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慢眉心略皱。她上半身向后仰靠着,温柔的调子说着拒绝的话——“我不想听了。”
“你啊你——”华阳公主用手指头指了指江月慢。她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得,不管你了。到花厅做月饼去了。”
江月慢坐在玫瑰软椅里没有动作。过了片刻,她才欠身,去拿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可惜这茶已经凉透了,茶香早已淡得不值得一品。她恹恹将茶杯放下。
侍女藕灵从外面进来,问:“县主,公主去花厅做月饼了,你不去吗?”
江月慢沉默了片刻,才道:“去问问宝源,姑爷一大早去哪儿了?”
藕灵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她出去没多久便又回来了,刚迈进门槛就禀话:“姑爷回来了。还没去书房问宝源,先看见姑爷了。”
江月慢慢条斯理地用帕子蹭了蹭指上沾的一点茶渍,然后起身,缓步往外走出。她刚走出房门,还未踏下台阶,沈元衡已经过来了。
沈元衡立在台阶下,望着江月慢,急声问:“县主寻我?”
江月慢缓缓舒了口气,才开口:“一大早去哪儿了?”
微顿,还未等沈元衡回答,江月慢再补一句:“大过节的一大早往府外跑,害得我被母亲啰嗦。”
沈元衡愣了愣,他出府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岳母大人为什么要啰嗦姐姐?江月慢的语气里明明含着丝不高兴,可她即使是不高兴,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调子。
“我、我……”沈元衡望着江月慢,忽然变得有些结巴,不太愿意告诉江月慢自己一大早出府一趟是干什么去的……
江月慢懒懒瞥他一眼。话说出来了,就是已经消了气。她重新开口时,已是寻常的温和语气:“去换身衣裳洗洗手,往母亲的花厅去。母亲一时兴起,要一起做月饼。”
“好。我这就回去拾弄。”沈元衡转身往外走,悄悄握了握藏在袖子里的盒子。
江月慢立在台阶上望着沈元衡走远的背影,她想了想,跟着沈元衡回自己的院子——既是要做月饼,她身上的广袖华服也该换下才是。
沈元衡回去之后,担心那边等着,匆匆忙忙将藏在袖子里的小盒子放在桌上,便转身进了浴室去洗手、换衣裳。
当他从浴室回来,便看见江月慢慵懒侧坐在桌旁,正要打开那个小盒子。
沈元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江月慢去开小盒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望向沈元衡,问:“我不可以看的东西?”
沈元衡急忙摇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小声说:“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江月慢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才将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红珊瑚手串。她纤白的指将手串从盒子里挑出来,让手串挂在她的手指上,仔细端详着。
沈元衡这才说:“给你订做的。今天出去就是去取这个。”
“让宝源去取不就行了?”江月慢问。
沈元衡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江月慢慢悠悠地将目光移过来,落在他的身上,细细瞧了他一眼,温声道:“过来帮我戴上。”
“嗯!”沈元衡点头,他快步走到江月慢面前,捧了她的手,将手串搭在她皓白的腕上,将小搭扣弄好。他眼睁睁看着江月慢抬起手自己举着手腕端详着。他再望一眼自己的掌心,捧在掌中的手已经不见了,空空的。
“娰娰……”沈元衡忽然就红了脸。他每次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喊江月慢的小名,他压着胸腔里的心跳,尽量用寻常些的语调,低声问:“今、今晚可以吗?”
江月慢这才将目光从手腕上的手串移开,望向站在她面前的沈元衡。
江月慢微微蹙了眉。
沈元衡立刻说:“当我没说!我、我先去花厅了!”
