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庆也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他是一直觉得两人友情没受家中大人的关系影响, 奈何柳同爹妈到了浦西工作后, 两人就渐行渐远。
如今,也只是一个点头之交。
谢昭庆这会儿心里想着事, 看到柳同点头打招呼。本想组织语言, 跟他说说换房子, 可柳同倒是先他一步开口。
柳同许久没和谢昭庆说话, 此刻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局促道:“谢哥你经常去浦西,知不知道哪些厂子单位在招人?”
自己这几天内再不找到工作, 可真就得下乡了。下乡分配纯粹看运气, 除非家里有钱有背景有关系。
他们家哪有什么背景关系, 如今连钱都没有。攒下来的钱,全拿去买了浦西的房子。
柳同真不想下乡,他害怕和隔壁的谢大姐一样,被分到大西北的农场去。
家里爹妈前两年还经常笑话谢大姐,说她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得下乡去受罪。没准因为长得好看,受的罪还更大!
当时爹妈说等他一毕业,就会给他找到一份工作,不会让他下乡。
他们家前几年不是没有关系,他有个远方老叔在浦西的一家印刷厂中当小领导。在那个厂中,老叔还算是能说得上话的。
只是不久前,老叔被革职了。
他们家那几日吓得要命,还好因为爹妈平日谨慎,没和老叔多接触,他们家就没那么招人眼。
过了大半个月,发现没人来调查他们后,他们家人才彻底放下心,恢复了正常。
只是,他工作该怎么办呢?
如今一个岗位一个坑,难道要让他爹妈退下来,然后他顶了爹妈的工作吗?
他爹的工作是临时工,自己都还没稳定下来,哪能把工作给他。
他妈的工作是幼儿园保育员,平日照顾小孩的,这个工作他做不了,幼儿园也不收他。
所以柳同都快愁死了,现在就是让他去扫大街,他也愿意!
还别说,同班同学真有一个去扫大街的,甚至还有去废品收购站工作的。
他当时还笑话他们,可如今他恨不得摔自己两巴掌,做梦都想拥有这份当初他瞧不上的工作。
在清楚的知道爹妈靠不上后,柳同就开始“自力更生”。
他走遍大街小巷,几乎去过每一家厂子,奈何天不遂人愿,连个临时工都没找到。
谢昭庆经常在外跑,别看家里穷,但身边朋友多。
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没准还真能知道一些消息。
谢昭庆微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
他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脸上却挂着笑:“今年高中毕业生很多,厂子岗位却没多少,而且很快都被瓜分完了,我还真不知道哪个厂子有招工。”
柳同脸色肉眼可见地有变化。
他嘴角抽抽,扯出个笑来:“是吗,麻烦谢哥了,那好吧。”
说完,他不甘心地又补充一句:“谢哥,你这几天帮我多注意一下,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说归这么说,但柳同心里着实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谢昭庆能找到工作,肯定也会先将工作给自己,要不就给他家的大姐。
自己这么多年哥是白叫了,难怪他爹妈当年不让他跟谢昭庆玩。
爹妈就曾说过,说他这人贼精,说他心思重,哪天被他坑了,都要帮他数钱。
原来爹妈说的没错,亏他真心把他当了那么多年哥。到了要紧时候,人家才不会帮你忙。
没准还会笑话你呢!
谢昭庆脸上还能笑得出来?
肯定是在笑话自己。
柳同十多天来积攒的憋闷情绪,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有隐隐爆发的迹象。
好似,有一个宣泄口一般。
谢昭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他跟多少人打过交道啊。柳同这种刚从学校出来的小鸡崽,情绪隐藏得可真不好。
他瞥一眼,就知道柳同心中在想些什么。
谢昭庆心中不禁苦笑。
这样也好,要不他惦记着小时候那点儿情分,还真下不了手坑他。
他心中很快想好说辞,叹息道:“工作确实难找啊,我姐当年要是能找到工作,也不必下乡去受罪。如今这情况,下了乡还不晓得哪年才能回城。”
柳同面色惶惶,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好似很紧张。
谢昭庆靠在门边,脸上是无尽的担忧:“你是不知道,乡下环境有多么艰苦。若分配到好地方也就罢了,假如跟我姐一样,分配到大西北,分配到农场或林场,那可是要受大罪。”
柳同脸色唰地一下变白,结巴问:“谢、谢大姐有写信回来过吗?”
