提问吗?”
“问吧。”
“你和三十五到四十名儿童挤进一辆黄色的学校大巴,车身上还漆着‘丹尼森河湾镇’几个大字,你打算带他们去哪儿?哦,对了,他们中的大部分还丧失了心智。”
“迪士尼乐园。”卢克说。
蒂姆捂住额头,像是忽然头痛难忍。
“我们会和温迪警官保持联络,在我们起飞前、降落后、抵达异能研究所时和离开异能研究所时。假如我们不能打电话给她,那她就会开始打电话,从缅因州的警察局开始,然后是联邦调查局和国土安全部。听懂了吗?”
“懂了。”
“很好。最后一点,我们到的时候,我需要你在场,伸直双臂,一只手放在大巴的引擎盖上,另一只手抓着旗杆。等孩子们上车,我的朋友蒂姆坐进驾驶座后,我就把莫琳的U盘给你,然后自己上车。没问题吧?”
“没问题。”
斯塔克豪斯回答得干净利落,他按捺住欣喜,免得听上去像是中了大奖。
斯塔克豪斯知道温迪也许会构成问题,卢克心想,因为她知道那些失踪儿童的名字,但斯塔克豪斯认为他能解决这个问题。U盘是个更大的麻烦,很难被视为假消息。我答应了几乎所有条件。他怎么可能拒绝呢?答案是:他不可能。
“卢克——”蒂姆开口道。
卢克摇摇头:现在别说话,别打乱我的思路。
卢克知道自己的处境依然很糟糕,但他现在能见到一丝光明了。感谢上帝,蒂姆让他想到了他早该想到的一点:西格斯比和斯塔克豪斯背后肯定还有人。他们肯定还有上司,还有人指挥他们。等秘密再也捂不住了,斯塔克豪斯可以告诉他们情况还有可能更糟糕,事实上,他们应该感谢他,因为是他挽救了局面。
“你起飞前会联系我吗?”斯塔克豪斯问。
“不。我相信你会安排好一切。”尽管卢克想到斯塔克豪斯时,根本不会想到“相信”这个词,“下次咱们谈话就是面对面了,在异能研究所。厢式车在机场等我们,大巴在旗杆旁等我们,若是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了,温迪警官就会打电话。再见。”
他挂断电话,瘫软下去。
7
蒂姆把格洛克递给温迪,指了指两名囚犯。温迪点点头。她走过去看管囚犯,蒂姆拉着男孩走到围栏旁,在木兰树投下的一块阴影中站住。
“卢克,不可能成功的。咱们去那儿,厢式车应该会在机场等着,但假如异能研究所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就会伏击并干掉咱们。还有你的朋友和其他孩子。到时候只剩下温迪了,她会尽量想办法,但其他人员几天后才能赶到——我知道执法机构遇到非常规事件时会有什么反应。就算他们能找到异能研究所,那儿除了尸体,根本不会剩下什么东西,甚至连尸体都不会留下。你说他们有设备能处理……”蒂姆不知道该怎么说,“使用完的孩子。”
“这些我都知道,”卢克说,“但重点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他们——那些孩子。我只是在争取时间。那里正在发生一些事情,而且不仅仅是那里。”
“我不明白。”
“我现在更强大了,”卢克说,“我们离异能研究所有一千多英里。我是异能研究所那些孩子中的一分子。但现在不只是他们了。假如只有他们,我绝对不可能用意念抬起那家伙的枪口。我顶多只能弄翻空比萨盘,还记得吗?”
“卢克,我真的不——”
卢克集中精神。有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他家前厅的电话在响,他知道如果他拿起听筒,就会有人问:“你好,能听见我吗?”这幅画面随即被光点和微弱的嗡嗡声取代。光点比较暗淡,没有以前那么明亮,这样就很好。卢克想向蒂姆展示,但不想伤害他……而伤害他实在轻而易举。
蒂姆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向铁丝围栏,他连忙抬起胳膊,这才没有一头撞上去。
“蒂姆?”温迪喊道。
“没事,”蒂姆说,“温迪,你盯紧他们。”他望向卢克,“是你做的?”
“不是我的力量,只是通过我。”卢克说,因为他们现在还有时间(至少还有一点时间),也因为蒂姆很好奇。蒂姆问:“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股强风,确实很强,”卢克说,“因为我们联合起来就会更强大。这是埃弗里说的。”
“他是个小孩子。”
“对。他是他们很长时间以来拥有的力量最强大的孩子,甚至是许多年以来。我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认为他们肯定送他进了沉浸水箱,他在濒死体验中强化了斯塔西光,但是打的都不是有限制侵蚀作用的针剂。”
“我没听明白。”
卢克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我猜那是为了惩罚他,因为他帮助我逃跑了。”他朝厢式车摆摆头,“西格斯比夫人也许知道,甚至有可能是她的主意。总而言之,结果弄巧成拙。肯定是如此,因为他们造反了。A病区的孩子们拥有真正的力量,而埃弗里帮他们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