江月慢叹息了一声,朝沈元衡道:“过来。”
望着江月慢递过来的手,沈元衡不明所以,却也仍旧朝她走过去。江月慢欠身,抬手至沈元衡的腰侧,将他翻出来一小截的腰带整理好。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上次那条玉带更好看些。这锦布虽精致,却还是没有玉带更衬人些。”
“那我进去换。”
“是去做月饼,又不是出门见客,换什么换。”江月慢带着嗔责地瞥了他一眼。
顿了顿,她才道:“今晚可以,明晚也可以。你想的时候,大多都可以,不必每次像拜佛一样求我。”
看着沈元衡亮起来的眼睛,江月慢颇有点无奈。她不是很明白,自己有那么吓人吗?像母老虎吗?
“那现在可不可以?”沈元衡脱口而出。
江月慢瞬间板起脸来,温柔的语调里带着责怪之意,一字一顿:“不可以。”
“嗯嗯。我胡说的,胡说的……”沈元衡偷偷抬起眼睛望了江月慢一眼,又一板正经地移开了目光,端庄地立在一侧。
江月慢又望了他一眼,才站起身,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得换身窄袖常服,你在这里等着也行,先往母亲的花厅去也行。”
沈元衡想了想,跟了进去。
月皊以前也没有做过月饼。不仅是她,华阳公主也是没做过的。华阳公主一时兴起出的主意,侍女们从厨房拿过来许许多多月饼模子。
华阳公主看着满桌子的模具,连连点头夸赞,说这个可爱,那个好看,这个栩栩如生,那个大气写意。可是当面粉等食材放在桌子上时,华阳公主虽然洗了手,仍然皱着眉,不愿意插手。
华阳公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她也是一时兴起,在某一年的除夕想亲手包饺子,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她看着那些黏黏糊糊的肉馅直皱眉,完全不像插手了。那一日的后来,她的确什么也没干,只坐在一旁指挥着江眠风给她包饺子……
华阳公主垂下眼,无声轻叹了一声。这样团圆喜庆的佳节,那些思念不必说给儿女听。她重新换上笑脸来,挪到一侧坐下,觉得还是长辈身份好,摆了摆手,道:“你们做,我来当裁判,看你们谁做的最好!”
月皊看了看沾手的面团直皱眉。沈元湘轻笑了一声,道:“你这面不能用了。用我这个。”
月皊望向沈元湘,诧异地问:“你会做月饼呀?”
沈元湘摇了摇头,柔声道:“我以前经常做小甜点打发时间,月饼却的确没有做过。不过应该和那些糕点也差不多。不难的。”
“那我跟你学!”月皊走到沈元湘身边,跟着她学做月饼。沈元湘做一步,她跟着做一步。
江厌辞自然也懒得碰这些小玩意儿。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侧,欣赏着月皊手忙脚步的笨样子,时不时再饮一杯甜酒。
感觉到华阳公主望过来的目光,江厌辞侧了侧身,道:“我也当裁判。”
过去好半天,华阳公主问:“元衡不是早回来了吗?他和月慢怎么还没过来?”
大概是借住在旁人家的心情使然,沈元湘歪着头望向华阳公主,询问:“我去问问?”
华阳公主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不爱来不来,咱们自己弄。”
她又拍了拍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江厌辞,道:“去去去,你去帮月皊的忙去。参赛选手太少,裁判有我一个就够了。”
月皊也望过来,蹙着眉一双细眉抱怨:“三郎,你以前还说要学习怎么做透花糍呢。透花糍太难,先从月饼开始啦!”
