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结义三桃园,
只见胯下软绵绵。
关公青龙偃月刀,
张飞丈八点钢矛。
让你提锄薅根草,
偏偏倒倒惹人笑。
旷野下,歌声、笑声、鼓声,还有锄头摩擦泥土的沙沙声,有韵律地撞击着人的鼓膜。
早早跑完一垄的好把式,站在垄沟上自豪地看一眼双手翻开的土地。深吸一口气,全是新鲜的泥土味儿。把锄头往地上一倒,屁股挂在锄把上,双手接过姑娘们倒来的一碗甜酒水,咕噜噜灌了个透心凉。
一轮走完,抹一把汗,重新站在垄沟前,等待生产队长那一嗓子。垄沟前的摩拳擦掌地刚握好锄把,山响的鼓声却戛然而止。
三颗敲鼓的脑袋,齐齐地往山脚的小路看去。
生产队长刚想骂娘,转头发现了三颗摆放整齐的脑袋。目光顺着山势滑下去,队长就怔住了。
山道上,走过来三个人。不错的,是三个。生产队长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三个。
歌声、笑声、鼓声,刹那间都停滞了。
“应该是两个才对啊!”生产队长喃喃自语。
最前面的是林北,麻糖匠在中间,胡卫国被远远地拖在最后。从山上俯瞰,三个人仿佛几粒耗子屎,慢慢腾腾地朝着村子的方向滚动。
生产队长忽然觉得闷热难当,他想解开对襟短衫透透气。两手抓住布扣子,鼓捣了半天仍旧没能解开。把衣服狠狠一扯,他对众人喊:今天就这样了。
工分咋算呢?有人问。
队长一摆手,吼,工分?还母分呢,就当义务投工投劳了。
顺着弯弯拐拐的山路下来,队长的心情像路边石缝里营养不良的野草,枯黄干焦。此刻,他纠结得像面前的两排布扣子——不解开,闷热;解开了,难看。
为啥还是三个呢?这个问题他一直问到晚饭上桌。老太婆就说他:“咕咕叽叽叫唤啥子?人家回来了就回来了,难不成死在里头你才高兴?”队长白了妇道人家一眼:“你懂屁,公安就是筛子,本来想靠他们把坏人筛出来。没承想,筛子眼眼太大了,最后还是好人坏人都给老子筛了回来。”
都回来了。这个信息先是在妇女们交头接耳间传递,天还没有黑尽,连老刘家傻子都知道了。于是,和月亮一起升起来的还有淡淡的不安,仿佛胯下的水疱,一转身一抬腿都能感觉得到。等月亮卡在对面山上的松树丫杈里时,水疱被萧明亮院子里的一声痛哭戳破了。
“姑娘,你好命苦哟,害你的畜生又转来了。”哭喊把屋里的队长吓了一跳。
两口子出来,老把妻正跪在地上呼天抢地,老太婆慌忙过去把老把妻牵起来。
老把妻过来,扯着队长胳膊说:“哪有这种整法?人都拉进牢里了,拍拍屁股又出来了。”
队长说:“你先不要哭,这样处理有这样处理的道理,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老把妻瞪着眼问:“处理?这就算处理?要是杀人放火就是这种处理法,我也去杀两个摆起。”
萧明亮本想教训老把妻两句,嘴动了动,没有声音。他想,这不是正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搞清楚。

又看见龙潭的模样了,林北喉咙硬邦邦的。还是龙潭好,一草一木都抖擞着,连悬崖上的松树斜伸出来的枝丫都显得亲切。
林北走进院子里,老娘正在窖酸菜。把绿油油的青菜摘回来,洗净,放进滚热的开水里跑一圈,趁着热塞进封釉的坛子,倒进半碗老酸汤,六七天就能吃上嘎嘣脆的老酸菜。
