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不至于。”冯凯仍是嬉皮笑脸地客套道。
顾红星并没有在开玩笑。他转头看了冯凯一眼,冯凯连忙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顾红星接着说:“你不知道,那一年多时间对我的意义。从小到大,我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对自己一直都很没自信。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当上公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公安工作。在火车上的时候,是我最紧张,也最迷茫的时候。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坚定地走在这条道路上。所以,那时候我叫你‘大哥’,真的是发自肺腑的。在你的陪伴和支持下,我才慢慢建立起了信心。说句实话,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战友,更是我的家人。”
顾红星真诚的话语,激起了冯凯的回忆。他有些感动,想要给顾红星一个拥抱,但毕竟还在车上,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
“可是那场山火之后,你却像突然变了一个人。”顾红星叹一口气,接着说,“我们刚开始当公安的时候,都难免有点自己的小问题,就像我胆小,不敢开口,你喜欢走捷径,不在乎细节,可是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并肩作战,都在不断成长和改变。我看着你一天天变得更好,却没想到,山火之后,你就变了。你对我开始疏远,不再主动找我,甚至也不太愿意搭理我,工作上也变得不再积极,反而和老陈他们那样每天都是牢骚满腹。当我遇见困难,想找你这个大哥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的时候,我以为只要能再次并肩作战,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那样——可是,你回应我的,却是漠不关心的拒绝和敷衍。
“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你不想让我喊你大哥了,但我却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感受吗?那一两年的时间里,我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个人行走在黑夜的独木桥上,没人搀扶、没人帮助,凡事只能靠我自己去摸索、去克服。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案件,也经历了很多次的迷茫和无助。你知道吗?好多次,我一个人深夜窝在办公室比对指纹的时候,我都有过那么一丝幻觉,好像房间的门随时会被推开,你会骂骂咧咧地闯进来,陪我一起挑灯夜战。可是,清醒过来,你的桌子始终是空着的。你我已经形同陌路,我已没有了依靠。”
这番话,说得冯凯心里五味杂陈,他早已没有了调侃的心情。
尽管此时的顾红星,已经离那些孤独的夜晚很远,但那些只言片语中的悲伤,让冯凯感同身受。他能感受到,即便在梦境的世界里,人的感情也都是真实的。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热情洋溢的“上线”和猝不及防的“下线”,会给顾红星带来如此大的精神打击。难怪来到1985年的时候,顾红星在听到“大哥”两个字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好在,还有淑真。”提到妻子的名字,顾红星的语气终于松快了一些,“在那段我最难熬的日子里,她陪伴着我、开导着我,让我一次次跨过心理的阴影,放平了自己的心态。我强迫自己去冷静地面对所有案件,去冷静地处理我们的关系。我强迫自己强大起来、稳重起来。我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独自渡过这条黑暗的独木桥。后来,我挺过来了,还被提拔成了队长。我想,你当时应该很不高兴吧。你开始跟着大家称呼我‘顾大’,但我知道你内心很不服气。你总是反驳我的意见,拒绝办理我希望你办理的案件,你只会在命案上花心思,急功近利。你总是认为我在打压你、限制你,你甚至还会触碰纪律的红线。我尝试和你沟通,但你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从失落到努力,又从努力到失望——我默默盼望着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不能知法犯法,最后葬送了自己。”
“你说的是,刑讯逼供?”
听到这儿,冯凯鼓足了勇气,问出了一直避而不谈的四个字。
顾红星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你会否认,毕竟我也没有证据。”
“我……”冯凯一时接不上话来。
顾红星默默说道:“今天,之所以能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在这几个月里,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就是从你被小羽‘刺杀’的那天起,从前的你又回来了。开始我不敢确认,害怕那是我的幻觉。但每次你执着于你说的‘证据链’的时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悦,甚至有时候,对你‘大哥’的称呼都要脱口而出了。这几个月我很欣慰,我每天睡眠都会好很多,就是因为我看到你变回来了。但同时,我也很害怕,害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又会变回去。所以今天这番话,我在肚子里练习了好久。我真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像当年那么紧张不安,患得患失——既怕错过能够交心的机会,又怕再次失去你这个兄弟。”
这番话,着实戳到了冯凯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顾红星的真诚引导着冯凯,让他设身处地地理解了顾红星面对的巨大压力,理解了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就在此时,冯凯内心里的陶亮,似乎已经和自己的岳父一笑泯恩仇了。
感动之余,一丝伤感掠过冯凯的心头。
他理解顾红星的不安,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再次跳出梦境,“离开”顾红星。他不敢贸然说出真相,但也不敢轻易许诺。如果现在给顾红星大的希望,是不是同样就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失望呢?
