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把两口子都吓了一跳,老把妻想想就骂:“胡打乱说,这样干,你那小命也没了。”
“你看三个狗日的,天天在寨子头活蹦乱跳的,我姐眼睛啥时候能闭上?”刘小把吼。
儿子的话戳到了老娘的痛处,老把妻就哭,老把眼睛也红了。
灯芯忽然噼啪一声,炸开一团耀眼的纷乱。
篾刀很亮,看样子刚磨过,刃口泛着青幽幽的光。刀横在刘小把胸前,胡卫国没敢跨过去。僵持了几分钟,胡卫国往后退了一小步,刘小把不领情,往前跨了一大步,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把篾刀的缝隙。
电影开场了,按照惯例,先放映的是科教片。今天放的是稻谷的病虫害防治,一个男人背个喷雾器在银幕上呼呼地喷,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说话,说这是啥病,这是啥虫。虽说这些和庄稼人息息相关,但银幕下的不领情,巴不得背喷雾器的早点滚蛋。妈的,要枪没枪,要炮没炮,要首长没首长,要轰隆隆没有轰隆隆。依据放映员的说法,科教片才是正片,后面干仗的那叫加映。可在庄户人心里头,这两者刚好被掉了个个儿。
放映机在吱吱地转,银幕下的人都耐着性子。一些娃娃不耐烦了,嚷着要看打仗的。放映员不高兴了,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吼,谁家娃娃?还不管好!猴跳舞跳的,耽误了农技知识学习谁负责?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弓着腰跑过去把叫嚷的娃娃抓过来,屁股上给两巴掌,晒谷场上就只有银幕上说外地话的女人的声音了。
终于,背喷雾器的男人走了,银幕上开始出现了激动人心的数字倒数。游击队来了,还是铁路上的。下面一阵欢呼,很快归于平寂。眼睛死死盯着银幕,像是见着了一大堆金子。
萧明亮坐在放映机旁,这是他固定的观影位置。放映员一般是不让人靠近放映机的,所以,能坐在放映机边上,是身份的象征。他喜欢这个位置,一面听着放映机吱吱的声响,一面看着银幕上的烽火连天,是一种十分独特的享受。
刘洪队长刚爬上火车,一个社员鬼头鬼脑朝放映机这边靠,放映员一把拦着,说退开退开,社员说我有重要事情找队长。萧明亮过去,社员把他拉到一边,说不好了,刘小把和林北干架了,都动刀了,你去看看吧。
队长赶到的时候,一堆人还僵持着,像一个危险的火药桶。刘小把依然不屈不挠地把小学教员和酒疯子挡在面前,倒是几个助拳的有些心猿意马,脑袋不停地往晒谷场那头转,晒谷场正炮声隆隆呢!几个小年轻表情纠结,一副意欲开赴前线而不得的痛苦模样。
“还干上了呢!游击队啊?”队长站在坡上喊。
刘小把回头睖了萧明亮一眼,没答话。
“你个小狗日的刘小把,都学会提刀弄斧了,咋不学你刘洪爷爷呢,也弄支盒子炮耍耍。”队长骂。
几个想和刘洪队长并肩作战的小青年很配合地向后退了几步。队长是个劝架的老油条,看见了松动的部分,就开始分化瓦解。拿手往几个年轻人一戳,队长吼:“关你几个卵事,还不去看电影!”几个人一听,呼啦散去了。
刘小把仍然没有放弃,还横在那里。队长对两个人一挥手,说你们俩过来,看他还能咬你两口。酒疯子脑袋一扬,推开刘小把的手,径直往晒谷场去了。林北没有去,他转身走了。
沿着小路,林北走得很慢。暮色四合,大地疲累得没有一点声息,倒是远处的晒谷场枪声四起,战斗激烈。
更远处的土坎上,张维贤拉着两个女儿的手,看着慢慢走来的林北。然后他对两个女儿说,电影我们不看了,回家。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懂事地点了点头。
十三
这些日子,林北总是起得很早,起来就提着弯刀到后山砍白杨。中饭时分,能背回来一大捆白杨条,拇指粗细的白杨条,顺着院子扦插。没两天工夫,白杨条就将屋子围成了一圈。白杨这东西烂贱,随便折下一枝,往地里一插,要不了多久就郁郁葱葱了。
插完最后一枝,林北先到水缸边咕噜噜灌了一气,洗了一把脸,顺便把白汗褂洗了。刚把白汗褂挂好,老娘在屋里喊吃饭。