老娘背驼得厉害,日复一日的劳作将她折弯了。去年还能下地挣几个工分,迈过年关,风湿性关节炎让她只能在家做一些简单的活路了。老爹死得早,在林北的脑海里没什么印象,只能通过老娘在油灯下的唠叨构建起来一个大概。在里面,面对没日没夜地问、没日没夜地答,还有悬挂在墙上的橡皮棍子和潮水般涌来的反帮皮鞋,每一次他都咬牙坚持。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回家。他怕自己一旦垮掉,老娘就过不去了,烂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林北喊了一声妈,老娘转过头,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说:“回来了,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剩饭。”说完转过去继续往坛子里塞酸菜,林北走过去蹲在老娘面前,眼泪正从老娘眼眶里涌出来,啪嗒啪嗒砸落在坛沿上。
老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林北的脸,说:“去吃点饭,你盐吃得重,辣椒水里头再加点盐,盐罐在碗柜头。”
林北端碗饭蹲在檐坎上吃,老娘坐在门槛上,笑眯眯地看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娃娃不是那种人。”

麻糖匠张维贤坐在竹林里,透过竹林,能见到自家的屋顶,屋子里有他的老婆和两个娃娃。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娘儿仨肯定有饭吃。他有两个让他落心的姑娘,虽然大小加起来还不足十八岁,但啥活都称手,洗衣做饭,割草捣米,甭管男娃女娃的活路,都做得巴巴实实的。这两年,两姐妹把照顾老娘的担子接过去了,张维贤可以一心一意熬麻糖了。
动了动身子,脑袋钻心地痛,一张脸像霜冻的烂茄子。
远处的山树木稀疏,没有了富贵饱满,只有让人揪心的瘦骨嶙峋。灌木丛唯唯诺诺地匍匐着,袒露着的土黄色像是一张营养不良的穷人面皮。张维贤扯着两扇饱胀的嘴唇笑了笑,他发现眼里的景致好有意思。以前,熬麻糖累了,就拉条凳子坐在院子边看远处,总觉得对面的景致邋里邋遢的。现在不同了,那片焦黄像父亲温暖的巴掌,拍拍打打都是爱。在黑屋子里,闭上眼,全是这方模样。那些矮小丑陋的火棘树,硬是把根扎下去,靠着薄薄的黄土层,一样活得像模像样。
站起来,脑袋一阵晕眩,把着竹子顺了顺气,张维贤回家了。
一进屋就闻到了麦芽香,那是他出门前窖上的,等到麦芽溃了皮,就能熬糖了。这味道,还淡了些,证明麦芽皮还没有完全溃掉,最多两天,就能下锅熬制了。
两个姑娘坐在墙角剐玉米,沙沙的声响让小屋子充满了烟火味。
看见父亲进屋,两个娃娃一怔,放下摊在膝盖上的簸箕,过来抱着父亲就嘤嘤地哭。摸了摸两颗脑袋,麻糖匠说别哭,爸爸好着呢。
折进屋,女人已经泪盈盈地盯着门口了。
张维贤过去,蹲下来。抹干女人的眼泪,他说:“没事了。”
女人看着他,说:“看你这张脸,受委屈了吧?”
“进去了哪能没有点磕磕碰碰的。”
“回来就好了,我知道你干不来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去把大铁锅洗一洗,明后天该熬糖了。”

萧明亮推开胡卫国的门,胡卫国正咕噜咕噜往嘴里倒酒。
看见萧明亮,胡卫国抹了一把嘴说队长来了。萧明亮坐下来,胡卫国又往嘴里倒了一通酒,他的一条胳膊挂在胸前,样子看起来老了一轮。
“手咋了?”
“断了!”
