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卢克把盒式电话交给蒂姆,像是很高兴能摆脱它一样。
“你怎么知道他有假证件?”温迪问,“你读了他的心?”
“没有,”卢克说,“但我敢打赌他肯定有一整套——护照、驾照和出生证。我敢打赌他们大多数人都有。护工、技术员和厨师也许没有,但高层的那些人肯定有。他们就像艾希曼或瓦尔特·劳夫[1],就是他想出了建造机动式毒气室的点子。”卢克望向西格斯比夫人,“劳夫和你们这些人肯定合得来,对吧?”
“特雷弗也许有假证件,”西格斯比夫人说,“但我没有。”
尽管卢克无法读她的心——她向卢克封闭了心灵,但他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有个词可以形容她这种人,这个词就是“狂热分子”。艾希曼、门格勒和劳夫逃跑了,因为他们是看风使舵的懦夫,但他们狂热的元首没有逃跑,而是自杀了。卢克很确定,只要给这个女人机会,她就会做相同的事情——只要相对没有痛苦就行。
他回到厢式车里,尽量绕过埃文斯受伤的脚。“斯塔克豪斯以为我要去找他,但不完全是真的。”
“不完全?”蒂姆问。
“对。我要去找他算账。”
暮色渐深,斯塔西光在卢克眼前绽放,厢式车的滑动门自己徐徐地关闭。
* * *
注释:
[1]二战时期的纳粹头目。
第8章 大电话
1
去博福特的路上,厢式车里静悄悄的。埃文斯医生试图挑起话题,重申他在整件事里是无辜的。蒂姆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闭嘴,吃两颗罗珀医生留下的奥施康定;要么继续说话,忍受脚上伤口的剧痛。埃文斯选择了沉默和止痛药。棕色的小药瓶里还有几粒,蒂姆给了西格斯比夫人一粒,她干咽下去,连声“谢谢”都没说。
蒂姆想为卢克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卢克现在是这次行动的大脑了。他知道绝大多数人会认为他疯了,居然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制订战略计划,不但要拯救隧道里的那些孩子,在这个过程中还要保住他们几个人的性命。但他注意到温迪同样不声不响。她和蒂姆知道卢克经过多少努力才走到今天,他们也见过卢克在行动中的样子,因此他们明白。
他们具体明白了什么呢?嗯,这个孩子不但胆识过人,而且是个真正的天才。异能研究所的恶棍绑架他,是为了获取一点天赋(至少在得到强化前确实如此),而那天赋比哗众取宠的客厅戏法强不到哪儿去。比起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认为卢克的聪慧只是个附属品,他们就像盗猎大象的歹徒,为了九十磅象牙而杀害一头一万两千磅的大象。
蒂姆估计埃文斯无法领会其中的讽刺意味,但他认为西格斯比应该能……当然,她未必会允许这个念头进入自己疯狂的头脑:一项持续了几十年的秘密行动会被摧毁,完全是因为他们眼中可有可无的一样东西——这个孩子强大得可怕的头脑。
2
九点左右,他们刚开出博福特的城界,卢克请蒂姆找一家汽车旅馆。“但别停在门前,绕到后面去。”
城界街上有一家汽车旅馆,木兰树掩映着屋后的停车场。蒂姆贴着栏杆停车熄火。
“温迪警官,咱们就在这儿分开吧。”卢克说。
“蒂姆?”温迪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去开个房间,他说得对,”蒂姆说,“你留下,我们走。”
“先去拿门钥匙,然后回来,”卢克说,“带上几张纸。你有笔吗?”
“当然有,我还有记事本。”她拍了拍制服裤的前袋,“可是——”
“等你回来,我会尽力解释一下的。但归根结底,你是我们的保险绳。”
自离开废弃的美容院后,西格斯比夫人第一次对蒂姆开口。“这小子的经历使得他的脑子不正常,你若听他的,也是在发疯。你们三个最好的出路是把埃文斯医生和我留在这儿,然后逃跑。”
“意思是扔下我的朋友们等死。”卢克说。
西格斯比夫人微笑道:“说真的,卢克,你想一想。他们到底为你做了什么?”
“你不可能明白,”卢克说,“再过一百万年都不可能。”
“去吧,温迪,”蒂姆说,他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去订个房间,然后回来。”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把格洛克递给他,下车走向旅馆前台。
埃文斯医生说:“我想强调一下,我来这儿并非出于——”
“本意,是的,”蒂姆说,“我们知道了。你给我闭嘴吧。”
“我们能下车吗?”卢克问,“我想和你谈一谈,但不能……”他朝西格斯比夫人摆摆头。
“没问题,咱们下车。”蒂姆打开乘客座那边的车门和后排的滑动门,然后站在汽车旅馆与隔壁汽车销售店之间的围栏前。卢克走到他身旁。从蒂姆所在的位置,他能看见那两名非自愿的乘客,要是有人企图逃跑,他能立刻阻止他们。不过,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他们毕竟一个腿部中枪,另一个脚部中枪。
“怎么了?”蒂姆问。
“你下象棋吗?”