于是冯凯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把你当兄弟,是真的,我这些年干的那些浑蛋的事情,也是真的。我很抱歉。我们当公安这些年,看过那么多的案子,金钱也好,欲望也罢,人一辈子总是在没完没了地经历各种诱惑和考验。我多希望说自己永远不会变,但谁知道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没有经受住考验,又变成了一个浑蛋……我希望,你不要对我仁慈。”
顾红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家都这么说。有时候,感情太深,就会看不清真相。朋友之间也是要有边界感的,不能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边界感。”顾红星低声重复道。
“是的,边界感!”冯凯说,“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但曾经并肩作战的人,也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近朱者取朱者赤,近墨者去墨者黑,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下次我再有一点知法犯法的苗头,你就狠狠地惩治我,不给我继续堕落的机会!”
说这番话的时候,冯凯的脑海里,想到的是金万丰。他也同样担心,如果自己再次下线,这个刚刚对自己建立起信任的年轻人,是否也会像曾经的顾红星一样变得心寒。
顾红星虽然不知道这些隐情,却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唉。”说完这些,冯凯也不免有些唏嘘,“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蜂鸟的故事,在世界还是一片漆黑混沌的时候,蜂鸟怀着一腔热血,披荆斩棘,把光明带到了人间。但后来呢?世界上已经有光了,我们还需要蜂鸟吗?”
车内又沉默了。
良久,顾红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怎么会不需要呢。就像你说的那样,人有七情六欲,永远都在经受考验。我们的心,也不总是那么强大的。有朱,就有墨;有光,就有暗。守住一分光,就能抵住一分暗。就像我们现在办的这些案子,你看到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小案子,所有的小案子,只要我们不予打击,都会变成大案子。如果我们对小案子也能做到及时打击,那么就会减少很多大案子。”
冯凯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蜂鸟就在那儿一直守着光明与黑暗的边界线呢。它要是松懈了,黑暗就得占上风,光明也就失守了。”
冯凯的心里很是佩服顾红星,他的思想真的很靠前,实际上到了陶亮的年代,公安的很多工作都已经从“打”字变成了“防”字和“控”字。把工作做在前面,防患于未然,才是治世之道。陶亮身处那样的环境,曾经还不太能理解,而现在算是感同身受了。
“人民群众的事,无小事。”顾红星说。
“人民群众的事,无小事。”冯凯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像是对着彼此发出了誓言。
“这么一想,我最近确实有点乱了阵脚。”冯凯挠挠头说,“心里老急着把蔡村案子给结了,其他什么都不管了。”
“可说呢,你在办公室里等电话的一个多月时间,也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吧?”顾红星也直言不讳起来,“接电话,可以让内勤小叶来做,这本来也是她的工作。等到真正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你再上也不迟啊。”
“嗯。不过你说也奇怪,都说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怎么就找不出一个林倩倩呢?”冯凯心里始终有点纳闷。
“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顾红星说,“眼下你能不能全身心投入这个小案子里呢?”
“那肯定的,我给你承诺过。”冯凯说,“这帮车匪路霸,我肯定得给他们揪出来。”
“那就好,不过不能蛮干。”顾红星说,“有线索,我们多沟通。毕竟,这伙人有攻守同盟、互相掩护,不是那么好查,更不是那么好抓的。”
“欸,知道啦!”
开车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聊着聊着,两人便到了韦星所在的煤炭运输公司。
两人说明来意之后,韦星瞪大了眼睛:“我是4月报的案,现在已经快9月了!这就是你们的效率?”