“断了?咋断的?”萧明亮惊讶了。
伸出舌头舔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汁,胡卫国把瓶子放下来,对着队长一挥手说:“你别小看那种软不拉唧的皮棍子,砸在身上那叫一个痛。哪种痛法呢?对,紧实,痛得特别紧实,好长时间都散不去,我就是小看这种软得像鸡巴样的棍子了。当时一棍子下来,我就伸手去挡,就这样!”胡卫国伸出手往上一抬,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狗日的,咔嚓一声,断得干干脆脆的。”
萧明亮盯着胡卫国,胡卫国似乎有些迷离了,他的脸上浮动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像一团飘荡在村子上空的浮云,转瞬间,模样就变了。开始和萧明亮说话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在乎,那模样不像进了局子,倒像是去了一趟厕所;后来他哭了,向萧明亮数落着里头的种种不是。最后他又笑了,笑得肆无忌惮,笑完了他说:“咋样?我命大,断手断脚可以,让我认账不行,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十一
萧明亮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转头对屋子里的老太婆喊,给我下碗面,我要去公社开会。
面条是自家擀的,看起来黑乎乎的,味道却好得出奇。老太婆心疼萧明亮,舍得下油,面汤里浮动着嫩嫩的朝阳和汪汪的猪油。萧明亮端着碗沉思了半天。他想,等共产主义了,这猪油还得多,说不定啊,就光喝猪油了。想想又不对,乡下人都知道的,猪油吃多了,能蒙住心的,就看不清楚子丑寅卯了。
到了公社萧明亮才发现自己来得早了,偌大的公社院坝里空空荡荡。公社两层楼房,苏式建筑,楼板有些老旧了,踩上去吱吱嘎嘎响。穿过院坝,萧明亮蹲在墙根下,裹好一袋烟开始抽,刚抽了两口,公社书记从楼梯口伸出脑袋喊他。
书记把萧明亮叫到二楼,先问了一些诸如庄稼长势如何啊、社员情绪高不高涨啊、有没有具体的增产措施啊一类的问题,最后公社书记才神色严峻地对萧明亮说:“出了那事儿,今年的先进生产队你怕是没戏了,花案啊!”
萧明亮垂下脑袋,叹声气说:“丢丑了!丢丑了!”
“前两天我去县城开会,公安局的老黄找到我,让我给你捎个话。”公社书记突然说。
“哦!”萧明亮身子一耸,往前凑了凑问,“他说啥?”
公社书记以极高的革命警惕性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让你看住那三个人,不能让他们离开你的地界,如果三个人有一个不见了,你这队长就别干了。”
“这个?”萧明亮皱着眉,露出为难的样子。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能让少数坏人破坏了大好形势,就这么办吧,要开会了,我去准备一下。”
开会的内容是关于安排好县放映队送电影下乡的事情。公社书记从好几个方面论证了做好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声音很洪亮,显得格外地高屋建瓴。萧明亮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条木椅上,思想活跃地开着小差,公社书记的指示他一个字没听进去,脑袋里全是那三个影儿,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他只希望会议快点结束,好回去看看三个人还在不在。他怕自己一转身的空儿,三个人就一个筋斗云翻走了。
会一散,萧明亮就一路小跑回了家。急归急,队长方寸没有乱,气喘吁吁的当头他还想出了让三个人不能乱跑的理由。就说,眼下你们都是嫌疑人,不能乱跑,乱跑人家还当你心虚呢!所以,把屁股牢牢粘在龙潭这块地皮上,才能显出自家的理直气壮来。
十二
龙潭是放映的最后一站。没办法,出了这样大的丑,哪还有脸面去和人家争,以往县上放映队下来,龙潭都是第一站。队长就骂:日你娘,放个屁的工夫,就从胯前转到了腚后。
一早,队长就派人去公社接人。放映员一共两人,一台发电机,两个大音箱,十六毫米放映机一台,拷贝五个。县上下来的放映员自己扛不了这样多设备,生产队还得派人去。运动那阵子,扛设备这活是那些“地富反坏右”的专利,龙潭没有这些特殊品种,都是队长指派的年轻小伙。