江厌辞望着月皊沾着面粉的面颊,朝她走过去。听着她的指示,一会儿递这个,一会儿拿这个。他把自己的一双手暂时借给了月皊,完全听她的话。
好半晌,月皊才反应过来自己指使江厌辞做了好些事情。她偷偷望了一眼华阳公主、沈元湘和近处的几个侍女,见大家都在忙碌着,好似都没注意这边。她才悄悄朝江厌辞挪过去两步,靠近他。
见她这样的小举动,江厌辞便知道她是有悄悄话要说。他俯身垂耳,去听。
“累不累呀?”月皊软声细语地小声问道。
就这?江厌辞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不累。”他如实说出来,却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
纵使月皊再怎样声音小小的,江厌辞的回答,已然彻底暴露了她的问题。
华阳公主、沈元湘,还有花厅里的侍女们望过来,不由忍俊不禁。
月皊瞪了江厌辞一眼,再小步挪回去,和沈元湘一起继续做月饼。
沈元湘慢慢收了笑,低声对月皊说:“廿廿,我真的很羡慕你。”
月皊想了一下,今日是一家人团圆的中秋佳节。可沈家兄妹自幼家中遭难,所有人都没了。他们自小就养在别人家里,甚至辗转换过几家。
“你想你父母了吗?”月皊软声问。
沈元湘想了想,却摇头。家中出事的时候,她年纪太小了,对父母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在她的眼中,阿兄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月皊用沾满了面粉和果酱的手去拉沈元湘的手,小声说:“阿娘和姐姐也不是我的血缘亲人,我与你一样都没和家人住在一起。不过阿娘和姐姐待我好,我就把她们当成家人。你也要把我们都当成家人呀。”
沈元湘侧过脸来望着月皊笑了笑,道:“好家人,先把你脏兮兮的小手拿开吧。”
月皊和沈元湘的谈话虽然音量不大,倒也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华阳公主听了个隐隐约约。她看向沈元湘,心道她也是大姑娘了,也该帮她说一门好亲事了。这是这婚姻大事,总得格外仔细着。
这边月饼都快做好了,江月慢和沈元衡才姗姗来迟。
华阳公主问:“这怎么才过来?”
江月慢距离方桌远远地坐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才道:“昨晚没睡好,补了个觉。”
月皊弯着眼睛笑:“阿姐,月饼都要做好啦!”
“那正好呀,我来当裁判。”
月皊看了看母亲,再看了看三郎和阿姐,心道果然他俩才是阿娘亲生的。
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开始供月、赏月。一碟碟献给仙人的瓜果甜点摆在长桌上。当然了,也少不了月饼。不仅有厨房做的月饼,还有沈元湘和月皊做的月饼。
那摆在一起的月饼里,厨房厨子做的和沈元湘做的不太能分清,不过月皊做的月饼却是能一眼看出来。
“不好看,但是好吃呀。”月皊骄傲地伸着个小脖颈,拿起一块红豆馅儿的月饼,刚咬了一口,就住了口。含在口中的那一小口月饼,有点咽不下,也碍于颜面吐不出来。
“是不是特别好吃啊?”偏偏沈元衡故意气她。
月皊竖着眉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说:“可好吃啦!你想吃都不给你呢!”
“嗯嗯。”沈元衡笑嘻嘻地连连点头,又指指月皊手里只咬了一小口的红豆馅儿月饼,道:“那么好吃,你怎么不全吃光啊?没肚子装了?”
月皊刚想说话,手中那块被咬了一小口的月饼被江厌辞拿走了。江厌辞两三口就将月饼吃了下去,神色淡淡地夸赞:“美味。”
月皊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小臂。江厌辞望过来,道:“再来一块。”
“吃葡萄吧你!”月皊端起一碟熟透了的葡萄给他。
她看着江厌辞摘了一粒葡萄,剥去葡萄皮,在他将要递过来喂她时,她急忙先跑开,去吩咐花彤端一盆水来。
江厌辞瞥她一眼,将没能喂出去的葡萄自己吃了。
花彤很快端来一盆清水,按照月皊的指示摆放。月皊端在铜盆前,欢喜地说:“月亮落在水里啦!”
她又伸出手来,用一根纤细的手指头轻轻搅弄着水面。水波涟涟,水中的月亮也跟着四窜晃动起来。
月皊翘着唇角,眼里盛着如蜜的笑意,娇声道:“看呀,这就叫弄月!”
瞧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华阳公主笑得直摇头。华阳公主望着月皊,感慨小女儿还是没能脱去稚气,身上还带着孩子气呢。她不由转过头,望向一旁悠闲靠着藤椅嗑瓜子儿的江月慢,琢磨着想抱孙子可能还是得这边先有动静。
江厌辞朝月皊走过去,月皊仰起脸来,含笑望着他:“三郎也要来弄月吗?”