中午饭很随便,老娘下了两碗面,舀了半碗糟辣椒。老娘把面条端上桌,返身给儿子撬来一坨白亮亮的猪油。老娘刚转身,林北把还没有融化的猪油挑出来塞进了老娘的碗底。等老娘抖抖索索回来,林北已经收碗了。老娘就责怪,说看你那样儿,几百年没吃饭似的。林北抹抹嘴说,妈我想去学校看看,好久没去了,学校就三个老师,少一个都转不过来。老娘点点头,说你顺便去公社称半斤盐巴。老娘坐下来,把面条搅拌搅拌,碗底成了大庆油田,油珠子争先恐后往上冒。老娘怔了怔,看着门外笑着摇了摇头。
出门前,林北总是要打扮一番的。照例要穿上那件咔叽布的中山装,左上方的口袋里插上那支珠江牌钢笔。
到了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教室里有琅琅的读书声。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麦苗说:
“下吧,下吧,
我要长大。”
桃树说:
“下吧,下吧,
我要开花。”
葵花子说:
“下吧,下吧,
我要发芽。”
小弟弟说:
“下吧,下吧,
我要种瓜。”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林北顺着走廊,往教室那头走去。他用一只手摩挲着老旧的木栏杆,走得很慢。栏杆很光滑,每次经过这里,他都用手轻轻滑过去,像用指尖去触碰一本老旧的历史书。房子是以前一户地主的,板壁房,虽说有些老旧,但还依旧牢实,漆工也好,风吹日晒没能褪去那层黝黑。
唯一一间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光线不好,走廊很长。所以,穿过走廊的过程就是眼睛适应黑暗的过程。办公桌还在,积满了灰,上面还有一摞学生的作业本,已经批改完毕的,上面六个本子判了满分。林北端起一摞本子,用手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打来一盆水,林北把桌子认真擦了一遍,然后坐下来,侧着耳朵听,读书声嫩嫩的,兴奋地撞击着鼓膜。
两个小学教员对林北的到来还是显出了一丝隐约的诧异。在走廊,两人还有说有笑,折进屋,笑声和笑容都凝固了,招呼也显得淡淡的:“来了?”然后缩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都不出声。
“这段时间你们受累了。”林北说。
两个人相互看看,嘴角慢慢拉开一线笑。
“熊老师,下面这节课我来吧!”林北说。
对面的熊老师点点头,然后把身子倾过来,将敲钟的铁棒递给了林北。
站在课钟前,林北有些恍惚。当当当,当当当,头道钟过,操场上空无一人。头道钟和二道钟间隔三分钟,可林北觉得格外地漫长。
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林北居然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眼神,他怕失去以前拥有的很多东西,虽说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对一个老师来说,它比十二分工分重要得多。
定了定神,他昂首挺胸地跨了进去。
娃娃们刚才还像一堆出林的麻雀,看见林北走进来,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站在讲台上,林北往下面扫了一眼。每个孩子都带着笑,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前排的一个男娃娃还挂着一吊鼻涕朝林北甩过来一个鬼脸。林北喉咙一下变得硬硬的,鼻子酸酸的。好半天,他才稳住了情绪,下面的娃娃们也不急,一直直视着他们的林老师。
“翻开书。”林北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第十九课《数星星的孩子》。”
下面顿时嚷成一片,半天林北都没有听明白。他指了指前排吊着鼻涕的男娃娃说:“你说。”男娃娃站起来,面部一紧,把鼻涕缩回鼻腔,瓮声瓮气地说:“这几课都上完了,熊老师上的,都到《骄傲的孔雀》了。”