显然,话语中带着不少怨气。
“主要是因为我们最近啊……”冯凯准备解释几句。
顾红星则直接打断他说:“我们之前没有重视,是我们的错。”
他的主动认错,让韦星的怨气打消了不少。韦星说:“你们让我描述那个扎小辫男人的样貌,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当时我是通过后视镜看到的,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身高、体态都不敢确定。但是,我记得当时他们留了一把铁锹在我车上,我交到派出所了。”
“哦,好像是有印象,当时的报警记录也是这么写的。”冯凯眼睛一亮,对顾红星说:“顾支队,你比较忙,不用送我了,我现在自己去派出所找铁锹,然后去海关。”
冯凯本以为去派出所找个东西可以速战速决,未曾想现实情况却不那么乐观。
时隔数月,派出所实在是想不起来那把铁锹在哪里。好在所长说了,凡是他们觉得用不上又不能丢的东西,一般都堆在仓库里。
派出所有个大仓库,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是坏掉的警用摩托车,有的是查缴回来的找不到失主的赃物,还有自行车、电视机,甚至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可谓应有尽有。
仓库里的东西,大多是有一定的价值,要么就是造型独特,否则也不会引起小偷的注意。而冯凯要找的铁锹,则是一种既没有价值,也不引人注意的东西。不引人注意的东西,放到了一堆引人注意的东西中,要找到也不是不可能,就是难了些。
杂物众多,又摆设无序,冯凯花了半天的时间在里面翻寻。他一边回忆自己和顾红星在火葬场杂物间里找物证的往昔,一边终于在一架板车的下面,拖出了一把铁锹。让冯凯惊喜的是,铁锹的木柄居然被人用报纸包裹了起来,防止它和其他物品一样被灰尘盖满。
“这是谁干的?”冯凯指着锹柄问所长。
“可能是接警的民警做的吧,我们派出所已经有要求了,凡是物证,都要装在盒子里,装不下的,都裹起来。”所长说,“顾支队来给我们讲过课。”
冯凯的心里不停地为顾红星竖大拇指。他不仅自己有物证保护意识,还让所有的民警,甚至所有的民众都树立起了物证保护的意识,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啊。
“对了,你们辖区的新警,都是怎么认路的?”冯凯突然问道。
这个年代没有导航,乡村小路错综复杂,他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辖区民警都能对自己的辖区地形了如指掌。
“我们有地图啊,不过不是我们派出所的,是我们郊区分局辖区的地图。”所长说,“你需要吗?我给你一份?”
“好啊,好啊。”冯凯说道。
拿着铁锹和地图,冯凯让派出所派出一辆摩托车,把他送回了市局。
卢俊亮此时正在为一起强奸案件做精斑血型,见冯凯回来了,说:“今天看师父回来之后,脸色好了很多,你们俩是不是和好了?”
“你别总和好和好的,我和他又不是小夫妻闹别扭。”冯凯白了一眼卢俊亮,把铁锹丢给他,说,“几个月前的物证,保护得很好,找指纹没问题吧?”
“我试试吧。”卢俊亮说,“二中队刚破了一起强奸案,血型吻合,不能排除。”
冯凯知道,在没有DNA检验技术的年代里,血型检验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证比对手段。如果嫌疑人的血型和现场提取的嫌疑血型没比对上,是可以对嫌疑人进行排除的,但如果嫌疑人的血型和现场提取的嫌疑血型比对上了,却不能直接认定嫌疑人就是在现场留下血迹的人的。血型检验可以证“否”,却不能证“是”,这就是卢俊亮说的“不能排除”的意思。所以,血型检验的证明效力是很有限的。而当下的技术只能从血液样本里检测血型作为甄别依据,确实是时代所限。于是他说:“我倒是给你一个建议。咱们支队不是正在筹备搞一个技术大队吗?等人手多了,地方宽裕了,一定要搞一个房间,专门作为保存物证用,就叫物证室。”
“物证室?”卢俊亮说,“听起来不错。分门别类,找起来好找对吧?”