江厌辞弯腰,将蹲在地上玩水的月皊拉起来,道:“一盆水太少,带你去别的地方戏月。”
月皊不明所以,还是在跟母亲说了一声之后,跟着江厌辞出了府。
江厌辞骑马带月皊一路快行。
沿路或亮着灯火的住宅,或热闹的街市,或静谧暗黑的窄路,夜幕中偶尔会升腾起一束束烟花。
江厌辞停下来,月皊往前望去,看见了被葳蕤草木掩藏在其中的静潭。
天上的月亮落下来,亲吻着静美的水面。
“三郎,你居然知道这样好的地方!”月皊望着水中的月亮,拉拉江厌辞的袖子,让他快些将她抱下马。
她提裙,踩着厚厚的芳草走到水边。她蹲下来,将手探进潭水中,不由轻“呀”了一声,惊讶地回头望向江厌辞,道:“是温泉水呀!”
江厌辞拴了马,才朝月皊走过去,道:“刚来长安的时候便知道这地方。去吧,这里地方大,足够你弄月。”
月皊望着粼粼水面上的映出的大月亮,犹豫了一下,软声道:“这水深不深呀?”
“不甚。”江厌辞已经走到了月皊身边,帮着她将外衣裤解开放在一侧。
“淹不死人的?”月皊回过头来再次望着江厌辞确认。
江厌辞定定看着她。
四目相对,对上江厌辞漆沉含笑的眸子,月皊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好傻。三郎就在身边,她怎么可能淹死?
她抬起一只小脚探入水中试了一下,暖暖的水流抚着她的足背,舒适的滋味从她的脚趾头慢慢传上来。月皊试探着一步一步朝水中走去。她望着水中央的大月亮,一步步靠近,直到走到月亮里面,才翘着唇角捧起一碰水来,又瞬间松了手,让双手捧着的水砸下去,砸得水面撞碰晃动。
江厌辞立在岸边,眸色深深地望着立在水中的月皊。她背对着他,头发全拢了起来,露出雪白笔直的后颈。水面没过月皊如雪的纤细后腰,粉肚兜的系带一小半湿漉漉地贴着月皊皎白的脊背,尾端又浮在水面上,随着她的戏水弄月的动作,而温柔飘摇。
她站在月亮里,身上镀了一层浪漫的柔和月光,美好得不可方物,好似随时都可能踩月登仙的神女。
江厌辞眸色深了又深。
听见身后的水流声,知道是江厌辞走了过来。月皊也没有回头,一边用手拨搅着水面,一边含笑柔声:“三郎,你说月亮上有没有嫦娥仙子和玉兔呀?天上的玉兔也吃胡萝卜吗?”
江厌辞没有答话。他立在月皊的身后,伸手揽着她的细腰。月皊微笑着,仍旧没有回头,依恋地向后靠去,偎在他的怀里。江厌辞垂眼,望着月皊眼睫上沾了一点动人的水珠,他难舍地将目光移开,然后解去月皊黏在腿上的湿漉小裤。
她要弄月,他也要弄月。
月皊呆住了。好半晌,她低下头来,望着晃动的水面,水中的月亮也潋滟着。潋滟的水波月光里,是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
此时,微生默已经到了长安。确切的说,他日夜兼程,今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到了长安。到达之后,他才知道今日是中原人的中秋佳节。
姚族虽不过这个节日,他却对中原这个节日的重要性有所耳闻。他略一思索,他于江家而言,终究是个外人。月皊如今又已出嫁,让她安心待在江家过节是最好。
至于他,明日再去看望女儿也不迟。
他一个人闲来无事,随便在长安逛逛。天色暗下来后,他带着微生黎的河灯去了玉澜畔。微生默也没有想到会在玉澜畔看见李漳。
微生默迎上去,客客气气地寒暄起来:“今日可是中秋佳节,殿下怎不与家人团聚?”