谢昭庆点点头,皱着眉:“那当然,我大姐没在信里喊苦,但是我们都能知道她有多苦。你也晓得我家每个月都会寄东西给我大姐,次次都是一大袋。而那些没人寄的……”
他说着再次长叹一声。
柳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柳同受宠,小儿子柳喜更受宠。
比起柳同,柳喜可更精。
他打小就知道怎么坑哥哥,俩兄弟关系一直不太好。
柳同很担心自己要是下乡了,家里的一切都会便宜弟弟。
他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脸上表情不停在变化。
眼瞅时机差不多了,谢昭庆站直身体,似乎顺口说:“现在工作是难找,前段时间倒是会好些。你这是找工作的时机不对,要不也能找得到。我之前还给我大姐找了份工作,只是没有关系疏通,我姐难回来……”
他说着,柳同突然抬头紧盯着他。
谢昭庆推门回家,边走边说:“我过段时间就得去上班,所以哥真没什么时间帮你注意厂子招工。我那工作虽然不太好,但听说容易转正……”
柳同心脏砰砰跳,他倏然往谢家跑。
紧接着,膝盖一弯,对着谢昭庆就跪了下去。
柳同脸色骤红,不是兴奋而是亢奋:“谢哥,哥!你能不能把这个工作给我,我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
他真不能下乡!
他真不想下乡!
到了绝望之时,突然遇到一个机会,他怎么也得把这个机会抓住!
谢昭庆像是受了大惊吓,赶紧把柳同扶起来:“好好说话,你干嘛下跪。”
柳同死活不肯,低着头嘴里不停念叨:“你只要把这工作给我,你就是我亲哥!”
烈日之下,谢昭庆脸上不由得露出个浅笑。
*
吃过午饭,宋禾三人坐在面馆门口。
她和谢昭庆约好的是两点半,但这会儿已经快三点了。
大娃脸上有些不耐烦:“他怎么能这样,咱们生意还没最终拍板定下,他就放了咱们鸽子。”
这样做生意可不成,诚信守时都做不到,很难把生意做大。
宋禾手肘撑在大娃肩膀上,手掌往自己脸上扇风:“估计,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谢昭庆瞧着不像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时间又过了半小时。
就在米宝都要不耐烦,宋禾都快暴躁,准备回浦西去之时,路口突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谢昭庆,他终于来了。
谢昭庆满头大汗,刚走近就不停说抱歉。
他看着很匆忙很狼狈,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样。
但宋禾觉得他要是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么自己做完这单生意后,肯定不愿意再跟他做第二次生意。
谢昭庆平稳了呼吸,才开口道:“刚刚我邻居恰好回来,就跟他谈了房子的事。”
宋禾停下脚步,惊奇道:“这么快的吗?”
谢昭庆再次致歉:“你不是说明后天都没时间吗,大后天又要离开海市。所以我想抓紧一些,免得你明后天还要跑一趟。”
今天下午柳家夫妻都休息,他和柳同提了用工作换浦东房子后,柳同就把他爹妈从外边给找回来了。
如今柳同就这么一个机会,一个不要下乡的机会,当然会牢牢抓住。
再加上他们搬家后浦东房子的只能闲置,还不如用房子换这份工作呢。
所以不需要多加考虑,柳家夫妻很快就同意了谢昭庆的要求。
不仅同意,他们甚至害怕谢昭庆后悔!
更害怕谢家夫妻下班回来,会阻止儿子干这件蠢事。
因此,柳家夫妻简直是催着赶着和谢朝庆去办过户手续。
连谢昭庆狮子大开口,说除了房子外,还要把房子后头那片小菜地的产权也过户给他,柳家夫妻也连声同意。
宋禾听了后表情呆滞。
她嘴巴张张合合,就是不知道该说啥话。
这……
几十年后,谢昭庆的邻居会不会心梗死?
谢昭庆也是不得了,还给自家倒腾一个小菜地出来。
这个时候的菜地只是菜地,以后那可就是一叠叠人民币!
宋禾三人脚下走得都快飞起,穿过一条弄堂后,就能到达谢昭庆家。
“嘿!”
进入弄堂,还没有一会儿,谢昭庆突然转身,把宋禾的视线挡住。
宋禾没刹住,头都磕他下巴上。
紧接着快速退后一步,好奇探头:“怎么了?”