冯凯说:“那是一个作用,无论什么陈年旧案,你都能找出当年的物证。有些人在法庭上翻供,有些人在监狱里申诉,要是复核,都能找出物证。还有一个关键的作用,就是你现在看起来没用的物证,随着技术的发展,以后可能就非常有用了。”
“技术怎么发展?用新的办法看指纹?”卢俊亮好奇地问。
“除了指纹,还有其他的。”冯凯说,“比如你现在做的血型,只能排除,不能认定。以后假如可以像检验指纹一样,检验人体的细胞,说不定准确率比指纹还高呢,说不定数据比指纹更简洁呢。那时候,这些目前还没用的物证,说不定就成为破案的突破口了。”
“保存物证,等待新技术的出现,这还真是有意思。”卢俊亮听得一脸憧憬,但又忧心地问道,“不过,科学技术能发展那么快吗?要是等到这项技术出来了,犯罪分子都已经老死了,那还有啥用啊。”
“不会,很快就会出来的,相信我。”冯凯笑着说。
“不对啊,如果有了技术大队,也是你当大队长,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卢俊亮笑着说。
冯凯愣了一下,说:“反正你记住我说的话,一定要提议把物证室建设起来,规范使用,将来肯定能用上。我这个人呢,可靠不住,说不准哪天就不在了。”
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冯凯还没有从“掏心窝子”的过程里走出来。不过听在卢俊亮的耳朵里,却不是那个意思。
“呸呸呸,别说晦气话。”卢俊亮赶紧说道,“咱干公安的,不兴说晦气话。”
“这个铁锹,你认真做啊。”冯凯连忙岔开话题,说,“我可是给顾支队立下过军令状的。”
说完,冯凯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去了海关的办公楼。
可能是因为顾红星之前给海关打过了招呼,所以海关缉私部门的负责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冯凯。
从负责人的口中得知,这一起轰动全省的缉私大案,目前已经降下了帷幕。海关和公安精密配合,捣毁了位于龙番市的走私窝点10余个,销赃窝点50余个,抓获犯罪嫌疑人200多名,缴获走私货物数万件。
这200多名犯罪嫌疑人中,就有20多名国营运输公司的司机。这些司机也是受到了走私成员的蛊惑,为了牟取私利,承担了走私运输的主要渠道。而这20多名国营运输公司的司机,有5名供述自己曾经被抢劫过,但损失都不算很大,大多是自认倒霉,掏钱赔上了本。只有何强,因为拉的都是烟酒,而且每次拉的货物最多,所以损失最为惨重,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赔偿能力。
“也正是因为他赔不起,恰好又遇见你这个火眼金睛的公安,这一起走私大案才被我们发现了线头,顺藤摸瓜,彻底给他们捣毁了。”负责人说道。
缉私部门显然是为了给冯凯节省时间,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在冯凯在仓库里找铁锹的工夫,他们已经对案件中所有有关抢劫的内容,都在卷宗里找了出来,还专门去了一家招商引资的大企业,借用他们的复印机给复印了一份。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复印机可是一个稀罕物件,只有进口的,没有国产的,拥有复印机的单位也是凤毛麟角。而要使用别人的复印机复印几十页纸的材料,估计得让海关的负责人亲自出面才行。
他们充足的准备工作,让冯凯十分感动。不过他也知道,除了顾红星提前打过招呼,还因为他冯凯就是这一起走私大案得以侦破的起始点。所以,海关的同志才会在繁忙的工作中,还找出专门的人为他周到服务。
那一刻,就像是几年前他们押解盗窃团伙回到市里的情景一样,冯凯又感受到了自己刚刚入警时的那种荣耀。
拿着一沓复印材料,冯凯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股东风,就是冯凯能不能从这些材料里,找出指向车匪路霸团伙的线索。一旦抓住了线索,冯凯相信自己是可以破案的。
真诚道谢之后,夜幕已经降临,冯凯骑上自己的摩托车,披星戴月,向市局驶去。
3
刑警支队里静悄悄的,顾红星不知道忙什么别的案件去了,只有暗室的门缝里透出红色的光芒。可想而知,卢俊亮应该是在锹柄上找到了指纹,拍过了照片,正在冲洗中。
冯凯知道,现在已经是1985年了,社会各界对指纹的认知度已经很高了,想再用几年前那种忽悠每个人按手印的方法,是不可能成功的了。既然没有获取“指纹库”的可能,那么即便有了指纹,也不能直接破案。想要破案,还是得从调查情况入手,找出这伙车匪路霸最有可能藏身的位置。
“偷咸肉的案子,就是这样锁定范围的。”冯凯这样告诉自己。他还记得几年前,很多被偷的群众来公安局门口聚集,顾红星不厌其烦地一个个登记住址,最后在地图上画出了犯罪分子所在的范围。