“小子年幼,天一黑就睡着了。家中无人,我出来走走。”李漳随意地与之寒暄着,“你怎么又来了长安?”
“上次走得匆忙,这次回来看望月皊。”


第105章
李漳扫了一眼微生默手里提着的东西。那是一个没有盖子的木箱,可见里面的河灯。
“离娘折的?”李漳问。
李漳望着微生默手里提着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微生默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微生默移开落在李漳身上的目光,望着手中提着的河灯,温声解释:“她闲来无事喜欢折河灯,这次我来长安,她没有跟来,便托我将这些河灯带来玉澜畔放到水里去。”
李漳随口问:“河灯是有什么特殊寓意?祈愿?”
“是。”微生默解释,“在我们姚族,河灯的祈愿之意比中原要浓很多。她小时候跟在她母亲身边时,我与她母亲分别两地,她母亲便折了许多河灯。她看在眼里,也跟她母亲学了叠河灯。”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沿着玉澜畔走着。
微生默在一片靠水略低处停下来,他将手里提着的河灯放下来,道:“不陪殿下了。”
李漳颔首,却没有继续往前走,伫立在一旁,看着微生默如何将一盏盏河灯放在水面。
为女儿圆心愿,微生默做得很耐心。不多时,这一片水面上便飘满了河灯,随着轻漾的水面摇晃着慢慢朝下游远去。
李漳望向微生默,笑道:“倒是个慈父,有耐心帮女儿放这么多河灯。我若有个女儿,也未必有这样的耐心。看来父女团聚,情谊深厚,她那个性子才会麻烦你帮忙放这么多河灯。”
“不是。原先她折河灯的时候是打算这趟同我一起来长安,想自己放的。”
李漳望着水面,默了默,才问出来:“那为何没跟你同来长安?”
微生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事情耽搁了。”他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最后一盏河灯放进水中,微生默站起身来,和气道:“天色不早了,微臣这就要回,不陪殿下了。夜里风寒,殿下也不要在河畔太久。”
李漳颔首。他侧身立在玉澜畔,目送着微生默远去。待微生默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转身,沿着玉澜畔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微生黎以前的那座画舫。
她离开这里了,这画舫却被李漳买了下来。
李漳去以前微生黎常光顾的酒馆买了一坛酒,登上画舫,独自对月饮酒。酒过半坛,他扯了扯衣领向后倚靠着,身上有了些乏意。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从雕花屏后婀娜走来,帮他垂腿捏肩。
李漳推动椅子再往后挪一挪,更靠近窗口吹吹夜风散酒闷。他目光随意一瞥,看见挨着舫壁的一排木柜缝隙里有一只河灯,他将那只不知何时被遗落在那儿的河灯捡起来。
若还完好,他当会帮她放进水中。可惜这只河灯落在柜子的缝隙,已经变了形。
“可惜了。”
李漳捏着这只被压坏的河灯看了一会儿,又随手将它拆了。一个小小的硬纸片忽然从层叠的河灯中掉下来。
李漳弯腰去拾,指腹捻着硬纸片翻过来。
方方正正的小纸片上,秀丽的字迹写着两个字——朝鸿。
朝鸿——朝阳下高翔的鸿雁。朝鸿,这是李漳的小字。
李漳捏着纸片,长久地凝视着上面那秀丽柔和的字迹。他又忽然起身,快步走下画舫,沿着来路往回走,直到到了微生默放河灯的地方。
一盏盏河灯随着水流往玉澜下游去,早已远离了河边。李漳一步一步,缓慢走进水中,直到水面及腰,他在圆月的倒影里终于捡到了一只河灯。
李漳将河灯拆了,果然在里面看见了同样写着他小字的纸片。他再往前走,又捡起了几只河灯一一拆了,每一只河灯里写下的名字,都是他。
李漳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日。他将离娘的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指上把玩,带着几分酒后的微醺,问她:“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就惹得你一往情深了?离娘,你用情太重,我李漳可承不起。”
“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可又怎么会仅仅因为相救之恩。”
“比如?”他问。
“殿下是雄鹰,是鸿鹄,心中有抱负,有大志。如此的殿下,怎能不让人心动。”眉目传情的美人,眼里有一汪潋滟春水,比月下摇曳的月光还要动人。