米宝一把将宋禾眼睛蒙紧,幽幽轻声道:“有人在撒尿。”
宋禾:“……”
十几秒后,宋禾看到弄堂路边有一排的小便池。她只快速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从这条路上经过,尿骚味也很大。
她总觉得肚子里头食物在翻滚,像是随时都能够吐出来。
谢昭庆解释:“我们这一片地方人口密集,家里要是面积够大,那就有厕所。可要像这种人家,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那就只能去公共厕所。”
宋禾点点头,脚下步伐变快。
“不过你放心,我们家附近没有小便池。”谢昭庆又说。
他没骗人,走出这条路,拐一下弯,就进入另外一条路。
这个弄堂中的居民显然过得更好,从房子上就能看得出来。
大约又过两三分钟,谢昭庆停下脚步,指这一户人家道:“这就是那个院子。”
宋禾直勾勾盯着看,心中无比满意。
不是对院子满意,是对这个地段满意。
她要是没猜错,这个地段的楼房,未来得二十来万一平!
这个院子又这么大……
她呼吸顿时急促。
宋禾使劲儿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耐着性子听谢昭庆介绍,耐着性子去办过户手续。
等坐上公交车,离开谢昭庆的视线后,宋禾才捂紧嘴巴笑出声来!
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大娃和米宝:“……”
姐姐这是捡了天大的漏啊,要不也不会这么激动。
只是他们实在难以想象,未来这里的房价究竟得涨成什么样,能让姐姐笑得这么欢。
万一以后反倒跌了呢?
处理完一桩心头大事,宋禾这两日的心情都贼好。
陈教授也从友人家回来了,次日早上带宋禾去开会时,还好奇宋禾他们姐弟三人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要不她精神怎么会这么高昂。
宋禾笑嘻嘻:“没干啥,就是去新世界逛了几次。”
好的,陈教授懂了。
都是女人,购物带来的那种开心,她也体会过。
两人来到市立师范,其实这会儿市立师范又叫第一师范学院。
陈教授面子很大,宋禾和她刚进入学校,就有两个女老师来接她们。
这俩女老师是陈教授早年的学生,和陈教授又是搂又是抱的,三人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宋禾突然就能理解,理解陈教授这么大的年纪,为何还要跑这一趟?
除了见好友,见学生才是主要原因。
两位女老师先是带着陈教授和宋禾去食堂,边走边介绍:“我们学校的大饼包油条好吃,老师你和小宋同志一定得去试试。”
陈教授眼睛笑咪咪地点头。
她一边是两个学生,一边是宋禾,两边都没有冷落。
宋禾上辈子在海市读大学时,最常吃的早饭就是大饼包油条和小笼包,如今也想试试这个年代的大饼包油条是什么味道。
一路走,她和陈教授一路观察着学校。
快到食堂时,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起平和县的幼师学院。
也不晓得她们的幼师学院,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这个规模。
进入食堂后,香气扑鼻而来。
食堂中早餐种类不多,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大饼包油条的那个窗口。
宋禾要了一张咸大饼,陈教授要的是甜大饼。咸大饼上有葱花,甜大饼上有白糖和芝麻。
等把油条卷好后,一口饼一口豆浆,吃得贼过瘾。
除了大饼包油条,宋禾还看上了浇头面与粢饭糕,她打算明儿早晨就吃这两样东西。
她和陈教授来得早,吃过早饭后,又逛了一会儿校园。等到快九点,一行人去往开会的礼堂。
礼堂很大,宋禾想着这次来的人应该不少,要不也不会把地点选在礼堂中。
确实如此,会议是九点半开的。在这半个小时中,陆陆续续有人进入礼堂,礼堂都快被坐满了!
一旁陈教授的学生吴秋心解释:“这次只要是师范院校我们都邀请了,还有获得过荣誉的幼儿园老师,所以人会比较多一些。”
另一个学生钱仪笑了笑,低声说:“不过这次没有领导,氛围可以宽松点。”
宋禾眼睛一亮:“可以踊跃发言,可以大讨论?”
钱仪点点头:“到时候想上去说话,想去表达自己理念和意见的都可以,我们要的就是畅所欲言。在幼儿教育这一块,咱们落国外太远了,所以才更需要所有人加入进来,将自己意见说出来。”
说着,她又指了指前面一排:“那里大多都是一线老师,要说经验,咱们真不如她们。”
陈教授忍不住笑出声:“你可别用‘咱们’,小禾一线工作经验丰富得很。”
钱仪震惊地看着宋禾:“你不是在幼师学院工作吗?”
宋禾笑吟吟地说:“我在几个月前还在幼儿园中工作。”
“你别谦虚。”陈教授连忙道,“她从事一线得有十多年了,当初上过好几次报纸对吧,我都还记着。”
“是吗?”两人诧异地看着宋禾。
突然,吴秋心一拍大腿:“我说你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我好像也见过!你是不是写、那孩子叫啥来着,舟舟!对,写舟舟的那个老师?”