这就是陶亮那个年代流行的“犯罪地图学”的雏形了,他目前计划着的办法,就是照葫芦画瓢,再试试这个方法。
冯凯拿出了一张纸,把自己获得的所有信息,逐一列了出来。
4月3日,在龙番市郊区龙番发电厂附近的乡村道路上,发生了韦星报警的偷煤案。
4月9日凌晨,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716县道22公里界碑附近(此处距离龙番国道岔口10公里),发生了一起抢劫走私货物的案件,受害人方良运损失一箱牛仔裤、蛤蟆镜等生活用品,方良运本人垫付货款,未报警。
4月11日凌晨,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龙南省道20公里界碑附近(此处距离龙番国道岔口20公里),发生了一起抢劫走私货物的案件,受害人廖山损失一箱洋酒,廖山本人垫付货款,未报警。
4月14日凌晨,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龙番国道360公里界碑附近,发生了一起抢劫走私货物的案件,受害人何强损失多箱生活用品,未报警,但因为后续的纠纷被警方发现。
4月17日晚,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一条水泥乡村小路上(此处距离龙番国道岔口12公里),发生了一起抢劫走私货物的案件,受害人张建军损失两箱走私的磁带,张建军本人垫付货款,未报警。
4月29日凌晨,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717县道73公里界碑附近(此处距离龙番国道岔口5公里),发生了一起抢劫走私货物的案件,受害人鲍志强损失多箱洋酒、生活用品等货物,涉及数额较大,鲍志强在犹豫是否报警的时候,海关已查到此事。
8月28日凌晨,在龙番市郊区辖区内,龙番国道351公里界碑附近,发生了抢劫烧车的案件。受害人舒少平,损失了几箱烟酒,还差点被烧死。
以上匪徒作案,都是蒙面进行的。
从海关提供的资料看,因为走私团伙内部体系繁杂,他们在顺藤摸瓜逐一排查的时候,消耗了一些时间。直到7月上旬,才把所有的线索都落实完毕。是否还有未被查到的涉走私的人员,或是未被端掉的销赃窝点,从目前的资料看,还不能确定。因此,4月29日后,是否还有其他受害人,也不能完全确定。
按照目前掌握的7起案件的情况,冯凯在从派出所拿来的郊区地图上逐一标记出了事发地点。也正因为如此,冯凯才轻松地搞清楚了案发地都在龙番国道附近的这一明显规律。
“犯罪分子是以龙番国道为中轴线,在周围的道路上实施作案的。”冯凯自言自语道。
“就这么点线索?”卢俊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冯凯的身后,问道。
冯凯回头看了看卢俊亮,说:“怎么?指纹找到了?”
“找到了。”卢俊亮说,“虽然铁锹被保护得很好,但是毕竟过去了这么久,所以效果不是很理想。一共应该有几十枚指纹的痕迹,但实际上能够进行特征点分辨的,只有两枚指纹,一枚是右手拇指,一枚是右手中指。”
“足够了。”冯凯说,“反正也不指望通过指纹找出匪徒,只要能够作为证据证明他们的罪行就行了。”
“所以,你还在这里划范围?”卢俊亮饶有兴趣地盯着地图。
冯凯拿铅笔,沿着标示出来的作案点画了一个圆,说:“划范围就能看出一个非常明显的规律。沿着龙番国道,在方圆40公里的范围内,多点犯案,说明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在没有什么私家车,这些人也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只能靠脚走路,所以移动范围有限。”冯凯侃侃而谈,“由此可以推断,匪徒就是这直径40公里的圆圈里的某个村落的村民。哦,忘了告诉你,抢劫烧车案现场发现的足迹是布鞋的,可以判断出匪徒是白日耕作、夜间抢劫的农民。”
“私家车是什么意思?”卢俊亮一脸茫然。
“这个不重要,你就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冯凯岔开了话题。
“有道理。”卢俊亮说,“不过,有个问题,你画的这个圆圈里,是郊区村民的聚集区,这么大范围,你数数,最起码有20多个村落,涉及一两万人,请问你要怎么找?”
“呃。”冯凯语塞了,说,“别急,这只是第一步嘛,接下来,我们还要研究其他的规律。”
卢俊亮等着冯凯继续发表他的观点,冯凯却仿佛卡住了。
沉默良久,冯凯才接着说:“现在我也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4月密集作案,然后就没动静了?过了4个月,才再次现身?”