社员们没有队长这样崇高的荣誉感,轮次他们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放啥电影。日子一路过来,枯燥得像咀嚼了一整天的甘蔗渣,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夜晚吹灯后床上那点折腾。可折腾也不能天天坚持,也得隔三岔五吧。这样,百无聊赖成了乡村固有的调调,能赶上一场电影,就当过年了。一场电影就像一针强心剂,能让村庄活蹦乱跳好一阵子。所以,乡村对电影的期待,好比四十岁老童子对新媳妇的渴求。
叶片上的露水还没有被太阳烘干,接电影的就回来了,沿着石板路一路高喊: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干仗的,《铁道游击队》。人们奔走相告,开始重新安排今天的生活,晚饭是一定要早的,除了爹妈跷脚,再重要的事情都要撂下。孩子们更是早早就把小板凳夹在腋下,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来。草草扒完两碗饭,人流就开始往晒谷场去了,先来的精心挑选一个好位置,晚来的只能退到晒谷场后面的斜坡上,不过听不见怨言,一派的欢欣鼓舞。
通往晒谷场只有一条小路,夹在溢满水的稻田中间,人流像外出觅食的蚂蚁,在细窄的小路上流淌。
银幕挂起来了,天边起来了一抹晚霞,金黄洒在银幕上,耀眼得紧。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只有一个人对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兴趣不大。他蹲在离晒谷场不远的土坡上,定定地看着迤逦而来的人流。他的旁边还有几个壮实的小伙,都是他的亲戚,每个人眼里都是腾腾的火气,模样像要吞下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
刘小把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兜里有把细窄的篾刀,他的手一直攥着刀把。
他在等,等那几个让他每晚都在梦里杀过好几回的人。
最先看见的是酒疯子,夹在几个老者中间,一只手还悬在胸前,吊着手的白布都变得黢黑了。精瘦精瘦的胡卫国看上去又轻又薄,他走路的样子也奇怪,没有一脚是踩踏实的,仿佛飘着的一样。等飘到土坡边,刘小把挡住了他继续飘远的方向。
“好狗不挡路。”胡卫国说。
刘小把没答话,两眼血淋淋地盯着他。倒是后面一个后生说话了:“狗日的杀人犯。”
“哪个是杀人犯?请你管好你那张嘴。”看样子,胡卫国来之前是喝了两口的。
“你不是杀人犯,哪个是杀人犯?”后生咄咄逼人。
“那他呢?”胡卫国往身后一指。
此刻,路上只有林北孤零零过来的影子。近了,林北往这边瞥了一眼,没说话,还没有越过去,刘小把伸手拦着了他。
林北伸手挡开刘小把伸过来的手,径直往前走,土坡上几个人忽然纵身跳下来,把路封死了。
“我是杀人犯,他呢?”胡卫国问。
刘小把还是不说话,胡卫国哼了一声,狠狠地撞上来,像是想突围。刘小把一甩肩膀把酒疯子甩了回去,猛地抽出了篾刀。然后他说:“把你们三个畜生都砍了,杀人犯就没了。”
这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是刘小把昨晚在油灯下提出来的。吃完晚饭父母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长吁短叹。自从三个畜生回来后,刘老把一家就没有清静过,不断有人登门,开口就问老把这事儿咋搞。这时候的老把总没话,他的话都在肚子里,但说不出来。肚子里藏了啥话,老把也理不抻抖。反正有话,还很多的话,像锅糨糊,又像绕成一团的乱麻,顺不出个赵钱孙李。于是老把就开始叹气,他发现只有叹气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叹气能排出肚子里鼓胀的那些东西。刘小把不这样,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血气方刚,他年轻力壮,他不能像父母那样只能毫无意义地做些吐纳就完事。
油灯的灯芯有点细,一直没能直起腰,燃得窝窝囊囊,最后顺势滑进了油碗。老把妻赶忙把灯芯挑出来,捻到碗沿靠好,屋子里才慢慢有了轮廓。
“把三个都杀了,我姐的仇就能报了。”刘小把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