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和酸楚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因为在聂人雄的眼中,她依旧还是个小丫头。小丫头的喜怒哀乐都是小孩子脾气,都不值一提。她讪讪的找到聂人雄,说要回承德去,聂人雄忙得脚不沾地,听了这话,只一点头,表示自己没空理她,随她的便。
她碰了软绵绵的壁,知道自己走就走了,没人惦念,故而悻悻的回到房中,不肯真走。杜副官知道了她的心事,想要对她做出一番安慰,然而话刚说出几句——可能是说得不大对劲——小铃铛就垂头落下了泪。
近来她一败涂地,连描眉画眼的心思都没有了,一张脸素净下来,反倒更清秀了些。杜副官看她哭得呜呜出声,不禁急得团团乱转,又不敢多说,索性出门端回一盆净水,让她洗净涕泪。
小铃铛从来不对杜副官耍脾气,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脸,她不再劳动对方,亲自端了水盆出门;哪知一步迈进院内,她迎面却是见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摇椅上,正在悠闲的嗑瓜子。抬头对着小铃铛一笑,他摇头晃脑的开了口:“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小铃铛虽不懂诗,可是听了他那酸溜溜的语气,心中便是一阵火起。将一盆水兜头泼向阮平璋,她怒气勃发的骂道:“吟你娘的破诗!就算干爹不要我,我也一样嫁得出去,轮不到你这光棍多嘴!”
阮平璋猝不及防,坐着就成了落汤鸡。杜副官早就感觉小铃铛憋着要撒野,这时连忙赶出门来,想要劝阻。不料还未等他开口,聂人雄却是忽然回来了。
聂人雄并非孤身归来,身边还带着陆柔真。两人互相挽着走入后院,未等陆柔真说话,聂人雄先莫名其妙了:“干什么呢?”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来,抬手一指小铃铛:“她泼我。”
聂人雄转向了小铃铛:“你泼他干什么?”
小铃铛带着哭腔叫道:“他气我!”
说完这话,她把目光移向了陆柔真。陆柔真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墨绿色旗袍,胸前别着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针,衬得皮肤雪白无暇。小铃铛知道她就要成为干爹的老婆了——干爹是她的,没有自己的份了。
她看陆柔真,陆柔真也看她。她红着眼睛歪着脑袋,几乎快要悲怆的目露凶光;陆柔真察觉到了,不躲不避,而是微笑着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又从肋下解了手帕,为她轻轻擦了擦泪:“小妹妹,我认得你,你还认得我吗?”
小铃铛哽咽着答道:“认得。”
陆柔真用手指为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回头对聂人雄笑道:“你要拿什么东西,你就快去拿。回头我带着小妹妹出门逛逛,大热天的,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聂人雄答应一声,老老实实的要往房里走,迈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阮平璋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拔腿追上问道:“我说兄弟,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差事?闲职也成啊!”
聂人雄头也不回的答道:“滚蛋!”
三分钟后,聂人雄率先出了院门,陆柔真在后方领着小铃铛也跟了上。三人坐上汽车,聂人雄公事在身,半路下车离去;陆柔真则是带着小铃铛又逛洋行又吃西餐,一路上语笑嫣然,说起话来是慢悠悠的温柔好听。小铃铛先是沉默,后是泄气,因为她不会这么唱歌似的谈笑。和陆柔真在一起,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门直通通的大炮,怎样都是粗糙,怎样都是野蛮。
低头望向双方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她发现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手背新近也被晒黑了;可陆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白白的,几乎看不出关节来。
陆柔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心里有点发毛;聂人雄身边放着这样一位越长越大的义女,着实是很不妥当;尤其义女不但相貌可爱,而且时常像只狼似的盯着自己。她隐隐猜出一点端倪,扭头对着小铃铛一笑,她和声细语的问道:“小妹妹,你喜不喜欢看电影?”
小铃铛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我喜欢干爹!”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而陆柔真依旧满面春风,几乎俏皮的对她一歪头:“小傻瓜,别看沐同现在年轻,等你将来长成大美人的时候,他就成老头子啦。”
然后她一拍小铃铛的手背,笑眯眯的继续说道:“我喜欢约翰巴里摩尔,等一会儿我们到了电影院,我找一张他的画报给你看。”
天黑之后,小铃铛回到家中。颓然的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她叉开双腿,双手捧着脑袋长叹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是陆柔真的对手,并且几乎怀疑陆柔真真是个最好的女人。如果陆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场打一架,她或许还不会这样绝望。
阮平璋晃晃荡荡的也走过来坐下了。小铃铛没看他,对着地面说道:“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阮平璋冷笑一声:“我也没办法,我都闲了一年多了。”
然后他扭头望向小铃铛:“哎,你是没人要,我也没事做,要不然我们两个凑成一对,也结婚吧!”
小铃铛当即向他瞪了眼睛:“放你娘的臭狗屁!谁说我是没人要?”
阮平璋在她面前,倒是没什么脾气:“既然有人要,那你白天为什么还躲在房里鬼哭狼嚎?”
小铃铛张了张嘴,被他堵的说不出话。伸手从他裤兜里摸出烟盒,她很不耐烦的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阮平璋划了一根火柴送到她面前,她探头吸燃了烟卷,随即抬手摩了摩自己那肉肉的小尖下巴,仿佛烦躁的快要长出胡子来。
婚礼前夕,陆柔真认为时机很合适了,便向聂人雄问道:“沐同,结婚之后,我们是过二人世界,还是……”
聂人雄有些糊涂:“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想加上谁?”
陆柔真笑道:“还有小铃铛呀。小铃铛也很好的,不过说老实话,我真是不大好意思去做她的干娘。”
说到这里,她抬手一拧聂人雄的耳朵:“我不像你这样厚脸皮,你才多大,就倚老卖老的充起爹了。”
聂人雄没有多想,笑着答道:“当初我捡她回来的时候,她真的还是个小崽子,我以为她是个小不点,就收她做了女儿。你要是觉得这关系不伦不类,也没什么,横竖是干爹,不是亲爹。等她再过两年嫁了人,自然就……”
说到这里,他一皱眉头,感觉自己是把陆柔真的意思理解错了。陆柔真显然是想过小家庭的生活,小家庭里凭空多出一个大姑娘,的确是不大合适。
“我明白了。”他告诉陆柔真:“小铃铛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她一个人也能过。”
陆柔真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禁有点心虚:“沐同,你不会以为我是容不下她吧?”
聂人雄看着她笑了:“我是讨老婆,又不是讨大肚子弥勒佛,容下容不下的,又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不是混蛋,我要是在家养了一大帮姑娘,你还满不在乎,那才叫糟糕!”
夏末时节,聂云龙被聂人雄从济南押来了北京。因为“苦夏”,他老人家倒是瘦了一圈,然而依旧太胖。及至到了婚礼这天,他挥汗如雨的露了面,对比之下,显得陆克臣风流潇洒,分外苗条。