“关键是这些数据准不准。”卢俊亮说,“是全部的数据吗?”
“那倒不是。”冯凯被卢俊亮点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说,“之前我们潜意识认为匪徒是黑吃黑,但如果他们连普通货车也抢劫的话,就说不准了,因为我只是从海关获取了数据。也不对,如果老百姓的合法货物被抢劫,他们应该会报警才对。”
“那报警了,信息却没有传到你这里呢?”卢俊亮问。
冯凯猛地抬起头,盯着卢俊亮。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当然了。在陶亮的年代,因为有指挥中心这一重要的职能单位,老百姓平时报警都不需要去派出所,而是直接拨打110,所以所有的报警信息都会在指挥中心汇总。但这个没有110的年代,群众都是通过拨打派出所电话,或是到派出所现场报警的,信息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汇总。
“如果他们都到派出所报警,郊区分局或者市局能知道吗?”冯凯问。
“如果派出所重视的话,会通知郊区分局刑警大队去现场,如果刑警大队重视的话,才会通知我们过去协助勘查。”卢俊亮说,“如果这些案子没有伤人,只是抢劫,尤其是抢劫的数额不大的话,我们市局可能掌握不了情况,不过,郊区分局可能会掌握一部分情况。”
“明白了!”冯凯说,“5月之前,参与走私的货车还比较多,又都在夜间行驶,所以被抢劫的概率大。5月之后,海关已经深入打击走私团伙了,参与走私的货车数量明显减少,夜间行驶的车辆自然也就明显减少。即便普通百姓驾驶货车在夜间行驶,被抢劫了,如果数额不大,郊区分局都不一定能掌握情况,更不用说我们了。”
“所以,你明天要去郊区分局,召集他们分局所辖的5个在你画的事发地范围内的派出所开会,看能不能找到匪徒抢劫普通百姓的案件。”卢俊亮提示道。
“5个派出所对吗?”冯凯兴奋了起来,说,“就这样办,你给他们局长打电话,明天一早我就去。”
卢俊亮点了点头,转身到内勤室打电话去了。
冯凯坐在凳子上,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他期待自己明天能获得更多的线索。同时,他也在看着4月的这些日期,想从这些日期里找到一些规律。可是,这些日子,既不是固定的周几,也不是等差数列,一时间,他好像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可能是因为等了一个多月的电话,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松散的状态,所以这次经历了高强度的思考后,冯凯忽然觉得困意难挡。卢俊亮电话还没有打回来,他就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顾雯雯曾经跟陶亮说过,她最喜欢在睡前思考那些还没侦破的案件了。她有一套理论,说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是灵感最强烈的时候,所以不能浪费睡前的时光。陶亮以前总是嗔怪她,满脑子案子,都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空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进入梦乡之前,想到顾雯雯说过的这些话,冯凯的心里莫名有点甜丝丝的。
他感觉自己半梦半醒,飘飘忽忽的,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脑海里回旋着顾雯雯的笑容,回旋着地图上的国道,回旋着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间,他似乎看到了电光闪动,又似乎看到了大雨瓢泼。
冯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发现自己仍然趴在办公桌上,只是肩膀上多了一件绿色的警服。冯凯把警服拿了下来,一股温暖感涌上心头。在陶亮的年代,这么关心他的,只会是顾雯雯。他内心里感谢着卢俊亮给他带来的温暖,起身向楼下走去。
跨上摩托车的冯凯,已经想好了今天首先要去的地方,不是郊区分局,而是市气象局。
这次他只是去调取气象资料,因此即便没有介绍信,光凭这一身警服就足以顺利地完成任务了。气象局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地帮助冯凯把4月至8月的气象资料,全部调了出来。
看完这份详尽的气象资料,困扰冯凯的难题也就全部解开了。