林北点点头,下面忽然有人小声嘀咕:“熊老师没有林老师上得好。”嘀咕声刚落,一大堆人立马跟着附和。
林北觉得这是他上得最好的一堂课。尽管没有备课,但是有种情绪驱使他上得格外卖力,简直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下面的娃娃个个听得眉开眼笑。此后很久的岁月里,林北都会想起这堂课,四十分钟里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板书到哪个字时粉笔断掉了,走出教室先踏出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他都记得。
散学后,林北去供销社打盐巴,还咬了咬牙给老娘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老娘牙齿不好,水果糖在嘴里好久都化不掉,但就是喜欢含着,还跟林北说,含上一颗水果糖,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是甜的。林北想着就想笑,满满一口袋水果糖,够老娘甜上好一阵子了。
天气怪得很,阴阳脸,山这头黑云滚滚,山那边阳光明媚。林北在一堆黑云下小跑着回家,得快些才行,这种架势,暴雨说来就来。林北奔跑的姿势很好看,虽然肩上挂了一个黄挎包,但看不出一点负重的迹象,腾云驾雾样的,仿佛一纵身就能飞起来。
迎面飘来几件花衣裳,有蓝格子花,有青碎花,都是寨子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远远见到林北,刚才还摇曳多姿的花衣裳静止住了,还相互把手攥在一起,警惕地闪到路边。林北放慢了脚步,擦肩的一瞬,他侧目瞟了一眼,姑娘们头埋得很低,嘴唇紧张地咬着,脸色也不好,泛着白,样子像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等林北的身子越过去,几件衣裳很快就飘远了。
以前,也有这样的偶遇,但情形却不太一样。远远地,就能听见一声羞答答的“林北哥”,喊他的姑娘也低着头,但是嘴角会挂着一线笑,脸上红云翻卷。林北这边应一声,那边一甩头,满腹心事地跑远了。还有准备得很充分的,或许就是专程等林北散学后来迎他的,羞答一番后,猛地把一个东西塞过来,然后扭头就跑。不用说,鞋垫,姑娘们针线好,把心事都绣里面了,一针一线都惊心动魄跌宕起伏。隐晦点的,绣对戏水的鸳鸯;奔放些的,干脆直接绣上四个大字:心心相印。
林北脚步慢了下来,他飞不起来了,几个姑娘把他腾云驾雾的功夫给废掉了。学生们纯净的眼神带来的一丝慰藉也很快就随风飘散了。以前没觉得这有多重要,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是很重要的。
云层越来越厚了,天色变得昏暗,隐隐还有雷声,就差天边的一道闪电了,等那束亮光划过,就该骤雨倾盆了。
十四
张维贤很满意刚出锅的麻糖。他站在糖房里,把刚刚凝固的麻糖绕在木棍上,一圈一圈地扭动。大女儿站在锅边,等木棍上绕满了,伸出两只细细的胳膊,扯断父亲和糖锅之间的藕断丝连。小女儿往宽大的簸箕里撒上一层玉米面,张维贤将一团麻糖往簸箕里一甩,弯下腰喘了两口气,然后就笑。拍打拍打还温热着的麻糖,张维贤说这锅好,真好,姑娘们,你们看这颜色,多白啊!这白苞谷熬出来的就是比黄苞谷熬出来的强,颜色好不说,更甜呢!
吃完饭,张维贤给床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脸。坐在床沿边,他兴奋地对女人说:“做了这样久麻糖,遇上一锅最好的了,等明天凝干了我抱来给你看,好白哟!味道也正。”女人笑笑,说是你手艺好。张维贤伸手摸了摸女人的额头,女人看上去很憔悴,脸色也不好,长久不见阳光,让她像一件易碎的白色瓷器。
等天气好了,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张维贤说。女人摇摇头,说还是算了,我怕见光,刺眼,脑袋还会痛。再说麻糖出锅了,打麻糖的人该来了,怕碍着你,等把这锅麻糖打完了再说吧!