宋禾点头,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那就对了!”吴秋心有些激动,“你曾经在报纸上说的残疾儿童教育的观点,我真的很赞同。”
说着,她和钱仪换了位置,拉着宋禾说起残疾幼儿园的事情。
手表指针慢慢转动,就在两人交谈得兴起之时,时间已到早晨九点半。
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慢慢走上台,对着台下人鞠个躬,众人掌声热烈响起。
宋禾鼓得也十分大声,脸上表情激动。和后排的人一样,都想站起身探头看。
这可是在后世教科书上的人啊!
天呐,她居然也来了。
宋禾一眼就认出这位赵慈云女士。


第126章 思想碰撞
这人她很熟的, 因为当初宋禾学校里就立着一尊她的雕像。


第一节 专业课时,老师也认真对着她们介绍过她,甚至专业课本上, 更是有她的相片。
赵慈云岁数不小,如今估摸着有八十来岁。不过看她刚刚上台的模样,宋禾猜想她腿脚应该还挺利索的。
等到发言时,声音也不算小。
赵慈云站在台上,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手上没有稿件,对着话筒直接开始讲话:“大家好, 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前教育工作者们, 你们好!”
她又鞠了个躬,台下掌声雷鸣。
“我叫赵慈云,是一名幼儿教育老师……”
宋禾一旁的吴秋心低声说:“赵老师以前确实是一名一线幼师,民国的时候她就在海市政府办的幼稚园中工作。战争时又护着园里的孩子逃生,一个小孩都没被落下。”
她是怕宋禾不认识赵慈云,所以特意给她介绍。
没等宋禾说话, 吴秋心继续道:“即使后来赵老师没在一线工作了, 她还是喜欢其他人把她当成普通的幼师。”
宋禾点点头, 表示知道。
台上赵慈云还在继续:“……在座的同志从五湖四海而来,我们相聚一堂, 为的就是探讨学前教育的前路。我们国家一路风雨走来, 学前教育专业的发展更是在艰难中前行……”
“教育应该是全面的, 幼儿园不应该只在城市中发展, 更要在广大农村中落地生根……从五四年至今,在这二十年间, 有上百家幼儿园在农村开办。”
“只有当幼儿园足够多, 幼儿教育遍布城市乡镇, 走入广大农村之时,我们这个专业才能蓬勃发展。”
“前人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教育是神圣的使命,教师是神圣的岗位。幼师面对的是刚走出家庭,进入学校的孩子。一间幼儿园是什么样,取决于幼师是什么样……我们如何培养出优秀的幼师,才是如今最为紧要的问题……”
赵慈云想必是做了许多工作,她讲话持续了十多分钟,不但提到了当下城市幼儿园的发展,更是点到了农村幼儿园的发展。
当她说出“源阳市河西公社幼儿园”这几个字时,宋禾骤然坐直身体。
“……我曾听友人提起过河西公社的一家幼儿园,里头的课程很有意思。如今幼儿园教学很极端,要不就把幼儿园开成保育院,以看孩子为主,对学生的要求就是安全便可以。要不就办成一年级,日常作息课表竟然和一年级接轨!”
一旁的陈教授突然侧头悄悄问宋禾:“你当初就是在河西公社的对吧?”
宋禾浅笑:“对。”
陈教授露出个赞许的目光:“等会议结束,我带你去见见赵老师。”
宋禾惊讶:“您认识她?”