“会下,但下得不好。”
“我下得很好,”卢克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我就在和斯塔克豪斯下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应该明白。”
“走一步看三步,同时反制他的招式。”
蒂姆点点头。
“下象棋的时候,时间并不是关键因素,除非下的是快棋,而这局棋刚好就是。我们必须从这儿去喷气式飞机停靠的机场。然后去普雷斯克艾尔附近的某处,也就是那架飞机所在的基地。然后从那儿去异能研究所。我觉得我们不可能在明天凌晨两点以前赶到。你说对不对?”
蒂姆心算了一下,点点头。“也许还会再晚一点,不过就当是两点吧。”
“因此我的朋友们有五小时可以采取行动。但斯塔克豪斯也有五小时可以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用毒气杀死那些孩子,自己逃之夭夭。我说他的照片会出现在所有的机场,我认为他相信了,因为网上的某处肯定有他的照片。异能研究所的许多人员是从军队出来的,他很可能也是。”
“老贱人的电话里也许就有他的照片。”蒂姆说。
卢克点点头,不过他觉得西格斯比夫人似乎不是喜欢到处留影的那种人。“但他也许会决定步行穿过美加边境。我确定他至少留好了一条备选的逃生路线,比如荒弃的伐木小道或者一条小溪。这是他可能会使出的招式,我必须把它们考虑进来。但是……”
“但是什么?”
卢克用掌根揉搓着脸颊,这个动作意味着疲惫和犹豫,显得他异常成熟。“我需要你的意见。我觉得我的想法行得通,但我只是个孩子,不敢确定。你是成年人,而且是个好人。”
蒂姆被触动了。他望向汽车旅馆的正面,温迪还没出来。“说说你的想法。”
“我想搞他。搞他一个天翻地覆。我认为他也许会留下,只是为了杀死我。拿我的朋友们当诱饵,以确保我会去。你觉得合理吗?你说实话。”
“合理,”蒂姆说,“但无法确定,报复是个强有力的激励因素,这位斯塔克豪斯不会是第一个为了报复而忘记自身利益的人。至于他为什么可能决定留下,我还能想到一个原因。”
“什么?”卢克焦急地看着他。温迪·格利克森正绕过建筑物走向他们,一只手里拿着一张钥匙卡。
蒂姆朝厢式车敞开的乘客座车门摆摆头,然后凑近卢克的脑袋说:“西格斯比是老大,对吧?斯塔克豪斯只是她的打手?”
“对。”
“那就好了,”蒂姆微微一笑,“那她的老大是谁?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卢克瞪大眼睛,微微张嘴。他想明白了,也露出了笑容。
3
九点一刻。
异能研究所静悄悄的。乔和哈达德分发的镇静剂起了作用,目前前半区的住客们已经睡下。连通隧道里,发动哗变的五个孩子也在睡觉,但很可能没睡熟,斯塔克豪斯希望他们会被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有植物人醒着,他们蹒跚着四处走动,像是有地方可去似的。他们有时候还会围成一圈,像是在唱《编玫瑰花环》[1]。
斯塔克豪斯回到西格斯比夫人的办公室,用她给的备用钥匙打开了上锁的底层抽屉。此刻他拿着那部特殊的盒式电话,也就是他们所谓绿色电话或零号电话。他想到茱莉娅提起这部只有三个按键的电话时所说的。那是去年的某一天在居住村里,当时赫克尔和杰克尔的大部分脑细胞还能正常运转。后半区的孩子们刚刚干掉一名沙特掮客——此人向欧洲的恐怖分子输送资金,事情做得像一场意外事故。生活很美好。茱莉娅请他吃饭庆祝。他们在饭前喝了一瓶葡萄酒,席间和饭后喝了第二瓶。于是她的口风没那么紧了。
“我不喜欢用零号电话向那个大舌头男人汇报情况,我总是想象他是个白化病病人。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看过的漫画中的某个人物,其中的反派是个有X射线眼的白化病病人。”
斯塔克豪斯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在哪儿?他是谁?”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打电话汇报情况,然后去洗澡。比起用零号电话打电话,更可怕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用它接电话。”
此刻斯塔克豪斯盯着零号电话,内心充满迷信式的恐惧,就好像想到那次对话就会让他手里的电话响起来。
“不。”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对着沉默的电话说——至少此刻它毫无声息,“别迷信。你会响起来的。道理很简单。”
没错。因为零号电话另一头的人——大舌头男人和他代表的巨大组织——会发现他们在南卡罗来纳州搞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烂摊子。他们当然会发现。事情会登上全国甚至全世界报纸的头版头条。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假如他们知道霍利斯特(住在迪普雷镇的那名外联人员)的存在,他们也许已经联系过他,并得知了所有血淋淋的细节。
但零号电话还没响。这意味着什么?是他们不知道,还是他们在给他时间,让他把事情摆平?