天还没有亮张维贤就起床了,先到糖房里看了看,麻糖已经凝好了,伸手一按,硬邦邦的。他从柜子里把打麻糖用的錾子、锤子和秤盘拿出来,先把錾子用布抹了一道,然后把家什整齐地摆放在条桌上。
推开门,张维贤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他对这锅麻糖充满了信心。现在,就等天亮了。
终于,天边出现了那轮破壳的蛋黄,耸动着从山背后爬上来。大女儿给张维贤打来一盆水,让他洗脸,张维贤一挥手,说等我喊完了再回来洗。
爬上村口的高坡,村庄还没有醒过来,还浸泡在一片耀眼的橘黄里。张维贤清了清嗓子,双手拢着嘴,对着村庄喊:麻糖出锅了!麻糖出锅了!
回来,两个女儿正往外搬条桌。抹了一把脸,张维贤端条凳子往桌子后一坐,锤子和錾子敲得叮当响,一脸红光地唱起了麻糖歌:
叮叮当,叮叮当,
麻糖香,麻糖甜。
走乡串户换零钱,
老人舔舔眉眼笑,
娃娃舔舔笑开颜。
麻糖香,
哄人家姑娘。
麻糖甜,
哄人家零钱。
叮叮当,叮叮当。
闺女蹲在水缸边给老娘洗衣服,一直歪着脑袋看着父亲笑。等张维贤唱完,大闺女站起来,甩甩两手的水,说爸,装粮食的箩筐你还没有准备好呢,难不成你是想把换来的粮食装进衣兜?闺女说完哈哈笑。张维贤脖子一直,慌慌点头说是是是,姑娘没白养,眼力见儿好呢!
日头慢腾腾地往上拱,热闷劲儿也越来越浓。顶着日头,身上很快起来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浸湿了衣服,粘在后背,难受得像揭掉了一层皮。
两个闺女倚靠在大门的两边,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日头。
日头当顶了,麻糖匠成了一只油锅里的虾米。他坐在凳子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实在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力气大了,把板凳都拉翻了。他也顾不得去扶翻倒的凳子,径直跑到院子外,伸长脖子往小路瞧。窄窄的道路上有蜻蜓在飞舞,热风摇着路边的蒿草,送过来一阵阵闷人的黏糊味儿。
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以往一嗓子,能把一个庄子喊得生龙活虎,此刻院子里早就人头攒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都提着一包粮食,眼巴巴地盯着麻糖匠叮当作响的锤子和錾子,生怕别人眼大肚皮小,一股脑儿把簸箕里面的香甜给敲打走了。见到有阔绰的,旁边人就大喊,留点儿吧,要甜大家甜。
张维贤坐在凳子上,眼睛死死盯着簸箕里的一大团麻糖。日头把他的影子从身前推到身后,最后瘦瘦长长地粘在檐坎上,如同一条抻细的麻糖。
夕阳西下了,没人会来了。夕阳下去了,明天还会上来,而他的麻糖,却永远不会有人理会了。他没有想到,一辈子最得意的一锅麻糖,竟然成了绝唱。
那一晚,麻糖匠张维贤坐在一轮孤月下,月光映着他面前的一团雪白,风轻轻地扬着簸箕里的豆面,像平地起来的一层薄雾。两个女儿坐在檐坎上,一直看着她们的父亲,她们的父亲仿佛陷入了沼泽地,正被一团柔软慢慢地吞噬。
忽然,张维贤拿起錾子和锤子,开始一小块一小块地錾麻糖,錾着錾着,月夜下起来了歌声:
叮叮当,叮叮当,
麻糖香,麻糖甜。
走乡串户换零钱,
老人舔舔眉眼笑,
娃娃舔舔笑开颜。
麻糖香,
哄人家姑娘。
麻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