李漳长指收拢,握紧了安静躺在掌中写着他小字的纸片。远处的河灯已湿透。他望着那些远去的沉浮河灯,第一次不确定让她离开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月皊与江厌辞彻夜未归,以江厌辞的外衣为铺,相拥歇在月下。天光大亮,朝阳的柔光洒落在两个人身上,江厌辞先睁开眼睛,垂目望向深眠在他怀里的人。
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仰望向头顶晨曦散散的发白天幕,偶尔有飞鸟无声掠过。他一动不动,等着月皊醒过来。
月皊睡着时唇角翘着,满足又安逸。可是当她从江厌辞怀里彻底醒过来之后,她眨眨眼,反倒是哼哼唧唧地哭了出来。
她坐起来,低着头,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小声地呜咽着。
江厌辞因她这举动莫名其妙,赶忙坐起身,握住她纤柔的肩膀,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月皊摇头,又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
江厌辞皱眉,问:“那是怎么了?”
月皊不回答,也不理他,仍旧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江厌辞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的一只手拿开。见她眼睛红红的,小嘴瘪着,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江厌辞再望一眼她的眼睛,确定她至少没有吧嗒吧嗒掉眼泪。
“那是怎么了?”江厌辞再次问。
月皊忽然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再哼一声,嘀咕:“坏人!”
江厌辞琢磨了片刻,问:“昨晚把你弄疼了?”
“不要说了……”月皊站起身来,整理着身上皱巴巴的衣裳。
江厌辞仍旧坐在远处,他打量着月皊闷闷不乐抻衣裳上的褶皱,问:“总不会是因为衣服被弄坏了。”
月皊娇软的双唇磨蹭着,似要开口,又瞬间抿了唇,仍旧不吭声。
江厌辞站起身来,手掌撑在月皊的后腰,用力一带,就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他拍拍她的屁股,沉声道:“说话,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月皊不说话,他就又拍了一巴掌。
月皊抬起眼睛来,微瞪着他,恼声:“你又打我!”
说着,她竟然呜呜哭了起来。这次不仅眼睛红了,而是迅速有眼泪蓄进眼眶中,一颗又一颗泪珠儿便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
江厌辞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俯下身来,与月皊平视,指腹捻过她的眼下,给她擦眼泪。
“别哭。”江厌辞尽量压低了声音拿出哄人的柔和语气来,“别哭了,你是怎么不高兴了尽可跟我说。”
说着,江厌辞凑过去,轻轻地去吻她湿漉漉的眼睛。不成想他这动作,反倒让月皊哭得更凶了。她用力推开江厌辞,不停地掉眼泪,却不像真的与江厌辞置气的模样,反倒是将脸埋在江厌辞的怀里去哭。
“不可以了,以后都不可以了呜呜呜……”
江厌辞听得一头雾水,不得不问:“什么?什么不可以?”
“呜呜怎么可以在外面,在水里、在草地上、在树上……呜呜呜……”月皊哭到打嗝,“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这样的呜呜呜……”
江厌辞这才听懂了。他下意识反问:“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很开心吗?”
“呜呜呜……”月皊用哭声回答了他。
江厌辞立刻闭了嘴,再点头,道:“好,以后绝不在室外。”
月皊将脸埋在江厌辞的怀里,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尽量把脑子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扣出去。
待月皊不再哭了,江厌辞才拉着她朝温泉走过去,用暖暖的温泉水给她洗一洗哭花了的小脸。因为哭了一场,月皊的眼睛红红的,双靥也红红的,楚楚不可怜,更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