斯塔克豪斯对自称蒂姆的男人说过,他们能不能达成协议取决于对方能不能保守异能研究所的秘密。斯塔克豪斯没有蠢到认为异能研究所还能继续运转,至少在缅因州的这片森林里是不可能了,但假如他能想办法控制住局势,不让有通灵能力的孩子遭到绑架和杀害的事情——或者这些事背后的真正原因——变成全世界所有媒体的头条新闻,那他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如果能把秘密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可能受到嘉奖呢,尽管光是保住小命就已经算最大的奖赏了。
根据这个蒂姆说的,只有三个人知情。见过U盘里内容的其他人全部死了。被厄运笼罩的黄金小组也许还有人活着,但他们没看过,而他们会对所有事情保持沉默。
把卢克·埃利斯和他的同伙骗到这儿来,这是第一步。凌晨两点他们就会到了。就算是一点半,我也有足够的时间谋划一场伏击。我手下虽然只有技术员和大块头护工,但其中也有几条硬汉,比如希腊佬齐克。收回U盘,干掉敌人,然后等大舌头男人打来电话——肯定会的——问我处理得怎么样了,我可以说……
“我可以说我已经处理好了。”斯塔克豪斯说。
他把零号电话放在西格斯比夫人的办公桌上,在心里对它说:别响。千万别在凌晨三点以前响,四点或者五点就再好不过了。
“给我足够的时——”
电话响了,吓得斯塔克豪斯尖叫一声,然后他哈哈大笑,尽管心脏跳得还是很快。响的不是零号电话,而是他的盒式电话,这意味着电话是从南卡罗来纳打来的。
“哪位?蒂姆还是卢克?”
“卢克。听我说,我告诉你咱们怎么做交易。”
* * *
注释:
[1]英国著名儿歌。《编玫瑰花环》的旋律依然保留在今天大部分的转圈游戏中,该歌谣节奏明快,歌词中有很多对黑死病症状的隐喻。
4
卡丽莎在一幢非常巨大的房子里迷路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她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很像前半区的宿舍走廊,她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然后被带到这儿来,被他们汲取脑力。但这条走廊装饰着橱柜、镜子、衣帽架和插满雨伞的象足状容器。一张边桌上摆着一部电话,很像她家中厨房里的那部,电话在响。她拿起听筒,由于她没法说父母从她四岁时就教会她说的问候语(“你好,这里是本森家”),她只是说了声“很好”。
“Hola? Me escuchas?(你好?听见了吗?)”是个女孩的微弱声音,在静电噪声中断断续续的,卡丽莎只能勉强听清。
卡丽莎知道hola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在念中学时上过一年西班牙语课,但她贫乏的词汇库里没有escuchas这个词。不过,她明白女孩在说什么,也知道她在做梦。
“能,对,我能听见你说话。你在哪儿?你是谁?”
但女孩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卡丽莎放下电话,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她往一个房间里看,似乎是个老电影里的绘图室。然后是一间舞厅,地板是黑白方格的,她想到卢克和尼克在操场上下象棋。
另一部电话响了。这次她跑得很快,冲进一间漂亮的现代化厨房。冰箱上贴着照片、磁贴和写着“伯科威茨竞选总统!”字样的保险杠贴纸。伯科威茨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她知道这是那个人的厨房。电话被固定在墙上,比边桌上的那部大,比本森家厨房里的更是大得多,简直像个恶作剧用的道具电话。但电话在响,于是她拿起听筒。
“你好?Hola?(你好?)我名叫——me llamo(我名叫)——卡丽莎。”
但电话里不是那个说西班牙语的女孩,而是一个男孩。“Bonjour, vous m'entendez?”是法语。Bonjour是法语里的“你好”。不同的语言,相同的问题,这次线路比较畅通,虽不算特别好,但好一点了。
“能,oui oui(能),我能听见!你在哪儿——”
但男孩的声音消失了,另一部电话响起。她穿过餐具室,跑进一个房间,她的四周是麦秆泥墙,脚下是夯实的泥土地面,铺着五彩缤纷的编织地毯。这是流亡的非洲军阀贝德尔·博卡萨的人生终点站,他在这儿被他的一个情妇割了喉咙,但实际上杀死他的是几千英里外的一群孩子。亨德里克斯医生挥动他的魔法棒——其实是一根便宜的节日烟花棒,博卡萨先生就倒下了。地毯上的电话比上一部更大,差不多有台灯那么大。她拿起听筒,听筒在她手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