陈教授诧然:“你不知道吗,赵老师当年在我的大学里任职,她还曾教过我一学期。”
这宋禾还真没想到,赵老师是陈教授的老师,陈教授又是吴秋心两人的老师。
恐怕这个礼堂中,不少人都是这样。
师门重聚了这是。
“……这间幼儿园除了农忙课,有自然生物课,更有手工实践课。幼儿园主要任务是让孩子认识世界,了解世界,并非是让孩子学习认字,更不是学习加减法。如何改变这一现象,还是得从老师抓起,从幼师抓起……”
赵慈云快说完了,她发表的主要观点就是每个学校需要多招生,能够在三年内输出一大批专业的幼师,并且这批幼师数量需要满足国内十分之一幼儿园的需求量。
这是她依托自己调查结果说出来的。并且还需统一每个学校的专业课,更要□□材,极力遏制这种幼儿园中极端的,不良的现象,讲究科学育儿,不能拔苗助长。
台下掌声第三次响起。
赵慈云站了近二十分钟,这会儿除了步子有些僵硬外,一切还好。
宋禾能认出她的样貌,却死活记不起来她是在哪年去世的。
赵慈云走下台,坐在第一排。
有了她打头,不少人都愿意上台发言。
第二位上台的是一名一线幼师,在场上人们很明显能看出来她的不同。
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皮肤是黝黑的,若近距离看,还能看到她的皮肤是粗糙的,手上长满了茧子。
但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位女士说话带着口音,即使所有人都能听出她努力地在说普通话,但话中依旧带着浓厚的口音。
“俺、我叫李春花,来自莲花乡,是莲花乡幼儿园的老师。”
“我们莲花乡附近的七个公社中,只有一家幼儿园,就是莲花乡幼儿园……”
她胆子很大,站上台一点儿都不害怕,表现得落落大方。
即使浓厚的口音让人听得艰难,但底下人依旧被她的演讲所吸引。
“……我们的幼儿园第一次开在田野上,在田野上竖着一张黑板,让小孩从自家带上板凳,幼儿园就这么开了起来。”
“后来公社看我们实在艰难,就把工具室给腾了半间出来,没错,只有半间。不过,这也让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是每天社员们开工收工之时,我们总是要起身离开。无论那时是在教孩子们唱歌,还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我们都得停下起身,然后站在房间外……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我们用了五年。五年里,学生换了两茬,可我们始终还在这个工具房幼儿园中。直到两年前,工具房坍塌了,压伤了一个小孩后,公社才挤出一些钱,给我们盖了两间房。”
她说话的时候情绪很平稳,可底下的人听着却有点哽咽。
宋禾眼中不由得泛起点点泪花,因为她想到了当年的李家村。
她原本以为当年的李家村就十分艰难了,没曾想还有如此艰难的地方。
“我们的教室没有电灯,也没有玻璃窗户。我们的学生没有铅笔,有的是家里自带的木炭。我们的老师没有受过专业培训,甚至连字都是这几年来陆陆续续学的……”
“俺不懂、我不懂刚刚赵老师说的什么自然课,但是我们可以学……”
“我从莲花乡来到这里,坐了六趟车,有驴车、班车、火车,我没带来什么工作经验,只是想把我们莲花乡幼儿园的情况说出来。好些事我们文化不够无法解决,所以我想站在这里说出来……”
宋禾嘴巴紧紧抿着,鼻头有些酸。
李春花想说的是她们莲花乡的女孩教育问题。
因为幼儿园不要钱,许多家长愿意让家里闺女做完家务活后,带着弟弟一块来幼儿园。
可这些女孩从幼儿园中毕业后,她们没办法去上学,无论李春花几个老师怎么与家长交流,她们都没办法上学。
这就是她无法解决的事情,她想让底下所有老师帮她想办法。
可这也是底下所有人都无法解决的事情。
第一排的赵慈云抹抹眼角的泪,面色有些沉重。
“观念太落后的,归根结底,还是经济的原因吧。”一旁吴秋心突然开口,“越是穷困的地方,越是重男轻女,越是对孩子教育不重视。”
她觉得台上的李春花老师在这几年内应该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得当地的经济发展起来才行。
想到这儿,她不禁摇了摇头。
宋禾手指摩挲着衣角,眼神直直望着台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开口:“再是困难,也得想办法去解决不是?”
这位老师奔波千里,为的就是寻找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次没解决,她依旧会想办法解决。
总有人会坚持着,会努力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就到中午。
大家踊跃发言,基本上是这个人还没下台,下一个人就在台下等着了。
有时讲着讲着,台上台下还会聊起来。
所以一个上午过去,也才只有五个人上台。
陈教授摇了摇头:“这时间根本就不够,今天傍晚可能得推迟结束。”
延长开会天数是不可能的,因为有的人已经订好了火车票,火车票不好更改,只能尽力在两天之内,把所有该讲的事情都讲完。
到了十二点半时,她们起身散会。
陈教授拉着宋禾的手,逆着人群往前走,找到第一排的赵老师。
赵老师正拉着那位来自莲花乡的李春花说话。
她详细地问了莲花乡的情况,特别是有关幼儿园中学生升学的问题。
“所以说在幼儿园毕业后,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孩子会去上学?”赵老师震惊问。
李春花点点头:“去上学的小孩也很少有读过五年级的,送到小学去,没读几年书又回到家里。”
因为这个原因,越来做多的家长连幼儿园都不让孩子去上。
她们觉得上了幼儿园没什么用,反正到最后都是回家做事儿,那干啥还要花几年的时间上幼儿园。
幼儿园虽然不要花钱,但是孩子在家里,总能帮忙家长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前是有些家长不让家里女娃上幼儿园,现在连男娃也不乐意让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