4月15日,龙番市郊区下了一场大雨,18日至26日都是连阴雨。对照了作案时间表,冯凯便知道,这帮车匪路霸选择作案时间时,特意避开了阴雨天。道理很简单,一是这帮匪徒劫车,是需要在某个地点进行埋伏的,有可能一等就是一整夜,如果下着雨,在天气还不暖和的季节,就会非常受罪。二是这帮匪徒外出抢劫和搬运货物回村,都是靠步行的,如果遇上下雨天,或是下雨后不久,土地泥泞,行走会很不方便。三是为了减少被发现的可能性,他们不太可能点燃火把照明。即便有手电筒,照明能力也很有限,所以他们可能更倾向于晴天有月光的晚上动手。
这很有可能就是匪徒们作案的规律了。
可是,接下去的5月至7月,虽然包含了龙番市的梅雨季节,雨天不少,但也有一些大晴天,为什么他们就没有作案呢?难道这帮匪徒机警地发现走私车辆在这几个月里陡然变少了吗?还是因为普通老百姓的货车被抢劫后,报警资料没有被任何一个民警重视过,所以没上报?冯凯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他还是得按照原计划去郊区分局,把事情弄个清楚。
来到了郊区分局,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和所辖区五个派出所的所长都已经等候在局里了。因为卢俊亮在电话里表述得非常明白,大家都已经有了准备。
分局刑警大队和派出所在今年4月到8月所有的报警记录里,寻找可能是车匪路霸作案的案件线索,还真的有所发现。
4月7日凌晨3点左右,在金夏镇的乡村公路上,一名叫赵光强的货车司机停在路边短暂休息,结果被一伙人拉开车门,实施抢劫。但这些人要的是赵光强身上的现金,对货车里拉的货物毫无兴趣。这一伙人蒙面,为首的是一个扎小辫的男人。赵光强身上的15元现金被抢劫后,他立即开车逃离了。天亮后,他到了金夏镇派出所报警,但当时因为蔡村案件刚发生,所有警力全部压在了命案之上,这起案件受理后,就没有下文了。
5月10日晚11:30左右,在龙番国道355公里界碑附近,一辆货车被拦路抢劫。司机缪富因为去会老同学,耽误了返程的时间,所以只能通宵赶路。货车被拦下时,从路边冲出一帮蒙面歹徒,直接到货仓里搜索。可是缪富这一趟拉的是木料,所以并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结果蒙面歹徒说他们是寻仇的,找错了人,并未对缪富进行搜身就离开了。缪富实际上很后怕,因为他身上带着300多块钱的货款。缪富到事发地派出所报案,因为未造成后果,派出所未上报。
5月20日凌晨1点左右,一辆货车被路面的纸箱拦路,但当时司机正在打瞌睡,于是从纸箱上压了过去。感受到颠簸后司机瞬间清醒,但因为害怕撞到了人,并没有停车。回家后,司机越想越怕,去派出所“自首”。派出所带着司机去事发地查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事发地派出所也没查到交通事故或非正常死亡的报警,于是不了了之,但事发地派出所做了登记。
8月15日晚12点左右,司机黄三友因为家中老人急病,连夜驾车赶回龙番。途中,他的货车被断木拦路,停车后被一群蒙面歹徒劫持。歹徒上车查看后,发现是空车回来的,就对黄三友进行了搜身。好在黄三友出发前把货款存进了银行,所以歹徒只在他身上搜获了30多元钱。此事报案后,分局刑警大队对货车进行了勘查,因为没有找到任何可疑指纹,所以未向市局汇报。
另外,在调查访问过程中,有三个派出所的民警都发现,4月至5月,在有报案记录的当夜,都有非走私货物车辆被路面上的阻碍物逼停,也都有蒙面人冲进车厢查看。但他们发现并没有走私货物的时候,都以“寻仇,找错人”为借口离开。实际上,有的货车里也有便于搬运的较为值钱的物品,但歹徒没有对这些合法货物实施抢劫。
“从气象资料看,所有的作案时间,都是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是下雨或者刚刚下过雨的夜晚,都没有作案。”冯凯对照着气象资料,说道,“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从5月下旬到7月底,这两个月的时间,是没有任何报案的,调查访问也没发现有问题。我在想,是不是梅雨季节,雨天较多的缘故?”
“你是城里长大的吧?”郊区分局的梁局长哈哈一笑,问道。
冯凯有些诧异,为什么梁局长会突然岔开话题,于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两个月是我们龙番雨水偏多的季节,一直要持续到8月。”梁局长说,“不过,还有个重要的因素,这两个月,是双抢的季节啊。”
冯凯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